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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古岭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湖 热度: 14849
余烈

  孃孃

  孃孃就是奶奶,音同“娘娘”。扎根在盘古岭鹰嘴岩这一侧的村落千百年来都称呼奶奶为“孃孃”,仅仅跟我们相隔一道雪峰山脉,另一侧的人,却全都管“姑姑”叫孃孃。湘西境内一座山养育一种方言的语言生态可见一斑。

  电视里有很多娘娘,我们小孩子全神贯注地、饶有兴致地观察古装剧里面的娘娘冠盖珠翠、养尊处优。我们的孃孃虽然也叫“娘娘”,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形象。我们的孃孃以劳动立身。她生长在灶台边、井口、菜地里、猪栏旁。每家每户都是这样——孃孃是没办法养尊处优的,也不适应那样的生活。孩子像一群小鸡小鸭小狗一样簇拥着孃孃,等着她从围裙里撒出一把好吃的让我们欢喜、争抢一阵。她是我们潜意识里比妈妈更牢靠的存在。

  那时候养孩子,跟养一群小畜生没有什么差别。根据老德子的说法,养狗养猪都要养两只,吃饭“有争有抢才有长”。盘古岭住户比较多的几个山头,马背坡、猪娘坡、荷包田、萝卜冲、八丈岩,四处都有健步如飞或者脚底拌蒜的大孩子小孩子成群结队,就像雨后的蘑菇,放肆地在山上铺开。我们呼吸的频率、心跳的律动,跟山上的桐树、桃树、李树、茶树、柿子树、板栗树是一样的节奏,我们掏蜂窝吃蜂蜜、吃嫩草尖尖、吃花瓣、用叶管吸花蜜、喝溪水,我们通过光合作用成长起来。我们的感官贴近蚱蜢、蜜蜂、燕子、乌鸦,我们用嘴巴和耳朵感知,用眼睛对话,我们发出毫无实际意义的“喔喔”声在山头之间呼喊对方。

  这样的孩子不一定都有妈妈——那时节已经渐渐有人进城务工。但大家全都有一个孃孃。日渐昏黄,就像打鱼人收起渔网,四处跳跃攀爬的孩子应和着声声呼唤,四散跑进了炊烟升起处。此时的孃孃在做饭,在准备猪食,在赶鸡回笼,在烧水,在添柴禾。她是一系列动词的集合。

  自打我“来了”以后,我家里也有了一个孃孃。“你来了以后”,孃孃常爱说这句话,用带笑的弯弯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在一个暮色四合的黄昏,摇摇晃晃自己爬过门槛,从此一起吃饭睡觉,成为了一家人。

  是我的到来造就了她。我们彼此之间高度依赖,毕竟她只有一个儿子,而且还遇上了计划生育。姑姑的儿子比我早半年出生。我的孃孃先当上了婆婆(外婆)。而我是个女儿的事实给邻居们带来了更多的遗憾。在盘古岭,每个人都在其他人嘴里活着,一个人的生活可以说百分之九十都是别人的。我的孃孃很有可能此生仅有一次成为孃孃的机会——老德子、姜木匠、菜花满娘等等,常常在背后吃吃地笑。这里面的含义我是不懂的。但渐渐我发现他们家里至少都有两个孩子,而且都是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姑姑过了一年又给家里添了一个女孩。我跟我孃孃却还是只有彼此,只要我出门几天,孃孃这个称呼马上落满灰尘。姑姑生下第二个孩子之后,马上被她的单位——村供销社开除了。我妈不敢。从此我的孃孃就只有我一个孙女。

  最初的那几年,出门走亲戚、参加葬礼,人们会礼貌性地问她,老人家,这个小不点是你的么子人呀?我孃孃会笑着说,这是我的孙女!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眼神似隐藏在两枚弯月之中闪烁,干瘦的脸上堆满愉快的褶子。我就是那样的一个小不点,随便去哪里,都要抱着,牵着,拖着,扯着。那时候,走门串户往往都发生在农闲冬日。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像一个小棉球,跟着孃孃在雪地里留下两串不太利索的脚印,最后小脚印消失了,孃孃背起了我。

  孃孃说,你第一次说话是春天坐在窗边听见我赶鸭子,鸭 ? ? ? ? ? ? ? ? ,你也学我叫,鸭 ? ? ? ? ? ? ? ? !

