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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文学·上半月 热度: 17899
李薇

  一

  明夏低头看了看手机,再次确认了门牌号,单元楼门虽然设有门禁系统,但已经年久失修形同虚设。他推开楼门,一个箭步冲到陈晨家门前,重重叩击防盗门,这么急躁粗鲁的举动绝非他平日所为。

  敲门声回荡在寂静的午后,仿佛投石入湖,引发涟漪无数。他贴着房门倾听,世界就像被做了消音处理,静得令人恐慌。

  陈晨住在城北的一个2000年之后建起的居民小区,虽说是正经八百的商品房,但划归为老旧小区更为适宜。南北通透的板楼,整齐有序排列,各式各样的防护栏把本就细小的窗户围挡得密密实实,楼房没有电梯,刷着白生生的墙漆,在午后反射出刺眼的光亮。

  明夏再次用力叩门,回音更加强烈,他的心也更慌了。

  “陈晨,陈晨姐,你在家吗?陈晨姐……”

  楼上一家住户打开屋门,向楼下张望了片刻又轻轻掩上。此时此刻,明夏顾不得别人的目光,他的心里爬满了啃食的虫蚁,让他疼痛又憋闷。

  “陈晨姐,开门,陈晨……”

  “咣当,咚咚咚!”

  房间里传来响动,好像是木板凳欲翻未翻的踉跄声。

  “陈晨!”

  就在明夏再次急促叩门的瞬间,房门打开一条窄缝。陈晨苍白的脸挤在门缝中。

  “是明夏吗?我见过你。”她神情恍惚,气若游丝。

  “陈晨姐,对,我是明夏,明春的弟弟。”明夏一手抵着门框,另一只手扣住门板边缘,以防她忽然关上房门。房间没有开灯,即使在明亮的午后,内部也是幽暗的。

  “我姐出差了,她让我来看看你,你手机怎么也打不通。”

  “我挺好的。”陈晨的声音低得难以辨别,她移开目光,看向不知名的方向。明夏感觉门板在受力,显然陈晨试图再次关上它。

  “陈晨姐,能让我进屋待一会儿吗?我,我……我姐有话带给你。”明夏焦急地说着。

  陈晨勉强抬眼看他,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焦点地在他脸颊上游弋。

  “谢谢了,我没事,你回去吧。”

  明夏再次感觉手中的门板在受力。他倔强地拉住房门。他们就这样暗暗吃着对方的力气。

  “我姐的脾气你知道,我必须把话带到才行。”

  门缝被明夏一点点拉大。

  陈晨似乎无力再说什么,她用力拽着房门把手,猛烈地摇头,紧皱的眉头下方,深深凹陷的淤青眼窝仿佛两口枯井,溢满了疲惫、幽冷和绝望。

  “陈晨你让我进去。”趁其不备,房门突然被明夏打开,狠狠地撞在侧面的墙壁上,又弹了回来。

  明夏冲了进来,令人窒息的寂静瞬间凝固了整个房间。

  他飛快地扫视四周,片刻都没迟疑地冲向客厅边角的暖气。他一脚踢翻那只原木方凳,用力撕扯悬挂在暖气顶端阀门上一条结扣的丝巾,他像疯了般地撕扯着,终于将丝绸长巾扯了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他冲着缩在墙角的陈晨疯狂地叫喊。

  跌坐在地板上的陈晨蜷缩成一团,埋头抽泣起来。

  “就这么团软东西,能要了人命!”明夏哽咽着蹲下身,用力抓住陈晨单薄的肩膀。

  “我受不了,我真的撑不住了。”

  陈晨说着,大口喘息着,像被海浪甩到沙滩的鱼。明夏抱住陈晨,不住搓揉她的后背,担心她昏厥过去。

  “好些了吗?深呼吸,深呼吸……”

  陈晨“哇”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她渐暖的躯体在痛哭中剧烈地颤抖,好像调动周身最后的一丝能量取暖的小动物。明夏紧紧抱住绝望中的她,泪水流进她零乱柔软的发丝。

  二

  三月末的北方,植物还没有鲜活地袒露绿意,但那种无处不在、努力生长的气息已经溢满了大地。明夏停住笔直起身,将几只彩色铅笔整齐地摆放在未完成的画作旁。他颓然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边。远处的西山在蓝天下显现出苍灰的轮廓,无声地沉睡着。

  该去买碧螺春了,明夏想。他打开茶叶筒时心里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往年的春天,他都要和妻子去苏州的西山岛购买货真价实的明前碧螺春,这几乎成了他们十几年婚姻生活的一种仪式。然而,妻子去年冬天去世后,碧螺春的春采仪式也就随之结束了。

  从事插画师工作多年,他笃信眼见为实,他一直认为,只有触摸过的物品他才能绘出它们的真实形态,而那些明明可以每日得见却触摸不到的,比如太阳、星月、云……幽灵,他就无论如何也绘不出满意的模样。

  打开微信,小齐的催稿留言果不其然地出现在对话框。今天是杂志社的截稿日,小齐美编即使知道他不会欠稿,也依旧发一条催稿短信作为友情提示,这是他们合作多年的默契。除了,当然除了妻子去世那阵子……他一手端着冒着热气的茶杯,一手有条不紊地回复了信息:

  “下班前你一定会收到。”

  他的手机通常是小号款,以确保他可以单手持机,他不喜欢一切多余的消耗,双手操作手机按键就让他感觉有浪费资源的嫌疑,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讲究效率的人。

  明春打来电话时,明夏正在午后的阳光里聚精会神地绘画,在工作时间,他通常把手机调成勿扰模式,只有收藏夹里的电话才可以拨打进来。收藏夹被他命名为“家人”,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他和妻子也一直没有孩子,收藏夹里原本只有妻子和姐姐明春两个人,所以当电话铃声响起,他就知道是明春打来的,也只有明春能打来了。

  “喂,怎么那么久才接?”

  “我在工作,杂志社今天截稿。”

  “有个事啊,很紧急,你务必帮我一下。”

  “什么事?”

  “我今天出差,要好几天才能回来,我现在人在机场,你得帮我去看看陈晨,她最近很不好,非常不好,我不太放心。”

  “陈晨姐?她怎么了?”

  “嗯,挺大的事,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我回头跟你细讲。就是……”明春的话被打断了,明夏听到机场广播的背景音,以及可能是行李箱放在传送带上发出的笨重闷响。

  “陈晨出车祸了,不是她被撞了,是她把一个老人撞了。不,其实不是她撞的老人,是老人骑车撞上了她的车,结果头撞到地上不幸去世了。”

  “啊?”明夏皱起眉头,停顿了片刻才问,“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多月前了,我也是才知道没几天。这事说来邪门,陈晨那天开车通过十字路口,她走的是最外侧车道,变绿灯之后她刚开出去,就被一个骑车的老人撞上了。老人的头撞到陈晨车子的左侧后门导致脑溢血,去医院后人就死了,唉……虽然他们都没违反交通规则,可警察判定是陈晨全部的责任。”

  “为什么?这不公平!”

