“走喽——”
爷爷牵起我的手,出了家门出院门。要拐上村中间的大道时,我扭回头,向站在大门外的父母弟妹挥挥手,一声吼。
那时,正是羊出坡时分,生产队的几群羊,在羊倌的吆喝声中,向村庄外的山野,卷尘而去。
碰到阴坡的任二爷,有些吃惊地瞪眼说:咦,这爷爷孙子,去哪儿呀?爷爷只是放慢些步子,就走就答:下东川,眊闺女。
已经走过去,听见任二爷在身后嘎嘎地笑,说:这不时不节的,眊得个甚闺女,明明就是去托嘴么!
爷爷听见也当没听见,左肩上担着一根死柳棍,后边挑着个小包袱,直着脖子往前走。
经过路边的光棍家院,光棍从黄泥墙后探出头,嘴扯成个烂鞋钵子:看这爷爷孙子,一定是去东川托嘴去呀!
爷爷没停半步,就走就硬邦邦丢下一句话:就算是托嘴,我老汉也有托处,大闺女二闺女,还不止一处!
再走,路东西两边的庄稼地里,有人手拄锄头朝我们瞭,爷爷紧扯我一把,看见当个没看见,昂首走远。
我已上学,知道爷爷不爱听“托嘴”这个话,可我们这回走东川去二姑家,就是为了去托嘴。甚是托嘴?家里嘴多,粮少,青黄不接,就凭着亲缘关系,分老弱几口的嘴,去亲戚家去寄食,既不会影响生产,又省了口粮与家中其他人,以期渡过难关。连弟弟妹妹一大早都恼爷爷:真偏心,连托嘴都只领他的大孙子!
本来,是不用去托嘴的。去年是个好年头,一春一夏,风调雨顺,生产队地里的糜子长得齐人高,谷穗长得如狗尾巴……可谁知,中秋节后,开镰前一天,晌午饭罢,从西山梁背后涌出几团云,毒蘑菇般见风长。人们还未下地,天空已成了个黑锅底。扯了几道闪,滚了几声雷,旋了几股风,雨就下来了。不是下,是扳倒水瓮般,倒。转眼,平地起水,屋檐流瀑。人们躲在屋檐下,家门口,紧紧地盯着这天,真应了一句话:怕甚来甚!雨里落下了冷子(冰雹),先是雨夹冷子,后就成了冷子夹雨。一瞬时噼里啪啦,响声四起,冷子满世界蹦,小的如花生,大的似核桃。人们啊啊呀呀,其实,倒不是这冷子打到了谁的头,是冷子打到了他们的命,命就是地里的那些预备收割的庄稼啊。母亲大叫了一声“老天爷爷——”就拔了灶台上的锅,冲出去倒扣在当院里。左邻右舍也一样儿,家家户户都将家中的大锅小锅,盆盆碗碗拿出来,往院子里,墙头上扣。冷子就开始敲打这些锅底,盆底,碗底。母亲扑通一声跪倒当院,一遍遍地向老天磕头,一遍遍向天呼号:老天爷啊,快睁睁眼看啊,不能下啦,再下,就把我们的锅碗砸了啊!老天爷老天爷爷啊。直到这时,父亲才头上顶着个大葵花盘,浑身泥水从哪里回来,他冲进院子,嘴里呜啦哇啦也不知道喊了些甚。生产队的大喇叭就响了起来,是队长的声音:各位社员同志,听到广播赶快点火——点火——把只要能点的,都点了,千万不要舍不得那几把破柴碎圪渣——社员同志们,赶快点火……父亲又顶着葵花盘跑走了。母亲从当院爬起来,冲回家里用舀水的铜瓢盛了炉膛里几块大炭火,用一块铁犁片盖了,就往外边跑。我和三个弟妹则挤在家门口兴奋地嗷嗷叫。大门外边墙根下那一小堆柴草却始终没能燃起来,母亲手操着铜瓢跑回来,一脸沮丧,说:叫雨吓透了,点不着啊!母亲点不着我家的小柴堆,生产队打谷场上的两个高高的大草垛,却叫队长他们给点着了。火焰浓烟冲天而起。雨水、冷子与烈火相遇,发出闷闷的爆响,风更劲,闪更亮,雷更响,雨更大,冷子更密,我看见有两颗,有鸡蛋那么大。人们束手无策,躲在屋檐下。待终于云收雨歇时,村庄好像一下子死过去了,人们已经连话也不愿再说……第二天,太阳出了,地皮干了,晌午时,人们才一个一个走出家门,走过庄稼地,在田头地畔不是一屁股坐下,就是双手抱头圪蹴下了,脸色上看,就像家里刚刚死下了人。
到口的粮食,叫“恶龙”夺走了。糜谷是主粮,十成收不到三成。春上,虽说上面给了点救济,家家户户扳着指头一算,十二个月的口糧,至少有四五个月没着落。人一顿不吃饭行,三顿不吃饭,就操蛋。咋办?稠的变成稀的,三顿变成两顿,像我们家这样的拉破窝户,景况更是不堪。昨夜,爷爷在油灯下磕掉最后一锅旱烟后,说:明天下东川托嘴,大孙子跟上我!
下东川,就是去二姑家。东川叫黄甫川,因在我们西营子梁东边的川道里,我们平常不叫黄甫川,叫东川。那是一条由北向南入黄河的百里大川,川道里有河有水,河道两边是宽阔的河塔台地,是整个儿准格尔山地最好的地方。两岸,村庄相连,人烟稠密,旗政府所在的沙镇就在这条川里。在我们川西边这些高高的山梁上的人的眼里,东川虽不能说是人间天堂,也是富庶之地。梁上人有一句话:“养女嫁东川,不愁吃和穿。”我的大姑、二姑,都嫁到了东川,只不过,大姑家在川上游的一条岔沟里,二姑却嫁在东川最好的“中段”,他们村离沙圪堵镇才二十多里。
从我们村到东川二姑家,四五十里。一道道梁来一道道沟。我和爷爷顶着五月的骄阳,绕梁转峁,跳涧过沟,一路走着。走得几走几坐,走得敞怀开襟。
长不过五月短不过冬。爷爷告诉我:咋走,也得在晌午后到你二姑家。
开始我还行,一出村就甩开爷爷的手,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或去摘两朵野花,或去逮一只蚂蚱,看到野兔或雉鸡,还要撒开腿去追一段。可到了接近晌午,我就往后落了,在哪棵树荫坐下歇息时,一屁股坐下,就赖着不想再起来。爷爷就双手把我硬扯起来,拉拽着走,没走多远,我又不肯走了,在爷爷腿上打吊吊。爷爷冲我攒眉瞪眼,骂:这么大后生了嘛,路程才过半呢。我就指爷爷的腿,再拍自己的腿。爷爷说,走长路,谁也腿疼呢!我说:爷爷你的腿那么长,我的腿这么短,你走一步,我得走两步呢!爷爷笑了,骂:龟孙子,那你赶快往大长了哇!我争辩:天天尽喝玉米糊糊,能长大吗?爷爷终于叹气了,伸手在我的脑瓜顶上摸了摸,然后一蹴身蹲下,把他的脊背给我。
我趴在爷爷的脊背上,爷爷又给我讲起故事:那年走西口,爷爷差点儿做了狼拌汤,喂了狼。我一听一下子又兴奋起来。爷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讲下去。当年爷爷还没我大,才五岁,随大人从山西河曲走西口逃荒,从水西门渡口过黄河,出边墙,沿黄甫川向西北走,一家七八口,个个饿得皮包骨,全身就肚子大头大,实在走不动了,他娘老子就给他的小红肚兜里装沙子……我听不明白,问:装沙子干吗?沙子又不能吃。爷爷说:当时我还实在太小,不知道大人为甚么这么做,我身上沙子重了,更走不动,就越走越慢,眼看见前边的大人们,走远变小,后来,连影儿也看不见了。那时,天黑了,一条空川里,荒无人烟就我一个人,我怕了。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喊爹叫娘,嚎。突然,我听见甚么东西也在嚎,是一只狼,那狼就蹲在东边的川畔上。我想跑,却咋也站不起来,那只狼过来了。我听得脑后凉刷刷了,忙从爷爷的背上挣脱下来,问爷爷:那是你的娘老子,不要你了吗?爷爷说:可不是,他们本来下狠心,要丢掉我的。我气了:天底下还有这么狠心的父母吗?爷爷说:再迟一会会儿,爷爷就一定要叫那狼吃啦,就在这时,我大,也就是你老爷爷,踅回来了,手里提着个野柳棒,把狼吓跑,抱住我干嚎了半天,才给我把兜肚里的沙子倒干净,背上我。
爷爷本是个钢骨硬铮的人,可这会儿,我却看到了他的两只眼里,泪光闪闪。
我扯起爷爷的手,很长一段路,谁也没有再说话。
爷爷又站住了,弯下腰来看看我,说:看爷爷今天这是咋啦?咋又想起给你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再不说啦……不说啦。
我和爷爷在路边两棵兄弟样儿的榆树荫下,歇了好久。爷爷手探进包袱里,掏出一小把杏干儿,送到我面前,说:含两个杏干儿,就不渴了,跳过这架沟,那边沟坡就有一户人家,到时,咱去讨口水喝!
