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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的怀想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1304
这些日子,日日牵挂新冠肺炎抗疫一线,被疫魔搅扰得寝食难安。今早打开微信,猛然记起,南半球那场已经熊熊燃烧了五个月的大火。微信说:“图像显示澳洲大火烟雾已蔓延全球,NASA:澳洲大火烟雾将绕地球一圈。”不由得感叹,人世间美好的过往总是短暂,有时连记忆也不免烟熏火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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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睡过赤道。舷窗外黝黑的云山上面,泛出一片橘红色的天光,南半球的晨曦真是迷人。

  我抬手触摸前面椅背上的显示屏,知道再过一个多小时,当地时间凌晨6点20分(北京时间凌晨3点20分),我们乘坐的CX135航班就要降落在墨尔本了。吃过早点,凝视着舷窗外不断变幻的云天,随着一声猛烈地震动,已是身处南半球这块最大的陆地了——澳大利亚。

  澳洲土地广阔,高速公路的隔离带很宽。中间的乔木多是桉树,灌木不知其名。乔灌交织成一道密实的绿墙,很少能看到对面过来的车辆。在这样的道路上行驶,感觉像是单行线,很安全,也很安静。

  澳大利亚是移民国家,法律保护多元文化并存。维多利亚艺术中心有中国艺术馆,从一块中文标牌上得知,早在1862年,维多利亚国立美术馆就开始收藏中国艺术品了。我们在这里看到了青铜器、铜镜、玉器、陶器,上海百岁国画名家朱屺瞻的几幅画。在这里第一次见到毕加索的真迹,三幅速写和一幅《流泪的女人》,面对真迹仿佛面对一个活力迸射的生命体,可触可感,甚至可以呼吸。我对印象派的画一向懵懂,今天面对这《流泪的女人》,似乎悟到一点什么,于是站在画前留了影。

  穿过一条长长的地下隧道,我们来到旷野,行进在前往堪培拉的路上。漫山遍野都是野生的桉树林。头天晚上刚读过怀特《人树》的前几章,拓荒者帕克当年是否就在这片树林里砍倒了第一棵桉树?这样一想,眼前这片望不到边际的丛莽风光仿佛亲近了许多。《人树》译者说:“人类历史犹如绵延不绝的树木,一代接续一代。”这部名著叙述拓荒者帕克一家在澳洲的生活变迁,被誉为“澳大利亚的创世纪”。初读怀特,我感到这位伟大作家关怀整个人类的现在和未来,想要揭示人类生存的根本意义。他在另一篇短篇小说《信》里,借主人公波金霍恩太太说:“每次她发觉人类灵魂之井比她能接触到的更深时,她都感到一阵小小的悲痛。”人类灵魂之井,一代一代的智者都在探究,它到底有多深?

  我是多年前读宗璞《丁香结》才知道怀特的。《丁香结》里三篇写澳洲的文章,篇篇都好,出国前重读了一遍。宗璞是有高度修养的学者兼作家,她这类文章不是速写,是孕育成熟的果实,精致而又浑然天成,细品更有滋味。她说墨尔本“植物园的景色,如同竹叶青,明丽而有韵味,使人微醺。” 植物园我也去过了,真是贴切! 上世纪80年底宗璞在悉尼访问了怀特,笔触不温不火,恰到好处。她还到亨利·劳森的墓前凭吊,把龙井茶叶轻轻洒在墓的周围。比起怀特来,宗璞似乎更理解和喜欢劳森,她“希望我们的读者,都来读一读劳森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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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极好。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不断有穿着背心、短裤的青壮男女跑步锻炼。我们从A门进到皇家植物园,向导指着不远处一株枝干像法桐的树告诉我们,那是澳大利亚的国树——桉树。桉树是澳洲最主要的树种,有47个品种,考拉就是以吃桉树的叶子为生。桉树下的空地,是一面绿草如茵的斜坡,斜坡对面的一泓湖水里映着蓝天、白云、丛林,四望都是好景致。出了植物园,乘车前行,右侧便是维多利亚州的母亲河——亚拉河,河中有年轻人在划艇比赛,河岸上是烧烤食物的设施,免费供市民和游客使用。途中在华人开的金冠酒楼用餐。说是酒楼,其实是一处低矮的平房,进得门来,迎面是考究的红木神龛,神座上供着关公。进里面,墙上贴着福、禄、寿,五福临门,还有一副装裱的花鸟画。饭后出来,大家都在议论不远处一幢墙体通红、高耸着一个八角望楼的建筑,澳洲朋友说,那是100多年前的老建筑,用于消防,现在还在使用。我看见八角望楼的下面,果然停着一辆待命的消防车。

