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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了的北方农活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4656
王宏任

  从前,北方农村有四大累活:脱坯、打墙、拔麦子、抹房。

  那时的农村穷苦,房子大部分是土坯的,土炕也是土坯的,农村与土坯密不可分。我在1968年到沧州去买粮食,到了一个叫大波流的村子,那里像大西北戈壁一样,浑然一片土色,全村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块砖,没有一口井,炕上没有席。在这样的农村,脱坯是人们必须干的活,因为土坯是必需的生活资料,年年要用它打炕,时时要用它补墙,盖房就更甭说了,土坯是主要材料。于是每当初春,在北方的广大农村就掀起了脱坯的热潮。脱坯先要拉土围池子,脱一千块坯得拉三四马车土。在生产队的年月不是哪家都能从生产队借马车拉土的,像中农以上的家庭就得用小车推土,没有小车的就要去挑土,那往往从冬天就要开始准备了。我当时是从一入冬就要开始准备来年脱坯、抹房的土了,那是要在不见太阳的黎明或夜晚去野地里偷着推土,要时刻提防让干部看见,哪怕让积极分子看见,也能以破坏生产的罪名开你的批斗会。脱坯的土实在来之不易呀!提心吊胆弄来了土,就要每天挑十几担水去洇池子,洇透了再往池子里放辗扁的麦稍。等到麦稍也泡透了,这时就可以和泥了,和泥要赤脚赤腿下到早春尚有冰茬的寒冷水池子中。那时的农村穷苦,哪有什么毛裤、秋裤!早春时一般都还得穿着棉袄、棉裤,下去和泥也就是把老棉袄脱了穿件破小褂,把棉裤捋到膝盖上用绳一绑,下到水池子中是浑身打抖,满身鸡皮疙瘩。冷就得奋力和泥,先把一尺长的麦稍均匀地用赤脚赤腿拌在泥中,就要出几身大汗。这时是上身出汗,下身冰冷,农村人很多老寒腿就是这么得的。脱坯的泥要用五六斤重的大镐刨几遍,把一个池子的泥和好就把人累得贼死,并且浑身打抖溅满泥浆,但是这只是刚刚开始。开始脱坯了,一块坯的泥二十斤,两人脱坯,一人端泥一人脱模子,这两样活都够累人的。脱模子的要蹲着,四面用水把模子擦得水滑些,把二十斤的泥放在模子里,再把泥塞实抹平,然后往外拔模子,再洗模子,再脱。一般来说是两人半天脱500块坯,一人来回端泥,一人脱模子摆弄泥,每人可是得耍弄一万斤泥呀!再加上起初和泥的劳累,你想想这活多累吧!不但累而且伤身体,许多老农民一过四十岁就腰酸腿疼落个罗锅腰、罗圈腿,像个老甲虫,并且手上皴裂冒血,脸上沟壑纵横。我假如不是欣逢改革开放走出农村,还在那样条件的农村生活,肯定也早已寒腿寒腰体态变形了。

  穷苦农村的墙都是土的。把土堆在墙基上,用石钮轴一层一层地压,等到放不下钮轴了,就要用人把土一层一层地拍上去,每人拿一把铁锨,把堆在墙基上的土用力拍打,直打得坚硬光亮能禁得起风雨的吹打,能矗立百年之久。这样,每一锨你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气,那是两腿叉开侧身弯腰的高难度动作,一天要重复上万次不止,到晚上收工时,一个个拍墙人都成了罗圈腿、罗锅腰。你见过一堵堵农村的土墙和靠土墙盖的茅草房吗?那都是人用苦力强迫泥土站立起来的。