到沟那边人家,进门,那户人家正在炕上盘着腿吃饭,爷爷说明来意,自己到水瓮边舀水,先让我喝,他后喝,抹抹嘴,把铜瓢往水瓮沿上一挂,谢过主人,就扯着我赶紧离开,走出好远,爷爷才说:咱是走路的,不是要饭的,就算肚子饿了,也绝不能张那个口。我一下子又羞又恼,甩开爷爷的手说:我说过要人家饭吗?!
再走,爷爷也出汗喘气。大概,爷爷也走不动了。
直到黄昏时分,我和爷爷才终于走到东川畔,立在高高的山梁崖畔,东川的绿色川谷,一下子敞开在我们眼前。我赶忙在下边那个不小的村庄里,辨别寻找二姑家的院子。爷爷坐在土坎上,脱下奶奶给他手做的实纳底黑布鞋,一个一个在地上磕,爷爷有点兴奋地说:误了晌午饭,正赶上晚饭,你二姑一准会做一顿好饭给咱吃!
“那快走呀——”
我牵起爷爷的大手,从崖畔一条又陡又立的小路上向川道里直冲而下。
“那不是二姑家——二姑家到了!”
再看,二姑家屋顶的烟洞,真的正在冒出一股淡蓝灰白的炊烟。
羊倌房子
我们生产队有一块“飞地”,就是一块明明属于我们的土地,却被一条深沟大壑与我们西营子梁隔开,反倒和北边另一个生产队的土地相连,这就给我们带来极大的麻烦。单说春种秋收,开春,那大几十亩的土地耕种,总得粪土吧,就得人们用队上的驴骡牛马套了小板车,往那儿送,一车,又一车,出村,向北,绕过西北的大梁峁,再转回来,才到,一天跑不了两回。秋后,收割了,同样,用驴骡牛马车往回拉,一车,又一车。真是费时又费工!为此,队上的几任队长,都想与北边那个生产队协商调地,就是用我们的那块一等好地,置换他们与我们生产队相连的一块三等瘠地,却一直好事难成。
那年,赵四当了生产队长。一天劳动歇息时,他蹲在高高的沟崖畔,伸着脖子,眺望着隔沟那块虽近在眼前,却望地跑死马的田地,手指夹着的自卷烟,一棒完了又接一棒。待第三棒烟丢开,他往地上稠稠儿吐了一口,呼地立起,掏出家具,向北边那个生产队,猛猛的撒一道尿,就尿就骂:还整天说甚么人民公社是一家呢,球扯淡,别的人尿你,你赵四爷爷才不尿你狗日的们呢!
第二天,赵四就带了队里的精壮劳力,由几挂车拉了工具材料,浩浩荡荡开到那块土地。靠沟畔选了一块地方,开工夯土筑墙,没用三天,就围起了两个无顶的羊圈,边上再加盖了一间有顶的房子。一切就绪后,赵四就开会下令:生产队所有的四群羊、四个羊倌,夏秋两季,每月轮流去那里过夜,每班两群羊两个羊倌。这羊屙尿下的不就是粪吗?
这办法,谁也不敢说不好,把往年最让人们头疼的送粪问题,一下就解决了。可羊倌们却要辛苦了,起码,这一夏一秋,他们好些日子就不能回家啦,就得到那里过夜攒粪,那里也就随之有了一个新的名称:羊倌房子。
我的父亲就是生产队四个羊倌之一。那时,我们是五年制小学,不是全日制,每天只上半天课,放学回家,下半天还要帮着家里干活。由于父亲是羊倌,我每天下学回家,一放下饭碗,就得提起饭罐,去给在村外山野放羊的父亲送饭。饭往哪里送?父亲的羊群在哪儿,饭就送到哪儿。说是送饭,有时就成了放羊。一个十二三岁的娃独立放不了一群羊,父亲就让我们混群,就是和另外一个羊群混合起来放,由我给另外一个羊倌搭伴子“拦坡”。在我们那地方,领羊出圈叫出坡;放羊在坡上,不让羊乱跑,叫盯坡;追羊乱跑,在坡地上拦着,则为拦坡。而父亲呢,则偷跑回家,侍弄家里那点自留地去了。
通常,我是与天星叔混群。天星叔是个大个子,二十六七了,还没对象,父亲已为他跑了不少腿。虽还是没结果,可他俩在生产队的羊倌中,关系最好。父亲让我一个娃娃,与别人混群放羊,恐怕也只有天星叔才会心甘情愿。
我们那地方,虽已是塞外,还属黄土高原,是半农半牧区,放牧的草场窄逼,所以羊群一般都不大,最大也不超过一百只。混群放羊,只能在村外的荒山野沟。两群羊合二为一,羊群大了,还不是主要问题,混群最大的问题在头羊,羊群走路靠头羊,每群羊都有一只头羊。头羊在羊群里有绝对的权威,每天羊出坡,是它第一个迈出羊圈门,天黑,羊回圈,也是它第一个进圈。在山野田头,头羊永远是走在羊群的最前边。只有在一些开阔的地方,羊群散开吃草时,头羊才暂时混同于一般羊。一句话,头羊的权威,可以说是在羊倌一人之下,百羊之上。混群的问题,就是两个头羊的问题,往往不好处,就像两个单位的“一把手”。官级一样,在一起做事,谁也不服谁,肯定尿不在一个壶里。所以,羊群混群的情况一般不多。我与天星叔混群放羊,当然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好在天星叔愿意。慢慢地,父亲那群羊的头羊碰到这种时候,倒也懂事,自觉屈居第二。故,天星叔掌管羊群全局,我则拿了父亲的羊鞭,在羊群前后左右跑来奔去。配合得倒也……还行。
那天,正好又轮到天星叔与父亲的羊群到羊倌房子过夜。第二天又是礼拜天,不用上学,送饭到羊群饮水卧晌的西沟河滩上,我就對父亲表态:大,你吃了饭就回吧,我跟天星叔混群呀!
这天一后晌,想到晚上就要与天星叔两个人,住到那羊倌房子,就很兴奋,有点等不及天黑。
太阳终于落到西边黑黝黝的连山后边去了,天上出了星宿。天星叔吆喝着头羊,往他还不习惯的北边梁上的羊倌房子走。羊群里的羊们也不大习惯。
圈好羊,天星叔用一把很大的钥匙,开了小屋门上的锁。他先进去,用火柴点亮了挂在墙上的玻璃罩马灯,才转身对一直站在门槛处的我说:进来了哇!
