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学者感叹,当今中国现代文学史写作“没有一部是沿着语言发展的线索而写作的”,不仅如此,“无论是轰轰烈烈的关于汉语汉字的各种讨论,还是作家各自的语言实践和语言风格,都只是在文学史中作为点缀出现”(文贵良26)。因“语言”未成为文学史写作的线索与关键词,钱玄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位置较为“尴尬”。在目前的文学史叙述中,他或是《新青年》杂志“双簧信事件”的策划者,或是成为陈独秀、胡适等人新文学主张的追随者。这些叙述,弱化了钱玄同在“五四”新文学运动中的作用。陈独秀称赞,钱玄同作为“声韵训诂学大家”而提倡新文学,“何忧全国之不景从也”(《致钱玄同》13)。钱玄同精研音韵训诂之学,以“文章即说话”为核心来建构新文学,其视角与方法在“五四”时较为独特。按其自述,他讲的“文章革命”,与胡适之、周启明、刘半农、陈独秀诸公的新文学设计“观念完全不同”(《写白话与用国音》649)。①
一、“文章即说话”及其理据
在传统的文言文逻辑中,文字一经产生,就发作用于语言,形成了“音随字变”的语言规则。这种以文字为基础的文章观,使“语言”成为“文字”的附庸。即便清末的白话文运动,也是“用古文想出之后,又翻作白话写出来的”(周作人95),延续的仍是“文字规约语言”之思维。“五四”时,钱玄同彻底颠覆传统语言逻辑中的主从关系,大胆提出“音本位”的思路:“文字本来是语言的记号,嘴里说这个声音,手下写的就是表这个声音的记号,断没有手下写的记号,和嘴里说的声音不相同的。”(《〈尝试集〉序》;《钱玄同文集》第1卷85)在他看来,“文字”是表音的记号,为辅助性的工具,那么“说话”(声音)才是文章写作的根柢与前提,而文章写作的重点与本色应去靠近、迁就“说话”(声音)。这将“说话”与“文章”置于同一性关系中,“文章”的优劣在于是否呈现出“说话”的“真”。“五四”初期,陈独秀、胡适等人虽也倡导“文章即说话”,可“没有高深的道理”(周作人96),只是一句空话而已。直到钱玄同从文字音韵学中博搜例证以大畅其旨,才让以“言”为本质的文章观得以立足。钱玄同选择从古人“造字”的角度思考“字随音变”的问题,认为:
古人造字的时候,语言和文字,必定完全一致。[……]拿“六书”里的“转注”来一看,很可以证明这个道理:像那表年高的意义和话,这边叫做lau,就造个“老”字;那边叫做Khau,便又造个“考”字。同是一个意义,声音小小不同,便造了两个字,可见语言和文字必定一致。因为那边既叫做Khau,假如仍写“老”字,便显不出他的音读和lau不同,所以必须别造“考”字。(《〈尝试集〉序》;《钱玄同文集》第1卷85)
从“老”“考”等“因声造字”之例子,可知文字不过是表音的工具,语音不同,文字自然各异,也即是钱玄同所说的“若是嘴里声音变了,那就手下记号也必须跟着他变的”(《〈尝试集〉序》;《钱玄同文集》第1卷86)。
不仅在“造字”时是“以文字合之语言”,钱玄同还以文字学上的实例证明汉字中虚字实字的“字形”变迁也遵守“跟着字音转变”(《〈尝试集〉序》;《钱玄同文集》第1卷86)的规律:一是可从《说文》里的“形声”字来看,“正篆和或体所从的‘声’,尽有不在一个韵部里的;汉晋以后的楷书字,尽有将《说文》里所有的字改变他所从的‘声’的;又有《说文》里虽有‘本字’,而后人因为音读变古,不得不借用别的同音字的”,这些皆是“今音与古不同而字形跟了改变的证据”(86);二是能从文言与白话的变迁史中窥出,譬如“‘矣’字音变为li,就别造‘哩’字;夫(读为扶)字在句末——表商度——音变为bo,就别造‘啵’字,再变为ba,就再借用‘罢’字(夫的古音本读buo);‘无’字在句末——表问——音变为mo,就借用‘么’字,再变为ma,就再别造‘吗’字。(无的古音本读mu)这更可见字形一定跟着字音转变”(86)。钱玄同建构的“字”随“音”变之逻辑,使“言语”取代了“文字”在传统中国文化中的中心地位,让“文章即说话”理念具有了语言学上的事实依据,而非空洞的口号。
从语言学意义上阐释“文章即说话”的合理性后,钱玄同又从汉文章发展史上搜寻到极具说服力的例证,表明先秦以来的文章“大都是用白话”(《〈尝试集〉序》;《钱玄同文集》第1卷87—88):首先,《盘庚》《大诰》“后世读了虽然觉得佶屈聱牙,异常古奥”,可这些文章“实在是当时的白话告示”(88);其次,《尧典》中的“都”“吁”等字和现今白话文所用的“阿呀”“”“唉”等并无分别,而“《公羊》用齐言,《楚辞》用楚语”与“现在的小说里搀入苏州、上海、广东、北京的方言”也没有什么分别(88);再次,李耳、孔丘、墨翟、庄周、荀况、孟轲、韩非等人的著作“文笔无一相同,都是各人做自己的文章,绝不摹拟别人”(88)。以上例子,通过《盘庚》《大诰》《公羊》《楚辞》等传统学术经典或文学作品,辅以李耳、孔丘、庄周、孟轲等传统名家的著作,来表明古书中的雅言只是当时的“今语”。这提高了白话的地位与历史说服力,使“文章即说话”成为自然而来的正统的语言发展规律。