  我说,我记得。那扇窗户有很多木格子。

  孃孃很吃惊,哎呀!你那时候才一丁点大,你竟然还记得呀!

  相反,昨天我把三岁时的照片拿出来给孃孃看,她却问我,这个妹姊是哪个?

  此时已距离我们绑定彼此的关系过去了三十年,她从一个健步如飞、手脚麻利的老太太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太太,老态龙钟,步履迟缓。我难得回家一次,做早餐生意的老板娘没见过我,止不住好奇地打量,问她,老人家,这是你的么子人呀?我孃孃佝僂着背,大声说,这是我的孙!

  从“孙女”到“孙”之间的改变,既漫长,又自然而然。十五年前一个夏日的清晨,暑假结束,我照例要赶在开学前回城。鸡叫第一声,孃孃就起床生火做早饭。我也跟着起了个大早,去井塘来回几次,用小水桶把家里的大水缸装满了水。吃完饭,孃孃照例要送我去村口坐中巴车。爷爷跟我在屋檐下道别,照例别上镰刀去杀草。天光尚早,露水不停地扯脚。孃孃照例给我穿了一双她的套鞋,我自己的皮鞋则在她的手里提着。

  我们埋头赶路,并没有说话。路上遇见邻村的一个婆娘,她冲我的孃孃打招呼,满娘,天这么早你这是要去哪里?你手里拿着么子?我的孃孃扬起手里的鞋子,朝我努努嘴,说,我送我的孙去读书!

  从那天起,我就成为了孃孃的孙。在盘古岭,“祖孙”这个书面色彩浓重的词语被高频使用。我常听人介绍说,这个人、那个人是谁谁谁的孙,完全没有性别的区分。这真是古风盎然的语言习惯。

  但从“孙女”到“孙”,一字之差,不少事情都被改变了。在此后的岁月中,我妈时不时严厉地指出,你孃孃重男轻女,她偏心外孙!我笑而不语。我的孃孃怎么会偏心外孙?我可是她唯一的孙!这完全是一种垄断关系,你们这些老堂客想问题就是这么不透彻!

  有桥

  “有桥”有点不一般。整条雪峰山脉,只有盘古岭的人对这两个字心领神会。没什么历史典故,也不是俚语旧俗,而是一个标志,一个特殊的印记。山外十里八乡对盘古岭不甚了了,一说有桥就会立刻作“哦哦哦”恍然大悟状。

  有桥是个人名,一个落地即在盘古岭“成名”的妹姊。她有一个同样远近闻名的妈,妇女主任梦婆子。因为年轻时被梦婆子带去强制结扎而生了罅隙的荷花经常嘀咕这么一句,娘女一条命。这句名言主要用于评价有桥这个孩子。每次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围坐在一处嗑瓜子的婆娘们都深信不疑地交换着某种眼神。

  梦婆子身怀六甲依然在山间奔走忙碌——一般情况下,孕妇在乡下并没有劳动豁免权,经常是生孩子的时候还在地里劳动。梦婆子的娘家二嫂是个接生婆,时不时从十里开外的上界村下来看望她,传授一些生产的要诀,叮嘱她要适当地休息。

  但乡妇女主任的工作哪有闲下来的时候!今天是贺家的媳妇说上环太痛,跑了;明天是德子不肯让媳妇结扎,跑了;再不然就是挨家挨户去发放避孕工具。梦婆子作为这个村里唯一高中毕业、能言善辩又有见识的女秀才,把乡政府的计生相关工作做得很出色。

  腊月第一场大雪过后,梦婆子从萝卜冲下来准备回家。经过一道圆木短桥,雪水打滑,梦婆子重心一偏,一只脚跪倒在水沟边,当天晚上回去就肚痛难耐。

  二嫂子半夜打着火把几乎一路小跑来到下界村的米家,清晨天光,孩子生了下来,舅妈温柔地看着手里这个巴掌大的女孩,多年后她常对这孩子说,你生下来的时候捧在手里就像一只老鼠。

  梦婆子迷糊中问,嫂子,毛毛怎么样?