房子不大,门窗几乎相连,都是从什么地方拆下来的旧物,里边一盘火炕,一方灶台,灶台边的地角置一口黑瓷大瓮,灶口上有一口小铁锅,炕角还有一个油渍斑斑的木头箱。天星叔拍拍小箱盖说:这可是咱们的百宝箱,做饭的米面油盐勺铲筷碗都在里边。
天星叔叫我到门外一个墙角抱回柴火,他就揭开锅盖,吹了吹,添了水,往灶里填柴,点火,然后,打开百宝箱,一样一样取出东西,开始做饭。
饭是小米焖干饭,菜呢,只一样儿,将一把干红腌菜放在碗里,舀一勺米汤泡开,就是。这顿饭,我吃到打嗝,天星叔笑着看我,说:咱这饭叫懒汉饭,也叫神仙饭。我想起一本书上说神仙可是能餐风饮露的,这些羊倌们再懒,也得吃小米饭就红腌菜,最后,还要喝一碗米汤,可见还都算不上神仙。
那天,是七月中旬,白天热,晚上也热,早睡不着,到了羊倌房子外边,天上是一轮眼看就要圆了的大月亮,疏疏的星宿,把个天地照得明明白白。远近的山野好像罩在一片蓝色的烟雾下,北望有几点微微的灯火、狗叫、驴吼、娃娃哭,是另一个生产队了。乍蓦离开自己熟悉的家,来到这里,心里不知为啥,一下子还有点忧伤、凄凉。
有狗叫,好像就离我们不远,天星叔说:东边崖畔下有一户刘姓人家,住窑洞的,肯定是他们家的狗。
回到屋里,扯开炕角的两套破铺盖,在席片上铺开,睡下,天星叔光着身子欠起身,将墙上的马灯熄了。我却咋也睡不着,就缠着天星叔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天星叔枕着他那高高的枕头,讲了起来,说有一个人出门,晚上住进一家车马大店,那天下雪天冷,这个人来迟了,轮到他,只能睡店里靠门窗的冷炕頭,他不甘心,对同住在店里的人们说,他会讲《西游》,那些因夜长睡不着觉的人就说,那你就给咱讲嘛!这个人说,讲倒不难,只要那个睡锅头的人肯跟他换个地方,他就一定讲。恰那个占了热锅头的人,是个最爱听故事的人,二话没说,跟他换了。这个人睡到锅头,噗——噗——放了两个响屁,就开始讲:“从前,唐僧去西天取经,带了三个徒弟,其中一个,叫狗八戒……”那个让了热锅头的人连声吼:“打住……打住……”把这个人的故事打断,他大声询问住店的人们:“你们听听,他说的这是甚么鬼话?人家唐僧去西天取经,带的三个徒弟,一个孙悟空,一个沙和尚,还有一个叫猪八戒,这咋就成了个狗八戒?!”众人正七嘴八舌,这个人却说话了:“我说狗八戒就是狗八戒,你说不对,那请你来讲!”这人说完话,就一抖被子仰面大睡了。我发了一会怔,还想往下听,却听到了天星叔的呼噜声。我不由得想,那人明摆着不会讲《西游》,是在骗人,那个爱听故事的人上了当,让出了热锅头,他就这么肯罢休了吗?要是换了我……
我醒来时,满窗阳光,因这窗户是朝东而开。翻身一瞅,天星叔的铺盖是空的。胡乱穿了裤子跑出去,天星叔正拿着把羊铲,将昨天羊回圈时遗在圈门外的星星点点羊粪,铲起,往羊圈内丢。由于羊群出坡,要在小晌午(约上午十时),天星叔不慌不忙,直到把羊圈门外,还有周围的每一点羊粪都弄到圈里,才在墙根蹲下来卷烟抽,抽毕两支,才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回屋拿出个搪瓷茶缸,上面印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去争取胜利”几个粗壮的红油漆字,进了羊圈。他伸手逮住一只母山羊,蹲下,将那母山羊的一条后腿提起,往自己的一条腿弯里一夹,茶缸伸到母山羊的奶头下边,另一只手开始挤奶:唰——唰——连着挤了三五只母山羊,茶缸里泛着沫子的雪白奶水,已快满了,他就端着羊奶回到小屋,和我把昨夜多焖下的小米干饭,泡着羊奶吃光,又门里门外闲走了一圈儿,才拿起羊铲,说:该出坡啦!
要说,放羊也绝不是甚么轻松的营生,然而,跟着天星叔混群放羊,我倒很乐意。首先,天星叔会一天不断地给我弄一些好吃的,一个小瓜,几颗酸果,最多的还是野果、沙奶奶、锁牛牛。最不济,也有蒲公英的根茎,我那时候嘴真馋呀!再下来,就是天星叔很会讲故事,他肚子里好像装满了故事,只要他肯讲,张口就来,比如说,因为肚子饿,他就给我讲起王母娘娘与牛的故事来。他说,当初立世时,上帝要给人定规矩,天上的王母娘娘就差牛下界来传一道令,要这世上的人们:“每天一吃三打扮”。牛下到人间来,却误传成“每天三吃一打扮”。这可就坏了,害得地上的人们,一辈子为了刨闹这“三吃”,累死累活,还总是吃不饱。天星叔感叹:要不是牛传错了规矩,这世上的人,天天起来,就照着镜子打扮,只吃一顿饭就行,那该多好啊!起码,我们这些放羊的,羊出坡时吃上一顿饭,也不再用人给我们天天送晌午的饭啦。我听了,也觉得这牛真他妈的实在太笨,连传个话都传错。天星叔继续说:这笨牛上天复命,王母娘娘一听,就知道坏了大事儿,可也再没有更改的余地,一生气,抬腿一脚,把这笨牛踢了个满地找牙,还贬这笨牛下界,永世为人们干活受苦。要不这牛,为甚一生下来就都没有上牙呢?
牛真的没有上牙?为此,我曾专门跑到我们生产队的饲养院,掰开那些在槽头吃草倒嚼的牛的嘴巴来看,果然,没有一个长上牙的。不过,最最让我欢喜的,还是另一件事儿:打野蜂窝。就在羊倌房子后边的一面黄土崖壁上,有一个葵花盘大的野蜂窝,一大团野蜂在那里像场面上扬起的谷壳,扬过来,扬过去的。父亲是连靠近都不让的,说:野蜂,是最惹不起不能惹的,它们会把人的脑袋蜇成个大南瓜,闹不好还会要命。可天星叔却要领我来捅这个野蜂窝了。那天晌午,父亲吃过我送来的饭又回去了,羊还在河滩的沙滩上卧晌,天星叔让我把衣裳都穿好,还用细柳条扎了袖口裤角,然后,他将我拉到有一线流水的河滩中,用河滩上的又稀又湿的细红泥,抹了我一头一脸,连手都抹了,他自个儿也如此。这下我们谁也不认识谁了。他折了两把细柳条给我,自个儿操了放羊铲来到那面黄土崖下,瞅准了那蜂窝,几下就将那野蜂窝捅得掉下来,成团的野蜂尘土般飞起。天星叔冲我喊:快打,快打。我就用两手的柳条一顿乱抽乱打,他则拾起野蜂窝跑开,我在后边追,头上、眼前,全是急了眼的野蜂,无奈它们蜇不到我们,有的就撞在了抹在我们头脸上的红泥上。按预先说好的,我跟着天星叔跳到河湾的一潭绿水中。这天黄昏回村,当父亲看见我手里抱着的一个葵花盘那么大的野蜂窝时,惊得眼珠子差点从眼眶内跌出来。野蜂蜜是真香甜啊!
不过,天星叔也并不是对我就百依百顺。比如有一次,我和他站在高高黄土崖畔撒尿,我们比看谁尿得高尿得远,可比着比着,我不知咋的就要看他的鸡鸡,好像听村里的谁说过,天星可长得个大鸡鸡!这回,天星叔就不干了,他转着身子躲着我,还伸出一只手将我往远外拨拉,害得我尿在裤子上。他声色俱厉地教训我:你这娃娃,这东西能看吗?他那时好像真恼了。我也躲在一边,半天没跟他说话,他终于过来了,很认真地说:不是叔恼你,你娃娃这做法不对,记住,这东西不能看,看了三年愁!我怕他再恼了,也就似懂非懂地点头,其实,我心里却想,自己长的个东西嘛,为甚就不能看,还三年愁?