  在巴拉瑞特市的黄金博物馆,第一次看到“狗头金”,还有一块4公斤重的“富来金”,据说是一位中国人挖到的,却不能带走。黄金博物馆的旅游商店里,两个服务员都是中国女孩,见得來这里的中国游客之多了。黄金博物馆对面二三百米处便是疏芬山了。1851年在澳大利亚发现金矿时,巴拉瑞特的疏芬山成为当时全世界含金最为丰富的冲击矿床之一。淘金者蜂拥而至,斯比德维尔街一带极度繁华。中国人数以万计聚集在这里,形成一个中国村,还建起一座关帝庙!今天,在澳洲蓝天白云和灿烂的阳光下,我们十几个人走在斯比德维尔街上,看着一个半世纪前的店铺,住宅,下到20米深、黑暗狭窄的斜井里,在河边拿起淘金盆比画着,遥想当年南半球这个小城镇昼夜燃烧着的金光,和人们的狂热,怎样照亮了北半球,又是怎样地使南半球这块最大的陆地在欧洲文明的照耀下迅速崛起。返程时,顺着澳洲朋友手指的方向,我们透过风挡玻璃往远处看,以为看到了海市蜃楼,朋友却说那是墨尔本,距离我们还有60公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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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4点40醒来。枕上看见海天相连处闪着一道霞光,霞光越来越亮,海面上金波荡漾。10分钟就走到沙滩了,白沙细软,跟绵白糖似的。澳人三三两两在沙滩上走着,远处有更多的人在冲浪。潮水似千军万马滚滚而来,顷刻间又悄然退去,每一波都千姿百态,变化无穷。我靠近海潮,好几次被潮峰压倒,重重地跌在沙滩上。近处有个脸色黝黑的老渔翁,右手拿着长长的钓竿,左手正把一条银色的鲳鱼从钓钩摘下来,放进鱼篓。趋前一看,鱼篓里已经有好几条鱼了。趁他捏好鱼食又要去甩竿,我请他合了个影。潮涨潮落,万马奔腾,他如何能把得住钓竿,又如何能感觉到鱼来上钩?“但手熟尔”?我想到欧阳修笔下的卖油翁,这里一定有什么玄机。沙滩出入口有自来水,我冲洗掉腿上脚上的白沙,便回来吃早餐。

  南太平洋上,正午的太阳紫外线特别强。这片海域没有一丝风,阳光照在水面上,海水更加清澈纯净,蓝得诱人。我跳下去游了几次,在离大船很近的水面绕着小圈子。海水苦咸,浮力大,四肢划动着,真是惬意。不过没敢往远处游,担心气力不足,也怕风浪骤起,或鲨鱼来袭。大船上多是西人,或坐或躺,有的在看书,一脸的简单,安静,慵闲,自足自适的样子。风浪大了,船在颠簸,几只海鸥在大船四周上下翻飞。浩淼的大海上,若无凭依,人是连一只海鸥也不如啊。人能傲物,端在一心,心里若是装得下大海,什么荣辱得失也抛得开。次日醒来,发现臂膀、大腿的皮肤被紫外线涂得粉红。

  4

  库克船长的小屋,坐落在墨尔本市中心乔木蓊郁的花园里。上下两层,屋内陈设极简陋朴实。听说一砖一瓦都是1933年澳洲一位实业家,把库克船长建于1755年的房子买下来,画了图纸,拆掉,每块砖瓦都编号,从英国本土海运回来的。这位实业家捐赠给澳洲政府,政府在公园里辟出一块地,按原样重建,并且特许在房子一角竖起旗杆,挂一面英国国旗。库克船长在英国只是一名航海家,在澳洲却被尊为国父,是他1750年最早发现并登上了澳洲大陆。从库克船长的小屋出来,我向十字路口红绿灯旁的一座绿房子走去。这是公共洗手间,绿色铁皮搭建,无人值守。里头空间不大,地面铺着浅绿色的方形瓷砖。不锈钢的抽水马桶极洁净,壁上不锈钢的盒子里,整整齐齐装着4盒手纸。洗手池的上方嵌着一面镜子,右侧的干手机功率很大。目之所见,纤尘未染,好像刚刚擦洗过,绝无异味。