  是个妹姊。脐带绕了脖子三圈。

  哦。梦婆子睡了过去。

  报国在乡政府谋差事,孩子生下来半个月后才回家。他早收到电报说孩子落地,回家推开房门兴冲冲地东看西看,妹姊呢,妹姊在哪里呢?梦婆子笑着冲他眼皮子底下努嘴,不就在这里嘛!报国定睛一看,果然一个特别小的襁褓安安静静躺在妻子枕头边,他抱起来哈哈大笑,原来是只这么细的老鼠!

  盘古岭的冬夜早早降临。入夜已久,梦婆子还在跟报国窃窃私语。

  “二嫂子只跟我講脐带缠了脖子三圈,听人讲妹姊出世要是缠了三圈,命有点凶嘞,你讲怎么办?”

  报国看着怀里这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女儿,沉默了很久,扯灯之前他同意了梦婆子去找人算命的想法。这本是山里孩子出世的惯例,但这细老鼠模样的妹姊却格外让人不放心。

  坐满四十二天的月子,梦婆子抱着妹姊回娘家上界村。上界村的秋家大院里寄居着一个算命瞎子,很灵验,也姓秋,本是无田无根的绝户,被秋家以怜悯本家的名义收留下来,他带着一个明眼的老婆,也还不算吃闲饭。

  厨房火堆里的柴禾烧得噼里啪啦,昏暗的天光从窗格里漏进来,秋瞎子几根手指头子丑寅卯掐了好几个来回,侧着脑袋,嘴里低低念叨着妹姊的生辰八字。梦婆子紧张地搓着手,不时再搓搓妹姊的小脸蛋。这个姑娘不爱哭,带到哪里都是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四处张望。

  “啧啧,你生的这个妹姊,命太大……”

  柴火噼里啪啦。

  “怎么个大法,秋师傅?”

  “七煞。命里少。”

  “啊?么子意思?少了么子?”

  瞎子没说话。

  天光彻底暗下来,柴火越来越旺,梦婆子掏出准备好的一叠毛边票子塞到秋师傅手上,起身准备走。秋师娘从暗不见光的橱柜深处拿出布包裹好的几个鸡蛋递给梦婆子,说,“今日妹姊满月,要接福,不能空手回。”

  “难为你了!”梦婆子感激地接过妹姊的福气。

  秋师傅此时出声了,“你生的这个妹姊命里少起东西,要帮她架桥。”说完转身戳着拐棍走了。

  走出秋家院子,娘家几个哥哥家里的灯光在不远处迎着自己。梦婆子抱着女儿沉默了一路。

  回到下界村,妹姊就有了名字,有桥。

  但这不是有桥成名的关键。

  关键在于有桥这个名字,对于桥的敬畏、仰仗、深切的需要,不是有桥本人的需要,是梦婆子的需要,想得要死,想得要命。

  从上界村回来,梦婆子脑海里全是害得自己早产的那条短短的圆木桥。她开始疑心,女儿命里少的那座桥是不是就是这座桥?梦婆子又气又恼又恨,一口气实难咽下。

  有桥生下来九十天那一日,天刚麻麻亮,两口子就挑着沉沉的担子出了门。以前出事的那座两米小桥、德子屋后引水渠桥板、井边薄石板桥、溪边宽敞的大木梁子……整座山头大大小小差不多十座桥,他们俩在桥头燃香、烧纸、摆贡品、作揖打拱、许愿念咒,礼数一应俱全。

  天大亮了,各处都有人出来杀猪草杀牛草放牛,萝卜冲和学校的山头上远远有人看热闹。有的扛着木耙子,有的提着杀草镰刀,驻足眺望,他们几乎忘了时辰。“他们两口子在那里拜桥作么子?发癫了么?”