天黑又到羊倌房子过夜。做饭时,天星叔突然对我说:去,去东崖畔下那家人家借半碗盐来!我知道那家人家姓刘,男人叫了个女人名,刘秀。也见过几次。我拿了碗,跑出了门。天星叔追到门外,又叮嘱:记住,再要几根葱!到了刘秀家,刘秀不在,只有他家闺女在,十八九岁,长得还行,只是两只眼睛,好像不一般大,牙却白。她听我讲明来意,二话没说,就从炕上跳下,给我去挖了多半碗盐。我再回到羊倌房子时,才想起,忘了要葱啦!就在这时,门口有人来,天星叔正一脚在地一脚踩在灶台上做饭,回头一看,忙笑着说:啊!绊女子——那女子举举手里的几根葱叶,笑笑说:没葱不行哇!
那夜,我们吃的是天星叔后晌放羊时,一土坷垃打住的一只野兔。绊女子除了拿来葱,又回家寻了一回调料。她肯定地说:吃兔肉,没调料根本不行,膻腥得吃不成!兔肉做好时,天星叔请绊女子与我们一起吃,绊女子只捡了一条腿,尝了一下,就说什么也不肯再吃。天星叔还在劝,说:见吃不吃有罪呢。绊女子却说:人家最爱听你叨古今。我明白,叨古今就是讲故事,就忙咽下一口嘴里的肉,插嘴说:天星叔的故事比牛毛多,三天才講了一个牛耳朵。可这个刘绊女,肉是不吃,故事到头来也没听成,有人在东崖畔那边喊魂一样喊她呢。刘绊女滑下炕沿,急匆匆走了。我却突然对天星叔说:你不是光棍没老婆,为甚不把这绊女子娶上呢?我话音未落,脑瓜上就着了天星叔一巴掌,还是油巴掌,天星叔瞪着眼骂我:球大个东西,甚也敢胡说,人家……人家早就有婆家了嘛!我赶紧缩头后退,嬉皮笑脸说:人家不是不知道嘛!
后来到羊倌房子过夜,几乎每次总能看到那个刘绊女,她每次来都不空手,不是拿几个土豆,就是抓一把青菜,一次,还抱来一个西瓜。天星叔当然也没少给她叨古今。什么薛仁贵征西、杨六郎探母、双锁山刘金定的马蹄印、洪州城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听得我们都眼瓷了。刘绊女听完一个故事,啧啧着,用她那有些不一般大的眼盯住天星叔说:天星,你这么有文化,咋不好好念书?天星叔仰面哈哈大笑:你说我……有文化?真是失笑死个天下人呀,我连小学三年级都没念完,跟这小子还差两年级呢。
唯有一回,天星叔讲完故事,刘绊女没夸他,骂他“坏”,还扑上去,用两手在天星叔身上狠狠拧了两把。那天,天星叔讲的是这么一个故事,说:哪个大队有一个放羊的十七八岁的小子,还有一个也放羊的十五六岁的女子。两个放羊的,山坡野洼老碰见,就认得了。一次,他们晌午都到沟里水坝边饮羊卧晌。正遇上春夏之交,羊发情,两群羊里的羖羝和骚胡,忙着撵着母羊“走羔”。这小子看着看着就起身去尿。女的也跑到一边的一个小岔沟。女的尿回来,这小子又要去,也跑到那个小岔沟。小子再回来时,眉眼都变了色。女的问:咋啦?小子说:刚才……你都尿了些甚呀?女的说:尿嘛,能尿甚?不就是尿水嘛。小子一把拉起那女子,跑到她刚才尿过的沙滩,指着:你看,你自个儿看。女的一看,傻眼了,刚尿过的水渍上,有一些白花花的虫子一样的东西。这是甚呀?你有病了,还病得不轻,都往出尿这些白虫子啦。放羊小子肯定地说,那放羊女子就吓得大哭了起来:妈呀,我怕是活不成啦!放羊小子又开口,说:罢罢,我这个人,最见不得女娃娃哭。你这么哇,要治你这种病,以前有个老羊倌倒是给我讲起过一个办法。放羊女子一听,拉住了放羊小子就不放手,说:那你快引我去见那老羊倌呀!放羊小子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早死啦。放羊女子嚎啕大哭起来:妈妈呀。我没治了,活不成啦!放羊小子说:你也别嚎,嚎死了,你妈也救不了你,现在能救你的,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放羊女子忙问:这个人……在哪儿?放羊小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放羊女子说:你一定不能见死不救。你快救我呀!这放羊小子却又为难起来,女子跪在放羊小子面前乞求:你就看在我俩都是放羊的,还处得不赖,救我一命吧!小女子会用一辈子来补报你!这个放羊小子没办法,只有舍身救人啦。几个月后,他说:好了。放羊女子“病”是好了,可肚子也大了,就只好嫁给了这个放羊小子。再后来,他们有了娃娃,那娃子一天挖了一窝蚂蚁蛋,他妈一看,傻了,这咋和她得病时尿出来的白虫子一模一样啊?!
天星叔三岁死了娘,跟着他爹长大,村里人们说起这父子,就说:一双筷子两根光棍,真可怜啊!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好多好心人,都试图给天星叔踅摸一个媳妇,也有几个见过面,可到头来,用天星叔自个儿的话来说,就是:青石板上弹杏核,弹一个,蹦一个!
