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禅诗,一般往往从作者、时代、内容题材或禅与诗结合方式等角度进行分类解析,本文则单独讨论禅诗中最为“纯粹”的表达禅境的一类——本文名之“禅境诗”: 即主要以王维《辋川集》部分五言绝句为代表,来分析其主要特征,并进而引用松尾芭蕉、海德格尔的诗作印证这类“禅境诗”的共同特点。本文认为这类禅境诗已然超越了一般意义的诗歌范畴而成为一种独特的、表达禅意的、至纯至美至简的悟道诗,或如海德格尔所谓“敞显存在”的昭示存有澄明之境的哲理诗,达到了诗化哲思的至高境界。这类诗歌不仅最为我国古今诗评家所激赏,同时在诸如日本十七世纪平安时期的松尾芭蕉“俳禅一如”的俳诗鉴赏及创作理论中得到印证——芭蕉喜爱老庄哲学,还“曾研究过禅宗哲学,试图根据这种哲学用自己俳句的简单模式来概括世界的意义,揭示隐藏在小小事物中的奥秘,创造一种清寂纯净、平易自然的诗艺妙境”(関森勝夫 陆坚4),铃木大拙曾论及俳句与禅的关系:“理解日本人就意味着理解俳句,理解俳句意味着触及了禅宗的悟的体验。”(铃木大拙220)更奇妙的是在伟大哲学家海德格尔后期思想及其诗作中都能发现极相类似之处——海德格尔后期的思想与老庄哲学、禅宗有着深度契合之处(梅依5),他“曾向来访者欣然承认自己的思想与道家和禅宗传统之间的亲密关系”(13)。张中元认为海德格尔是唯一一位不仅能从思想上彻底理解而且更能从直觉上把握道家思想精髓的西方思想家(15)。而海德格尔自己也坦承,尽管他很早就与日本哲学家合作,但事实上他从中国思想中学到了更多的东西(18)。海德格尔对于铃木大拙的禅学著作评价是:“如果我对这个人的理解是正确的话,[……]那么这正是我设法在我所有的书中要表达的”(182)。海德格尔甚至是在同道家思想接触后而发生对诗歌的兴趣,并几乎同时把他的注意力转向荷尔德林的诗,后来在《关于人道主义的通信》说:“我们还几乎尚未开始思考荷尔德林诗中所表达的与东方思想的神秘关系。”(164)他通过日本学者接触芭蕉的俳句后,为之“深深地吸引”(39)。而“海德格尔对芭蕉的强烈兴趣是由手冢富雄证明了的”(165),晚年他还创作了一系列堪称本文所谓“禅境诗”的短诗(海德格尔,《诗·语言·思》14—20)。伟大的诗歌可以超越东西方不同的历史文化传统、语言背景而获得其独立自存的审美价值与哲学思想的永恒意义。本文将深入剖析这类“禅境诗”的主要特征: 即在对“自然涌现”和“孤独自存”的自然景色的纯任自然的描绘中,以最简练单纯的意象表现出禅家现量境,以期在审美的凝神观注之刹那间,冥入宇宙世界生生不息的存有之流而体悟和获得精神的自澄明、真自在、大解脱。下文将分三部分七节展开: 第一部分介绍“禅境诗”最基本的两个外在特征;第二部分将进一步分析“禅境诗”的三个本质特征;而文章第三部分将对上述诸特征的哲学思想基础的进一步深入探究,并归纳这类禅境诗常见意象群。
一、 “禅境诗”的基本特征
“王维的意义,在于完成了中国诗歌由质实向空灵的趣味转变,使中国诗的审美从此以逸品为高,以韵味为上。”(王志清3)。正是王维将禅宗思想引入格律诗并首创了此类独特的禅诗,这类禅诗以王维《辋川集》中的二十首五言绝句为代表,又尤以其中《鹿柴》《竹里馆》《辛夷坞》三首,以及《鸟鸣涧》四首最为典型。这些五言绝句多直接描绘自然景色——“辋川诸诗,真一片水墨不着色画”(陈伯海277),表达出冲漠的禅意,其艺术境界妙不可言而近于神秘莫测。“似禅”“入禅”则是后人评论他的诗的常拈常颂的话头。