  “因为人死了……”

  姐弟俩沉默了片刻,明夏又听到机场播报以及令人感觉柔和舒适的电子提示音。

  “陈晨姐一个人面对这些,可真是……太难了。”他继续说。

  “是啊,就是说呢……”明春有些喘息,明夏能想象出,比他大两岁的姐姐正踩着她的细跟儿皮鞋,挎着名牌包,扭动着腰肢行进在机场通道中的风光样子。如果用食草动物比喻明夏,那么明春就是标准的食肉动物,但是令人费解的是,这头凌厉凶猛的食肉动物竟会有一个食草系的闺蜜,而且几十年厮混,亲密无间。

  “我就是说啊,这么多年陈晨可太难了,她离婚之后一个人孤零零的,什么都得自己面对,想起这个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要是他们没离婚,说不定陈晨就不会这么霉运连连了!那个为了什么狗屁爱情净身出户的幼稚狂,简直,我又想臭骂他了……”

  “好了姐,打住,打住。”

  明夏打断了明春的话,一提起陈晨的前夫,明春就会不由自主歇斯底里地全面攻击爱情这个词。

  “行吧,快气死我了,今天不提那个混账东西。明夏,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刚才我给陈晨拨电话一直不通,她关机了,我很担心。”

  “会不会手机没电了?你没给她单位打电话吗?”

  “她上周就辞职了。”

  “哦?”

  “因为死了人,不管怎么样,律师说她可能要面临刑拘,甚至判刑,而她是公务员你懂吧?所以她跟谁都没商量就自己辞职了,明夏,她很内向的,我特别担心,所以你务必去一趟她家,我马上把地址发给你。”

  明夏的居所离陈晨家不远,开车也就10分钟,他曾经在一次暴雨之夜被明春紧急召去接驾,那大约是他最近一次见到陈晨了,明夏想。

  三

  明夏走回卧室门口,陈晨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他将房门轻轻虚掩上,重新走回客厅。

  “我没有她父母家的电话。”明春的嗓音还带着哭腔,“而且她一直没告诉父母这件事,我觉得要慢慢来,毕竟她父母那么大年纪了。”

  姐弟俩沉默了片刻,明夏看看陈晨家的窗外,被爬山虎的枯枝掩映的天空已经落日晚照,玫瑰色的云层即将被黑夜吞噬。

  “要不,干脆让陈晨在你那儿住几天,等我回来再说。”明春试探地问道。

  “这个……”明夏正犹豫着,微信提示跳出了小齐编辑的留言:“明老师,稿件还没发来,收到请回复。”

  “好吧,姐,等一会儿我问问陈晨再做决定。”

  “问什么问,都这时候了,不能听她的,你得守着她,寸步不离听见没?”

  “好了我知道了,我先给杂志社回个电话。”

  明夏给小齐编辑拨通电话,十分抱歉地说遇到了突发状况,只能换一期备稿了。

  挂断电话,明夏去厨房烧了热水,又打电话叫了两份外卖。卧室里传来轻微的响动,陈晨正安静地坐在床沿上,齐肩秀发柔顺地垂坠着,看样子她是真的睡了一觉,凹陷的眼窝已经不那么暗沉,目光中也仿佛有了灵魂。

  “真不好意思……”

  没等陈晨说完,明夏就摆摆手:“谁没遇见点难事呢!”他立在门边,斜倚着门框问,“去过苏州的西山岛吗?”

  “没有。是不是产碧螺春的地方?”陈晨疑惑地望向他。

  “刚才我烧了壶水,我看茶叶桶里的碧螺春快喝完了……”

  陈晨安静地坐在床沿上,浅棕色的家居服外面套了件米色开襟毛衣,她修长的双腿规矩地并拢着,柔软的家居服裤管被棱角分明的膝盖骨撑出一个直角。

  “跟我去西山岛吧,马上走,我这就预订酒店。”

  陈晨不出意外地摇摇头。

  “跟我出去散散心,你老这样不行。”明夏说着,语气坚定,不容拒绝。

  “下周定责书就下来了,然后要刑拘……”陈晨的嗓音越发细弱,到最后几乎听不见她在說些什么。

  “别管那些,离下周不是还好几天呢嘛!”明夏故意粗声粗气地说道。

  “我不去。”陈晨垂下头,声音细小,但是语气里却缺少了几分坚定。

  “就算陪我去,要不我就得住你这儿了。”明夏飞快地操作手机,查阅西山岛的住宿和自驾路线。

  一只猫从窗外枯藤下经过,喵呜喵呜叫个不停。明夏走向客厅阳台,打开窗户。枯藤外的迎春花和桃花正活泼地盛开着,在夜色中,鲜亮的衣装全然褪了色。

  猫一动不动注视着他,明夏也不动,但是他的心却掉进了深海寒洞。他们就这样相互注视了好一会儿。猫忽然站起来,抖了抖身体,“喵呜——喵呜——”又叫了两声,拧着眉,瞥了他一眼,它轻蔑的嘲讽深深刺痛了明夏的心。

  一阵风吹来,桃花纷纷扬扬落下,明夏毫不犹豫地转身步入陈晨的卧室。

  “我帮你收拾东西,就去两天,加上来回路上两天,时间足够。”

  陈晨摇摇头:“哪儿都不想去,没力气。”

  “我带你去,又没让你花力气。”

  明夏说着打开卧室衣柜,陈晨终于站了起来,虚弱地说:“好了,我自己来,你不知道东西放在哪儿。”

  明夏让开,衣柜里的衣服摆放得异常有序整洁,明夏的妻子曾经说过:“洁癖是生活绝望的表现。”

  他走回客厅,疲惫地坐进沙发里。外卖送来时,他吃得格外香,陈晨没怎么吃,在他几番劝慰之下才勉强吃了一些,如同猫食。

  收拾妥当准备出发时已经是深夜了。明夏调好了手机导航,又俯身检查了一下陈晨的安全带是否扣紧。

  “你,开车去过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陈晨神经紧张起来,想来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开过车了,而且未来也很难讲会不会再开。

  “以前每年都去。”明夏还想说什么却把话咽了回去。

  车子不一会儿就开上了高速,向夜幕深处疾驰而去。

  为了避免困倦,明夏喝了几口咖啡,将车载音响打开。

  “《晚霞》。”陈晨脱口而出。

  “行啊你,这都听得出来。”明夏飞快地扫视了她一眼,“窦唯我相当欣赏。”

  “《山河水》……”陈晨有点拿不准,她瘦弱的身体深深陷入皮质座椅中,专注地啃着拇指边缘的倒刺,“好像是《山河水》那张专辑吧。早年的歌了,我记得封面是北方隆冬的山谷,干枯萧瑟的气象。”

  “不,你猜得不对。”

  “哦。”陈晨注视着前方的道路,更加专注地啃着拇指上的倒刺,好像能充饥似的。

  “我是说歌名没错,但这首《晚霞》是《艳阳天》专辑里的。”

  “是吗?”陈晨扭头,专注地打量明夏。

  “这首《晚霞》有歌词,《山河水》专辑的《晚霞》没有歌词。”

  “哦!”陈晨缓缓地点头,“好像还真是……《艳阳天》的封面是一棵葵花封在冰里吧。”

  “冰虽然冷,倒还算明亮。”

  “呵呵。”陈晨哼了一声,不知是赞同明夏的话,还是自嘲,抑或是对明夏语言背后的意义展开了思考。

  “《山河水》之后,窦唯的音乐就没有人声了,更纯粹,就像默片时代的电影那么纯粹。”明夏抒发着个人见解。

  “失语了。”陈晨安静简短地回应一句。明夏觉得夜路好似比先前明亮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陈晨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以前上班坐地铁,我总是坐在第一节车厢,这样就能看到隧道,我都是听着窦唯的音乐穿行在隧道里,就像穿过时空隧道那样。如果一直不停地穿梭就好了,没准儿就分了岔,偏离到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我可能,永远只坐地铁,永远都不会开车,永远也不会去那个路口了……”

  “你很爱啃手指。”明夏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那些属于梦境中的话,令他有些无措。

  陈晨打了个冷战,将手放下揣进衣兜。

  明夏从驾驶盒里摸出香烟递给她:“试试这个吧。”

  “不,谢谢。”陈晨说着,却还是接过香烟和打火机,呆呆地看着。

  “你老公抽烟吗?你前夫。”

  “抽。很凶。”

  “这件事你告诉他了吗?”

