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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柏拉图的技艺二分法与古希腊术语“技艺”的哲学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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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在“智者篇”中对“技艺”从不同角度做出的不同的“二分法”,体现了柏拉图在概念的运用中,对同一个概念的不同方面含义的总体性肯定。就是说,如果要把“技艺”一分为二,那首先要在逻辑上把“技艺”作为总体的“一”,然后才能在这个总体的“一”的基础上再分为“二”,所以,这个作为总体的“一”的“技艺”实际上就是一个同时包含着多与一、抽象性与具体性、肯定性与否定性的“技艺”概念。这和前苏格拉底哲学中对“技艺”的个别性的运用是不同的。比如,在恩培德克利的残篇(DK31B23)中,绘画者的“技巧”指的只是具体的某一种技艺,而在德谟克利特的“技艺要经由学习获得”,以至更早的缪塞俄斯“技艺通常胜于蛮力”中,“技艺”则是与具体的技艺无关的完全抽象性的概念;在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当中,还没有人能像柏拉图一样从不同的方面去运用这同一个“技艺”概念。
因此,由于有了在“智者篇”中对“技艺”的各种划分和列举,柏拉图的“技艺”概念就成为一个包含着“多与一”“抽象与具体”“肯定与否定”的共在关系的包含着辩证对立关系的哲学性术语。如果说柏拉图在“智者篇”中用分割的方式捕获了否定性的“智者”的技艺,那么,他在“政治家篇”中,则用分割的方式反过来发现了“政治家”的肯定性的“技艺”。在“政治家篇”中,柏拉图通过和纺织技艺所做的类比,来说明政治家的技艺就是对“温和型”与“勇敢型”的完美编织(311C),而且,“政治家”的“技艺”是“一门控制所有技艺的技艺”,“它是一种一般的技艺,所以我们用一个一般的名称来称呼它。这个名称我相信属于这种技艺,而且只有这种技艺才拥有这个名称,它就是‘政治家的技艺’”(305E)。当然,在这个作为结论的表述中,柏拉图没有更进一步具体地说明“政治家的技艺”与其他的各种“技艺”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但在整个“政治家篇”中,和在“智者篇”中一样,柏拉图同样列举了各种技艺,如医生、计算、建筑师、传令官、零售商、喂养、纺织、矿工、木工、耕作、打猎、体育、烹饪、屠宰、祭司、航海、军事、法官、音乐、演讲的技艺等等,那么,当柏拉图强调“政治家的技艺”是“控制所有这些技艺的技艺”,及其与所有这些技艺的不同之处在于“政治家的技艺”的“一般性”,且是唯一的一种“技艺”之时,可以说,柏拉图在“政治家篇”较之在“智者篇”中,在各种“技艺”和“政治家的技艺”的关系中更明确地指明了“技艺”(technē)概念中的多与一、具体与抽象、肯定与否定的辩证统一关系 :“政治家的技艺”既是和所有其他技艺一样的一种具体性的技艺,但又是和所有其他技艺不同的一种一般性的技艺,就像人和动物虽然都是动物,但人在具有动物的具体性之时,还能将各种动物的所有具体性都在自己身上表现出来。并且,在“政治家篇”中,柏拉图还通过与度量(measurement)(Plato326)技艺的类比,揭示了“技艺”这个术语中存在的本体论关系。“如果两个相关联的命题是成立的,那么两个命题都成立,如果它们是不成立的,那么两个命题都不成立。第一个命题是: 技艺存在;第二个命题是: 过度与不足的可度量性不仅相对于不同事物而言,而且也意味着标准或适度的实现。这样一来,如果第二种意义上的尺度存在,那么技艺也存在。反之,如果技艺存在,那么第二种意义上的尺度也存在。否定了其中的任何一个,也就否定了二者”(284D)。显然,柏拉图在此是在埃利亚学派的“存在”(coming into being)(Plato327)意义上讨论“技艺”,“技艺”与“技艺的标准”如同前苏格拉底哲学中的“本质”(phusis)与“自然”(phusis)的关系一样,是在一种互相依存的颉颃关系中的共在关系。这与柏拉图在“智者篇”中对“智者的技艺”的否定和对总体“技艺”的肯定中尚未明晰显现出来的“技艺”的辩证关系相比,已经接近于对“技艺”(technē)的本体论存在的直接表述了。因此,在后期著作的“智者篇”和“政治家篇”中,柏拉图在“智者篇”中对“技艺”的局部否定与总体肯定的统一,与他在“政治家篇”中对“技艺”的局部肯定与总体肯定的统一,从两个方面集中而全面地表述了他的“技艺”观念,其“技艺”概念的内涵已经远远超越了前苏格拉底哲学中的“技艺”,把古希腊的“技艺”(technē)概念提高到一种哲学术语的思想高度了。这是柏拉图的艺术思想历经中世纪和近代美学、艺术哲学、艺术学的发展而影响至今的哲学基础。
二、 柏拉图对“技艺”伦理批判的形而上学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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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ri