天星叔大概也心里不好活。要不,嗓子本来不好从不唱曲的他,现在也常常在山坡野洼吼上两嗓子:
人家骑马我骑猪,
一肚子苦水给谁诉。
一次,他还站在羊倌房子外,唱:
有老婆的人儿早睡觉,
没老婆的人儿满村村绕。
为了讨天星叔的欢心,我真诚地凑过去对他说:天星叔,要是我是个女人,我就一定嫁给你做你的媳妇!天星叔抬腿就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将我踢出两丈远,还大骂了一句粗话:爬你妈的那个×。
放暑假后,我就三天两头地去和天星叔混群放羊,到羊倌房子的次数也就更多了。这天夜里,睡到半夜,没听到呼噜声,我一骨碌坐起来,身边,天星叔睡着的铺,居然是空的。不过,被子还堆成有人仿佛在睡的样子,让我差点上当。天星叔哪去啦?我坐在炕上,怔怔了半晌,跳下地穿上鞋,就往羊倌房子外边跑,天上月明,可是门里门外,还有羊圈前后,哪有天星叔的影子?我张了几张嘴,没喊出声,再往远走,又不敢,最后只好回到羊倌房子,找到火柴将马灯点了,坐在灯下等。天星叔是天快亮时才回来的,带着夜露的气味。一进门吃惊地看我:你咋醒来啦?我嘴一扁,哭了出来:你去哪儿啦,半夜三更,荒山野岭,丢下人家一个人,吓死我啦!天星叔赶忙过来哄我:这么大人啦,怕甚?叔能去哪儿,睡着睡着,听到西崖那边有羊叫,怕是丢了羊,寻羊去了哇!我用手背抹着泪:真的?天星叔说:骗你有甚油水?就是群里最调皮的那个小黑山羯子嘛!而我明明记得天黑羊回圈时,那只小黑山羯子还顶了我的屁股一下……嘿,算了,天星叔已经钻进被子里呼呼大睡了。
第二天半后晌,我们在西边的沙洼放羊时,突然看见对面的半坡上,蹲着一只狐狸,白白的,是我先看见的,没敢做声,赶快扯身边天星叔的衣袖,用下巴示意他。天星叔看到后,连忙丢了手中的羊鞭,跪下,向那狐狸双手作揖,嘴里还一连声地说着:成啦,成啦,大仙您熬成啦!那狐狸的头动了动,忽然转身,一条大尾巴在坡上一晃就不见了。我问天星叔,你刚才这是?天星叔这会儿连脸色都变了,欣喜地对我说:这你娃娃就不懂啦,这狐子,不,狐大仙可灵通着呢,他们在修炼,有的已经修了好几百年上千年啦,凡全白了的,恐怕就是修炼了上千年的,他们修成之时,还需接人的口气,谁要碰见了,一定要对它说:成啦成啦,大仙你修成啦!天星叔换了口气接着说:你这么一說,它就真的修成啦,成仙啦!这就叫接口气,口气接不对,它就还得再往下修,谨记,以后但凡看到有狐子向你打拱,你就赶快向它作揖,接口气:成啦成啦大仙你修成啦!我问,这与那狐狸是好,可对咱们,又有甚好处呢?天星叔:咦,看你这娃娃说的,有甚好处?那好处大啦!你想想,既然你接好口气,叫那狐子成仙了,它成了仙后呢,还能忘了你么?天星叔说着,又给我讲了两个狐大仙报恩的故事,忽又敛颜正色地问我:对了,我刚才没看清,那只狐子可是浑身全白?可是正向咱俩打拱?我就故意说:哪是甚么浑身全白,整个一个老杂毛。才不是向咱们打拱,是龇牙呢!天星叔一声喝住我,嘴里却向空中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那天,我正在羊倌房子里,就着墙上的马灯看一本小人书,天星叔说是要去东崖下刘家借水桶,去井上担水,地脚的水瓮已沙拉沙拉刮瓮底了。我把一本小人书都从头看到尾了,天星叔还没回来。我正要出去看看,羊倌房子的门,被人一脚踢开,一个红脸汉子气咻咻地站在门口。我认出是刘秀,就忙依了乡里的辈分,笑着问:刘大爷,你来啦?刘秀茬儿也不搭,怒气冲冲地问我:我们家绊女子……没在你们这儿?我热脸贴了人家个冷屁股,心里也不高兴了,说:我们这儿是羊倌房子,哪有你家半个还是整个女子?红脸汉子狠狠地瞪我一眼,说:球大大个人,别想骗老子!我也火了,就吼:骗你?我平白无故骗你做甚!就这么点地方,不信,你尽管自个儿看了哇!不到一间大的个屋子,一眼看到底。红脸刘秀又问:杨天星那个货呢?我扭转头,半天才说:杨天星又不是你家的甚么人,你管着他呢。说到这儿,我又忽想起他毕竟是个大人,才又补充说:他不是去你家借桶担水去了么?红脸刘秀双脚在门口重重地跺了几下,转身就走。不一会儿,天星叔回来,并没见他担水,赤着手,一条裤腿上还湿了一大片。我就讲了刚才刘秀来这儿找绊女子的事,还把我如何大胆顶撞刘秀的话儿,向他学说了一遍。没想到天星叔却甚么话也没说,没问。管自蹲在地脚,卷了旱烟,大口大口地抽。直到将整个羊倌房子抽得像着了火,我不得不下地打开门放烟。天星叔起身出去尿了一道,回来就上炕睡下,连衣裳也没脱。那一夜,再没有听到他说一句话,我也就没敢再多嘴多舌,那是我在羊倌房子过的最沉闷最没意思的一夜。
天星叔终于出下事了。那是那年的深秋,天上有一列列人字形的大雁南飞。我放学回来,又去西沟给父亲送饭。一到那里,我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天星叔耷拉着个头,在树下唉声叹气,父亲则扭着个脖子,不知往哪里看。知道我要回家时,父亲突然说:让这小子也在,做个见证!我叫闹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留了下来,与他们一起混群放羊。这天后晌,我才闹清究竟出了甚么事儿,原来,昨天晚上,本该父亲与天星叔在羊倌房子过夜,可家里小妹突然上吐下泻,母亲叫我站在崖畔,隔沟喊着,将父亲从羊倌房子叫回,这样,那里就留下天星叔一个人过夜。鸡叫时,那红脸刘秀又踢开门,天星叔的被子里却有两个人……这一下,那红脸汉子就不依不饶啦,今天晚上已叫了我们的队长赵四来,看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私了还是公办?
这天,太阳还没落山,父亲就打回头羊,往羊倌房子那儿去了。天星叔一个人,远远地落在羊群后头,好像鬼拉了他的后腿。父亲低声吩咐我说:到时候,说起来,你就一口咬定,是那绊女子自己老往羊倌房子跑的,记住了没?我也拧了拧脖子对父亲说:这还用着你安顿?
接下来,夜里在羊倌房子的场面,可以说是“三堂会审”,我们这边,除天星叔,有父亲、队长赵四、再加上我,女方那边,则是红脸汉刘秀,她老婆马兰,外加他们生产队的队长魏二。绊女子眼睛哭得都肿成了两个桃子,还是被他爹逼着来了,却不进屋,在门外和羊圈连着的黄泥墙脚下坐下了,双肘支在自己的双膝上,托着头,抽抽咽咽。我们队长赵四提起水瓮后边的煤油瓶,往马灯里添了一回油,将灯头拧得大大的,又从地下提起一个破化肥袋子,手探进去,一摸,一瓶酒,再掏,是一瓶水果罐头……一共一瓶酒,三瓶罐头。最后,还从身上掏出两盒“凯歌”牌纸烟。赵四将东西摆到小炕头上,先撕开一盒烟,第一个给魏队长递,接下来,红脸刘秀,最后我父亲,就没给天星叔。赵四又划着火柴给每个人点了烟,轮到自己,火柴燃尽了,他就又划了一根。烟只抽了两口,赶忙在鞋底上擦熄,别在耳朵上,忙手忙脚地往开打罐头,开酒瓶,嘴上说:就算出下天大的事儿,咱也都是些里湾湾的人,本乡田地,抬头不见低头见,有甚事儿不能好好儿坐下来说的呢?魏队长……二哥,你说呢?那魏队长一看就是个馋酒的,他先接住倒了半缸酒的搪瓷缸子,美美地喝了一口,还“哈呀”地舒服地叫了声,才点着头说:就是,就是嘛!赵四又逼着刘秀也喝下一口酒,自个儿才往炕沿上一坐,背靠墙,仰起头说:刘大兄弟,那今天我看你就先开金口吧!魏队长晃晃酒缸子说:我们……都是应你叫来的,就你说!刘秀抽完第一支烟自己又抽了一支,点了,默默地吸了半截,终于开口,说:你们队也是,好好儿的,盖这个破羊倌房子做甚!我们一家在这儿,一直清清静静的,你们盖了这破房子,倒好,又要捡我们的柴,又要担我们的水,连做饭缺油少盐还要向我家借……一来二去,这不,就弄下这好事儿了吧!赵四手在面前一伸,说:咱今天打烂盆说盆,打烂罐说罐,千万不要扯那些没用的,对不对?魏队长响应:这话没错!刘秀不高兴了,说:这凡事都有个根由不是,要不是因为你们盖了这个破羊倌房子,这丑事儿咋能出下。好,那咱今天就赶捷径说,今天一大早,鸡叫时分,我起来尿,觉得不对,再看,我们家绊女子的盖体里是空的,可把我吓了一大跳,这灰女子,深更半夜,能跑到哪去,我连老婆也没招呼一声。刘秀说着推推老婆,老婆赶紧点头:唔,就是,可不是!刘秀继续说:一出家门,我心里就揭底精明了,拔腿往这儿来,一脚踢开门,果不其然,他们……刘秀抬手直指地脚的天星叔,说:杨天星,你以为你大你妈给你安上个人头,你就是人?你是牲口、毛驴,你毛驴都不是个好毛驴,我们家绊女子今年才多大,十八,你呢,快三十岁的老毛驴啦,把人家黄花闺女当自个儿的老婆睡,你咋能下了这手来啊?啊?!不管刘秀咋么骂,天星叔只有一句话:反正都是你家女子她自己来的,我从没去你家勾引过她!我看到父亲在腰后捅我,就赶忙站出来为天星叔作证:就是,我和天星叔不知在这儿过了多少次夜,每次都是绊女子自个儿来,一来就缠着我天星叔给她叨古今,不信,你问你家女子,我要说假话,不姓张跟你姓呀。