  翟先生是重庆人,国内重点大学毕业后,先在一家国企当汽车工程师,上世纪90年代“一时冲动”来澳洲。他陪我们旅行的路上,常会遇到一些房车,他说开房车的大都是老头,退休后买一辆房车,拉着老伴到处去旅游。澳洲游完了,卖掉房车,再去国外旅游,游够了回到澳洲,带着剩下的钱住进养老院。澳洲的社会保障体系很好,医疗费、教育费全免,然而免不了的是老年人的孤独和寂寞。翟先生刚来墨尔本,住在二战时一位英国飞行员家里,老人的子女与他隔着两三条街,半年间没有一个子女过来看望这位老父亲。倒是翟先生懂得敬老,经常帮老人做这做那。半年后翟先生要搬走了,老人哭着求他留下来,说不收房租了,只要能陪他就行。

  我想起给我们上课的有一位罗爱礼先生。高个子,短发红颜,讲课时喜欢一直坐在椅子上,身体往后靠,跷着二郎腿,两手叉着托住后脑勺。课间休息时,我俩闲聊。他与我同岁,我说按中国习惯,咱俩都属虎,两只老虎。罗爱礼瞪大眼睛,高兴得拉着我照相,话也多起来。他告诉我,他以前从事科研工作,退休后想转到文化上来,尤其对中国文化感兴趣,很想去看看云冈石窟。我想在这样一个国家,衣食无忧了,或者可以说“风不鸣条,雨不破块”了,然而老年人的孤独寂寞,此病谁医?古老的中华文明,能使这发达国度的孤寂老人得到一些慰抚吗?文明,古与今,东与西,若是能很好地融合起来,才有利于人类的共存与发展。(前几天宅家,网上听汤一介先生的公共课《儒学中的普世价值》,便想到罗爱礼先生。)

  5

  海豹礁风很大,下车时我们加了外套。海鸥尖利地叫着,在半空飞旋,地面成群结队的海鸥在觅食。我拿着的半块饼干,没等伸手去招,就被一只海鸥叼走了。海风真大,无数海鸥迎着剧烈的海风,飞着,叫着。从海豹礁出来,中巴车继续前行。路两边都是茂密幽深的草丛,司机说那是燕麦草,我听了感到亲切。忽然看见一只奔竞的袋鼠,大家都喊叫起来,往车窗外看去,纷纷举起了相机。我抢拍一张:一只袋鼠在黄色的燕麦草丛里兀立着,它身后是海天茫茫一片蔚蓝(此后好几年我的手机页面都是这张照片)。草丛里偶尔有一些依稀可见的小窝,有的是木板搭建的小盒子。司机说,小盒子就是企鹅的家,“木板房”是政府的保障房。他又指着一大片竖起来的白色纸盒子说: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小树苗,澳洲人爱植树成了一种习惯,也是一种风气,结婚要植树,小孩子在学校获奖了也要植树。

  企鹅岛与澳洲大陆之间连着一座大桥,岛对面的小镇是澳大利亚的圣瑞盟郡。岛上有一段路,两边都是金柏松,叶子像镀了一层金,树冠很大,仿佛撑开了一把又一把硕大的金伞。下了车,大家沿着海岸走,与成群的海鸥嬉戏,四望辽阔深邃的大海。我们来企鹅岛,是要亲眼看看那早出晚归、给妻儿觅食的小企鹅从海上归来的情景。来的时候,听到不少关于小企鹅(也叫仙子企鹅)早晨出海觅食,晚上果腹归巢,把一肚子美食吐出来供妻儿饱餐的故事。这是多么豪壮、冒险、艰辛和自我牺牲的意志和品格啊!时候还早,先在商店转悠,给女儿买了一只企鹅玩具,三个企鹅图样的书签。

  晚上8點半,我们坐到守望小企鹅回家的水泥看台上。面前是浩渺的南太平洋,海水一波又一波涌到沙滩上。西北天空最后的晚霞快要消失了,海鸥在头顶、在沙滩上空飞来飞去。两个看台上大约有两三千人,各种皮肤,各种语言,喁喁低语,耐心等待。我右首是一位高鼻子的老人,左耳塞着助听器,友好地跟我打招呼。一位中年男子站在沙滩上,手里拿着麦克风在讲着什么,看得出他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他身后有十余只海鸥朝着西天的晚霞,静穆地站立着,好像在等待小企鹅归来。远处靠近海水的沙滩上,一群海鸥列队如仪,也在静静地等候着。这里面一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在等待中被眼前的景象,被小企鹅的故事感动着,就这样面朝大海,听着潮声,等待着奇迹的出现。右前方电线杆上的喇叭响起来了,一位男士先是用英语,接着用日语,最后用汉语,讲了一些注意事项,其中有一条,小企鹅是受法律保护的,不准拍照。大家都谨遵这个法条。与其说敬畏法律,毋宁说更出于对小企鹅的敬慕。