physeōs)所吸引,但失望于从事这种研究的哲学家并不能给出一个合目的论的解释,虽然阿纳克萨哥拉假设了一个神圣的“努斯”(nous,心灵、理性),但他忽略了表明“努斯”怎样产生秩序以使万物有序(斐多篇96B;97C;97D)。可见,柏拉图对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们的无神论和多元论(万物的本原是水、气、阿派朗、数、火、土、原子等等)是不满意的。安东尼·普罗伊斯(Anthony Preus)指出,在古希腊哲学中,“自然”和“技艺”是两个相互关联的重要概念。当“自然”与“技艺”相对立时,“自然”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指没有人干预的自然,“技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指人的技艺。当然,古希腊的“自然”和“技艺”之间也存在一致性(continuity)的可能: 如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所说,一般说来,技艺在有些情况下完成自然所不能做到的,其他情况下则摹仿自然(Preus204; Barnes32)。实际上,“自然”和“技艺”的关系,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其观点是有所不同的。安东尼·普罗伊斯这里所说的“自然”和“技艺”之间的直接对立,以及它们之间的相对统一,是在亚里士多德为“自然”和“技艺”做出明确的定义性阐释和限定之后才出现的情况(Peters191),而在其之前的柏拉图这里,作为概念的“自然”和“技艺”,还仍旧处在与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们相近似的语境中,当然,与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们有所不同的,是柏拉图通过在“技艺”和“自然”之间做出对比,以“技艺”为中介,在“技艺”的二分法中最终走向了与前苏格拉底哲学的无神论相对立的有神论立场,并构建了他的有神论的一元论的哲学体系。
如前所述,柏拉图在“智者篇”和“政治家篇”中把“技艺”作为一个哲学术语来对待,并提升到一种接近于存在本体论的高度。而且,柏拉图在“生产性的技艺、获取性的技艺,神的技艺、人的技艺,肯定性的技艺、否定性的技艺”等等所有的“技艺”二分法中,就已经把“技艺”和“自然”的关系潜在地包含于内了——这是说,“神的技艺”的产物当然是“自然”的,而且“人的技艺和心灵”的产物也未必就一定是“不自然”的。我们知道,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一方面在事物中探寻本质、本性(phusis),另一方面在本质、本性的发现中逐步发现总体的自然(phusis),就是说,他们在phusis(自然)中发现phusis(本质)的矛盾悖论中,逐步扩大了“自然”的范围和深化了对“自然”的认识。到了柏拉图这里,在他的术语体系中,由于有了“技艺”的介入,前苏格拉底哲学中的“自然”所本有的两个基本含义就获得了进一步的推进,并在柏拉图的哲学中得到了体系性的转换。首先,对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来说,他们是在对事物的本质、本性(phusis)的探索中,发展出对“自然、自然界”(phusis)的认识和把握,所以,对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们来说,他们对事物的认识和事物本身是浑然一体的(Lloyd101)。由于他们的事物不像在之前的神话中那样,完全是一个有坚固的实体性外壳的外在性存在,因而,他们的“自然”就具有一种徘徊于实体和认识之间的中间性。但是,柏拉图将“自然”作为神的“技艺”的产物,就一方面使“自然”又回到了和古希腊神话中相类似的那种实体性,同时另一方面,而且也是最主要的,这种实体性较之古希腊神话中多神论中的实体性,比如对日、月、海洋、江河、植物、动物、人等个别的自然对象来说,少了几分在日神、月神、海神等等,这些各自相对独立的神的主宰下所集合而成的无机的汇合性,而多了几分由日、月、海洋等各个部分在一神论的统一中所构成的有机的整体性。柏拉图对全部世界的这个有机的整体性是特别强调的,如他在“蒂迈欧篇”中指出,“就可能性而言,我们可以说这个生成的宇宙是一个由神的旨意赋予灵魂和理智的生物。因为这个宇宙一开始就包含一切理智的存在于自身,恰如这个世界包含我们和其他一切可见的生灵在内一样。由于神想要把这个宇宙造得与最美好、最完善的理智的存在最为相像,因此就把这个宇宙建构成为一个包含所有本性上同种的生物于其自身之内的可见的生物。既然如此,我们说只有一个宇宙”(30C)。“为了使这个宇宙成为惟一的,与那完善的生物相似,创造主没有创造两个宇宙或无数个宇宙,而只创造了这个独一无二的宇宙和天,他现在是惟一的,将来也是惟一的(31B)”。