同时,钱玄同用大量的例子说明,先秦以来的古人为避免“言文分离”,在撰文时“所用的白话,若是古今有异,那就一定用今语,决不硬嵌古字,强摹古调”(《〈尝试集〉序》;《钱玄同文集》第1卷88):比如,“《孟子》里说的,‘洚水者洪水也’,‘泄泄犹沓沓也’,这是因为古今语言不同,古人叫‘洚水’和‘泄泄’,孟轲的时候叫‘洪水’和‘沓沓’,所以孟轲自己行文,必用‘洪水’和‘沓沓’,到了引用古书,虽未便直改原文,然而必须用当时的语言去说明古语”(88);又如,司马迁的《史记》采用《尚书》时,“一定要改去原来的古语,做汉人通用的文章”,使之“不能和当时的白话相差太远”(88)。以上例子传递出“言文一致”的另一标准:文章写作不仅要“今人用今语”,而且当遇到“古今有异”时,也只可舍“古”而留“今”,以真正实现不同时代的人用各自时代的“话”。
钱玄同从汉文章发展史的角度梳理出,“文章”(书面语)与“说话”(口语)自先秦以来都是一致的,可这种正常的文章规律在西汉时较为衰微,特别从西汉末年开始被逐步打破。他解释道:首先,西汉末年的扬雄,刻意摹拟古人,其辞赋浮伪雕琢,“东汉一代”受其影响,“到了建安七子,连写封信都要装模作样,安上许多浮词”(《〈尝试集〉序》;《钱玄同文集》第1卷89);而后的六朝骈文更是“满纸堆垛词藻,毫无真实的情感”,只要“打开《文选》一看,这种拙劣恶滥的文章,触目皆是”(89);唐朝以来的韩愈、柳宗元纠正了“《文选》派”的弊害,“所做的文章,却很有近于语言之自然的”,如果继起的人能明白“韩柳矫弊的宗旨”,便可逐步“回到白话路上来”。可宋朝的欧阳修等人“名为学韩学柳,却不知道学韩柳的矫弊,但会学韩柳的句调间架,无论什么文章,那‘起承转合’,都有一定的部位”,此种“可笑的文章”与那“《文选》派”相比,真如“半斤和八两的比例”(89);明清时期的归有光、曾国藩等人更是“拼命做韩柳欧苏那些人的死奴隶”,立了“桐城派”的名目,将“文章即说话”的写作规则“搅得昏天黑地”(89)。
在钱玄同的论述中,从扬雄开启的“言文歧异”之路,中断了以“音”为中心的语言逻辑,让文章沦为堆砌各种陈套语、表象词的“泥美人”(《论世界语与文学》;《钱玄同文集》第1卷20),破坏了语言文字发展的自然规律,是历史的“逆流”。这种“逆流”在“五四”时依然很有势力,导致了荒谬的语言现象:譬如行鞠躬或点头礼时,还说“顿首”“再拜”(《随想录 四五》;《钱玄同文集》第2卷20);又如脱下西洋式的帽子,却说“免冠”(20);再如“在改阳历以后写‘夏正’,称现在的欧美诸国为‘大秦’者”(20)。以此例推,“则吃煎炒蒸烩的菜,该说‘茹毛饮血’;穿绸缎呢布的衣,该说‘衣其羽皮’,住高楼大厅,该说‘穴居野处’;买地营葬死人,该说‘委之于壑’”(20)。这种荒谬,投射出言文截然分离的危害性——使语言变得造作矫揉,脱离实际。
所以“五四”新文学的使命就在于,恢复被中断的以“音”为中心的语言发展规律,即:“今人要用今语做文章,不要用古语做文章”,而且“古人做的很自然的白话文章,也不当学”,因为“在他当时是今语,该这样做”,而“在我们现在已经变为古语,不该照样去学他”(《关于新文学的三件要事》;《钱玄同文集》第1卷356)。为此,钱玄同还制定了“文章即说话”在应用时的具体规则:一是“只可拿现在的声音来做标准”,“例如某本字,在文言里现读甲音,白话里应该用这个本字的地方也读甲音,这类本字,自然应该采用;又如某本字在文言里虽读甲音,而白话里应该用这个本字的地方,却读了乙音,那就只可写一个和乙音相同的假借字了”(《新文学与新字典》;《钱玄同文集》第1卷105);二是“道古时事,自当从古称,若道现代事,必当从今称”,比如“冠”“履”“袷”“笾”“豆”“尊”等古称只可用于“道古”,若道今事,这些必当改成“帽”“鞋”“领”“袴”“盌”“壶”等名,“断不宜效法‘不敢题糕’之迂谬见解”(《反对用典及其他》;《钱玄同文集》第1卷6)。
此种语音中心主义的逻辑在“五四”时期就备受质疑。按中国传统的文字常识来讲,中国汉字是主形的,虽与言语(声音)有关,但并非一体。这也是“五四”反对者批判语音中心论的理念支撑。而钱玄同釜底抽薪地提出中国汉字多是主音不主形。在他看来,汉字构造上有“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六大阶段,从这“六书发生的次序”来看,汉字是从“象形”到“表意”,再由“表意”至“表音”,等到“纯粹表音的假借方法”发生时,这便离拼音“只差一间了”(《汉字革命》;《钱玄同文集》第3卷68)。并且“离形表音”的“假借字”从殷商以来便已开启发展的历史:假借字在殷代的甲骨文字中已出现,例如借“唐”为“汤”,借“凤”为“风”,借“果”为“婐”等(69);而后到春秋战国儒学作品如《诗经》《尚书》《春秋》里的假借字又多了,这几部书历史久远,且因传写人不同,“所以彼此异文甚多,这些异文,什九都是假借字”(69);再到汉代的《史记》《汉书》等“触目都是假借字”,而后的唐宋元仍流行假借字的风气(69);至今此风仍未断绝,比如“北京的书店掌柜写书签子,‘《汉书》’作‘《汗书》’”(70)。钱玄同通过对汉字构造的历史考察,极端地从学理上表明“文章即说话”符合于汉字“离形就音”之趋势。
综上,钱玄同发挥自己文字音韵学家的优势,验证出“文章即说话”在历史上已有很坚固的基础。这一理念不仅是语言问题,更是权力问题:一方面表明“五四”白话运动并非莽撞的新设计,而是去恢复被文言文中断的言文一致的语言发展规律,使“言语”在现代中国取代“文字”的主流地位,颠覆“言语以就文字”的文言书写传统;另一方面展示出“文章人人会做”的“五四”平民精神,“打通‘说’、‘写’、‘读’之间的阻隔,解构传统文章义法及其至尊地位,也有助于新思潮的传播与接受”(王本朝148)。
二、“说话”如何入“文章”?