刘秀先骂,跟着刘秀老婆骂,魏队长、赵队长也做腔跟着骂,骂到底,天星叔就那一句话:是绊女子她自己来的。
看看一瓶酒已见底了,三瓶罐头,也你一块我一口,吃得差不多了,夜已深了,赵四起身坐正了,说:说到明天这会儿,这事也就这么点事儿,咱说也说够了,骂也骂够了,现在依我看,就一句话:这事儿到究咋办呀?魏队长已喝得有些多,说:快说,明天还事儿多呢!话又赶到了刘秀那儿,刘秀头一勾,说:这事儿咋办?我看没那么好办,我们家绊女子,好好儿一个十八岁的黄花大闺女,叫天星这狗东西给闺女闹成媳妇啦,更何况我们家女子可是订了婚的,这事儿要是让人家婆家知道……赵四一拍大腿,手指刘秀说:嘿,都说了你们一面面兒的理啦,你说我们天星把你家绊女子黄花闺女闹成媳妇啦,那我还要说,是你家闺女把我们这囫囵后生子弹打成弹壳啦!是不是?父亲听了,扑哧笑了,赶忙又收口说:可不是嘛,别看我们这后生年龄大了点儿,可他以前就是一个原封大后生,童男子,这……我敢用自己的吃饭圪蛋来担保!他指划自己的脑袋。这一下,就真把刘秀两口子都说住了。赵四趁热打铁,说:说成甚,我们天星也没有去你家勾引你家女子,你刚才不是也说,你是今天早晨在这羊倌房子里捉住他们的嘛!这不是你家女子自己送上门来是甚?趁对方无话时,赵四又说了一句:这要是在你们家闺女被窝捉住了我们的人,那我赵四今天保证屁也不放一个,由你们一根绳子把杨天星他送到公社送进公安局去!刘秀老婆又哭了起来,说:那,我们家绊女子今后咋呀,那么闹,还怕闹不上肚子,绊女子如今怕是已经有了……这可咋向人家婆家交代呀,真是丢死老刘家的先人啦!
那天夜里这事儿,真还一直闹到鸡叫头遍。最后还是队长赵四做了了结:要么,尽管把这事儿张扬出去,保证对谁也没好处,天星坏了名声,顶上打一辈子光棍,你家女子,有了这名声,就算嫁出去了,恐怕今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要么,干脆来他个就坡下驴,赶快将那边的婚约退了,所有彩礼都由天星家来拆补,再选上一个好日子,把绊女子嫁给天星。就这。赵四丢下这番话,拉门第一个走了。
让我、父亲,包括天星叔本人也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儿的结果,最后,真还按赵四说的那样:三天后,刘家主动把女儿那桩婚约退了,冬天就把绊女子嫁给了杨天星。
成亲那天,绊女子穿了一身大红棉袄,从彩车上下来,赵四亲自伸着两条胳膊,对守在大门二门口准备耍新娘子的人们说:今天都得听我的,稍微耍一下,意思到了就行了,新媳妇身重,不方便!说着,赵四亲自护着身子笨重的绊女子进了洞房。
夜里闹洞房时,我冲在最前,吵着闹着要新郎和新媳妇给糖,天星开始只给一块两块,后来,我冲他喊了一声:羊倌房子——,他一下子脸变得通红,抓了一大把水果糖来堵我的嘴。
自留地
人民公社年代,农民家家都有自留地。
我家的自留地就在大门口外的东边,挂在黄土坡上。按人头三分,六口人,拢共一亩八分。
从春种到秋收,播种、出苗、锄耧、出穗、成熟、收割,都在眼皮子底下。父亲有事没事,总是在地里忙碌。有时候,端个饭碗,也要圪蹴在地头上,一边吃饭,一边瞅着那些庄稼苗苗,那眼神,好像比看我们这几个儿女还要慈祥许多。
谁家的自留地要种好了,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种不好,就要落人们的笑话,就那么一点地,种成这个样子,还算庄户人?可是,地要是种得太好了,也不一定是好事。这一年秋天,眼看要开镰收割了,生产队的大田稀稀落落,秋风中摇曳的庄稼仿佛是严重营养不良的孩子,枝干枯萎,穗粒干瘪。左邻右舍社员家的地,庄稼的成色也好不到哪,唯我家地上的庄稼,一派丰收的景象。
一个农民,种地种好了,却惹了麻烦。
这不,父亲就因为把我家的自留地种得太好,这会儿,正圪蹴在生产队队房的墙角圪崂里,接受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干部和生产队社员群众的批判哩。
许是为了让广大社员群众更能看清父亲自私自利的真面目,也让父亲更感无地自容,陈队长特地把平常由他锁着很少使唤的那盏玻璃罩马灯,挂了出来,新换了灯捻,灌满了煤油,外边的夜黑洞洞,队房里大放光明。
开头炮不用猜,一准是退伍军人赵红卫。他挺立在马灯下,昂首挺胸,正义凛然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反修防修。可张老大这个灰圪泡(方言,骂人话),就是一句也不听。现在,就在我们的北边不远,中蒙边境,苏修帝国主义陈兵百万,准备对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随时入侵。国内形势呢,党内一小撮死不改悔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又从阴暗的角落吹起了右倾翻案风,在这样国际国内形势下,我们每一个革命干部和群众都应该时时刻刻擦亮眼睛,说句老话,就是连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时刻警惕国内外一切阶级敌人的新动向。对啦,我这么说,决不是说我们革命人民害怕敌人,是……是说,那老虎不也有丢盹的时候?所以呀,革命群众们是万万大意不得的啊!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要年年抓,月月抓,日日抓。一通东拉西扯,国际国内,有如大领导作报告一般。
扯得有些远了,有人插话提醒:红卫同志,你这头炮放得不错,可也要注意瞄准了目标啊。
赵红卫怔了一下,哈哈一笑:革命的对象在哪里?在通亮的马灯下,赵红卫像舞台和电影里的英雄造型一般,来了个漂亮至极的半转身,左胳膊掐腰,右胳膊唰地一下直指蹲在地圪崂的父亲:张大——为什么不抬起头来?
父亲靠着墙角圪蹴着,听到赵红卫这声吼,却没太当回事,好像他早已经知道,自己是今天开会的主角,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应对的策略,他只是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句:我家可是五代贫农。
副队长蹲在凳子上,手里夹着一支自卷的喇叭筒烟,他放下一条腿,另一条腿仍踏在凳子上,好像是给自己鼓气一般,响亮地咳了几声:啊——呸——往地上吐了一口,接着开腔:今儿黑夜咱这个会,连公社、大队的领导都来了,这就说明这不是一个一般的会,而是一个很重要的会,很严肃的会。开这个会做甚了?不用我说,大家都明白,那就是批判张大,批判张大自私自利的资本主义、修正主义落后思想。按理说,张大还不能算是阶级敌人,不是地富反坏右嘛,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可贫下中农就没有问题啦?那可不一定,比如说咱西营子梁生产队的社员张大,今天就说他家的自留地。这自留地,本来是毛主席、党中央照顾咱农民,才在社会主义人民公社大公有制下,适当给咱农民每家每户留的一点点、允许自主耕种的土地。公家的政策很明白,它就是个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必要补充。说到这,我强调一下这个补充,甚叫补充?就是说这不是主要的,人民公社一大二公,打个比方,人民公社是咱的手,那自留地,就顶多是咱手上的一个小指头,连小指头怕也算不上,是一个指甲盖。我这么说,大家肯定就明白了,咱搞生产,由社会主义奔共产主义,当然还得靠咱每个人的这双手,你不能单靠你的一个小指甲盖……哈哈,我说的这话没错吧,是这个理吧?!
