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里,是武乡县的一个山庄。村前是河沟,村后还是河沟,由西到东逶迤着一道梁,几十户人家,依着这道黄土的梁,券筑窑洞而居。
传说,古时候这里是蛇的汇聚地。人们看见过一次蛇的集体大迁徙的奇观,通过这道高高的梁,向西南方向的沟壑中运动,成群结队,络绎不绝,三天三夜才过完。从此,这道梁就有了个名称叫“蛇道岭”,离此六七华里的西南方的那个沟,是蛇队的归宿处,便叫“蛇道沟”。这两个村名经过若干年的演变,不再用“蛇”打头,“蛇道岭”谐音更名为“行道岭”,“蛇道沟”谐音更名为“斜道沟”。虽然村名改了,蛇的记忆、蛇的影响并未消逝。
我小时候在村里还经常看到蛇。村里的人从来不打蛇。有一种农具叫杈子,打小麦的时候用来叉麦秸的。收割回来的小麦连杆带穗铺在场上,牛拉石磙碾过几遍,就脱粒了,然后用杈子把麦秸叉到一边,堆成又高又圆的麦秸垛。这个杈子除了堆麦秸,另一个用场就是叉蛇。蛇常在屋檐下,因为麻雀钻在屋檐的洞穴处做窝,蛇是吃麻雀的。蛇也会爬到院子里,甚至进到家里。只要拿一把杈子来,就能轻轻地把蛇挑起来,蛇爬在杈子上很乖,一动不动,等你把它挑到野外,放到沟渠里,它自有去处。人不伤蛇,蛇不伤人,这大概也是“行道”。
我很喜爱我们的村名:行道岭,“道”的含义非常丰富,这是让我一生中都体味不尽的。
《诗经·大雅·绵》云:“行道兑矣!”意思是道路畅通啊!岭上那条蛇队爬过的道,后来的确成了一条宽敞的大路。大路正在我家的窑洞顶上,小时候经常看见马拉的胶轮大车、牛拉的铁轮车从这里经过,现在更成了跑汽车的公路。
除了道路这个直接的意思,“道”的更深层的意思是天道、人道、道义。儒家经典《孝经》开宗明义就讲“立身行道”。
我们这个村庄,世世代代耕读传家,正是以行道为本。
然而,天意难知。清光绪三年,是一个特大荒旱之年,我们的村庄遭遇了深重的灾难。
行道岭始初的年代无从确考。在一处老窑洞的墙壁中,曾经发现过一份明代嘉靖年的房屋买契。但明代的村民不是我们这个李氏家族。明朝末年曾经发生过一场大饥荒,即是李自成揭竿起义的那个时候,我猜想,这个村庄的先民或许就在那个荒年遭到毁灭。时在明崇祯十年,北方大旱,赤地千里,山西汾河、漳河都已枯竭,民多饿死。现在行道岭全村都为李姓,据家谱记载,李氏这一支乃清朝初年迁来本村,可见是在明末大灾荒大动乱之后,李氏家族才在这里重新开拓了家园。
清初迁来行道岭的李氏先祖,讳魁,所生四子,除一子后裔于康熙六十年辗转迁居陕西西安另辟李家寨之外,其余三子在本村繁衍生息,形成三门数十户人家。整整二百年间,这个家族相安无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生活是宁静安乐的。不料到了清朝光绪皇帝登基之时,大难临头了。