  陈晨猛烈地摇摇头:“绝对不能告诉他。”

  “你应该……”明夏思索了一下,好像在掂量措辞,“你应该学着借助外力。”

  陈晨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香烟,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他说,我有洁癖。”

  出了北京界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大概连月来都没怎么好好睡过觉吧,陈晨陷在温暖的座椅上沉沉睡去。明夏关上车载音响,他心里怀疑,就这么寂静地开下去,慢慢地会不会驶入陈晨描述的另一个世界。

  进入山东地界已是午夜,困意慢慢席卷而来。明夏驶入了一个规模不大的服务区。停好车的时候,陈晨醒了。

  “到哪儿了?”她出神地问道。

  “山东。”

  明夏拔下钥匙,朝她扬了扬下巴:“下车吧,休整一下。”

  当陈晨从洗手间出来时,明夏正叼着烟卷在门口等她。他深吸了口烟,又缓缓吐出,春夜的冷风一下就吹散了烟雾。

  陈晨穿着米色的风衣,阔脚牛仔裤搭配舒适的白球鞋,一款材质柔软的铁锈红色围巾随意地绕在胸前。夜风吹起她齐肩的秀发,围巾与风衣领口间,隐约可见白皙的皮肤和美人锁骨,她属于典型的“文艺女”。

  在超市里转了转,他们简单地买了面包、水、咖啡和香烟,超市里几乎没有人,一盏日光灯接触不良,频频闪烁。收银员打着哈欠,动作缓慢地结了账。

  “睡一会儿再走吧。”明夏提议道。

  陈晨应了一声,走出超市时下意识地裹紧了风衣。

  他们走到车前,明夏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陈晨:“出發的时候,你说要拿什么东西?”

  “噢,对。”陈晨点点头。

  明夏打开后备箱取出陈晨的双肩背包递给她。她伸手探进背包摸索了片刻,找出了一小瓶速效救心丸。她似乎并不想让明夏看见,快速地将小药瓶紧紧握在掌心里,不过明夏还是瞥见了。

  “你心脏不舒服?”他忍不住问道。

  “嗯。”陈晨苦笑着说,“这阵子,差不多每天都吃一点,经常胸闷。”

  “有病要去看医生,这个可不能当饭吃。”

  陈晨摇摇头,说了句“算了”,就钻进车里。

  明夏从后备箱拿出一卷毯子,进了车,将毯子给陈晨盖上。

  “给你盖吧,别感冒了。”

  “我没事,火力壮。”明夏伸手从后座抓来一只抱枕。

  “这图案真好看,是你的作品吧!”

  “嗯。喜欢回头送给你。”明夏满足地笑了笑闭上眼。

  陈晨叹了口气,她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小药瓶说:“听你姐姐提起过,你爱人是突发心脏病去世的,还很年轻啊……可惜了。”

  “唉。”明夏的身体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两声叠加的叹息回荡在窄窄的车里,头顶的全景车窗外,月影在他们脸颊和肩头踩过,悄无声息。

  明夏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梦见了妻子。她坐在餐桌边安静吃饭,他们一直没有讲话,就像往常那样。一只猫从他家楼下经过,“喵呜——喵呜——”叫个不停。

  “你刚才说,要生一只猫吗?”明夏打破了沉默,他说着凑过来嗅了嗅妻子的衣领,她的锁骨窝里暖融融的。

  “冷清。”妻子说着,没停下筷子。她吃的食物很少。

  明夏说:“你吃得这么少,就是猫食。”

  骤然惊醒的时候,明夏一下子恍惚了。明月正在天窗玻璃外悬挂,他差不多用了五秒钟才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陈晨!”他惊慌地叫了一声。副驾驶的座位摸起来是凉的。

  超市里空无人影,跑到卫生间门口叫了几声,也没有回应。他忽然觉得自己又被抛弃在荒郊旷野中。重新跑回车前,却见陈晨正坐在离车不远的一间凉亭里发呆。他终于松了口气,微弱的夜灯打在凉亭廊外鱼池岸边的草坪上,发着悠悠的绿光。

  “吓死我了,找你半天。”

  “在看鱼呢。”灯下的陈晨一副愧疚的神情。

  “回去吧,挺冷的。”明夏走过去关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瞥了一眼池子说:“还真有几条鱼。”

  “鱼睁着眼睡,比人辛苦。”陈晨幽怨地说。

  “比人有能力。”他点头回应。

  “睁眼睡,就像死了,模拟死亡。”

  冷风吹过来,小草在风中抖动。明夏没再接话,揽过她的肩头,把她带上了车。

  四

  车子进入江苏省界时天色已大亮,高速公路蜿蜒在春意盎然的绿色田野,白墙黑瓦的苏式民居散落田间。

  “全都绿了。”

  “他们这里冬天也绿。”

  “嗯。”陈晨望着窗外出神,“清晨真好,都长出了勇气。”

  “勇气……”他叹息了一声,“生和死都需要勇气。”

  陈晨敏感地低下了头。

  “到哪儿了?” 陈晨的手机里传来明春的大嗓门。

  “已经在江苏境内了。”

  “明夏在开车我就不跟他说了,再过两天就能回北京,回去以后我就陪着你……再难的事有我,还有你父母呢……”

  明春语速飞快,似乎根本不想让陈晨插话,她也插不上话。

  进了苏州,明夏觉得心底豁然开朗。他兴致勃勃给初来乍到的陈晨指点讲解:“听说好多明星都在太湖边买了房。看那边的别墅区规模就不小,据说刘嘉玲梁朝伟在这一带也有别墅。”

  “本来就是苏州人嘛。”陈晨望向窗外的太湖,又开始啃拇指,“梁朝伟的《花样年华》演得不错。”

  明夏侧头注视陈晨片刻,明亮的日光下,陈晨的面颊可以看出浅显的皱纹,虽然不再年轻,但她的皮肤质地总体还不错,未经修饰的脸庞有一种自然的舒适感。

  “你不觉得你有点像张曼玉吗?都是小圆脸但很苗条的类型。”

  陈晨轻轻哼了一声,自嘲地说:“我这张圆脸可真是有福了,它时刻提醒我不能吃胖。”

  “过了饭点儿了,饿吗?”

  陈晨摇摇头。

  “就快到了,我预定的旅馆离金庭镇政府不远,那家餐厅的味道不错。”明夏说着,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陈晨忽然低头笑了,这好像是明夏第一次见到她笑。

  “真抱歉,这么晚了才吃饭。”进了餐馆,明夏打趣道。

  “是饭就行了……”陈晨坐定,解下围巾,她修长的手臂卸下圍巾时宛如民间舞蹈的姿态,在午后阳光下那么娴雅淑静,把明夏都看呆了。

  镇上的马路不宽,往来车辆里大多是经营碧螺春生意的客商。他们坐在临街的窗前安静地注视车水马龙的街道,家家户户在门前支起帐篷和铁锅,炒茶的烤香随着清风从敞开的窗口徐徐飘入。

  “这么大的叶子,应该是炒青,而且是雨后的。”望着店家赠送的餐前茶叶片随沸水从透明的玻璃杯中翻起,明夏说。

  “还会送你明前新茶不成?”陈晨双手捧着醪糟汤圆跟明夏的碗碰了碰。

  “醪糟和醴是两种东西。”她说着,抿了一小口醪糟,“前者可以给孕妇们进补,后者能醉倒杨贵妃。有次我喝了米婆婆,差点儿酒驾……”

  陈晨的话猛地僵住了,好像刚刚从冰窟窿里冒出来的落水者,再次落进冰层之下。

  “你的事儿挺难的。最后赔了很多钱吗?”明夏目不转睛注视着她,这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跟她一起面对现实。

  “赔光了全部积蓄,医药费、谅解书,总共八十万。”

  “保险公司能赔多少?听说认定的全责,会全赔吗?”