所谓“摩诘深于禅,此是心无挂碍境界”(陈伯海343),一直倍受古今诗家推崇,如明代胡应麟称赞王维为“五言绝之入禅者”,其《鸟鸣涧》《辛夷坞》二诗,“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278),王渔洋曰:“如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王士禛83)这类“禅境诗”有哪些基本特征?有学者对经典的禅诗选集《唐贤三昧集》进行过分类,认为该集“四百余首作品的表现题材,约可归纳为赠别怀人、田园闲居、山水旅次、边塞军猎、咏物怀古、寺院禅师等六类,尚有一些作品难以遽然归入某一类”(张寅彭93)。从外在形式看,作为本文分析对象的王维的这类禅诗似乎约略可归入“田园闲居”和“山水旅次”两类,但不尽然,因为王维此类“禅境诗”,既不刻意表达这种闲情逸致,也缺乏对周遭风景的用心描绘,惜墨如金,恬然淡漠,无系无着。在综合松尾芭蕉相近风格的俳诗以及海德格尔后期部分诗作基础上,本文将首先对这类“禅境诗”例析其最基本的两点:
首先,极简短;文字浅白、洗练、质朴;不用典,更不涉佛家名相。因为这类“禅境诗”要模拟表达的是刹那顿悟的无分别现量境,是以其文字尽皆简练朴拙、质真自然。王维禅诗“近事浅语,发于天然”(陈伯海343),且王维被誉为公认的五绝圣手,古今第一:“摩诘真五绝圣境”(340)。究其缘由,恰在于其诗符合本文意义上的“禅境诗”诸特征。而七言诗不适合表达禅意:“王维五言则面目见,七言则面目不见”(叶燮32)。日本俳圣松尾芭蕉的许多俳诗充满“俳禅一如”禅意,“俳谐是悟道的文学”(大西克礼9),这种俳诗一般汉译为三句,由五、七、五共十七个字组成,堪称世界上最短的诗。铃木大拙指出俳句短小的形式最适合表达禅家顿悟的思想,它排斥抽象概念及冗长复杂、知识性的东西,并认为松尾芭蕉在“青蛙跳古池”这首俳句中,直觉表达的正是无可言表的佛家第八阿赖耶识(铃木大拙225)。三宅啸山认为“将此句与王维辋川的五绝及其他名篇,如《鹿柴》、《竹里馆》,或者《辛夷坞》、《鸟鸣涧》等作品相比照,更可体会出个中滋味”(大西克礼90)。而“海德格尔在晚年将自己一大部分(或许是最大部分)精力投注于捕捉语词和创作那些很少发表的‘诗歌’中。集中思想进入一种对素朴简单之物的冥想,并在一首诗中牢牢地把握住这种冥想,这点在东亚传统中更为易于理解”(梅依222)。海德格尔在其后期思想中认为艺术、语言、诗和思想本质同一,因为它们都创造、建立存有的澄明之境,都是存在真理或曰大道的自我言说,于中赋予诗以独一无二的哲理高度,“艺术的本性是诗,诗的本性却是真理的建立”(《诗·语言·思》70),“语言本身在根本意义上是诗”(69),语言凭借命名的力量,召唤存在者现身敞显于存在境域——澄明的投射;诗乃是通往“存在”的最佳路径:“思之诗是存在真正的拓扑学”(19),诗就是存在者之无蔽的道说,其本质是存在真理的筹划着的道说和创建(海德格尔,《林中路》58)。海德格尔后期创作一系列短诗组诗《从思的经验而来》(共10组,作于1947年),每组短诗开头一首,只一或两句,都是纯粹描景绘物的,最符合本文所谓“禅境诗”诸特征,其内容和意境堪称禅境诗与俳句的翻版。
“禅境诗”举隅:
王维《鹿柴》: 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集校注》 417)
松尾芭蕉: 三日月高挂,地上朦胧荞麦花,迷茫微光下。(関森勝夫 陆坚 340)
阵头云如烟,一朵一朵又飘散,清辉满山月。(144)
海德格尔: 暮色撒入某片森林,用金辉沐浴树干……(《诗·语言·思》 20)
王维《过香积寺》: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594)
《山居秋暝》: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451)