从光绪二年(1876年)起,晋冀鲁豫各省连续三年大旱。据史料记载,这一带饥饿而死者达1300万人,实际恐不止此数,仅从山西人口统计看,即从灾前的1600万口,灾后降至1000万略多。山西全境,几乎无处不灾。光绪三年七月有御史上奏皇帝说:“山西一省,荒歉更甚于去年,人情汹汹,朝难谋夕,子女则鬻于路人,攘夺或施于里党,啼饥者远离数郡,求食者动聚千人,户少炊烟,农失恒业……”这奏章虽也反映了灾情,却不过是堆砌文牍语言,实际情形则要悲惨得多了。民间流传有歌谣说:“光绪三年人吃人,姥姥家锅里煮外甥。”这是说母亲打发儿子到外祖母家讨点吃食,却反而被外祖母家把外甥煮了人肉吃了。
我的祖父生于光绪二年,真是生不逢时,一出生便遇灾荒,家中断粮,曾祖父只好携妇挈幼,外出逃荒。远走一百多里,一路乞讨,到了辽州(今左权县),当地山中尚有富户略余存粮,曾祖父便将妻儿卖给了人家。所谓卖者,不过是送给人家以使妻儿保存性命而已,并不是能换得多少钱来,即使换得钱来,又去何处买粮?曾祖父卖掉妻儿,仍然沿途讨要回返,未及回到家中,就在离本村不远的一处坡道上,无力再往前走,饿死在黄土坡下。
这个曾祖父排行第三,他们兄弟有六人,可见灾前的家庭颇为兴旺。在光绪三年的大灾中,兄弟六人中就有五人死于非命,仅老大一人(讳师澍)还有幸健在。女眷中除了卖到辽州的曾祖母,其余无一人能幸免于难。
接着光绪四年,仍是灾年,武乡县志记载说:“戊寅夏六月又旱,秋九月阴雨十馀日,禾粟尽秕烂。”当时家中的小字辈,除了祖父在襁褓中随母卖到辽州之外,本来还有两个长他十来岁的男儿可能存活下来,却竟然不幸被野狼叼去。这年深秋,全家唯一幸存的长辈师澍爷爷,冀望于颗粒收成,霪雨后打发两个小孩子到地里收拾秕烂谷子,山中的一群饿狼突然跑了下来,猝不及防,二人惨死在狼爪下。
大难过后,安葬死者。师澍爷爷孤身一人,一次从自家院子里送出了十三口棺材。这位曾祖爷爷无愧是一个大丈夫。面对全家男女老少十三口人死于非命,他老人家心灵上是怎样的一种悲戚的承载啊!
一个强者,在灾难前会更强。灾难越大,会使人越加刚强,这就像物理学上的反作用定理。每当回顾起我们的先人们所经历的艰难困苦,以及他们面对厄运的那种坚毅和勇悍,总会使人内心感慕,从而也会鼓起我们生活的勇气。
我的曾祖师澍爷爷真正很强。他独自跑到辽州,打赢了一场官司,把我的祖父要回了身边。
他呈送给州衙的诉状,大意是说:“我的胞弟在光绪三年大灾荒之时,带着妻儿流浪辽州,为饥饿所迫,无奈之下将妻卖与当地财主,当时只是卖妻,并未卖子,因为婴儿尚在哺乳,不得不随母留下,而今灾荒已过,小儿长大,乞求知州大人体察亲缘之情,怜我衰年无嗣,将小儿判归老家。”
赢得这场官司并不容易,老人家大概不是跑了一回两回。祖父离开养育他的辽州家人,回到家乡行道岭的时候,已经是一个16岁的青年人了。人家养育了十五六年,怎么肯轻易放他走人?但如果祖父不回来,我行道岭这家人便没有子嗣,师澍爷爷便也没有人养老送终。鉴于此情,辽州州署终于做出了一个人道主义的判决。我的祖父能够在十六岁时回到家乡,接绍香烟,这个官司的胜利真不简单,这不是法律的胜利,这是人道的胜利啊!