  “我上的第三方保险五十万,应该能全赔吧。可是,民事能赔,刑事免不了,就等着坐牢吧!”她扭头看向窗外,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吃饭,吃饭。”明夏有点后悔。他递给陈晨纸巾,不敢看她。

  饭后,明夏独自到旅馆前台办理了入住手续。

  陈晨进了房间之后,那种在密闭的车厢中共享隐秘的亲切感又油然而生。

  “我睡沙发。”他特意强调一句。气氛稍有尴尬。陈晨并没有做无谓的推辞,也没看向卧室,她轻轻地坐进一张单人沙发里,像鱼儿入眠那样睁着双眼安静地呼吸,肺叶中的气体与房间的空气进行交换,彼此认识、熟悉,达成某种共识。

  “一会儿咱们到街上转转,这些茶商晚上非常忙,批发商来上货了,他们都要通宵达旦炒茶。”

  “好。”陈晨细声细气回应了一声。

  明夏打开旅馆免费供应的茶叶闻了闻说道:“这个品级比餐馆的略好。”

  “到這里就像掉进了茶叶筒,哪儿都是碧螺春味儿。”

  明夏给两人各自沏了茶:“明天我带你转转明月湾古村,那儿有一家茶商不错,要是镇中心卖三千一斤,那他们家大概就卖一千八,茶品不错,老板也和善。”

  “这个岛的村民家家种茶吗?”

  “可能吧,种茶,还经营枇杷、杨梅、橘子采摘什么的。不过农家餐馆饭菜的卫生情况还是要警惕,以前……”明夏的话停顿了一下。

  “以前……你跟你爱人每年都来?”陈晨平静地询问。

  明夏低头干咳了一声:“是。有一次我们在湖边的一家餐馆吃饭,大概是马兰头没洗干净,结果她上吐下泻,我们连夜就赶回苏州的医院打吊针了。”

  “出门在外,还是要多注意。”陈晨说着,目光投向窗外枝叶繁茂的枇杷树。她的心思重新掉入黑洞了一般。

  稍事休整,明夏和陈晨走出旅馆。晚风拂面,整条街道灯火通明,一户户茶叶店家的棚子下,炒茶的师傅们正埋头苦干,没有哪家店铺真正在乎他们这样的散客,以至于当明夏跟一位店家询价时,对方就干脆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明夏有点恼火,刚要缠着店家烦扰一番,却被身边的陈晨拽住:“行了,看他们忙的,咱们别添乱了。”

  “切。”明夏时而会有一股孩子气。他的妻子曾说:世间唯有猫和小人儿难养。明夏就是她的小人儿。

  他们到街拐角的超市买了黄酒和蜜饯,明夏的气才消了,说:“行了,一会儿回去,咱们两个小人儿之交甘若醴。”

  恍然之间,他俩已在小镇中心广场转了一圈,正打算回旅店休息时,明春的电话再次打来:“她怎么样了?”

  “好多了,但状态还不稳定。”明夏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陈晨。

  “是明春吧。”陈晨露出难得的笑容。明夏点点头。

  明春说:“你可要看好了她。”

  “我尽力。”明夏边接着电话,边朝广场边缘走去。陈晨识趣地没有跟来。明春那边又说了一会儿陈晨的情况,明夏及时挂断电话,走到陈晨身边关切地说:“回去吧,风太硬。”

  陈晨点点头,顺从地随着明夏走出广场。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贴得很近。

  明夏一觉醒来,发现身上盖着被子,一片暖黄的落地灯光从卧室那边筛来,明夏一骨碌从沙发上坐起,下意识地冲了进去。

  落地灯淡黄的光线柔和地洒在她的睡衣和棉被上,温暖的空气仿佛也随着她均匀的呼吸而规律起伏。睡姿都如此优雅的女人到底生活中是什么样的呢?明夏想着,低头看到她手中那本狄更斯的《一个孩子的星星梦》还打开着,她白皙的手指压在蓝色的书封上,让他忽然觉得文字也是可以靠触摸来体会的。

  替陈晨关了灯,明夏蹑手蹑脚退出卧室回到沙发,没了睡意。旅店的窗帘遮住了整面墙,他想那应该是陈晨拉上的。一想到她给自己盖了被子又轻轻拉起窗帘的情景,明夏的心就涌起一种甜蜜的绞痛感。他点燃香烟,走到窗前,旅店后院枇杷在夜风中摇曳,一只白底黑斑点的猫缓步走到树下,“喵呜——喵呜”叫了两声,另一只黑猫从枇杷树后面的草丛冒出来。一阵撕咬过后,白猫抱住黑猫,不再让它嗅闻自己的隐秘之处。两只猫久久地抱住不再动弹,好像在专心倾听彼此的心跳。明夏关上窗户的时候,白猫翻身跳到一旁,抖了抖皮毛看向他,它的眼里透出一股灼灼的妒意。

  五

  简单吃了午饭,他们驾车环岛而行。

  明夏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指着右前方说:“那边是一片梅园,据说冬天的时候可以赏梅,还有烟火晚会。”

  “你冬天来过?看过烟花?”

  “没有,要不,等冬天咱们再来看看。”

  陈晨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确切的答复。她扭头望向窗外。

  “包山寺……”她注视着一晃而过的路牌低声念叨。

  “你想进香?”明夏试探着问。

  “方便的话……”

  明夏不由自主地踩下刹车。

  坐落在山坳中的古寺年代颇为久远。明夏和陈晨拾阶而上,穿过涂抹了黄漆的院落来到正殿前。

  “买香吗?”身着蓝布工作服的寺院管事问他们。

  “我去买。”明夏刚要上前挑选,陈晨拽住他说:“你买你的,我买我的。这事别人替代不了。”

  明夏深深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陈晨选好香,默默向香炉走去。她双手握香,面朝正殿,手指抵住额头默念,好一会儿才庄重地鞠了三个躬。她呆呆地注视着香炉里的香灰,像进入了另一种时空。

  明夏持香,一股浓烟扑上他的脸颊,他咳了两声,眼泪溢出眼眶。明夏虔诚地为亡妻默默祈祷了一番。当他将香柱插进香炉时,白猫又回来了,在离他不远的青松下打起了哈欠。

  车子沿着村子的石板路往深处开了好一会儿,才到了明夏说的那个老茶商的茶店门前。下了车,店老板就笑盈盈地跟他打起了招呼。

  “去年没有来啊。”

  “有点……不方便,今年不是来了嘛。”明夏支吾着,走进院里。

  店老板身穿剪裁落伍也并不合体的西服走出店门,他的面颊黝黑发亮,厚厚的嘴唇和凸起的龅牙显得笨拙朴实。店老板看见明夏身后的陈晨点了点头,陈晨欠了欠身,抿了一下嘴。

  “看起来今年的生意还不错。”明夏进了店门说道。

  “一般般啦,都是老客户。”店老板咧嘴笑笑,又好奇地看了陈晨一眼。

  炒茶的工人们正在院门口的大棚下翻炒茶叶,浓郁的茶香缠绕着他们。陈晨停在炒茶大棚前,没有进店。

  “老板,还是老价钱吧,来三斤。”明夏说着,递给老板一支香烟。

  “现在价格要涨一涨了,物价都涨起来的呀。”店老板接过香烟点燃。

  “我大老远地从北京跑来,又是老客户了。”

  店家嘿嘿地乐起来:“你老婆怎么不来啊,她伶牙俐齿可比你会谈价格嘞。”

  “她来不了了,去年冬天,心脏病,走了。”

  “哦。”店老板的笑容僵住了,“才这么年轻,唉,真没想到。”店老板说着,再次向伫立在院子里的陈晨瞧上几眼。

  “那是你新老婆?”他小心地问道。

  “不是,朋友。”明夏扭头看着院子里的陈晨。正低头专注看炒茶的陈晨,米色的风衣上印下斑驳的树影。

  “噢,朋友。”店老板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识趣地转移了话题。两人闲话着今年的天气和茶叶市场的竞争,一支烟抽罢,店老板亲自给明夏包了三斤茶叶。

  明夏启动了车锁,店老板忽然问道:“你们不去后山采茶了?”