穿四兜制服的公社领导表态了:陈副队长不愧为多年的队干部,还是对党的政策吃得透,把握得准啊!
众人发出笑声,以示对公社领导评价副队长的话表示赞同。
副队长得了公社领导的表扬,情绪更高了,将烟头丢在地下,一脚踩死,接着说:那咱今天就说具体的问题,就说张大家的这自留地,今天在座的社员,谁家没个自留地?你种你家的自留地,种嘛!公家政策允许,可是,咱这一个生产队,谁家的自留地能跟张大家的比?啊?不信你们看看,谁敢站出来?
会场一时鸦雀无声,静得连旱烟锅里烟梗的爆裂声都能听得到。副队长张着口,环视了一圈:哈哈,没有哇。肯定没有!有人牛样儿喘气,一会儿,还是有人发出愤声:一样样儿的地,他张大凭甚?凭甚别人家一亩地打不下三百斤,他家就能打五六百斤!
“着……嘿……”一直坐在炕沿上的队长终于表态了:这个屁……啊不……这话真说在点子上啦!不是?一样样儿的地,刚才大家是光拿自留地比,要是和生产队的大田比,那更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啦!
民兵排长接过了话头:哼,全生产队,数我们家的自留地种得最差,就像是鬼剃头,有一片,没一片,收草比收庄稼还多,可这是因为甚?大家今天不妨就当着公社大队下来的领导们的面,说说!停了一会儿,没有人接应他,他自己接着说:还不是因为公家的事?我这个民兵排长,说是官儿,连个甚么……七品芝麻,县长才是芝麻,我这是连个秕子怕也不算呢,公社大队,民兵训练,三天两头开会,就连队上发生了男女关系的事儿,都短不了我,我又不是脱产干部,你们说,我还哪有时间去务艺自己家里的自留地?我又不长三头六臂,更不会像孙悟空,拔一根毫毛吹一口,就变出七十二个来!
大队支书自嘲:说起这个来,大队生产队哪个干部家的自留地种好啦?不用说跟张大比,跟一般社员家比,跟生产队的大田比,就是跟你们队最差的孙二比,恐怕也是……耗子比斑仓鼠,不差甚么。
一直嘻嘻哈哈的孙二急忙站了起来,用他那娘娘腔吼:秃子头上的虱子,这不是明摆着。自私自利的人,才会把自留地种好,凡自留地没种好的,那可都是大公无私啊!
有人实在忍不住了,揭开了老底:你快闭嘴哇,人家干部是大公无私没错,你家么,那是因为球擦屁股——懒的。
全场哄笑。孙二急赤白脸还想为自己辩护,眼看着话题跑偏了,公社干部截住了话头:大队生产队的干部确实辛苦,值得表扬。咱话也不要扯得太远了。今儿黑夜,咱不要剃头洗屁股,大差下一脊背。接下来,还是请大家说说,这个社员张大,他究竟是如何自私自利的……或者说,他是咋样儿把他家的那自留地种成那样儿的!
这时,父亲站了起来,双手抱住肚子,大声说:各位领导同志,社员群众,请示一下,我早就尿憋得肚子疼呢,能不能出去尿上一道?
生产队长看大队支书,大队支书看公社干部,公社干部笑了:官家也不能管人屎尿,开了这半夜的会啦,我也得出去方便一下。
父親到了门口,忽又站住,谦让身后的公社干部:领导先走。领导出去了,父亲跟在后面出去。会场上,众人纷纷站了起来,我虽不想尿,可也跟着众人跑出门外,换换空气。一群大人站在生产队饲养院外的场子边上,刷刷——啦啦——还有人嘴里“啊呀哈呀”着,抖抖打打撒尿。天上的星星,稠得像要黏在一起,我不由自主地嘴上哼了一句当时非常流行的、忆苦思甜的歌: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赶忙收口,今天可是批判父亲啊!
再回到生产队房的时候,不知谁叫了一声:啊呀——着火啦哇!众人抽烟,满屋子的浓烟正在从大敞着的门口,一个劲儿地往外冒。
接着开会,继续揭发父亲种自留地的种种罪状。
有人提出:自留地虽然可以由社员自主耕种,可地还是属于公家的,生产队的,张大有甚权利擅自改地呢?
我知道他们说的“改地”,就是父亲将我家自留地,由原来的坡地,改造成了梯田,共改成了三道梯田,父亲在家里自己叫“上堰、中堰、下堰”。原来的坡地,现在成了上中下三条平平展展的梯田地。父亲在上堰种谷子,中堰种糜子,下堰种山药,每道堰边上点瓜种豆,瓜蔓长长地挂在梯田之间的堰墙上,又不占地方又好看。
面对这一责难,父亲抬起头看着干部,辩白说:当初分自留地,让社员自主耕种,但是没说过不让整田,种田种田,不整田咋能种田呢,我是没有请示过生产队、大队、公社,就把那块田整了,可我这也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农业学大寨”的伟大号召啊,你们不是有去大寨参观过的吗?那虎头山、狼窝掌不都是坡地改成了梯田,叫大寨田吗!
父亲这一说,还真把革命干部和社员群众给镇住了。几个干部头凑到一起,嘀咕了半天,公社领导说:这个……分自留地时,是没明文规定过不让整田,可也没有明文规定过允许整田啊,不妨咱先把这一条搁住,再说下一条。
支书就又哈哈一笑,说:张大的自留地种得好,为甚?其实有一条,才是最最重要的,那是甚么呢?顿了顿,接着说:还不是他多上了肥料吗。常言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没有粪土,他张大就是有日天的本事,恐怕也不能把地种成那样儿!那么,这就要问啦,为甚张大种自留地,能上进那么多粪土?
有人一拍大腿:这还用说,就因为他张大是羊倌,生产队的羊倌嘛!狗日的张大,你以为你放的那群羊是你自家的?我要是也把生产队公家的羊粪,全上进自家的自留地,我要种不好自留地,种得不如你,你现在就起来把我眼抠了!
父亲又说话了:大叔,论辈分你还是长辈呢,可你说话也要讲证据哇,我张大是生产队里的羊倌,生产队不是除了我还有三个羊倌吗?你们老的小的,谁见过我哪一天把生产队羊圈里的羊粪往自己家里担过一担?不……兜回一袄襟?不……抓回过一把?谁能说出来,只要有这事,不用你们再批判我,我明天早晨一起来,就背上铺盖去坐禁闭呀!
迟迟没人站出来检举父亲偷拿或私占生产队的羊粪。会场里像突然飞进来一群蜜蜂,嗡嗡嗡嗡个不停。我却心下暗暗发急起来,责怪父亲为什么要自己把话一下说得这么死呢,我确实也没看见父亲把生产队的羊粪,哪怕牛粪、马粪、毛驴骡子粪,再加上猪粪,像他自个儿说的那样,往家里偷上一担,兜上一袄襟,抓上一把……可是,可是……我想起那些个夏日的晌午,每当我放学回来,一吃过饭就得提起饭罐子去给山坡野洼放羊的父亲送饭。送饭时,我不是差不多每回还得担一副红柳箩筐吗,送饭就送饭,担那两只红柳箩筐干甚么?
我刚想到这儿,果然就有人说话了:张大,你敢说你家那自留地里上的都是你家里自己的粪?单说每年夏天,羊群每天总要卧晌吧,那么一大群羊,卧晌时在河滩沙地上总要巴尿吧,那巴尿下的羊粪都哪去啦?说着就突然呼了一声我的名字,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从后衣领上从人堆里给提溜了起来:小子,你不是还是红小兵嘛,你今天就在这儿给咱们说上个真话,你每天去送饭,你大是不是硬叫你还要担一副红柳箩筐,那红柳箩筐里担的又是甚?猴娃娃可要学好,说实话,不要学你那个自私自利的老子!