钱玄同的“文章即说话”,要求文章“老老实实照着说话写了”(《文学革新杂谈》;《钱玄同文集》第1卷159)。可“笔写的白话”无法全然等同于“口说的白话”(朱我农174)。章太炎就认为,白话文不能“尽传口语的真相”(《国学概论》22)。为此,钱玄同又从语言文字学上进行了相应的思考,以使白话文章能传出口语之“真相”。(一)多用复音词、虚词,实现表意上的“言文一致”。“中国语言为文字形体所牵制”,口头上的白话多是复音词,“大半是用两个或两个以上音节来表示一个意义”,并借助介词、连词等虚词展示言语间的逻辑;而书面上的文言为使文章凝练、齐整,少用或不用虚字,多是“一音一字,一字一形”(乐嗣炳编6)。因此,钱玄同认为,要使“说话”真正入文,需完全接受“说话”中的复音词、虚词,让“口说的白话”与“笔写的白话”在表意上得以统一。“白话”入文时,用字用语比“文言”繁多。当时一些白话反对者深揪于此,认为白话文章字句冗长,语言啰唆。钱玄同则反其道而行之,举出大量语言实例,论证文言文的“简”是“文法的不完整”之表现,譬如:
《史记·殷本纪》的《赞》末了一句,叫做“孔子以殷辂为善而色尚白”。殷朝的车叫做辂,是一件事;孔子以辂车为善,又是一件事;殷朝色尚白,又是一件事;三件事绝不相干,忽然用一个“而”字,把他连成一句,这真是不通到极点了。[……]要知二千年前的大学问家司马迁竟会闹这笑话的缘故,就坏在一个“简”字上。只因简了,于是就做出这样笼统、粗疏、含糊的句子来了。(《文学革新杂谈》;《钱玄同文集》第1卷158)
在钱玄同的逻辑中,文言的“简”,看似耐人寻思、饶有趣味,却让语脉与意脉分离,破坏了日常的习惯语法,最后成了笼统的“糊涂账”。他提出清晰、精密、朗畅的文章,其字数一定是多的:例如一个单音的“道”字,容易使人误解,“若用复音语,曰‘道路’,曰‘道理’,则一望便明白了”(《文学革新杂谈》;《钱玄同文集》第1卷158);再如“‘每星期的评论’,这六个字何等明了。‘星期’是嘴里常常说的,又是一个复音名词。‘周’是嘴里所不说的(这名词是从日本贩来的;其实日本称为‘周间’,也是复音名词。)又是一个单音名词。自然是‘星期’比‘周’要适用了。‘每星期’之下加一个‘的’字,文法便很完备了”(《通信:同音字之当改与白话文之经济》645)。这二例表明使用名词、动词之类时,“复音”比“单音”的意思明显一些,更有助于文意的实现。
“名词动词改用复音”(《文学革新杂谈》;《钱玄同文集》第1卷158),可使“文章”传达“说话”的意义时准确明显,能清晰地展示事物的性质、状态、范围、程度。在使用复音词的同时,“文章即说话”在表意上的实现,也需借助虚词来连接不同的词组、短语以及分句,将“说话”中的各种情感关系、逻辑语义完整呈现。在钱玄同看来,虚词有分清语言结构层次与避免语意歧义的作用,而文言文为求“简”,时常省略虚字,这极易闹笑话:
从前听见人家讲笑话,说有一付对联,叫做“今年真好晦气全无财帛进门”,有两种读法:(1)“今年真好晦气,全无财帛进门。”(2)“今年真好:晦气全无;财帛进门。”又听说有两句话,叫做“雨落天留客天留人不留”,也有两种读法:(1)“雨落天留客,天留人不留。”(2)“雨落天,留客天,‘留人不’?‘留’!”[……]从这种笑话里,就可以看出中国文法的含糊,“虚字”的缺少。(《通信:同音字之当改与白话文之经济》648)
钱玄同从此笑话,揭示了文言文因虚字缺少而导致的文意含糊现象。在他看来,虚词的缺乏,会削弱语言的逻辑性,使语言单位间的相互关系不能被明晰地表现出来,故而“五四”白话文写作时“介词连词之类应该有的,一个也缺少不得”(《文学革新杂谈》;《钱玄同文集》第1卷158),并应“规定一种极周密极完备的语法”,纠正文言文“任意省略,任意颠倒,任意变换”介词连词之类的“用‘虚字’的杂乱无章”,并“把含糊的弄他清晰,缺少的一一补足”(《通信:同音字之当改与白话文之经济》646—648)。只有这样,白话文才能“张口见喉咙,一切说尽,毫无含蓄”(钱玄同,《文学革新杂谈》;《钱玄同文集》第1卷160),防止“文失其实”,让读者明白文意。
可名词、动词采用复音,并加入介词、连词等虚词后,文章的字数比旧日古文“必至成五比三的比例”,甚至“加了一倍”,故而“一般人觉得本来只要写三百字就完事的,现在要写到五百个字才算完事,于是就说:‘这是不经济’”(钱玄同,《文学革新杂谈》;《钱玄同文集》第1卷158)。为此,钱玄同从文章的写作与接受两方面进行辩护:从读者角度来讲,假定看二十个字需要一分钟,因古文“笼统、粗疏、含糊”,十五分钟看完三百字的古文后,“还要仔细推求,才能明白”,需“费上两三个十五分钟”,但“若看白话的文章,因为文章分晰、精密、朗畅,所以五百个字虽然要看到二十五分钟,可是看完了,意思也明白了,用不着再瞎费仔细推求的工夫”(158—159);另从作者一面来看,尽管多写了二百个字,看似多费一些时间,可是“写的人的意思,老老实实照着说话写了,不必去用那什么‘推敲’的工夫,比那少写二百个字的反可以少耗时间”(159)。可见,白话文不用读者“推求”,亦不需作者“推敲”,所耗费的时间实际上比古文反而是“经济的”。
同时,钱玄同依据汉语文法进化的规律,论证使用复音词、虚词乃是文章历史进化之表现。在他看来,“书愈古,文法愈疏漏,不但介词、连词常常缺略,而且句子也不大完备”(《国文的进化》;《钱玄同文集》第3卷108):例如“《尚书》的《甘誓》,起首曰:‘大战于甘,乃召六卿,王曰……’谁与谁战,哪一方面召六卿,王是哪一朝称的某王,都没有说明”(108);又如“《左传》首句曰:‘惠公元妃孟子’,连写三个名词,就可算作一句。若是现在的小学生做出这种文章来,教员一定批他不通”(108)。由于欠缺复音词、虚词,夏、商、周“三代”留存下来的高文典册存有此种“不通的文句”;汉唐以来,文章渐渐进化,不再忽略复音词与虚词,故而用字用句完备精确得多;后来明清的施耐庵、曹霑、吴敬梓诸人用白话创作,比之前更是大大地进化了;而“五四”以来的白话小说、戏剧、诗歌的用字造句“比施、曹诸人又精密得多”(108)。这里的“文章逐渐进化”(108)之线索,实则就是复音词、虚词从少到多进入“文章”的历史脉络,意味着复音词与虚词的多寡直接决定着文章的进化程度。