  西北天空的最后一道晚霞消失了。几乎在同时,人们叽叽喳喳朝着右前方看去。那里,海潮刚刚把几只小企鹅推送到沙滩上,它们停了片刻,大概是定了定神,便急切地、跌跌撞撞地向岸边走来。现在看清楚了,是六只。六只小企鹅白白的、鼓鼓的腹部也看得清楚了。它们装了一肚子的美食,焦急地赶路、回家,要把一肚子的美食吐出来,让守候了一天的妻儿饱餐一顿。我盯着这六只小企鹅,眼睛湿润了。身旁的高鼻子老人提醒我往别处看。原来,这里那里,一波一波海潮把小企鹅送上沙滩,它们一小群、一小群地正急着赶路呢。看台上有人起身往栈桥走去,追寻上了岸的小企鹅。我们几个也来到栈桥,瞪起眼梭巡。我很快看见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一位小企鹅妈妈和两个孩子在窝边等候。海上归来的一只小企鹅,摇摆着身体过来了,窝边的小企鹅妈妈迎上前,它们互相打量一番,海上归来的那位又急切地往前走了。窝边这一位怅然若失,摊开两只手,白白的腹部摇晃几下,又侧身向来路看去。海潮啊,可曾把它的亲人送上沙滩?那一位“男子汉”此刻在哪儿?我看到更多的小企鹅,走着走着停下了,它们一定扑捉到“家”的信息,于是急匆匆离开大路扑到草丛里去了。远远近近的草丛里,传来咕咕叽叽欢快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多!

  返程的最后时刻到了。我在栈桥上抬起头来,仰望星空。幽蓝无际的高天上,正挂着一弯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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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重温七年前的澳洲之行,那蓝天碧海,春暖花开,小企鹅,袋鼠,睡在树上的考拉……一晌贪欢。我又找出在一个农庄,我们每个人花20澳元,抱着一只考拉的照片。塑封的照片上,我开心地笑着,嘴咧得那么大。可是现在对着照片,我却笑不起来。我的眼前滚过漫天烟雾,大火焚烧的森林,被烧焦的考拉、袋鼠……

  我又想起童年。夏天的傍晚,晾晒的新麦装进靠在一起的几个麦袋子里了,大人们在场院里纳凉。空气里弥漫着麦香的气息。不知从什么地方,蝙蝠飞来了,一只,两只,三只……。我们这些男孩子,总是淘气地把鞋子扔起来,再扔起来,与那飞来飞去的蝙蝠戏耍。还拉长调子高喊着:“蝙蝠,蝙蝠,穿鞋来;蝙蝠,蝙蝠,穿鞋来!”若是哪只蝙蝠撞到谁的臭鞋了,掉下来,孩子们便嘻嘻哈哈地围过去,谁知那蝙蝠刚落地,又惊慌地扑棱着长翅飞走了。蝙蝠,你这童年的伙伴,带给我们多少快乐啊!

  那个年代农村很穷,农民很苦,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谁家吃过蝙蝠。

  也没听说,有城里人到乡下捉蝙蝠,回到家里做蝙蝠刺身!

  原本美好的过往,不期然蒙上了痛苦的阴影。与回忆相随的,是挥之不去的忧郁。

  我又想起怀特。人类灵魂之井,到底有多深?

  【作者简介】卫洪平,1962年生,山西洪洞人。山西省古典文学学会理事,山右历史文化研究院常务理事。业余爱好文史,研究近代民主革命家、文学家、书画家、藏书家张瑞玑二十余年。近年在《文汇报》《文汇读书周报》《中华读书报》《鲁迅研究月刊》 《名作欣赏》 《博览群书》 《晋阳学刊》等报刊发表文史类作品五十多篇,《张瑞玑其人》《张瑞玑:<红楼梦>甲辰本收藏者》《独抱文章期后世》等在读者中产生较大影响。著有《双椿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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