这是说,作为单一的神的“技艺”产物,“自然”本身不仅包含了各式各样的具体性的事物,而且“自然”作为这些实体性的事物的总体也被柏拉图赋予了包含内在目的性在内的整体统一性,因而成为一个实体性而且是有生命特征的有机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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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chnikon);同时,自然法则和神的法则是同一的,并且构成了物理法则和道德、政府的律法,所以,自然(phusis)、技艺(technē)和法律(nomos)都包含在神之内”(Preus205)。显然,“技艺”和“神”是柏拉图继承和改造古希腊前苏格拉底自然哲学的两个转换枢纽,柏拉图没有任何理由要去否定“技艺”,他只是把“技艺”分为神的“技艺”和人的“技艺”,仅仅是在人的“技艺”创造中才出现了柏拉图所要否定的“技艺”。如果把被柏拉图所否定的这一部分“技艺”放到前苏格拉底哲学的语境中,它们只是那些“不具本质或有违本性”,即,有违于事物的phusis(自然)的“技艺”,就是说,柏拉图所要否定的“技艺”(包括诗歌、绘画等我们今天的艺术在内)都是“不自然”的“技艺”。这样,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来看柏拉图对“技艺”(包括艺术)的否定性,他对那些有违于“理式”的,即“欺骗的(国家篇598C),无理性的、无益的、懦弱的(国家篇604D),多重诡计、相互伤害和作恶的(法篇679E)”等等技艺的否定,也就是对违背于前苏格拉底哲学中的“自然”(phusis)的技艺的否定,这最终保证了他从之前的古希腊哲学家们那里发展出来的统一的包括“自然”在内的全部世界的有机性和整体性。总体地看,和古希腊神话相比,柏拉图扬弃了赫西俄德和荷马的多神论,但发展出了神存在的一元论,并将神话中的人格神转换为哲学中的抽象神。和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们相比,如果说前苏格拉底哲学通过“自然”概念否定了古希腊神话中的多元论世界观,那么柏拉图则继承了他们的这个“自然”(phusis)一元论,并通过术语“技艺”(technē)扬弃了“自然”概念中的内在逻辑冲突,同时以“神”的最高存在赋予了包括宇宙和人类社会在内的全部世界以有机统一的整体性。
三、 柏拉图所反对的“技艺”和现代艺术中的“庸俗艺术”
虽然术语“技艺”在柏拉图的思想体系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他只是以一种“非术语”(nontechnical)和“通俗”(popular)的方式运用这个术语(Peters190)。尽管这没有给柏拉图造成太多的麻烦,但其不可避免的影响在于,对后世的研究者,尤其是十八世纪“美的艺术”出现之后的研究者全面理解他的“艺术”哲学,留下了一个复杂纠结的理论障碍。或者说,柏拉图的“技艺”概念的内涵是丰富而全面的,足以包容其后所有与“艺术”有关的各种现代概念,但是,由于柏拉图使用“技艺”(technē)这个术语的“非术语”和“通俗性”,就造成了在古希腊术语的宽泛性与各种现代语言的具体性之间的非对应性。在现代的研究者在忽视甚至漠视这种非对应性的情况下,当他们将一些现代术语及其含义直接代入到柏拉图哲学的语境中时,就直观地认为柏拉图反对艺术和艺术家,这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对柏拉图艺术哲学的全面理解和准确把握,以至反过来再影响到现当代的艺术哲学。如上所述,柏拉图所否定的并不是全部的“技艺”,而只是“技艺”中的一部分,并且,柏拉图所否定的那一部分“技艺”,在现代艺术中也是存在的,因此,如果能说明柏拉图所反对的那种“技艺”在我们今天的现代社会中也存在,并且被我们当作艺术,是不被反对的,那么我们就可以承认柏拉图是反对“艺术”的,但是反过来,如果柏拉图所否定的那一部分“技艺”并不是近现代社会中被作为“艺术”的那一部分,那么,柏拉图就不能被认为是反对艺术(Fine Arts/Art)的。
那么,如果这种诗歌或艺术就是和自18世纪以来的“美的艺术”(Fine Arts)或20世纪后的“艺术”(Art)所指的一样的诗歌,我们就可以接受一般所说的,柏拉图所反对的“技艺”就是现代的“艺术”,但显然,不仅“美的艺术”或“艺术”并非是那种满足“无理性的、无益的、与懦弱联系在一起”的本性的“技艺”,而且这种柏拉图所要驱逐的诗歌恰恰也正是与“美的艺术”或“艺术”相对立的应该受到批判的艺术。比如,二十世纪初的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认为,“那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艺术的目的是使你对事物的感觉如同你所见的视象那样,而不是如同你所认知的那样;艺术的手法是事物的‘反常化’手法,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既然艺术中的领悟过程是以自身为目的的,它就理应延长;艺术是一种体验事物之创造的方式,而被创造物在艺术中已无足轻重”(什克洛夫斯基等6)。