在钱玄同的论证下,复音词、虚词大量入文是语言进化之体现,能改变文言文难懂、朦胧的句法关系,使句意的逻辑关系更加严密,让“说话”中具体的态度、感受、思想、情感得以完整传达,实现表意上的“言文一致”。此种文章观,对“五四”新文学影响深远,使其摆脱了古文的诗性传统,走向表意明白、求真通俗的写实之路。
(二)全用西式标点,实现语气上的“言文一致”。“说话”入文时,其外在的语气如何在具体文章中进行精准的展示?语气语调是“说话”里极为重要的部分,可声音的大小起伏、轻重缓急很难真正进入书面语的字里行间。朱我农就以此质疑“五四”白话文道:“口说时有声调状态帮助表明人的意思,笔写时就没有此等辅助品了”,比如“你不要瞎说”一句话,“在口说时或作笑容,或作怒态,或作和声,或作激调语,意随声调状态级级不同”,倘若写在纸上,就算加上什么“拍案怒道”“低声道”“微笑道”等语,仍是“不能形容尽致的”(朱我农174—175)。
为此,钱玄同提出全面引入西式标点,想用其来帮助“语气”的呈现,使“说话”中的种种声调状态进入书面语,让文章成为“有声”的“活语言”,以符合“口语”之“真相”。在他看来,“文字里的符号是最不可少的,在小说和戏剧里,符号之用尤大;有些地方,用了符号,很能传神;改为文字,便索然寡味”(《刘半农译〈天明〉的附志》;《钱玄同文集》第1卷82),以刘半农翻译的《天明》为例:
本篇中“什么东西?”如改为“汝试观之此何物耶”;“迪克?”如改为“汝殆迪克乎”;“我说不相干!”如改为“以予思之实与汝无涉。”又像“好——好——好一个丈夫!”如不用“——”“!”符号,则必于句下加注曰:“医生言时甚愤,用力跌宕而去之”;“先生!他是我的丈夫!”如不用“!”符号,则必于句下加注曰:“言时声音凄惨,令人不忍卒听”,——或再加一恶滥套语曰:“如三更鹃泣,巫峡猿啼”,——如其这样做法,岂非全失说话的神气吗?(《刘半农译〈天明〉的附志》;《钱玄同文集》第1卷82)
以上例子表明,疑问号、破折号、感叹号等标点能留存“说话”中的语气、情感、气势、神韵,使作品中人物说的话不再是作者刻意模仿作品里人物所说的话,而是作品人物自身的真实声音。这提升了作品在语气上的真实感,亦使读者在阅读时犹如与书中人面语。而中国传统文言文,句式简短,不曾注意到标点符号的作用,只讲究字字匀整,并于每字之旁施以圈点。钱玄同认为这让文章变得模糊晦涩,比如:
《孟子》:“季孙曰异哉子叔疑。”这一句有两种解法。
(1)季孙曰:“异哉!”子叔疑。(赵歧说)
(2)季孙曰:“异哉!子叔疑。”(朱熹说)
《左传》:“遂置姜氏于城颍。”这一句也有两种解法。
(1)遂置姜氏于城颍。(杜预说)
(2)遂置姜氏于城,颍。(金人瑞说)(《〈新青年〉改用左行横式的提议》;《钱玄同文集》第1卷36—37)
可其中“朱熹和金人瑞的解说都是错的”,“假使当日孟轲、左丘明做书的时候有了符号,自己记得明明白白,那么朱熹、金人瑞也不至于随便乱解了”(《〈新青年〉改用左行横式的提议》;《钱玄同文集》第1卷37)。钱玄同的辩解,有一定道理。中国文言文拒绝标点,故“只有平铺直叙的写,只有依照顺序的写”,以至于“平易者流为浅俗,奇险者成为艰涩”(郭绍虞96—97)。这所导致的“艰涩”,很容易沦为钱玄同所批评的模糊不清之状态。
故而钱玄同认为,传统文言文要想重获生命力,需加入标点。他以省略号的使用举例道:例一,“《史记·高祖本纪》:‘诸君必以为便……便国家。……’。[……]在两个‘便’字的中间,用‘……’号表说话停顿,‘家’字底下再用‘……’号表语意未完,便活跳画出一个正要做皇帝时候的汉高祖来了”,这也展示出“汉高祖那时看见诸侯将相做出一种‘天命攸归奏请登极’的样子来,请他做皇帝,心里虽然快活得很,面子上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答应出来,于是胀红了脸,说出这样一句不爽快不完全的话来”(《〈新青年〉改用左行横式的提议》;《钱玄同文集》第1卷36);例二,“《史记·张丞相列传》:“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这都应该用‘……’号去表他口吃的神情”(36)。以上二例中的省略号有“显精神”之效,捕捉到了人物心理的细微变化,让汉高祖等形象有了历史的温度。
钱玄同主张文章全改西式标点的思路,比较大胆。当时一些“五四”主将对此有所犹豫,认为汉语的语气词较多,可取代相应的西式标点。胡适认为:“疑问之号,非吾国文所急需也。吾国文凡疑问之语,皆有特别助字以别之。故凡‘何,安,乌,孰,岂,焉,乎,欤,哉’诸字,皆即吾国之疑问符号也。故问号可有可无也。”(《论句读及文字符号》;《胡适文集》第9卷683)刘半农也指出:“至于符号,则‘?’一种,似可不用。以吾国文言中有‘欤哉乎耶’等,白话中有‘么呢’等问语助词,无须借助于记号也。”(刘半农12)钱玄同则认为中国文章里的部分语气词可以表达多种语气,例如:
“乎”“哉”这类字,疑问也用他,嗟叹也用他。像“人焉廋哉”的“哉”字是“?”,“恶用是鶃鶃者为哉”的“哉”字是“!”;“其然岂其然乎”的“乎”字是“?”,“使乎使乎”的“乎”字是“!”。诸如此类,倘使不加符号,实在不能明白。(《〈新青年〉改用左行横式的提议》;《钱玄同文集》第1卷35)
