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开学,姜桂生就得上初一了。这事情,相当重要了。上初一,就是读中学了。姜桂生这下就是中学生了。想想看吧,终于上到中学了,可以像他的二哥跃进和三哥六一一样,读中学,做一个中学生了。从现在开始,他完全可以像他们一样,背着很大的书包,还可以外带一个自由夹或者讲义夹。这是一个中学生的样子。是中学生,就肯定不是小学生了。
这多么重要,多么重大!
不过,姜桂生克制着,不让这种想法冒出头来。姜桂生是想有人夸他:瞧,桂生这孩子,从小就知道把自己的想法压住,不显山不露水,但到关键时刻,他会让你瞧瞧,瞧,桂生这孩子,与众不同的。
现在,姜桂生平静地拿着录取通知书到学校报到。
这纸头,姜桂生珍藏了很长时间。想想吧,暑假,多么漫长,丢掉了那么多东西,小人书,弹弓,铁箍……可这张油印的小纸片就是没有丢。丢不得,一丢掉那还了得,人家怎么认你啊!有这纸片,才能上中学的。
在漫长的暑假里,姜桂生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盯着通知书端详。是的,叫端详,不是看。他要看出这纸片里的意义。好了,这下就有意思了,越是端详,就越觉得不可思议,有点不相信了:怎么?自己已经是中学生了?就这样成中学生了?自己不是才刚读完五年级,才十二岁
而且,就是这张纸决定他是中学生的,没这纸头还不行。
一个暑假的时间,姜桂生是在确定自己已经是中学生的过程中度过的。这一来,在姜桂生这里,对自己中学生身份的认识与接受,就比他的同学早了起码一个月。姜桂生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时常为这一个月骄傲。就这一个月,决定了姜桂生要比他的同学更明白中学生的意义,他们还在做梦哩,还把自己当小学生哩。
报到,就是到初中部报到去。到自己是中学生的地方报到去。虽然,那地方非常熟悉,也就是那个防震棚,但是,自己是中学生了。上学期,不,几十天前,还是小学生,现在是中学生了。
姜桂生沿着大队里的巷子向南走,一个人。就一个人。巷子里出奇地静,太阳很暴烈。人们都躲到家里,或者躲到河边的树下纳凉了。
到了姜明堂家的门口,也就是那条大桥的桥东,才遇上了姜大林、夏晓香他们。他们也是去学校报到的,他们的脸上,一脸的兴奋。
但姜桂生偏偏又不兴奋了。肤浅。到底还是肤浅了。瞎激动干什么?早就是中学生了,暑假开始的时候就是中学生了,还这么兴奋干什么?再说了,说是去学校报到,其实又哪有什么正式的学校?学校早关门了,都搬到大队北边的河边上,搬到了防震棚里。唐山地震了,全国像农业学大寨一样,也都开始全国防震了。宁可千日不震,不可一日不防。大队的墙上,到处写着这样醒目的标语。轮到他们上中学,就闹地震,你说闹不闹心!防震的时候上初中,上初中了要呆在防震棚里,这都哪马对哪马了。
其实,暑假前就是中学生,这是录取通知书上讲的。班上所有同学都拿到了这张通知书。通知书是用钢版蜡纸刻印的,一看就晓得是夏晓桐的字,有棱有角,硬挺挺的。全蒲塘大队的人都认识夏晓桐的字。全蒲塘大队的人都说,夏晓桐的毛笔字,在蒲塘,数第一了。
学校里的重大事情,都是夏晓桐在管。这么多孩子读中学的事,也是夏晓桐在管。是夏晓桐的字在管。有他的字出现的地方,就是大事存在的地方。好几次了都是这样。九一三的时候是这样,评《水浒》批宋江的时候是这样,学黄帅反潮流、学张铁生交白卷的时候还是这样。夏晓桐的字到了哪里,就是大事到了哪里。
现在,姜桂生这一届的学生要上中学了,是夏晓桐的字说的。大事了。
有一点姜桂生总想不通,不错,是中学生了,可是,为什么要发录取通知书呢?不就是还在蒲塘学校读书吗?初中既然还在本大队,要这通知书干什么?这蒲塘大队,谁还能不认识我?哪个不晓得我就是姜德麟家的四小,也就是小四子,已经读完小学五年级了。没有这个纸片儿,难道就不能上初中?都小学毕业了,还不让我读初中?读初中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事,也必须由贫下中农推荐吗?想上高中,可能不那么容易,要贫下中农推荐。当初,二哥与姜国梁,都没有上高中。夏晓桐说贫下中农没有推荐他们,你怎么能上高中呢?