  最后一座桥拜完,两口子起身的时候,挖满媳妇萧英姊和天亮的妈妈蒋细妹按照约定前后脚赶来,梦婆子从箩筐里掏出两包煮熟的鸡蛋。英姊和细妹接过鸡蛋,一人说了一句,有桥有福!随后三个人一人拿着一包鸡蛋,朝三个方向散开,逢人就发鸡蛋,念福。山头上最先聚起来看热闹的三五个男子汉围着英姊,听了原委,嘻嘻哈哈打趣一番,纷纷就地剥了鸡蛋往嘴里塞,一边咕哝不清地念几句福,蛋壳、蛋黄散落在地上的露水边;吃完四散回家吃早饭,还不忘多拿一个给自己孩子。

  一顿早饭的工夫,有桥已经成了村里最有名的婴儿。

  对于不好养活的孩子来说,名字被越多的人挂在嘴边就越安全,这本已是自古传下来的规矩。有桥的命名仪式却比其他的孩子更漫长,梦婆子发放福蛋求人念福咒的动作没有停下过,上界村娘家自不必说是特意打点,鹰嘴岩另一头米老头的老家坡上村、叔公叔婆落脚的水库山几条村子,最后包括梦婆子做妇女工作所到之处的本乡境内,都陆陆续续收到了有桥的“命名蛋”。

  “有桥”二字就这样靠着一个鸡蛋的力量四处流传。

  寄生

  盘古岭区的方言中,难得一见与书面发音一致的几个字之一,就是“寄”。本来湖南方言中不少声母J开头的单字在实际发音中都成了G开头,如芥菜一定是“盖”菜;或是发音的开口大小发生变化,如ie发音成为ia,“借”、“姐”都说成“架”,“爷爷”音同“牙牙”。

  寄却仍是寄,不折不扣。

  几十年前,大家都惯于收发电报,梦婆子头胎出事的时候丈夫还没从部队回来,流产后拍了个电报过去,寥寥几个字:有事速归。

  等到有桥出生,大家慢慢接受邮寄东西的概念。但也是新鲜事物,小概率事件,尤其是几十年前。有桥是个让其他孩子羡慕的婴儿,常能收到爸爸寄来的衣裳鞋子,只不过寄往盘古岭的东西包括单据一应都只送到出山口——下界村口的村诊所。这里是盘古岭及其海拔以上地区最后一块平坦之处,从山上下来的两股浅浅溪水到这里已经汇成了深沉缓和的水潭。此地距离最近的供销社还有十里路左右,不远,真的一点也不远。

  然而总有外来者。佘师傅,王家爷爷,还有秋瞎子。专门给人算命指路无数回的秋瞎子寄居在村支书米发家里,既没有中堂,也没有祖,眼看还要无后——他没有孩子!

  有一日,上界村的秋胖子来到米家。当时村支书米发和瞎子正坐在屋檐下抽烟聊天。秋胖子忽然从后山的小路走了下来。他站在堂前禾坪里,堆起了笑容,连声叫着,满满!满满!秋瞎子半笑不笑地问,来的是哪个?米发在边上说,高处的秋胖子嘞!瞎子的嘴巴张成圆形,哦哦哦——怪不得,喊声满满也有道理,是本家!

  秋胖子直截了当地说,满满,有水么?我来讨杯水喝。瞎子呵呵笑几声,站起来,带着秋胖子拐进了属于他的那间厢房。他们俩坐在灶火前嘀咕了一个下午。那一年的入冬过后,老两口搬到了上界村,秋瞎子的婆娘揣着一个不大的包袱,秋胖子用扁担挑着两个箩筐。筐子只能说是将将好装满,还包括了老书记米发为他们在秋胖子家的“养老”生活准备的一些床单、枕巾、糍粑、腊肉等物件。

  从下界村往高处走几里路,就是上界村。初冬时节,很多人开始在田里整理杂草,四处打望。这一路遇见了好几拨人。他们个个都很吃惊。

  ——胖子啊,你这是带起瞎子两口人到哪里去啊?

  ——哦,带到我院子里去嘞。

  ——去你院子里做么子?给你算命么?

  ——哦呵呵,讲回来,这也算是我满满嘞,这以后就在我屋里养老咯!

  ——哦!

  他们个个都暗自吃了一惊。

  瞎子师傅搬上来的那几天,天天都有人抄着手来打招呼看热闹。算命师傅住到上界村来,人人都欢迎,但是住到秋胖子的院子里,反倒让人担心起算命师傅的吉凶来!

  秋胖子其实不是胖子,这个人的主要特点在于“精”。精瘦。精明。精干。你要是问,盘古岭有名的蒋春花跟秋胖子比一比,谁更精?大家盘算一阵,会郑重地告诉你,这两个人可能将将打个平手!