钱玄同从中国传统语气词的特殊性与现代书籍排版的角度表明,“五四”白话文章需要全面使用西式标点。他在《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2号上发表《句读符号》,将标点符号进行了相应的介绍,并通过对“五四”同人们的各种主张进行去取,拟定了繁简两种标点规则:
(甲)繁式 用西文六种符号——,(读);(长读):(冒或结).或。(句)!(叹)
(乙)简式 仍照以前用句读两号——、(读)。(句)(《句读符号》;《钱玄同文集》第1卷112)
此后,钱玄同与胡适、陈独秀等人的想法渐趋一致。《新青年》杂志1919年第7卷第1号就附有《本志所用标点符号和行欵的说明》,对西式标点进行系统的说明与要求。在此前,《新青年》的作者就已有意识地使用西式标点,譬如鲁迅1919年4月28日完成小说《药》,就叮嘱负责《新青年》编务工作的钱玄同去鉴定、改正小说中的“那些外国圈点之类”(《致钱玄同》;《鲁迅全集》第11卷376)。钱玄同1919年11月与周作人、胡适等人提出《请颁行新式标点符号议案(修正案)》,这不久得到教育部的通过,并且此议案作为教育部1920年2月训令第53号被公布。而后,西式标点正式地进入“五四”白话文之中,随后逐步定型,成为新文学的文法之一。这些标点的进入,拉近了新文学与“说话之真相”的距离,使得“五四”白话文在语气上渐趋言文一致。正如朱自清所讲,“白话文之所以为白话文,标点符号是主要的成分之一。标点符号表明词句的性质,帮助达意的明确和表情的恰切”(朱自清258)。
三、“五四”白话文学的困境与钱玄同的突围
“五四”白话文学建立在“文章即说话”理念的基础上,尽力采用复音词、虚词、西式标点,期盼作文实现“说话”时那种明白自然之境界。但这种理念施行时遭遇诸多困境。钱玄同又凭借语言学家的优势,进行了突围。(一)选择“五四”白话文学的“敌手”。“五四”时期,陈独秀等人虽以“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再答胡适之》;《陈独秀文集》第1卷236)的激烈态度在新文学中推行“文章即说话”理念,可他们在处理文言、白话文学的关系时,界限较为模糊,没有着力点。这让新文学陷入“自鸣得意”而无“敌手”的困境中,犹如挥拳于空中。
钱玄同加入新文学阵营后,借助其师章太炎文字训诂之学在1917年前后鼎盛于世的契机,将新文学攻击的目标集中于“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赞文艺改良附论中国文学之分期》;《钱玄同文集》第1卷1)。章太炎认为,作文应“先求训诂”(《讲文学》;《章太炎全集·演讲集》45),而后才可遣词造句,以避免空洞华辞。这对作者的文字学功底要求极高,故而他鄙视欠缺文字训诂基础而擅长文辞的“桐城”与“文选”,讽刺桐城文风“笑若龋齿,行若曲肩,自以为妍,而只益其丑”(《与人论文书》;《章太炎全集·书信集》384);同时也不满“文以耦丽为主”(《文学总略》;《章太炎全集·国故论衡》49)的文选派,强调骈偶声韵藻采并非文章构成的决定元素。钱玄同虽未认同章太炎“先求训诂”的文章立场,却将其师所鄙视的“文选”“桐城”视为“弄坏白话文章的文妖”,讽刺《文选》派搬运“垃圾的典故”与“肉麻的词藻”,而桐城派是“拼命做韩柳欧苏那些人的死奴隶”,卖弄“可笑的义法”(《〈尝试集〉序》;《钱玄同文集》第1卷89—90)。
不仅借助其师的理论资源,②钱玄同还从语言文字进化规律,对二派进行否定。在他看来,能承载思想学术的语言文字皆是“庞杂不纯的”,那“纯而不杂”的语言文字只会出现在文化初开、思想简单的时候,因为“到了彼此一有交通,则语言即有混合;学问日渐发达,则字义日有引申;一义转注为数语,一语假借为数义,那就要庞杂不纯了。愈混合,则愈庞杂,则意义愈多;意义愈多,则应用之范围愈广;这种语言文字,就愈有价值了”(《新文体》;《钱玄同文集》第1卷299—300)。而桐城派“文章的格局有一定,用字的范围有一定,篇幅的长短有一定,句法的排列有一定”,最后只有“削足适履”的方法,“改事实以就文章”(300)。《文选》派能作的骈文也是“敷引故实,泛填词藻”,“外貌虽极炳烺,而叩其实质,固空无所有”(《反对用典及其他》;《钱玄同文集》第1卷9)。这二派或寄生般地追附古人,或让作为点缀的文辞成为目的,皆违背了语言越进化越庞杂的规律,使文章作来作去,仍在“旧圈子”里转。钱玄同以实例讽刺道:
有人讲笑话说:“一个塾师替人家做祭文,抄错了一篇成文。人家来质问。塾师大怒,说,我的文章是有所本的,决无错理,除非他们家里死错了人。”桐城派的做古文,正是如此,他所以要如此者,就是要纯不要杂的缘故。(《新文体》;《钱玄同文集》第1卷300)
由此可窥出“要纯不要杂”的危害性,使语言束缚于骈偶对仗、义法辞章的藩篱中,而丧失其活力与灵性。所以钱玄同指出,“桐城派”“《选》学家”是“有害文学之毒菌”,其烈于“八股试帖”与“淫书秽画”,因为“八股试帖”只是骗“状元”“翰林”的敲门砖而并非真学问,“淫书秽画”更是不正当的玩意儿,这二者如“中毒”,较易消除;可是“桐城”“选学”则“无论何人,无不视为正当之文章,后者流毒已千余年,前者亦数百年”(《文字改革及宗教信仰》;《钱玄同文集》第1卷190)。
钱玄同对二派的攻击,使“五四”白话文批判传统文言文时有了切实的论据,而“选学妖孽,桐城谬种”也成了当时标语式的革命口号,具有极强的号召力与鼓动性。钱玄同等人策划的“双簧信事件”,更是将“桐城”与“选学”视为攻击的靶子,并将这个“靶子”具体外化到林纾等人的身上。由此,新文学才有了切实的敌手,引发了林纾等人对“五四”白话文的关注与批判,破除了挥拳于空中的困境。
(二)建构白话文学史理念。“五四”初期,陈独秀《文学革命论》等作简单地将中国传统文学浓缩成一个整体来进行否定。这斩断了“五四”白话文学与传统文学之间的联系,使其缺乏历史根基。钱玄同较早意识到,没有历史积淀与基础的文学,犹如无源之水、无根之花。他加入新文学团体后,立即对“五四”白话文学进行历史溯源。