  脱坯、打墙完了,就到了阳历“五一”左右,这是抹房的好时候,因为已到了雨季的前夕,又是忙完春耕和脱坯、打墙这些累活后的一点空闲时间,再过几天就要麦收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家在农村的职工都放“五一”假,正好回村帮家里抹房。这抹房不但累,而且脏,更加上危险。抹房和脱坯一样,先要围泥池子,再挑水洇池子,再浸泡麦皮子,再把泥刨几遍,泡几天,使泥细腻柔滑而有韧性。这要费几身力气?要湿多少次衣裳?泥和好了,需要抹房了,就要把一池子的泥一盆盆地用肩膀扛上去。怎么扛?是一手攀着木头梯子,另一手扶着肩上泥盆,低着头,看着脚踏在梯子赏上。木头梯子都是解放前置的,早已摇摇晃晃,又支在秫秸茬子的房檐上,秫秸茬子的房檐经梯子一压,哗哗折断,于是梯子摇摇晃晃。运泥的人扛着一盆泥攀梯子摇摇晃晃往上,你说得有多么危险?现在的人绝对不敢问津,但是在昔日的农村是家常便饭。雨多的时候不止抹一遍房,有时才住雨就得和泥抹房,因为屋里还在下雨。泥扛到了房上,要有人摊平抹光轧实,要一遍遍地碾轧,使那泥能禁得起风雨的吹打、浸泡、冲刷。哪家的房子不漏雨,就证明这家人抹房的土取得好,泥和得好,抹房的手艺好。在全村几乎都是土坯房的时代,抹房的取土、和泥及轧碾的手艺确实是在农村生活的重要条件之一。你在春天抹房时欺骗了房子,你在夏天的雨季就要饱受彻夜漏雨的磨难。抹房实在是农村中一件大事。尤为可怜的是那些没有成年男人的人家,柔弱的女子就是和泥与扛泥的主力。一个个纤细的女人怎样变成五大三粗的呢?就是这些劳动的结果。抹完房顶还要抹墙面、墙头,凡是泥土的建筑都要抹一层泥,这就是贫穷的农村用原始而简陋的方法对抗大自然侵袭的手段。其实祖先早已发明了砖瓦,可是我在村里的十几年间,只有支部书记和他的亲属两三户是瓦房,几家大小队干部盖了包砖的土顶房,其余都是土坯房。

  我大约从十四五岁就开始参加脱坯、抹房的苦累活,开始是打杂,干点轻松活,未及十八岁就成了主力。在县城上中学时,每到“五一”节,别的在县城住的吃商品粮的学生,到北京、天津去玩(我的家乡在北京、天津之间)。虽然只两三天假期,我们农村的孩子都得浑身脱一层皮,手脚皴裂、虎口震伤,并且满身泥点来不及洗。

  我推过脱坯、抹房的土,和过脱坯、抹房的泥,每年都把和好的泥一盆盆地用肩膀颤颤巍巍攀着摇摇晃晃的梯子扛到房上去。

  身上的泥点还未退尽,麦子黄了,麦收到了。拔麦子是所有累活中最累的活。北方的广大农村早些年是把麦子连根拔下来的。那时没有水浇地,每根麦子像钢丝一样坚韧地长在铁硬的泥土里。五月的北方,黎明两三点钟还是冷飕飕的,人们赶到麦田里甩开棉衣开始拔麦了。腰深深地弯下,用双手把一大把麦子先反腕拧紧,然后双手攥得紧紧地,这时把腰猛力抬起,一撮麦子就连根拔下来了。还要趁势一甩,把麦根中的泥土都甩出去,甩得干净,你的麦子就轻,抱在怀里就可以多抱些,然后再放下打捆。但是,能这样很不容易,不但需要技巧,尤其需要力气,需要腰腿上的功夫。这是农村劳动能力的大展示:你看那些力大手巧腰腿上功夫强的人,手拢得宽,攥得紧,土都能很快甩出去,身子一起一伏,轻巧而轻快,他的两腿间像下蛋一样一会掉下一个麦捆。那些好漂亮的把式还故意穿着小白褂,汗不湿,土不沾,早早地拔到垅头去喝水、抽烟。这是极少数的拔麦“精英”,而大部分平凡的农夫正在烈日下受苦:他们有的手被麦秸勒出血了,勒出泡了,这是因为一把麦子没有攥紧的缘故。一把麦子只要有一根没有攥紧,它一打滑,就会把你已经出汗发肿的手勒破,这你就要受罪了,受罪也得干。这个活是越落后越倒霉,两边人都往你身上甩泥,你很快就成了泥人,着急、生气没有用,只会使你更落后更倒霉更劳累更肮脏。在金黄如火的麦田里,头上是火红的烈日暴晒,脚下是晒热的土地蒸烤,眼前是成片的麦子,一丈长的麦垅就要弯