行道岭真有道。讲人道、靠人道,道的力量可以感动一切,道的力量必得最后胜利。
祖父回到家乡之后,开始在大灾留下的深深的创伤上建立新的家业。他一生行道守道,勤劳俭朴,敦厚善良,直到78岁(1954年)病逝前,还在田间劳作。我从小依偎在祖父身边,他的音容,他的人格,他的道行,深深铭刻在我的心里。
村里的其他长辈们也都像我祖父一样淳朴。全村从来就没有人赌博,没有人会打麻将,没有懒汉,没有小偷,从来没有发生过凶案,没有人进过监狱。也没有人酗酒,仅在办婚丧大事时喝三两盅,没有一个大酒量的。
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种“天谴”意识,意思是人间过分地胡作非为,伤天害理,就会导致灾祸发生,这是上天以降灾表示谴责、惩罚和警告。所以,古人在灾害发生之后,都要进行反思、检讨和整饬,肃正风气,恪敬事业。经历了光绪三年的大灾大难之后,行道岭的先人们当然会加深对“道”的感悟,他们无论农耕,无论读书,都更加勤奋踏实,也更加恪恭天地、孝敬祖宗。
行道岭李氏的祖坟,不在本村,和别的村庄的李氏合着,在距离不近的叫南垴的地方。每到过年过节,全村都要到祖坟祭祀,多少年来香火不绝,直到“文化大革命”之前,茔冢碑亭都保存完好。村里的神庙有土地庙、奶奶庙、五道庙、佛爷庙、观音庙,虽然规模很小,却也神灵俱有。除了本村这些小庙,村人还常到邻村的大庙上去敬香。
近日,我的一个离休在武汉的叔叔给我写信来,信中回忆了许多小时候到邻村赶会的情况,其中写道:“吴村有奶奶庙,三月三赶会;灵水庙,天旱祈雨,秋季五谷丰登唱‘秋报戏’是常事。庙宇最大的是聚福寺,小时印象极深,庙会人山人海。庙内又大又怕,有天堂,有地狱,有各路神仙,阎王殿不让小孩们看,看了怕做噩梦。那里有人死后到了阴间受的各样苦刑,割舌头,挖眼睛,剁手剁脚,这算小刑罚;还有剥皮抽筋,下油锅,喂狼虫虎豹。小孩们最怕吃蛆虫了,吃饭丢一粒米,死后下地狱要吃一个蛆,所以小孩们吃饭都不敢丢一粒米。”我这个叔叔,在共产党的高干队伍里奉献了几十年,到了耄耋之年,竟然对昔日庙会津津乐道,而且因旧庙被拆除而满怀遗憾。这使我想到,这天堂地狱的事虽然是迷信,而如果揭去这一层虚蒙的外衣,其内在的东西却也是行道。
抗日战争爆发后,八路军到武乡建立根据地,村里的年轻人相继参加共产党,投身于抗日救国大业。经过民主改革,反封建、破迷信,烧香敬神的风俗取消了。村里设立了一个公共活动场所,全称应该是“民主革命活动室”,大家习惯叫“民革室”。大家到那里讲抗日、学文化、唱抗战歌曲,好像全村一下子变了样,都成了抗战积极分子,男人支差送粮当民兵,女人纺花织布做军鞋。经常有部队路过,我伯父当闾长,就在我家院子里支大锅做饭,整连整营的接待。
有次村里来了两个八路,伯父正招待他们用饭,突然又进来两个国民党部队的散兵。国民党部队也是抗战部队,伯父同样热情接待。但这国共两家说话之间,不知怎么就翻了脸,都拔出枪来怒目相对,伯父立即站到他们中间,说:“老总们呀!咱行道岭是个抗战村,你们要打内战呀,到其他地方去打,不许在咱村里打!”几句话说得他们收起了枪。
日本兵多次扫荡行道岭,曾遭到民兵的伏击。村里没有人在敌人面前屈服,没有人当过汉奸。我家隔壁的一个爷爷,被日本人捅了八刀,遍体鳞伤,还是挺过来了。
我家那些年间,父亲参加了抗日政权工作,母亲担任村妇联主任,带着孩子还经常开会,就靠古稀之年的祖父耕种着十来亩薄地。父亲每次回来,祖父总是问这句话:“你们甚时候能把日本人打走?”父亲的回答总是说:“快了,快了。”
终于有一天传来了日本投降的消息。欢乐庆祝之后,全村又很快投入了“解放全中国”的参军、支前工作。