松尾芭蕉: 黄梅时节天,雨水汇集奔流湍,直泻最上川。(141)
花如云缥缈,何处钟声正缭绕,上野或浅草。(84)
海德格尔: 森林伸展,溪流冲击,岩石固守,雾霭弥漫。(20)
山间小溪在夜的沉静中,诉说它在众砾石上的冲击……(18)
王维《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425)
松尾芭蕉: 盛开屋檐下,质朴无闻栗树花,没人赏识它。(129)
清泷波粼粼,碧流澄澈可照人,松叶落频频。(346)
海德格尔: 夏日的蝴蝶停留花上,合闭双翅,在草原微风中随身摇曳。(17)
初夏孤独的水仙花在草原上隐约开放,石间的玫瑰在枫叶下吐艳……(16)
王维《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424)
松尾芭蕉: 中秋月分明,辉光如水心清澄,彻夜绕池行。(75)
耳闻杜鹃声,密密竹丛何处寻,只见月光倾。(224)
海德格尔: 穿过天空阴云的裂缝,一束阳光突然掠过草原的朦胧之上。(15)
晨光在群峰之巅静静升起……(14)
二、 基于佛家和海德格尔思想对“禅境诗”的分析
本节进一步分析“禅境诗”的三个更加本质的特征及其哲学思想根源,这主要关涉于佛家现量境思想与海德格尔关于存在澄明之域之诗性哲思的分析:对于佛家现量思想,舍尔巴茨基在其《佛家逻辑》中有更加深入的剖析,舍氏认为现量境对应于主客相冥合的“点刹那”,此“点刹那”是唯一的终极的存有实在本身,“生生不息的实在中存在永不停止的运动,而我们只从其中注意了某些特别刹那而将其在想象中凝固下来”(舍尔巴茨基107),此真实是整个三界中是唯一的并绝对各各分离的,同宇宙间任何别的对象在任何方面均无联系,超越一切语言概念不可言说:“世间唯一非构造非想象的就是可感知的点刹那,它是一切构造的真实基础。”(126)
(二) 这种万物自动涌现性和当下即是的直接性——除当前存有之流的瞬间刹那的“横断”切片之外,还有刚才提到的“迁徙性瞬间”所呈现第二类形态: 所谓随波逐流——捕捉着大自然中念念迁流的连续的瞬间片断,追光蹑影——禅家所谓任运随缘,随机赴感,无执无念地应和随顺眼前刹那生灭的变化之流而与存在的律动冥合相应。由此,海德格尔将《老子》:“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解释为“只有承载了行进中道的他,才能澄清生命湍急的溪流而归于宁静,才能通过‘动’来成就‘静’。”(梅依217)“禅宗的空寂却又摄于喧动,体现于某种‘迁转时刻’: 从阒寂到听到桂花蔌蔌飘落的‘空山’,一轮月亮升起惊动山鸟啼鸣;从绝灭人迹的‘空山’,隐隐传来喁喁人语。这里正是所谓‘求静于诸动,虽动而常静’的禅意的空寂之境。”(萧驰,《两种田园情调》79)与钱钟书对于杨万里诗“瞬间性”感受稍异,周裕锴则强调“诚斋体”稍纵即逝的动势、“活法”:“最突出之处是‘快’,[……]别人的诗一般是共时性的瞬间画面,虽优美,可是静止的空间形象;而杨万里的诗,却是历时性的连续不断的镜头,简直就是有运动过程的电影。”(周裕锴244—245)如此,“截断众流”的永恒宁静与“随波逐流”永恒的流动皆为动静一如“刹那即永恒”的现量境,超时间性而即古即今,亦虚亦实,亦静亦动,一切展示为存有的活泼泼的、刹那生灭相续的动态之流。海德格尔探寻存在与时间的关系,认为作为显示存在自身轨迹的存在者的自动涌现、显现、持留于存有域,是存在显示为动态的、行进中的时间真理,在其流动中赢得自身的潜能,然后再弃绝自身成为存在的生生不息之流——即如佛家唯识学的“种子”: 刹那灭、恒流转、引自果,念念迁灭、刹刹相续;同时存在又是作为特殊场所存在的真理,大地与天空、遮蔽与敞显、暗与光、无限与有限、有与无等,成为存在真理在时间之流中完成时空游戏以及成就真实与神圣的瞬间场域,如此使存在得以澄明,于是存在、居有、发生、涌现、道说、敞显、澄明、无、空、缘在、亮光都成为含义相关相近的表达“存在”的海氏术语。