钱玄同1917年已有构筑白话文学发展脉络的想法,将胡适的白话诗与“杜、白之诗”“周、辛之词”“关、马之曲”“施、曹之小说”等纳入“古人用古语,今人用今语”(《论世界语与文学》;《钱玄同文集》第1卷19)的“言文合一”线索之中。这一想法在1920年的《〈儒林外史〉新叙》中进一步展开,呈现出白话文学演变的基本面貌:“中国白话文学的动机,起于中唐以后”,譬如白居易等人就写过一些白话诗(《钱玄同文集》第1卷391);到了宋朝,辛弃疾、柳永等人的词以及程颢、朱熹等人的文章“很多用白话来做的”,可这些白话只是为弥补当时古语的不足,处在“以古语为主而以当时的白话补其不足”的阶段(392);元曲出世,关汉卿、马致远诸人才打破以前的文体,创作时自由地应用当时的北方语言,进入“以当时的白话为主而以古语补其不足”的时期(392);又到明清的《水浒传》《儒林外史》等小说,使很自然的白话文学得以逐步完全成立,这些作品确立的白话语言规则“到了现在还是没有甚么变更”(392—393)。
钱玄同建构的中国白话文学史框架,依据的是“音本位”标准,将“作文接近于说话”的作品挑选出来。这为“五四”白话文提供了历史性的理解与历史的合法性,使唐朝白话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都成了“文章即说话”理念的文学支撑,替新文学搜寻到很好的模范,回应了“什么是活文学”的问题。并由此而推出“五四”白话文学并非偶然、刻意的现象,而是中国白话文学传统的复兴,为新陈代谢之自然演化。同时,这条历史演变线索也明显是与传统文言文传统争夺“作家”与“作品”,将白居易、柳永、辛弃疾、关汉卿等经典作家的作品强行扭转成白话文学的历史注解,期盼通过这些经典作家的影响力来增强白话文的历史底气。
胡适1921年的《国语文学史》将钱玄同对白话文学历史的设计衍变成更为系统的进化思路:从汉朝的白话文学,到魏晋南北朝的平民文学,又到白话文学发达时期的唐代文学,再到白话词极盛的宋朝文学,继而到白话文学渐趋正统的元朝文学,又到白话文学“成人”时期的明代文学,最后到清朝曹雪芹的《红楼梦》等有著者姓名的白话作品之出现。看到胡适的《国语文学史》后,钱玄同提出白话文学的上限应该从《诗经》讲起,称其中的《国风》是“千真万真的白话诗”,故应大大地表彰“这样很古很美的白话文学”,以让《诗经》“洗一个澡”,并“换上平民的衣服帽子”(《致胡适》;《钱玄同文集》第6卷103—104)。选择让《诗经》作为白话文学的源头,反映出钱玄同富有策略性的一面:一是因为白话文学进化史发生得越早,其现代的合法性越充分;二是《诗经》作为“六经”之一,是“经国之大典”。钱玄同却将此从“经”扭转为中国白话文学的源头,让新文学的开头有了一个强大的学术凭借,从而巩固了“五四”白话文的历史基础。
胡适接受此建议,并在1922年拟定出相应的计划,可此计划最终未完成。③后来,从《诗经》开启的白话文学史脉络,还是由钱玄同公开提出:“中国的白话文学,虽然屡屡被文人学士们踢到阴沟里去,而实际上却是从《三百篇》以来绵延至今,并未中断,不过宋以前的白话文学只有一些诗词,偶然有几篇散文,还不是有意做的,所以没有多大的势力”(《〈世界语名著选〉序》;《钱玄同文集》第2卷70—71);而后元朝出现北曲、南曲“这许多伟大的白话戏剧”,明清时昆剧、京剧等等相继而起,并且明朝产生了《西游记》《水浒传》《金瓶梅》等几部“伟大的白话小说”,而清朝的《红楼梦》《儒林外史》等作“跟着继起”(71);再到“五四”以来鲁迅、胡适、郁达夫诸人“努力地创造许多新的白话文学的作品”(71)。
这条从《诗经》至“五四”新文学演变近两千多年的白话文线索,呈现出白话文学自身的魅力。在钱玄同看来,这些白话作品“绝没有哪个来有意的提倡它们,绝没有哪个来认它们为文学的正宗,只因它们是文学的作品,有文学的价值,便能歆动人们对于它们的爱好心”(《〈世界语名著选〉序》;《钱玄同文集》第2卷71)。这些话语以退为进地确立了白话文学史中心观,表明白话文虽未被有意提倡,却始终是历史的主旋律,并绵延了近两千多年,由此可证明白话是文学的正宗,而“文章即说话”理念则具有无可反驳的历史权威性。
(三)确立白话文的适用范围。“五四”初期,陈独秀等人将“文章即说话”理念的实践范围集中于“文学之文”,认为“文学之作品,与应用文字作用不同”(《答胡适之(文学革命)》;《陈独秀文集》第1卷176),默许新闻社论、法律条文、书信通知等“应用之文”对文言的采用。并且,他们所写的《文学革命论》《文学改良刍议》等倡导白话文的文章,其本身仍是用文言文作的。以“文言”讨论“白话文学”,用“死文字”来提倡“活文学”,让人感到十分别扭。这模糊了白话文的使用范围,易消解“五四”白话文改革的意义。钱玄同察觉到确立白话文适用范围的迫切性,提出只有当白话文既是“文学之文”亦是“应用之文”之时,“五四”白话文才算获得真正的胜利。他在1917年1月1日的日记中感叹:“往访尹默,与谈应用文字改革之法。余谓文学之文,当世哲人如陈仲甫、胡适二君均倡改良论。[……]而应用文之改革,则二君所未措意。其实应用文之弊,始于韩、柳,至八比之文兴,桐城之派倡,而文章一道遂至混沌。”(《钱玄同日记》296)故他在1917年2月25日致信陈独秀道:
文学之文,用典已为下乘;若普通应用之文,尤须老老实实讲话,务期老妪能解,如有妄用典故,以表象语代事实者,尤为恶劣。[……]弟对于应用之文,以为非做到言文一致地步不可。(《反对用典及其他》;《钱玄同文集》第1卷4—10)