  秋胖子所说的院子,是秋家几房人特意围着一处宽敞的地方建成的。上界村是相对平坦一点的山窝,几处宽敞的地方都被几个大姓占住,起了院子。秋家的院子就是其中之一。秋胖子让老娘收拾出一间杂物房,铺好床被,瞎子老两口在这里结束了大半辈子的流浪。

  有人来看热闹,秋胖子蹲在门槛边,来个人就给发一支盘古烟。不多时,整个盘古岭就都传开了——以后要算命,得去上界村的秋家院子里找人了,瞎子被秋胖子收留了。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算是本家呀,看起他造孽,无儿无女……

  到底为什么呢?

  这回轮到被问的人摸不着头脑了。

  ——你到底想问什么?什么为什么?

  ——那我问问你,秋胖子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当年大家一个锅里吃生产队集体饭的时候,秋胖子的娘硬是自己装病把秋胖子丢在院子里吃百家饭,整个生产组的人都累得发晕,他反倒吃成了一个胖子。这么精的两娘母,现在干这个赔本买卖是为什么?

  大家一起沉默了。

  进入隆冬,大家有了更多的时间,来秋家院子里的人络绎不绝,打望的,闲扯的,打牌的,凑热闹的。

  ——秋师傅,上界比下界的水甜一些还是米香一些?你也舍得来?

  ——嘿嘿。你们晓得个卵!

  ——哦嚯嚯,我们晓得了,怕是上界的风水好一些?

  ——这话算你讲对了一半,上界这里确实是一个聚宝盆的地势。

  ——那还有另外一半是么子?

  ——明日我要是死了,这里有个中堂可以摆,以后还有人给我挂清,你说是不是比我在下界村里强?

  大家豁然开朗,又不免生出许多同情。不管活着什么样子,还是要求一个死得体面。

  更有人,是从下界村追上来算命的。

  ——秋师傅啊秋师傅,现在你门槛高了,要寻你打卦,还要多行这么多路!

  ——嘿嘿,难为你心诚。

  ——心不诚肯定不灵。但是你给这么多人看卦算命,你就没有算到自己还有今日?

  秋师傅当时六十五岁,身体还算健朗。他意味深长地笑了,挤出满脸褶子。

  ——算命的从来算不到自己,你不晓得么?

  满

  “满”在大湘西地区俯拾皆是,三十年前每个家庭都用得上这个字眼,孩子们要根据出生顺序取名啊!最小的那个孩子,不论男女,都可以用“老满”来指代。与雪峰山交界、离我们最近的四川秀山地区方言里面,一般都是说“老幺”、“幺娃”。而我们山里人固守着“满”,满崽,老满,用以表示小、细。

  但这不是全部。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用法,专门指代男子,跟“姊”相对。这用法极尽微妙。“满”并不用作正式名字,是相对随意的一种命名方式。确切地说,这个满字简直可以当形容词后缀来使用。比如挖满,他得名于他两个大大的板牙,像田里挖土的大田鼠,所以大家从小就管他叫挖满,意思大概就是可以用牙齿挖土的人。几十年后我突然领悟到,这样的用法与英文中的后缀“-man”何其相似,从发音到语义,满(-man):(……)的人,而且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盘古岭的人就这么用了!

  自然而然地,家里不只一个“满”,挖满的哥哥叫黑满,意思是长得黑的人。溪坑边上住着犟满,不用说,这哥们脾气倔强得很……村口诊所附近住着苕满、棒满兄弟,苕、棒二字单独使用或者组合起来,都形容人很傻。这兄弟俩智商堪忧。住在大队部前山山坳里的是哨满一家,他的嘴形长得像一把口哨,往前突出,打小就被人稱为哨子公,长大就成为了哨满。

  他们在户口本上都有个装模作样的正经名字,唯一的用处就是被人遗忘。这种类似绰号的名字,只能在成人之间使用,小孩子无论是碰见智商堪忧的苕满,或是黑得像炭的黑满,都还是必须正儿八经地称呼一句,满满。

  哨满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时刻准备对任何人微笑,我最喜欢他了,因为他的小女儿圆圆跟我同龄,我们一起上学。每回远远地见到他,我都欢天喜地地大叫,哨子满满!他通常在几条田埂之外笑眯眯地应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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