举例:
王维《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 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437)
《归辋川作》: 谷口疏钟动,渔樵稍欲稀(448)
松尾芭蕉: 墙深草木盛,梧桐树上传叫声,原是鹌鹑鸣(343)
耳闻杜鹃声,密密竹丛何处寻,只见月光倾(113)
海德格尔: 牛铃从山谷的斜坡上传来阵阵声响,那里牛群缓缓游荡(19)
茅屋窗外的小小风车,在聚集着的风暴中吟唱……(15)
(三) 尽管只集中描绘或追随当下眼前一色、一景、一声、一响(都相当于现量境的“自相”),或其刹刹相续的“流转的瞬间”,除开这两种与时间关联的现量境,就空间感觉而言,诗境整体往往是置于广漠、空寂、冲淡、孤独的大自然背景下,犹如传统水墨画以大量的留白作为整幅画面的衬托背景。如果说前文所论之重点描绘的是眼前自然真实景色,是实,而这里所描述的背景则是虚化,如此虚实相伴共存同生,笔者认为其也正对应上面禅家云门三关之最后一关:“函盖乾坤”。此亦类于佛家“大圆镜智”也,此象征大彻大悟的境地,类比于禅境诗中,象征虚涵万有、顿现诸行、实际本相、法尔自然。也可以类比为华严宗的法界无尽缘起境界: 万法(法界、存有)互摄互入、相即相入,一即一切、同时具足、三世无碍、隐显俱成、广狭自在、主伴圆明、事事无碍、重重无尽。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待“禅境诗”: 以往通常所谓动静、声色、虚实、隐显、远近、大小、主从等角度的讨论,皆皮相之谈、肤受之言——这实应有类于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的世界;是万古长空,一夕风月的澄明境界;是刹那等同终古,微尘全收大千的不可思议法界,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也。如王夫之评价王维的诗之一特点:“右丞之妙,在广摄四旁,圜中自显。[……]右丞妙手,能使在近者远,抟虚作实,则心自旁灵,形自当位”(《船山全书》卷十四1002)。萧驰也认为王维的禅诗动静一如,有将声音、运动等属于时间范畴现象空间化为瞬间的画面、永恒的当下的特点。这空间背景或幽闭或敞显、或狭或广,一切如其本然,但也不是感官视界中有具体时空限制而执实的景物,而是类似于老子“大象无形”或庄子的“象罔”的意蕴,连通着具体的经验世界和超验的道域、真实的存在。当下即是,一切现成,代表当下刹那即是唯一真实、自在自存、自然自足的存有的整体世界。眼前世界,“在诸存在者之上——不是远离而是在其一旁——有某种不同的东西正在发生着。在存在者中间整体上有一种敞开的空间。一种澄明就在那里。”(《海德格尔选集》273),这种存在的“澄明”可以被看做道家的“无”,佛家的“(缘起性)空”、禅宗的“顿悟”的“本心”的空明,或如张祥龙翻译之为“自身的缘(构)发生”。海德格尔认为存在一方面照亮存在者,使存在者无蔽而显,但一方面存在在有所澄明之际同时总是隐匿自身,这“隐—显”或曰“澄明—遮蔽”的“原始争执”本身就是存在真理“无蔽”的发生状态,这种状态中,存在在有限的“切近”的存在者中显现、现身,但存在的真理是关乎整体世界的当下存在,所以总是同时自动遮蔽有限的存在者之外的无限的存在者,所以说存在自身即敞显同时又隐蔽(《海德格尔选集》13)。