在钱玄同看来,“应用之文”也应遵守“文章即说话”的规则,并且它牵涉的范围更广,它的言文合一比“文学之文”更为重要。对于“文学之文”,“苟有文才,必会说老实话,做白描体”,若无文才,“简直可以不做”;可“无文才者”虽“不必做文学之文”,却“终不能不做应用之文”(《论白话小说》;《钱玄同文集》第1卷44—45)。因此,钱玄同于1917年7月1日又提出应用文改良的十三条大纲,认为应用文使用白话“是根本上之改革”,而“所选之字,皆取最普通常用者”,并“绝对不用典”,以完成“老老实实讲话”的作文原则(《论应用文之亟宜改良》;《钱玄同文集》第1卷26—29)。钱玄同关于应用文的改良方案是对胡适等人白话文主张的有力补充,陈独秀对此回应道:“先生所说的应用文改良十三样,弟样样赞成。”(《答钱玄同》13)由此,确立白话文使用范围的必要性才可得以被重视。
钱玄同对应用文的主张使“五四”白话文的内涵与外延得以明晰。“文言就是古代的文学语言,换句话来说,就是古代的书面语言和人民大众诗歌创作的语言,它不仅为文学服务,而且为一般的文牍和政治、历史、哲学、科学等方面的著作服务。”(周祖谟28)故而“白话”要替代“文言”,成为现代的“文学语言”,那它不仅要服务于文学本身,也要为政治、历史、科学、哲学等方面的著作服务,最后普及于各类文体之中,形成用白话写作小说、诗歌、散文、书信、日记、新闻报告、报纸社论、科学论文等文章的习惯,从而真正地确立白话的权威性。只有“白话”被普及,“五四”白话文学才会得到广泛的传播与发展。这也是钱玄同在大家关注“文学之文”时而提倡应用文改革的意义所在。
由上可见,面对“文章即说话”理念在实施时遭遇的困境,钱玄同通过选择“对手”、建构文学史,以及确立白话文的范围等手段进行了突围,弥补了陈独秀等人新文学设计中的缺漏,减轻了“文章即说话”在实践中的阻力,使得“白话文学”这一口号真正成为能说服人心的“旗号”。正如周作人所讲,“五四”初期陈独秀等人对文学革命的意见“还很简单”,直到钱玄同等人参加进去,“‘文学运动’‘白话文学’等等旗帜口号才明显地提了出来”(周作人96)。故而钱基博称赞钱玄同让白话文学“得此强佐,声气腾跃”(钱基博390)。
结 语
目前学界多认为,“钱玄同的语言文字革命论属于‘乌托邦的语言观’”(孟庆澍120)。可他的白话文章观,表明钱玄同在“五四”时关于语言文字的设想,并非空论,已成为新文学不可或缺的部分,是推动“五四”文学革命向前发展的关键。钱玄同发挥声韵训诂大家的优势,从文字音韵学中博搜例证,为“文章即说话”提供了学理支撑,并提倡采用复音词、虚词、西式标点,以解决“白话”如何入“文章”的问题,又确立与建构了白话文学的“对手”“历史脉络”“使用范围”,破除了“五四”白话文学的历史困境。这使传统文言文从中国文化的主导地位中退出,在现代文学史以及文化史上的作用是巨大的。由钱玄同的白话文章观,我们可窥出“五四”语言变革与文学革命是同时进行的,二者息息相关,并形成合力,共同促进新文学的发展。故而“语言”并不只是文学史写作中的“点缀”,而应成为现代文学史中的“关键词”与“重要线索”。钱玄同对语言、文字的极端态度贯彻一生,其白话文章观也有需被后世反思之处:一是语音中心论。钱玄同坚持“语音中心主义”,认为由于大量同音假借字的存在,中国汉字大多是主音不主形,距离拼音文字只差“猛进一步”(《国语罗马字》;《钱玄同文集》第3卷349),故而可废汉文而彻底采用西方的拼音文字。这抹杀了汉字的丰富性与特殊性。外国语言“无字形”,皆由字母拼音组成,通过朗诵就可表达感情思想,可“汉字除字音还有字形,然后才产生字义”,通过“字形”能“唤起一定视觉,然后引起想象,进入意境”(汪曾祺178)。汉字特有的字形,是汉语言文学美感的重要来源,如予以废除,则中国文学的独创性也随之消失;二是语言工具论。钱玄同主张,“文字同语言,都是表示思想事物的符号”(《罗马字与新青年》;《钱玄同文集》第1卷286),因一时代有一时代的语言工具,所以对于文言文传统“极端驱除,淘汰净尽”(《〈尝试集〉序》;《钱玄同文集》第1卷90)。但不可忽略的是,“语言”并非只是“工具”,其本质上仍是“艺术”,其背后是“有文化的”,如果忽略语言的“艺术性”,“白话文”很容易沦为“大白话”,是“一种没有文化的语言”(汪曾祺435)。
虽然钱玄同的白话文章观存有极端元素,可这些“极端”却为“五四”白话文闯出了一条生路。正如鲁迅所言,“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钱玄同因极端坚持语音中心论而提出“废止汉字”,引起“五四”反对者的注意,故而他们“便放过了比较的平和的文学革命,而竭力来骂钱玄同”,“白话乘了这一个机会,居然减去了许多敌人,反而没有阻碍,能够流行了”(《无声的中国》;《鲁迅全集》第4卷13—14)。
注释[Notes]
①《钱玄同文集》收录《写白话与用国音》一文时,却将文中的“文章革命”误写成“文学革命”(《钱玄同文集》第1卷372)。这种误写,可略窥出人们在面对“五四”新文学时正无意识地用“文学革命”取代“文章革命”。
② 本人另一论文详细地论述了钱玄同“五四”时的“文学革命”对章太炎语言文学资源的借用与转化。请参见王小惠:《章太炎的语言文学观与钱玄同的“五四”文学革命》,《文艺理论研究》5(2020):138—149。
③ 胡适在1922年3月拟定了《国语文学史》的新纲目,准备让“二千五百前的白话文学——《国风》”成为单独一章,但此计划未完成。他在《白话文学史》的自序中解释道:“我很抱歉,此书不曾从《三百篇》做起。这是因为我去年从外国回来,手头没有书籍,不敢做这一段很难做的研究。”(《胡适文集》第8卷135)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陈独秀:《致钱玄同》,《新青年》2.6(1917):13。
[Chen,Duxiu.“A Letter to Qian Xuantong.”NewYouth2.6(1917):13.]