  “哦,对啊,差点忘了。”

  明夏招呼陈晨过来:“要不要去后山茶园,可以免费采茶,就像农家乐的采摘仪式。”

  “采茶?!”陈晨灰暗的眼睛闪出好奇的光彩。

  后山的茶园是店家自己的,茶树不多,零零星星分布,只为自己家人喝茶种植,真正的茶园在离他家稍远的那片山上。

  “这些茶树都没打过农药,咱们就是摘着玩,知道采茶是怎么回事就是了。”明夏说着给陈晨做着示范:“就是顶端这种竖起来的小叶子。掐尖。”

  陈晨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学着明夏的动作,将几片嫩叶放进掌心,嫩叶离了枝子就奇怪地失了生气。陈晨从衣兜里取出纸巾,将手掌里的嫩叶放进纸巾中捧着。

  “给你筐。”

  “我不用,我就摘几片茶叶感受一下。”陈晨说着举起一只嫩叶迎着日头仔细端详,“有绒毛,难怪明前的碧螺春炒出来都毛茸茸的,沏一杯新茶,上面也是一层绒。”

  “就这层绒值了钱。”

  明夏看她站在阳光下端详茶尖的样子,心又被春风牵动了。他摸出手机对着她连拍了好几下。

  离开茶叶店,明夏驱车一路开到极负盛名的明月湾古村。江南水乡特色的民居村落依然沿袭着古老的生活模式,小桥、流水、人家,时光在此地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游客不多,古村在午后靜悄悄的,似乎偶尔能听到柴门犬吠之音。他们并肩走在青苔覆盖的石板路上,斑驳的墙壁,蜿蜒的藤蔓以及繁茂的枇杷树将古老的街道覆上旧时光的色彩。

  明夏说:“下雨的时候来过这里,远远望见撑着油纸伞的游客,就想起了戴望舒的诗句。”

  “好像闻到了丁香的气息。”

  陈晨并不是接应明夏的话,她是真的闻到了丁香花的香气。寻着花香,他们走到路口的一户人家,篱笆院墙下,一株紫丁香已全然盛开,香气悠然,沁人心脾。

  “要是赶上烟雨蒙蒙的天气,”陈晨扭头对他说,“真的会遇上丁香一样的姑娘。”

  “这不就遇见了嘛!”明夏说着,竟然有些脸红,他没有看对方,而是沿着小径走出了古村。

  西斜的日头落入灰蒙蒙的雾霭中,像水晶橘子糖悬在太湖尽头。黄昏令陈晨心境怅惘。码头上的阵风吹起她齐肩秀发,她的世界随着日头的西沉一起跌落。他们漫无目的地沿着岸边行走。

  “原先这里总有拉活儿的为船家招揽生意,现在没有了,安静多了。”

  “为什么?”陈晨问道。

  “原先这里经营水运的只有一户人家,从这儿坐船去三山岛是唯一的途径。可是前两年船家出事了,一个严重的事故,据说去三山岛的水运就被政府收了。”

  “什么事故?”陈晨皱起眉头。显然,她对事故这个词特别敏感。明夏有些后悔谈及这个话题。

  “什么事故?”陈晨继续追问。

  明夏叹息道:“那年清明,几个大学生旅游,他们坐快艇撞上两艘货船之间的缆绳,死了好几个学生。”

  “两艘货轮之间的缆绳?”陈晨不解地问道,夕阳余晖下她的面色异常苍白。

  “报道说,一艘运沙船坏了,另一艘货轮用缆绳拖拽它去船厂维修,两艘货船之间拉着20米长的尼龙绳,只在缆绳中间挂了一个救生圈作为标志。快艇船家没有看见缆绳,茫茫太湖水天一色啊!他就驾驶着快艇高速开了过去,从两艘轮船之间开了过去,事故就这么发生了,非常惨烈……”明夏说着不住地摇头叹息。

  “怎么会这样?”陈晨啃起拇指,一瞬间,她又落入了离京时的状态,整个人像怕冷般地蜷缩起身体,甚至,明夏能感到她在轻微颤抖。

  明夏轻轻拍着陈晨的肩背,担忧地问:“你没事吧。”

  陈晨低下头,不住地啃着拇指:“怎么会这样?”她重复着,不住地摇头自言自语,“他没看见,却死了人,好几条人命!”

  陈晨忽然捂住脸,发出痛苦的叹息:“船家没看见,就跟我一样,我们都没看见。”

  “你在说什么啊!”明夏心头一紧,感觉到冷飕飕的风灌进领口。

  “我没看见……”陈晨无力地坐到岸边的台阶上。她修长的双臂交抱着,望着落日晚照的茫茫湖水,她结结巴巴地感叹:“我真的没看见,我左边是一辆大卡车,我已经开得很慢了。如果再早一秒钟,或许事情就不会发生了是不是?可是,为什么?它就是发生了,就偏偏降临到我身上,好端端的人,就没了,就没了……”

  “别想了,别想了……不要再想这件事了。”明夏坐到陈晨身旁,焦急地安抚着她。

  “我没看见,我就开过去了,然后就听见车后门咣的一声,什么东西撞到了我。我停下来,我下车,看见他躺在地上,我过去,托起他的头,老人是清醒的,他看着我,他很镇静。我问他,大爷,您怎么样了?他说,姑娘,我没事。我打了120,打了122,我手上全都是血,血。”

  “别说了,陈晨,别想了。”明夏一把搂住陈晨,她已经不可抑制地跌落在狂乱之中,她注视着苍茫的湖水颤抖着,她的视线中有明夏看不见的冷酷的记忆,她完全沉浸在那个世界的情境之中无法自拔。

  “警察来了,救护车也来了,我坐在救护车里,他昏迷了,我就抱着他,一直抱着他,我想求他别睡着,我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明夏将哭泣的陈晨紧紧搂在怀里。

  “我有罪,我有罪,我是罪人!”

  “不,你不是,那只是一场事故,一场谁都不愿发生的事故。”

  陈晨哇一声痛哭起来,她哭得太剧烈了,惊得落日一下掉入了太湖里。

  明夏紧紧抱着陈晨,像母亲怀抱哭泣的婴儿。他的心被狠狠地拧紧,他疼痛地深呼吸,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入了陈晨的秀发中。

  湖面上的风呼啦啦扑向他们,风路过他的耳鬓发出哀鸣,好似一位上天的使者在传送悲悯的声音: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你是否希望怀里这个可怜的女子能够早一秒或者晚一秒通过那个致命的路口?你是否希望太湖快艇上的船家能够及早发现那条拖船的尼龙缆绳而调转船头?你是否希望那个清晨你没去晨练,而是在家里陪着你无助的妻子……”

  “如果,可是没有如果。”明夏叹息道。风从他的耳鬓吹过,哀鸣打着呼哨飞向茫茫无际的太湖。

  陈晨的哭声渐渐弱了,她依偎在他怀中,频率忽高忽低地啜泣着。明夏胡乱地从衣兜摸出一条丝绸手帕,替她拭去泪水。陈晨握住柔软的手帕,不自觉地将它在手掌里反复揉搓,她一边拭着泪,一边说:“谢谢你,真的,谢谢。”

  他抚摸着陈晨的秀发,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和脸颊。

  六

  晚饭是在一间临水而建的水榭餐厅吃的,此时游客不多,也不算嘈杂。

  再一次点了太湖三白,明夏犹豫了片刻问陈晨:“要不要来一份马兰头?”