我一时间感到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开始我本能地想挣脱,知道没指望时,又从人们的脸上寻找帮助,这里不是除了我的父母亲,还有我的叔叔姨姨姑姑舅舅大爷大娘们吗?可是,等我扫过去一圈又扫回一圈后,绝望了。我终于实话实说:还能担甚,就是羊群卧晌时巴尿下的羊粪嘛!
说完这句话,我被放开了。可我连父亲蹲的那个角落都不敢再看上一眼,就过去滚到母亲怀里,抽泣起来。一直不敢吱一声的母亲终于带气地说:你们批谁就批谁,为甚么还要捎带一个甚也不懂的猴娃娃?
会场的气氛陡然一变,大家都噤了口。过了半晌,还是大队支书出来打圆场:今儿黑夜这批判,只对张大,决不捎带任何人。大侄儿媳妇你也别气,刚才他们问娃娃,也只是想说明问题嘛,又不是要株连九族。
母亲哭鼻抹眼,父亲就站了起来,放大声说:你们要是这么说,那我倒要先问问,我给生产队放羊,谁也没说过羊倌要把卧晌时羊群屙尿在野河滩上的屎尿都给捡回来吧?那羊是群牲口,不像人,哪时哪会儿屙尿会给人说呢?这一夏一秋,羊当然要卧晌,卧晌就要屙尿,除了卧晌,这每天羊一出圈就开始屙尿啦,放羊的总不能一天就跟在羊群屁股后边捡吧?再说啦,这天底下放羊的也不止我张大哇,就咱生产队不是还有三个羊倌么,谁个又把羊出圈以后的羊粪,捡回到生产队的羊圈里去过?
这一下,父亲真还把这一大家人,三级干部,广大革命群众,都给说住了。
父亲仰着头在那等了好一会儿,看还不能有人反驳他,才又说:那些卧晌时羊群屙尿下的粪土,是我叫我们家大小子给捡回家里啦,刚才支书说的话也不假,要种好地,哪能没粪,我家自留地上庄稼长得好,就是凭这些捡回去的羊粪哩。可是,捡卧晌丢在野外的粪就不对吗?再说,咱队不是还有三个羊倌么,找来问问,伙计们,你们就算没我捡的多,可三擔两担,你们就没捡过么?不是我拉扯你们,是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更不是罪过,还是功劳呢,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是还号召过我们要多多积肥么。还有,除了羊,咱生产队不是还有那么多大牲口么,那么多大牲口总不能不巴不尿吧。除了在圈里,它们每天巴在外边,巴在路上的屎尿,谁又往生产队的牲口棚里捡过,谁多会儿又追究过路上的粪谁捡走啦?
会场的气氛又变了。这回,父亲一如扳手腕,在长时间被对手死死压住,眼看就要认输之际,突然一下子将手腕给翻了过来。
一直在墙角低着头圪蹴着的父亲好像得了理,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带着理直气壮的神情走到马灯下,点着指头朗声说:你们都说,我家的自留地种得好,这话不假。全靠了我捡回的那点羊粪,这话也不假,但是只说对一半。如若庄稼长得好不好,只靠粪土上的多不多,那么,我今天倒要在这里再问大家一句话,就一句:你们有谁见过粪堆上能自个儿长出过好庄稼?
父亲这一说,更是……整个会场,倒不是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干部和革命群众批判父亲,倒像……倒像是父亲在教训这些干部和群众,不信你看了哇,父亲抄着手在地上走开了来回。
让一个被批判的人如此嚣张,这还了得!父亲的样子马上就将三级干部和革命群众给惹毛了,惹恼了。
小队队长说:张大,你也别太狂了,不管咋说,往自家的自留地上上生产队羊群屙尿下的粪,总是事实吧!
大队支书说:就算捡粪没有错,可你不经请求,擅自整地,也是太目中无人,无组织无纪律了吧!
公社干部站起来,很严肃地说:张大,你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放羊当羊倌?
父亲辩解:这个…… 不是生产队集体研究决定的吗,再说,我家人口多,四个娃娃,正拉破窝。
公社领导断然打断父亲的话,说:到底是你说还是我说!
父亲有些没底气了:你说么,领导说么。
公社干部扠着手来回走了两圈儿,停下来,指着父亲说:张大,你再说说,你放羊当羊倌,是为了挣个整工分不假,可你是不是还为了每天腾出空来,在羊出坡前侍弄你家的自留地?
父亲说:是,我家明明在拉破窝嘛。
公社干部:好。那我再问你,你在给生产队放羊时,有没有因为种自留地迟出过坡早回过圈?
父亲:嘿……天地良心,你们可以问问他们三个放羊的。还有生产队的每一个人,我放羊时是不是一个合格的羊倌?对了,每年六月三十的牧工大会上,哪年我不是牧业标兵?这可是有公社大队发的奖状为证,不信我这会儿就回家,把它们从墙上剥下来,给你们拿过来看?
公社领导有些火了:你能不能叫我把话说完?
父亲不做声了。
公社领导:我下面一句话,你也不用再问任何人,你承认不承认你常常让你娃娃代你放羊,是跟别的羊倌混群放?你儿子还是个念书娃娃,你就不让他好好学习,天天顶替你,以童工、半工顶替壮工替你放羊,放人民公社生产队集体的羊?
这回,父亲又让人家给翻过来了,还再次捎带了我。
父亲又在那个墙角地圪崂里蹲下去了,双手支着低垂的脑袋。
这时,快七十岁的老贫协主任马爷爷也颤颤巍巍地起身说话了:大侄儿,你可是咱贫下中农的子弟,你大当年走西口,和我拜把子,给地主祁老大家种地,那是过的甚日子?这若不是来了毛主席、共产党,这会儿有没有你个灰东西还不知道着呢,毛主席明明教导我们说,人民公社好!你个灰东西,咋就非认准单干私有资本主义那一套呢,你小子真要是由红变黑,不要说你大,就连我这个拜老子也觉得丢人哩、败兴哩。灰小子,你手拍胸脯想一想,除非你良心叫狼掏得全吃啦!
民兵连长又站了起来亮相:张大,今天革命干部群众点灯熬油批判你,你还不服气,你白天放羊,早起晚睡有时还趁月儿明,刨闹你家的那块自留地,你以为我们是瞎子、聋子,这全生产队的人都是聋子、瞎子?你以为你是钢铁铸成的革命战士?!你以为你……
民兵连长再说下去,又好像变成对父亲的表扬和夸赞了,公社领导赶忙挥手把话截住。
这时,蓦然一声:咕——咕——鸣——是村里谁家的公鸡打鸣了。
公社领导率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看看,鸡都叫了。张大,大家批判教育了你一黑夜,明天还不能耽误了农业生产,你现在给咱痛痛快快表个态,也好散会。
父亲却歪着脑袋,脖梗子硬着,半天不肯往出吐一字。
气氛一下僵住。母亲一把将怀里的我,往灯下一推,骂开了:张大,你是人还是牲口,这么多干部群众,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等你一句话,你都不肯透个气!鸡都叫了,娃娃天明还上学不啦?
父亲扭了几扭头和身子,终于站起来,向大家弯了下腰:各位革命干部同志和社员群众,我错了,我张大有罪,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一心为公,狠斗私字一闪念,只顾自己家那一亩几分地,我以后一定好好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
公社干部一挥手:散会——
大家鱼贯而出,人们打喷嚏的打喷嚏,吐痰的吐痰,三三两两胡乱散去。
走进我家院门口,父亲忽然仰天大笑,说出一句很难听的话来:?扯淡——闹腾了老子一黑夜,也没能把老子?毛扯下一根根!
这时,苍茫的乡野,鸡声四起。
【作者简介】张秉毅,祖籍山西河曲县,供职内蒙古鄂尔多斯市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小说和电影剧本创作。小说代表作有《黄土高坡》《旧乡》,电影剧本代表作《牛女》《漫瀚调》《回乡种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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