——:《陈独秀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
[---.CollectedEssaysofChenDuxiu.Beijing: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13.]
——:《答钱玄同》,《新青年》3.5(1917):13。
[---.“A Response to Qian Xuantong.”NewYouth3.5(1917):13.]
郭绍虞:《语文通论》。上海:开明书店,1941年。
[Guo,Shaoyu.AGeneralTheory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Shanghai:Kaiming Bookstore,1941.]
胡适:《胡适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
[Hu,Shi.CollectedEssaysofHuShi.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13.]
乐嗣炳编:《国语概论》。北京:中华书局,1936年。
[Le,Sibing,ed.AnIntroductiontoMandarinChinese.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1936.]
刘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新青年》3.3(1917):1-13。
[Liu,Bannong.“My View of Literature Reform.”NewYouth3.3(1917):1-13.]
鲁迅:《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Lu Xun.TheCompleteWorksofLuXun.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2005.]
孟庆澍:《“‘用石条压驼背’的医法”——无政府主义与钱玄同的激进主义语言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2005):120—146。
[Meng,Qingshu.“Anarchism and Qian Xuantong’s Radical View of Language.”JournalofModernChineseLiteratureStudies2(2005):120-146.]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Qian,Jibo.AHistoryofModernChineseLiterature.Shanghai:Shanghai Chinese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2011.]
钱玄同:《通信:同音字之当改与白话文之经济》,《新青年》6.6(1919):645—648。
[Qian,Xuantong.“Correspondences:The Changes to Homonyms and the Simplicity of Vernacular Chinese.”NewYouth6.6(1919):645-648.]
——:《钱玄同文集》(第1—5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
[---.CollectedEssaysofQianXuantong.Vol.1-5.Beijing:China Renmin University Press,1999.]
——:《钱玄同文集》(第6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
[---.CollectedEssaysofQianXuantong.Vol.6.Beijing:China Renmin University Press,2000.]
——:《钱玄同日记》,杨天石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
[---.DiariesofQianXuantong.Ed.Yang Tianshi.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14.]
——:《写白话与用国音》,《新青年》6.6(1919):648—650。
[---.“Writing Vernacular Chinese and Using Mandarin Pronunciation.”NewYouth6.6(1919):648-650.]
王本朝:《白话文运动中的文章观念》,《中国社会科学》7(2013):145—161。
[Wang,Benchao.“The Idea of Literary Compositions in the Vernacular Movement.”SocialSciencesinChina7(2013):145-161.]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
[Wang,Zengqi.TheCompleteWorksofWangZengqi.Vol.9.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2018.]
文贵良:《回归与开拓:语言——文学汉语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关键词》,《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2008):26—33。
[Wen,Guiliang.“Return and Development:Literary Chinese as a Keyword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JournalofEastChinaNormalUniversity(HumanitiesandSocialSciences)2(2008):26-33.]
章太炎:《国学概论》,曹聚仁编。上海:上海泰东图书局,1922年。
[Zhang,Taiyan.AnIntroductiontoChineseStudies.Ed.Cao Juren.Shanghai:Shanghai Taidong Bookstore,1922.]
——:《章太炎全集·演讲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
[---.TheCompleteWorksofZhangTaiyan:Speeches.Shanghai:Shangha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15.]
——:《章太炎全集·书信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
[---.TheCompleteWorksofZhangTaiyan:Letters.Shanghai:Shangha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17.]
——:《章太炎全集·国故论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
[---.TheCompleteWorksofZhangTaiyan:OnNationalLearning.Shanghai:Shangha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17.]
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
[Zhou,Zuoren.TheCompleteProsesofZhouZuoren.Vol.6.Guilin: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Press,2021.]
朱我农:《通信:革新文学及改良文字》,《新青年》5.2(1918):174—176。
[Zhu,Wonong.“Correspondences:Revolutionizing Literature and Improving Chinese Characters.”NewYouth5.2(1918):174-176.]
朱自清:《朱自清散文全集》(上卷)。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01年。
[Zhu,Ziqing.CompleteProsesofZhuZiqing.Vol.1.Beijing:China Zhigong Publishing House,2001.]
周祖谟:《从“文学语言”的概念论汉语的雅言、文言、古文等问题》,《文学语言问题讨论集》,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语言学、汉语教研室编。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28—42。
[Zhou,Zumo.“On the Issues of Elegant Chinese,Classical Chinese and Ancient Chinese from the Concept of ‘Literary Language’.”CollectedDiscussionsontheIssueofLiteraryLanguage.Eds.Division of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Department of Chines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Character Reform Press,1957.28-42.]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