  十几次腰,而那时的麦垅都一二百丈长。你已经腰酸腿疼罗锅着腰、罗圈着腿并且满手血泡了,你已经饥肠辘辘、口干舌燥了,可是,属于你的那份任务还没有完成。于是在火热的、焦灼的麦田里,虽然从黎明两三点钟就披着棉衣赶工,但往往是到太阳落山还有人在劳作。我幸亏在学校中是体操队员,小时又和村人练过武术,在拔麦子的活计中,常常是独占鳌头,往往比第二名要先到头几十米远,我就趁这个时间去暗中接济一下我的亲人。而今联合收割机从麦田上一过,农民只在地头用口袋从漏斗下接粮食就行了,过麦秋像做客一样。年青的一代还能体会那时拔麦子的劳累和艰辛吗?

  农村还有四大脏活:沤麻、打炕(或扬场)、起猪圈、掏茅房。

  麻是人类最早的制衣造纸的材料,在四十年前的农村,麻是生活必需品,背草、背柴用麻绳,运输刹车用麻绳,提水打辘辘用麻绳,浑身补丁、手脸皴裂、饥肠辘辘的农民在破衣烂衫上也要扎一条麻绳。在每个农家,别的可以没有,但是在旮旯总能见到或新或旧的成堆的麻绳。于是,在华北平原的农田里,就有不少麻田。那麻田里的麻长得很美丽,碧绿修长,夏天还开金黄的小花,秋天结籽可食。可是,农民需要的是碧绿麻杆上的麻皮,这麻杆上的麻皮要放到水中用泥埋住,经过一个月左右时间的沤泡才能剥下来。把一捆捆麻杆埋在水中不算太脏,但是把麻杆扒出来,剥下麻皮,那活就脏臭不堪了。从审美情趣上说,这是很残酷的事,田里的麻杆崭青碧绿,修长柔媚,如青春少女般惹人怜爱,可是如今从水下扒出来,已经黑烂腐臭,目不忍睹,鼻不忍闻了。我在干这种活时常怀有诗人之悲,更觉这活的脏臭不堪了。不过,多么脏臭不堪也得干。那埋麻的泥也已经黑臭如粪土,从中扒出黑臭甚于粪土的湿漉漉的麻杆,把麻皮从麻杆上剥下,满手黑烂腐臭,你恶心呕吐,你浑身起鸡皮疙瘩。你浸泡在黑臭的污水中剥一天麻,再把臭黑的麻皮洗净、洗白,你几天吃饭就总是臭黑的麻皮味,你身上的臭味几天也洗不去。至今看到市上的麻,我就想到沤麻的脏臭不堪了。现在农村很少种麻的了,所用的绳子都是尼龙的了。