  “要的,但一定洗干净。”陈晨红肿着双眼对服务员强调了一遍。

  应该是阴天了,茫茫湖水黑漆漆的,与夜空连成一片,分不清边界。水岸的灯火照出湖水波动的纹路,才让人得以确认是临湖而栖。

  明夏打开一罐下午买来的新茶,闻了闻,闭上眼一副陶醉的模样叹道:

  “嗯,味道真好。”

  沏了两杯新茶,玻璃杯中略微浑浊的茶汤上漂浮了一层可爱的细绒。

  陳晨端起杯子打量着,轻轻抿了一口:“真是好茶。”她情不自禁地夸赞,泪痕已干的面颊渐渐恢复了温暖的色泽。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明夏的丝绸帕子和纸包。她将帕子先放在一旁,将纸包展开,露出了里面包裹的几片碧螺春嫩尖。

  “你说用这个叶子沏出的茶会怎么样?”

  正在细细品茶的明夏放下茶杯,抬眼看向她,说:“不会有什么味道吧,除了苦涩。要不,你试试。”

  陈晨嘴角上翘,戏谑而笑。

  “就放着吧。”她掏出手机,对着几片蔫头耷脑的茶尖拍了张照片,“让我进那个鬼地方的日子里有个念想。”

  陈晨说着,手机镜头焦点移向了明夏。明夏有些意外,迅速捋了捋头发。他那一头文艺范儿的中分长发要是再长些,或许可以追上陈晨头发的长度了。

  陈晨按了几下手机,眼睛里有光在闪耀。

  “把我拍成什么样儿了?让我看看。”明夏说着伸过头好奇地想一探究竟。陈晨捂起手机:“不给看。”

  “为什么啊?我可有肖像权的。”他故意藐视地瞥了一眼,逗笑了陈晨。

  “你笑起来更好看。”明夏温柔地注视她。

  “你也是。”陈晨低下头,面颊更温暖了。

  明夏起身去洗手间,他像逃避着什么,又像期待着什么。拐进狭长的后厨通道,餐厅的玻璃窗外,太湖上的夜空划过一道惊人的闪电,他被震慑了,停住脚步。闪电将夜空割裂成许多黑暗的碎片,仿佛火山喷发,熔岩的赤红细流撕扯着沉重的岩石块垒。在颤抖的闪烁中,他看见白猫正蹲在餐厅外的竹林里目不转睛地注视他,它的目光比平日多了一丝凄婉,幽怨的神情比闪电撕裂夜空更令人惊惧哀伤。

  明夏回到座位,陈晨正安静地望着窗外的夜空陷入沉思。他觉得她的目光有一点奇怪,仿佛含着深深的悲悯。

  “菜上来了,怎么没吃?”

  “不急,等你。”陈晨的声音还是那么沉静,却比先前坚定了许多。“这几天真是太辛苦你了。”陈晨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深深地点头致意,她喝下一口清茶,再次凝望他。

  “不辛苦,我愿意。我还要谢谢你呢,风尘仆仆陪我到这儿。”明夏深深地吸了口气,搓搓手挤出一脸笑容,“快吃快吃,菜要凉了。”他说着夹起菜,一种不安却从心底缓缓蔓延。

  南方的夜雨说下就下,疾雨打在落地玻璃窗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湖水的波纹在密集的阵雨袭来后乱了容颜,油滑细腻的水波立刻变成了麻子脸。

  饭吃到一半,陈晨的手机响了,她举起手机,朝明夏示意。

  “我姐?”

  陈晨点点头,接通了明春的电话:“挺好的,在吃晚饭,对,太湖三白,必须得有的。”陈晨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拿着筷子在身前的菜盘画圈。她时而沉吟不语,时而不住地点头,嗯嗯回应着明春。

  明夏慢慢吃着菜,他发现陈晨跟明春对话时,永远保持倾听者的姿态,这或许是她们长久友谊的相处方式。

  明春跟陈晨的对话应该是告一段落了,她将滑向脸庞上的几缕秀发别向耳后,将手机递给了明夏。

  “明夏,你们是明天回北京吧?”

  “对,明天回去。”明春的大嗓门让明夏不得不调整了手机贴耳的距离。

  “噢,那个,我后天一早的飞机到北京,我跟你姐夫说,这一个礼拜都陪陈晨住,跟单位也请了假,我还要找律师好好聊聊。”

  “哦?那这样吧,姐,我们明天先去苏州市里玩半天再出发,开一夜,应该后天一早到北京,正好去机场接你,你就别麻烦姐夫了。”

  “开夜车很辛苦的。”

  “没问题,你放心吧。

  车出饭馆,雨线在车灯的光柱里混乱地舞蹈,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温柔细腻。疾雨敲打着全景天窗的玻璃,噼啪乱响。

  “来时查过天气预报,还真准啊。”

  “明天就回去了。”陈晨的话说得十分平静,明夏揣摩不出她的心情。沿着狭窄的环岛公路,车子向镇中心方向驶去。

  陈晨掏出包着茶叶的纸包和明夏的丝绸帕子。

  “只是一次对浪漫的占有。”

  “什么?”明夏没有明白陈晨的语义。

  “我跟你姐姐,我们每次去餐厅吃饭,但凡看见美丽的勺子,她就有拿走的冲动。我就跟她讲,你并不需要,只不过是对浪漫的占有。”

  “我姐是勺子控。”明夏专注地开着车。

  陈晨掂量着手里的几片茶叶说:“摘掉这几片茶叶,却不能当茶喝,就单单想摘到它们,这也是对浪漫的占有。”

  明夏没有说话,他不知道陈晨到底要表达什么。

  岛上的路灯没有市区那么明亮。雨水将夜路稠密地包裹起来,前路在雨夜中模糊不清。

  陈晨叹息了一声,将明夏的丝绸帕子折叠整齐,轻轻放在汽车的档把后面。

  “還给你,材质真好。”停顿了片刻她继续说,“诗也写得好,上面画的山是西山吗?”

  明夏猛踩了一脚刹车,只一瞬间,他又恢复了平稳的驾驶。

  “我都忘了,对啊……”明夏瞥了一眼手帕,“我还在上面画过山,怎么给忘了!”