再如,二十世纪中期的美国艺术批评家格林伯格在《先锋派与庸俗艺术》中指出,在工业革命的背景中,农民和小生产者进入城市成为小市民阶层,他们由于工业生产的需要而掌握了一定的文化,在丧失其原有民间文化而又需要某种文化消费的条件下,庸俗文化(Kitsch,也译为“庸俗艺术”)应运而生。这种庸俗文化“专门为了那些对很正统的文化价值无动于衷而又渴望着某种文化娱乐的人。庸俗艺术把真正文化所贬斥和程序化了的形象用做原材料,助长和培养了这种迟钝感觉,这正是它可以获利的源泉。庸俗艺术是程序化和机械的,是虚假的快乐体验和感官愉悦。它是我们时代生活中一切虚假事物的缩影。[……]庸俗艺术是一种欺骗。当然,它也有不同的层次水平,有些庸俗艺术水平高到足以对那些真理之光朴素的探寻者造成危害”(周宪194—95)。可见,柏拉图所要驱逐的艺术是这里格林伯格所界定的庸俗艺术,即那种仅供消遣的、满足人的“审美经验自动性”的艺术。二十世纪后期的艺术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将之看作一种艺术中的享乐主义,“人们离开了音乐厅后还能哼得出某段旋律带来的那种快感,人们能够识别、认同并按现实主义心理动机加以剖析的小说或戏剧中的某个人物带来的那种快感,描绘在画布上的一片美丽风景或一个戏剧性场景带来的那种快感”(350)。显然,柏拉图所批判的那种诗歌或艺术,不仅不是18世纪以来的“美的艺术”或20世纪后的“艺术”中的诗歌或艺术,而且直接就是它们的对立面,即满足“审美经验自动性的、庸俗的、享乐主义”的诗歌或艺术,它们才是与柏拉图所批判的那种“无理性的、无益的、与懦弱联系在一起”的“技艺”是如出一辙的同一种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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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研究柏拉图的艺术思想,必须要充分考虑到的一个基本前提就是,在古希腊不仅并不存在“艺术”概念,而且被称为“艺术思想”的那样一种东西也不是明确地存在的。但是,尽管如此,关于柏拉图是否肯定或否定艺术,即,柏拉图对艺术的反对,以及柏拉图对艺术的肯定,及至古希腊的哲学术语“技艺”和近现代美学中的“艺术”概念之间的具体而确切的相互关系,对这些问题的探讨既有助于柏拉图的全部思想研究,也有助于现代艺术理论、艺术史和艺术批评研究,对美学基本问题的深层次探讨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
注释[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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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eek
Concept
of
Nature一书中指出,古希腊人的“自然”观念中已经包含着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统一性问题。如David Hahm在对该书的评论中所说,“纳达福不把前苏格拉底哲学纯粹看作是对自然科学的探索,而是独辟蹊径地在社会政治语境中,将其作为新的城邦政治秩序的理论基础。他认为,宇宙世界作为一个整体,不仅包括自然界,人类,而且包括人类社会,所有的前苏格拉底哲学都围绕着一个‘三重架构’(three part schema)而展开,即宇宙起源学、人类起源学和政治起源学,在时代政治因素的影响中,它们在一个完整统一原则的支配下发展。实证主义历史学者可能不满意于纳达福的观点,然而纳达福的观点并不能被轻易否定,因为大的历史语境可以为其提供一定程度的可信性。”David Hahm, Gerard Naddaf. “The Greek Concept of Nature.”Isis. 97.2(2006), p.344-45. See also, Gerard Naddaf.The
Greek
Concept
of
Nature(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5) p.5.③pyr,即赫拉克利特作为万物本源的“火”。斯多噶学派将“神”描述为pyr
technikon,即拥有创造事物的技艺的能力。当神同化万物于自身时,宇宙呈现为燃烧之火,继而万物始于此。See, Anthony Preus.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Ancient
Greek
Philosophy. p.228, 259.④ 文章得到了外审专家的指正和修改建议,在此表示衷心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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