松尾芭蕉“寂”论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体现在“寂静”“空虚”“孤独”,都主要是从空间意义上着眼的:“都有赖于空间上的相对幽闭和收缩,或者空间上的无限空旷荒凉,都可以归结为空间的范畴。”(大西克礼11)芭蕉所谓:“于虚实之间游移,而不止于虚实,是为正风,是为我家秘诀。”(15)芭蕉“云雀孤翼端,飞越群山万仞巅,天地皆寂然”,海德格尔对此评价是“在这样一种简单的表现中,他感受到一个广阔的世界,简单之物并非缺乏内容”(梅依111)。此“敞开的处所”或“澄明”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存在的真理”或曰存在本身,而人如何进入“存在之澄明”境界而诗意地栖居于世成为海德格尔后期的核心思想,为此,他经常借助于词源学方式和诗意化的风格(画作与诗歌、或自然景物、日常器物)探寻人诗意地栖居于世的存在真理之路,语言、诗、艺术(梵高的《农鞋》等)、物(如《物》中的陶壶)、都是以不同的方式指示、召唤、吁请存在者由遮蔽走向敞开,使此在同时瞬间打开,涌现出场,此在使存在处身澄明之境域。这种既敞显又幽闭的空间意象如王维禅诗中幽寂的山谷、如竹林深处、潭水畔、溪流边,或芭蕉俳诗常出现的草庵、山馆、野亭,乃至旅次中歇息的墙角屋檐下甚至道路旁。这样就使得禅诗充满动与静、虚与实、空与有、大与小的张力动感。由此而冥入刹那的真实存在,犹如微焦镜头摄取的画面,总令人感受到真切自然、明丽清新以及充溢于宇宙万物的勃勃生机,但独立于天地苍茫间广阔的背景下,同时显得孤独、落寞,存在者——万物生命——自存独化同流于广漠无尽的时空宇宙生命中;正如海德格尔评价芭蕉俳诗时所云,“在诗人作诗以及思想家运思中,总有许多空间敞开出来,在其中不管什么——一棵树、一座山、一所房屋、一声鸟鸣——都完全不再平凡和普通”(《诗·语言·思》17),它淡乎无味却蕴含某种幽眇难状的韵味,传达出某种不可言说的、对于当下存在的宇宙生命的神秘感受。
三、 “禅境诗”的庄禅哲学思想根源
除此活力外,这个整全的存在也同时显现出“法尔如是”“自尔独化”的旷世孤独感,此也即郭象《庄子注》所谓万物个个“独化”于玄冥之境(道)的意味:“万物各安其天性”(庄子11),自任其性,“各以得性为至,自尽为极也”(11)。郭象“独化”的思想使自然山水以其本真面目直接呈现出来,而摆脱了各种人类认知、情感等束缚——郭象尤其注重单独的个体——物——自在自足的存在之美(李昌舒134)。所以其《庄子注》中不厌其繁反复申述的“自”与“独”,这都是强调孤独的个体本身当下就是整体存有,就是道的完满的化身——俯拾即是,触类即道,万物个个具足,自本自根,与道(本心、存有)冥一,禅宗所谓“头头皆是道,法法本圆成”,铃木大拙说禅者体悟到“万物皆来自未知而神秘的深渊。通过其中任何一个事物,人都可以窥视到这个深渊”(铃木大拙238),正是此意。海德格尔认为物应该“必须保持在它的自持中”(《林中路》10),让物在其物的存在中不受干扰,在自身栖息中保持原样,“作品愈是孤独地被固定于形态中而立足于自身,愈纯粹地显得解脱了与人的所有关联,那么,冲力,这种作品存在的这个‘此一’,也就愈单纯简朴地进入敞开之中”(50),海德格尔对于“物”的论述不论从语言形式到思考内容明显都与《老子》、《庄子》有高度类似(梅依54—58),而且他也强调在物的孤独中,乃能勘破存有的奥秘:“走向一星——唯此足已。