  “还写了诗——《西山》。”

  明夏的心被重重撞击了一下。

  “是啊!”明夏深深吸了口气,他感到喉咙干渴,随即从他胸口冲上来的热气又让他哽咽。泪水渐渐不听话地涌入眼眶,模糊了本就被雨水冲刷不清的视线。

  “深深的凄凉,比大寒更冷。”陈晨说着低下头。

  明夏叹息了,陈晨的话钻进他心里。

  “瞎写的,练练字而已。”明夏说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流淌下来。他烦恼地抓起手帕朝后座扔去,丝绸帕子在车厢内展开,像一朵凄惨的白莲花。

  要提防清晨的勇气? 就像

  落日的暖不一定属于夏天

  当晨曦染红了西山的视线

  你把我

  拖入无底的深渊

  从此纠结于它的材质

  以及

  你织的?我送的?还是其他

  自此

  大寒更添了冷意

  ………

  陈晨背诵着帕子上的《西山》诗句,明夏的眼前一片昏花,他不得不打亮转向灯,将车子开到路旁一个较为空旷安全的区域停下来。

  “写得不错。”陈晨轻声说。

  “我都忘了,还写过这东西。”

  “写的是你妻子吧……”

  泪水再次涌出眼眶,明夏低下头,大颗大颗的泪滴到牛仔裤上。

  陈晨不忍地伸出手,搭在他肩头,轻巧地捏了一把。

  “好吧。”明夏重重地叹息道,“你猜得对,我爱人,她不是死于心脏病,她是自杀。这件事,明春是知道的,她连最好的朋友都没透露,我谢谢她,难为她了。”明夏说着,巨大的悲伤令他哽咽难言。

  一道闪电适时地划破夜空,映照出陈晨苍白的脸和悲悯的目光。

  “为什么?”她问。

  “抑郁症。”明夏努力咽下涌上的悲伤,“我太粗心了。”他不住地摇头,“出事之前,大概有一两年,她精神状态都很差。我们没有孩子,年轻时一直玩,错过了时机,但我不觉得这是问题。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她就是不想再跟任何人交流了。她总是说,冷清。她总是觉得任何事都没有意义。”

  “我理解。”陈晨接应着他的话,“那就像无底的深渊,一直往下掉,无比恐惧、痛苦不堪。”

  “出事那天,我一早去跑步,我每天都有晨练的习惯。她的确跟往常不同,她没有睡懒觉,还起来做了早餐。可是等我回来,她就走了,什么都没留下,就那么坚决地走上绝路。”明夏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我吓坏了,我大声喊,不停地喊,我把她抱下来,我冲到院子里大叫……”明夏的呜咽声淹没在疾雨中。

  陈晨伸出细长的双臂倾尽全力拥抱他,将他散乱的发丝捋向脑后:“别哭,明夏,不哭,不哭。”

  她捧着他的脸,亲吻着他的泪水,和着她自己的泪,分不清哪个更咸。

  “她是对我有多失望啊!”明夏泣不成声,像个孩子那样呜呜哭泣,“她抛弃了我,把我扔到了荒野,没有一点留恋,哪怕只言片语都不肯留下。”

  陈晨抚摸着他的头,用下颌不断蹭着他的头发:“她只是不想面对这个世界了,不只是你,你只是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而已!她都不想面对了。不要再想了,这不是你的错。”

  她细长的手指抹去明夏滚烫的眼泪:“要走的人拦不住,明夏,这真的不是你的错……”

  两个悲伤的人紧紧地相拥着,疾雨在全景天窗玻璃外猛烈地敲击也没能打扰他们,黑夜中的雨点们气急败坏,聚集在车窗玻璃上跳出了类似毕加索名画一般摄人心魂的图案。

  这一夜很漫长,长得让人想不起应该如何结束。细雨敲打着旅店的窗棂,衬托着落地灯善意的黄光。两个互相抚慰的人缠绵在干燥的棉被里,热烈欢愉。当大汗淋漓的明夏动情地俯身在她耳边说“久违了,温暖的人味儿”时,陈晨的眼泪再一次流淌下来。

  那只白底黑斑的猫跳上窗台,却没能从窗缝窥视到卧室的景象,或许雨夜的窗台本就不是适宜的栖息之地,也或许搭在椅背上的那件蓝底碎花的丝绸睡衣仿佛一道精致的苏绣屏风遮住了猫的视线。

  在那个异常寒冷的清晨,当明夏将妻子的身体抱下之后冲出房门奔进院子大声狂喊的清晨,缓步走向他的那只白底黑斑的猫,在南方的雨夜,从湿淋淋的旅店窗台纵身跳下,落入黑漆漆的杂草从中,再无踪迹。

  七

  南方的雨绵绵密密,若有若无,要不是地上的水洼不断地泛起涟漪,很难让人推断雨是否来来去去,徘徊于此地。

  明夏醒来,望着躺在身边的陈晨,听着她棉花一样柔软而均匀的呼吸,突然感觉心底的空洞被填平了。

  这几年,父母离世,妻子也决然离去了,好在姐姐明春还陪伴着他,不然明夏真以为死去的不是他们而是自己。

  在似睡非睡之间明夏胡思乱想着,离开的人们把他大部分的人生经历也一同带走了,如今的他不只是残缺不全,他觉得自己几乎快成了徒有轮廓的透明人。

  他正回想着往事,一只温暖的手缓缓插入他的发际,轻柔地梳理他的发际以及身体,更梳理着他隐秘的内心世界。梳子打断了他的迷梦,明夏没有转身,只是轻轻捉住那把梳子,沿着每一根温暖的梳齿亲吻,亲吻下去,比窗外的雨缠绵、动情、有力。

  午饭时分,他们退了房。明夏检查了一番车子后终于安心地钻进车里。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除了雨刮器规律的工作声,偶尔能听见轮胎辗轧路面上積水的声响。

  “如同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一般的沉默在持续……”明夏想起了妻子最爱的《挪威的森林》中的名句。这就权当是她对天平另一端的祝福吧,明夏想。即使灵魂们都跑到天平的一端,只剩他自己在这里,他也依然要努力增重,哪怕是扎入泥土里生根,或者只是长成一片荒草沉默地淋着雨。

  将车子停入一座商厦的停车场,明夏锁好车,陈晨的一把双人伞遮住彼此的天空。

  观前街在绵绵春雨中依然十分热闹,游客们熙熙攘攘地出入街道两侧的商铺。明夏领着陈晨进了采芝斋,买了松仁粽子糖、芝麻皮糖、乌梅饼、软糕和藕粉。

  “买这么多?”陈晨有点惊讶。

  “都来苏州了,总得给你父母和我姐带些特产吧。”

  陈晨啊了一声,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肚子饿了吧,想吃什么?爆鳝面、叫花鸡、响油鳝糊、松鼠桂鱼……”明夏快速地转移了话题,他不想陈晨因为愧疚而情绪低落。

  “以前来过一次苏州,就在观前街的餐馆吃的。”陈晨想了想说,“也就吃的这些吧,印象不深了。”走出店面,陈晨撑起伞,明夏双手提着礼品四下张望。

  “都吃过了?”明夏不服气,他的小孩子脾气上来了,“要不我带你去一家有特色的馆子,那里的熏鱼蒸臭干,一定会让你终生难忘。”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陈晨说着,嘴角弯出月牙状,显出一副他从未见过的骄傲又调皮的憨态。

  “哼!那当然!”明夏一扭头甩动艺术家的长发迈开大步,弃陈晨和雨伞而去。

  “哎,你等等。”陈晨追上前去,“都淋湿了。”

  “心疼我了吧。”明夏得意地瞟着陈晨。

  “心疼糖果点心。”

  “哼!”

  明夏歪过身轻轻撞了她一下,瘦弱的陈晨一时站立不稳,明夏急忙扶她,手里的点心险些掉落在地。

  “讨厌。”陈晨嗔怪他,明夏咧嘴笑了,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

  吃了路边的青团,喝了甜美的甘蔗汁,饥肠辘辘的感觉消解了不少。他们路过的窄小门脸的苏州市评弹团,藏身于喧哗闹市中,宛如古董一般存在着。又走了不远,明夏指着一家还算气派的酒楼,说:“终于到了,啊,就要吃到迷倒众生的熏鱼蒸臭干了!”