  第二脏活有人说是打炕,有人说是扬场,其实这两种活都够脏。先说打炕。北方的农村都睡土炕,那土炕是用大土坯搭建的。俗话说,看了打炕的不敢睡觉,是因为炕底下都是通烟走火的通道,与外间的锅台相通,一个六七寸见方的灶口,像个黑嘴怪兽一样,一年要吞掉几垛柴禾,那黑烟全从炕洞里过。于是,一年下来,那炕洞里的坯就熏得漆黑冒油。这炕是要年年拆了从新搭建的,一来是熏黑冒油的炕坯是非常好的肥料,二来是熏黑冒油的炕坯有过多的烟塔,已经妨碍烟火的通过,使灶火不好烧了。用大镐刨几遍才能刨开抹得很坚固的炕面,打开一个洞,里面“嘭”地就腾起一阵黑烟灰,一下子把你浑身染成黑色。炕下拆出的每一块坯都是漆黑冒油的,你把这黑坯搬出去,浑身即刻染成黑色,染进肌肤和口腔,只有眼睛和牙齿尚有余白,其余的身体都是漆黑冒油的了。不但你自己黑得冒油,连整个屋子和院子也都染上了黑色。打一次炕,整个家里里外外都是黑的。这黑没有十天八天退不下去。这活不但脏,而且累,打一次炕要把二百多块都是漆黑冒油的旧坯搬出去,还要把二百多块满身毛刺硬棱的新坯搬进来,每一块坯都是十四五斤的分量呀!你还要把新炕盘好抹好,这些活往往要在半天内完成。

  打炕的脏是黑色污染,而扬场则是尘土和秕糠呛人。麦子上场后先用石磙去碾轧,把麦稍轧得扁扁的光光的,使麦粒和外皮分离。骄阳当头的夏日中午正是轧场的好时候,金晃晃的麦稍反射着金光,刺得人眼生疼。一人赶着带着捂眼的牲畜拖石磙轧场,其余的人就去翻场。那腾起的一阵阵混着细尘和秕糠的土灰,呛得人喉咙发痒。尤其是起场时,整个麦场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灰尘和秕糠混合在一体的迷魂阵。没有风的时候,这烈日下浓雾一般的粉尘会长时间把人蒙在雾中,你炽热的身体汗水湿透并且沾满麦芒,浑身刺痒,你不敢呼吸还要呼吸,于是那肮脏的物体就会使你窒息,你的口腔、鼻腔、肺中就会吸满这些东西。

  起猪圈的脏累也是难以想象的。尤其是夏日,那是像大粪池一样的,下去把稀粥状奇臭无比的粪汤掏出来,现在的人会认为比下地狱还难以忍受,但那时我经常干这样的活。起初认为是一种惩罚,痛心疾首像受刑般地皱着眉头去干,以为是奇耻大辱,无脸见人。渐渐就认了命,就要想法适应。夏天,先往里扔一堆干净的沙子,先在一角给自己营造出一块立脚的地盘。我穿着小白褂、白球鞋,站在这个小岛上,从脚下开始清除,尽量把沙子掺进稀粥状的粪汤,使其稠化,这既减少了臭味,又便于往外挖掘,手脚利索点竟可以全然不沾一点粪便。我总是一鼓作气把猪圈起完,那往往是汗水湿透全身,但是浑身没有污点。当我起完的时候,其他人连一半也没有干完。那是包工活,半天一个猪圈,我用了两个小时完成。于是我到堤外的运河里去游泳,连鞋带衣服跳到河中,先把衣服和鞋刷洗干净,晒在河边的草地上,然后在河中仰泳,享受片刻。水里出来,带本书到树阴下躺着观看,读书的欢乐让我暂时忘了一切。以后,碰到有文友来访的时候,我头天晚上就向队长申请第二天去起猪圈。早晨六点钟我就开始,到八点钟已经完成,并且把自己清洗得干干净净了。这时,我边喝稀粥边等着做教师的文友来访,我们可以畅谈终日,等他们走后我再去起一个猪圈。起猪圈这个被认为是受罚的脏活让我挤出时间,读书、会友、写作,成了“可爱”的活计。

  现在,农村养猪大户也采取先进、卫生的养殖方法了,那猪圈每天打扫得干干净净,再也不会有几十年前那种劳作了。我们青年时代的苦痛不应该让我们的子孙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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