胜利的形势鼓舞着人心,而同时,却又有些事情让乡亲们不安起来。随着土地改革运动的开展,兴起了一个开斗争会的风气。斗地主不用说,不是地主的人也可能突然被弄成斗争对象,拉到民革室,众人围上去抽打一阵。我那时刚六七岁,看到人们手里挥动着军用的那种宽皮带,那就是要去打人了,就跟在后面去看热闹。
本村唯一的一个地主,还是个医生,我父亲早年患疟疾时吃过他的药,祖父为此答谢,请他到家里来吃过拉面。斗争这个地主时,场地就在我家院子里,大约是因为我家位于村庄中间,院子也比较宽敞。我只记得打完以后,那个地主靠着墙脚喘气,脑门上被打得隆起一个很大的黑色的圆斑。过了一天,说是把地主拉到别的村庄去斗了,傍晚时听说回来的路上他跳了沟,但没有死,抬到牛车上拉了回来,牛车从门口过,我跑出去看,人在车上盖着,看不清楚。翌日早上便听说地主半夜里死了。多年以后见到村里的老人,又说起此事,才说是有一个从外村迁来的外姓干部,觊觎地主家的小妾,那天半夜从窗户钻进地主家屋里,把剃头刀塞给地主说:“你还不死!”地主就用剃头刀割了脖子。
村里当年还有一个自杀身亡的人,是外出读书,入了国民党,当上某县的警察局长,土改时回到村里,自知躲不过斗争,就吊在一棵大树上死了。这人生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听说上吊了,跟着人们跑去看稀罕,就见正从树杈上往下解。
这年的八月十五晚上,月亮很圆。祖父把小炕桌搬到院子里,摆上梨果月饼,要烧香了。母亲看见,就要把炕桌搬回来,不让烧香,和祖父争执起来。自从八路军来,已经多年不再烧香,母亲早已形成反对封建迷信的信念,一辈子没有敬过神。祖父这天的行为确实让人诧异,他心中一定是有忧虑的事。我看见母亲和祖父争执,躲在一边,有点害怕。祖父从来没有那样厉害过,他猛地把母亲推开,说:“各行其是!”
“各行其是”这四个字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司马迁说:“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直到我后来读到《史记·伯夷列传》中这句话的时候,倏然想起我的祖父。祖父的“各行其是”,意思就是“各从其志”,就是“各从其道”,他是按照他心中的“道”行事的,他那个中秋节有感于世道人情,烧香是为了行道呵!
岁月不淹,万事匆匆。祖父辈上的先人,都已归天;父亲辈上的老者,也已经所剩无几。看见后辈们成长起来,让人又喜又忧。喜者,后浪推前浪,常令宇宙新;忧者,胜地不常,盛筵难再,行道能以持久乎?
前辈们倍尝艰勤,功业于世,算来我们一个小小村庄,在上世纪涌现了十多个师局级干部,荣辉故里,名闻遐迩。而当今世态多变,务农和读书都已失去了昔日风尚,青年人不安耕读,在纷纷涌向城市打工的潮流中,不免惑于金钱利饵,违离道本,沾染鄙俗恶物,有的已经误涉盗伙,触犯刑律,如此种种,不能不令人顿生忧虑。
光绪三年大难度过以来,迄今已历120多个春秋。驱逐了日寇侵扰以来,也已经60多个春秋。总体上来看这是一个安居乐业、人事兴昌的时代。然而,古人说“昌必有衰,兴则有废”,因为长期的安福,会使人骄奢淫逸,从而走向败落。回顾往事,就是为了让人不忘前辙,醒悟天道,敬畏天命,恪慎克孝,恭肃圣贤,而避免“天谴”。惟有继承前辈的道范,惕厉奋志,始能行道不衰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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