  “好吧,我也只能接受挑战了。”

  “你会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听闻此言,陈晨抿着嘴扑哧笑了。

  午饭出乎意料地令人满意,陈晨的胃口明显好转了。看着津津有味吃东西的陈晨,明夏觉得越来越多的烟火气填充进来,像夏日的阳光。

  午饭过后,雨依然没停。拎着糖果礼盒的明夏在街上走累了,就建议到附近的艺圃茶园歇歇脚。

  进了艺圃的院门,陈晨就忍不住啧啧赞叹:“好别致的园子啊。”

  “其实,在苏州名园中,艺圃的园子算是小巧精致的。”明夏说着,领着陈晨向茶堂方向走去。

  他们在五开间的水榭茶堂找到临窗的最后一张茶桌坐下。茶堂里坐满了本地居民,以老人为主,他们三五一桌,嗑着瓜子闲话,或者打牌。细闻空气,有淡淡的头发油臭味却并不让人讨厌,大约像极了江南人最喜爱的臭干,于臭中分辨醇香,全归为古老的味道吧。

  他们要了最为普通的碧螺春,12元一杯。明夏挑剔道:“一定不是新的。”

  陈晨笑他,熏鱼蒸臭干吃得太迷醉了,直接说起了梦话。

  明夏端起茶杯,在冷雨中的园林水榭古窗旁,细细地品着这不算新的青茶:“其实味道不错。据说苏州本地人并不怎么在意明前的碧螺春,他们更喜欢雨水后的青茶,清爽、味道醇厚,喝得自在怡情。”

  “有茶味儿。”

  “温暖的人味儿。”

  明夏和陈晨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笑了起来。

  一只乌龟忽然探头露出水面,细雨打在午后的湖面上,涟漪无数。大概是有些憋闷了,乌龟从水面探出尖尖的头,迎着春雨淋了淋,还朝他们这边的窗户望了一眼才缩回水下,潜入碧绿的深处去了。

  “这园子真好,我想转转去。”

  “可是拿着礼盒、雨伞……”明夏面露难色地说着。

  “你歇着,我自己转转。”

  明夏依然在犹豫。

  “你眯一会儿,晚上还要开车呢,这里没多大,我很快回来。”

  陈晨说着,起身轻盈地步出茶堂的大门。明夏望着大门外堂前小院的青草,春雨正悄无声息地落下,均匀地覆盖在每一片草叶上,他就又想起了《挪威的森林》里那个名句。

  明夏呷了口青茶,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望着窗外绵绵不绝的春雨,他忽然来了兴致,从背包中取出速写本和笔,熟练地勾勒着线条。

  春雨、和风、湖水、凉亭、砖雕门楼、湖石花台、临池水榭、石板拱桥……这些气质相合的元素不一会儿就跃然纸上。艺圃的园子虽小,但是造园技法开朗简练,疏密有致,叠山理水的手法处处得以彰显。

  明夏投入地画着,抬头瞭望翠绿的湖岸,身穿米色风衣的陈晨不经意间姗姗入画,微风拂过岸边的软柳,柳条斜斜搭上她的细肩。

  明夏露出欣然之色,那只乌龟再次冒出头,伸长了脖颈与水榭窗旁作画的男子一起,注视湖岸那边风姿绰约的她。

  茶杯已经空了,陈晨还没有回来。明夏的写生作品已经接近尾声。他望了望大门外的堂前小院,春雨不疾不徐,极富耐心地飘洒。

  明夏有些担心,他略微不安地拨通了陈晨的手机:“怎么还没回来?”

  “马上就回去。”陈晨在电话那头略显歉意。

  “没事,我就是……想上厕所了才给你打电话。”

  “好的,马上回去。”陈晨低声说道。隔着手机,明夏似乎听到了对方无奈的苦笑。

  挂断电话,明夏继续作画,尽快给手头的写生作品收尾。他想起了尼采的一句名言:“我们的眼睛就是我们的监狱,而目光所及之处就是监狱的围墙。”

  一幅画也是围墙内的风景啊。一道坚实冰冷的铁门内会是什么风景呢?一位弱柳扶风的温雅女子跨进那道铁门之后又是什么风景呢?如果他能看到一定会描绘出来吧。明夏忽然有些心酸。他感到人类的软弱和无能为力。我们是看不到画框外,同一时空存在的别人的世界,即使是爱人的世界对于我们来说也是盲区,在我们看不到他人的时空里,说不定对他人来说,我们就已经被放逐在了暂时的死亡之中,安静的,孤独的,饱满的,或许还十分惬意、欢愉的非生非死的状态,就像那个著名的量子理论的实验——薛定谔的猫。想到猫,明夏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一股失落的情绪油然而生。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陈晨回到了茶堂,带着一股潮湿的气息。明夏注视着她,发现她脸上好似扑过了香粉般细幼滑白皙,还散发着春日万物生长的香气。陈晨兴致勃勃地对他说:“这么小的园子,我竟然迷了路。”

  “你是说,这么长时间在园子里转,是因为你迷路了?”

  “嗯。”陈晨严肃地点着头。

  明夏递给她一杯热茶。她看来是真的渴了,咕嘟咕嘟将茶水一饮而尽。

  “闭塞中求敞,浅显中求深,狭隘中求险,行家评价艺圃都说,中国园林的精髓尽在其中,也难怪你会迷路。”明夏说道。

  “就像我以前做过的梦,我经常重复那个梦,在幽深的宅院里,我迷了路,尽管月光照亮了一切,可是我怎么也走不出去。”

  “现在你走出来了?”明夏举起自己的写生作品指给她看。

  陈晨呆呆地注视着园林中湖岸柳下的那个自己,幽幽地感叹:“但愿现在不是在梦里。”

  从苏州開回北京的路上,夜雨时下时停。进入北京界的时候,雨再次飘落下来。明夏说:“天气预报还真准啊。”

  从沉沉迷梦中醒来的陈晨睡眼惺忪,她裹紧了毯子用手抹去车窗玻璃上淡淡的雾气。

  “回来比去的时候感觉快。据说要是坐飞机自东向西飞就会比自西向东飞更快。大概因为地球自转的缘故吧,不知道真假。”

  “离家的路,回家的路,两者毕竟不同啊。”

  飞机正点到达首都机场,明夏和陈晨挤在到达出口迎接明春。装扮时髦的明春,挎着她的名牌包,一出站口就径直地朝他们跑来。她张开双臂,略微夸张地抱住了瘦弱的陈晨:“我的宝贝儿,终于见到你了,担心死了。”

  陈晨轻柔地挣出她的怀抱,充满歉意地说:“我没事,你们都别为我操心了。”

  “我回来了,后边的事你就放心吧,有我呢。”明春拍着胸脯,豪爽得如同男子。陈晨的眼圈红了。

  明夏拍拍姐姐的肩膀提示道:“好了,走吧,咱们回家再说。”

  再次开到陈晨家楼下,明夏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护送两位女士进了家门,安顿好一切之后,明夏还有些恋恋不舍。

  明春对他说:“别傻站着了,快回去好好休息,开了一夜的车!这里有我呢。”

  陈晨也点点头,向他投来不舍的目光。

  “好,那你们也休息一下,我回去睡会儿,晚上再来。”

  “不用了,有我在就行,你忙你的吧。”明春说着打开电视,又走到阳台开了窗,“几天没人住,要透透气。”

  走出陈晨家的楼门,天空零星地飘落着雨点,干燥的北方空气漂浮出一股南方的雨味。明夏迟疑了一下,又返身跑回陈晨家门前,敲敲门,陈晨打开房门,疑惑又欣喜地看着他。

  “下雨了,借我把雨伞。”

  “两步就能跑到车里了,还回来一趟,你车里没伞啊?”明春坐在客厅里唠叨着,电视机里传来相声馆观众的哄笑。

  陈晨引明夏去了厨房,取下挂钩上的米色碎花雨伞,递给他。明夏接过伞,快速地亲吻了她的面颊。她红了脸低声说:“记得还给我。”

  “等天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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