思,就是使你凝神于专一的思想”(《诗·语言·思》14))——这简直就是佛家名相“三昧(定)”的定义本身,或如庄子“若一志”、“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在思之中,一切事物,变得孤寂缓慢”、“初夏孤独的水仙花在草原上隐约开放,石间的玫瑰在枫树下吐艳”、“林中树兮长挺立,枝干相临兮不相识”(海德格尔引用荷尔德林诗歌),都是表述类似的孤独的个体存有的诗意之思。松尾芭蕉更加强调旷世的孤独感在风雅之寂中的核心地位,寂的本义就是“闲寂”“空寂”“孤寂”:“倚靠在这房柱上,度过了一个冬天啊(正冈子规评语: 真人气象,乾坤之寂声)”(大西克礼5)、“没有比离群索居更有趣的事情了(《嵯峨日记》)”(98),他体会到了大自然“永恒的孤绝”,是一种“绝对的神秘”的深刻体验。“用芭蕉的话来讲,这里所指的“永恒的孤绝”的精神就是“风雅”的精神,[……]那是对生活和大自然纯洁的享乐,是对“寂”和“侘”的憧憬。”(铃木大拙240)
在“禅境诗”的常见意象群中,景色往往是就在眼前当下,寻常平易、质朴无华,以空寂、幽闭、虚廓、自然、流动、孤独等为核心的意象反复出现。王维的禅诗围绕着“空”(空山、空林)、“落花”(谭朝炎199—219),“白云”(孙昌武,《禅思与诗情》85—86),以及明月、落日、古木深林、溪谷、池塘;再如瞬间移动的音、影——疏钟、鸟鸣、松风、蝉噪、飞鸟、溪流;松尾芭蕉“俳谐求风雅,惟在月亮与鲜花,虚实由心发”(大西克礼171),烂漫绽放而自开自落的花朵、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枝叶、皎洁月光下花形竹影——俳谐理论中所谓代表摇曳、飘忽、纤细、婀娜、柔弱、弯曲、富于瞬间动态的“枝折”。在松尾芭蕉的俳句中还常常出现枯树、落叶、顽石、荒草、古藤、草庵、黄昏、阴雨等带有“寂色”的东西,但这只是寂的“不易”性一面,芭蕉更注重寂的“流行”性,即代表大自然生生不息生命的无限生动的鲜活性”,不论寂之“不易”性还是“流行”性,都只是直接表现对大自然的不动情的、无分别的原原本本的平淡而率直的体验。海德格尔诗作中的意象也是类似的: 晨光在群峰之巅静静升起、初夏孤独的水仙花在草原上隐约开放、石间的玫瑰在枫树下吐艳、山间溪水在夜的沉静中冲击着岩石、伴随着悠悠牛铃缓缓游荡的牛群、夏日蝴蝶停留在随风微微摇曳的花上、林中孤独挺立的树干……无处不显现出与东方禅学思想和禅境诗的若合符节般的对应关系。
① 该书认为“海德格尔与东亚思想的直接接触至少可以回溯到1922年”。海德格尔熟悉僧粲的《信心铭》、永嘉玄觉的《证道歌》(梅依41、51),以及《无门关》、《碧岩录》等(170—171)
② 组诗《从思的经验而来》作于1947年。(海德格尔,《诗·语言·思》11—24)
③ 本文所涉及“现量”虽为“世间现量”,即属于世间正确的纯感官认识(陈那等),但亦指涉“出世间现量”(亲光等)之含义,即由“世间现量”而诗性感悟不可言说的“出世间现量”所证之诸法实性:“世间现量以自相为现量境界,只证有为法的真实,不证无为法。出世间现量则不仅亲冥有为法的法相(所谓有为法真实),同时证到有为法的法性(无为法),即一切有为法共同的真实。”(《世间现量与出世间现量的分歧》;《因明研究——佛家逻辑》273)
④ 下文中王维的引诗均出自: 《王维集校注》,后面直接标注出自该书页码。同样,松尾芭蕉的引诗都来自: 《日本俳句与中国诗歌——关于松尾芭蕉文学比较研究》;海德格尔的引诗均来自: 《诗·语言·思》。
⑤ 此指对海德格尔著作中“das Ereignis”一词的不同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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