桂生明白,上高中完全是大人的事,能上高中,是家里的大人在大队有身份,够份量;上不了高中,是大人说到底是那个做父亲的男人在大队没法与大队干部说得上话。
班上的同学都拿着那纸片儿,挤到了姜先生的身边,一个个都抢着,喊着,先替我报名,先替我报名。
姜桂生觉得没有大意思了。还不是那回事?我们上初一了,姜先生也跟着来了。一切都没有变。上初中了,还是姜先生管着他们。
姜先生就是姜国梁。同学们都叫他姜先生。蒲塘里的人就兴这种叫法,只要你做了老师,就得称你是先生。哪怕你是女教师,像学校里的两个许老师,许玉琴,许育琴,是姐妹俩,都被喊成了许先生,区别的方法是,喊许玉琴大许先生,喊许育琴小许先生。
正式开学时,坐到了初一的教室里。教初一,做初一班主任的,是刚刚转成民办教师的姜国梁。
姜桂生一看到姜国梁,就想到二哥姜跃进,姜国梁与二哥是同学。他们上初二时的语文先生、班主任就是夏晓桐,现在,姜国梁也是先生了,和夏晓桐在一起办公,在一个办公室里办公,备课,改作业,批评或表扬学生。二哥哩,二哥在生产队里放牛。大人们说得粗俗,二哥这是在捧牛屁股。
一定是因为姜国梁的字写得好。蒲塘大队的人都晓得,姜国梁的字是跟夏晓桐学的,他们写得一样好。他们学的都是柳体,铁钩银画,很硬,很挺,锋芒毕露。那字,是好。真的很好。
跃进的字写得差,无法与国梁比,软巴巴的,像个胖子在冷天把手笼在袖子里一样,都蜷缩成一团了。
要是二哥的字也写得那样好,现在,教姜桂生的就可能是二哥了。
二
初中开课还没有几天,出了一件大事: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那天,姜桂生在河边钓鱼,静静地看着水面有没有鱼咬钩。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河对面的大喇叭在说话,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无产阶级政治家、军事家,党和国家杰出的领导人毛泽东主席于9月9日0时10分逝世。终年83岁。
大喇叭是突然响的。那么长日子,大喇叭没有响过,那一天,突然响了起来。声音也传到河这边来了。
姜桂生呆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毛主席逝世?这可能吗?毛主席万岁!毛主席怎么会逝世?再说,毛主席他怎么可以抛下全国人民逝世呢?
但对面大喇叭里那个声音非常熟悉。是天天晚上在广播里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联播节目”的人。他天天都在广播里说话,不像是个撒谎的人。
姜桂生吓了一跳,连忙跑到家里,告诉爸爸说,不好了不好了,毛主席逝世了。
姜德麟骂道,你这个小东西,乱讲!毛主席怎么会逝世?怎么可能的事?他不可能逝世的!他怎么可以抛下我们?我们没有了毛主席,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姜桂生很委屈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外面大喇叭里在说,你出去听听啊!姜德麟就出去听了,果真还在说。大喇叭还在说,反反复复地在说。真的在说,毛主席与世长辞,终年83岁。
事情一下子乱了。这里还要防震,全学校的人都挤在防震棚里,北京那里出了那么大的事。
很多人都哭了。哭毛主席。毛主席丢下我们不管了,呜呜呜……
后来,北京来了通知,马上要开毛主席追悼大会,全国人民都必须参加。
开追悼会那一天,蒲塘学校的学生都站到教室后那个其实并不能被叫做操场的广场上,对着大喇叭,和全国人民一起向毛主席默哀三分钟,然后,又和全国人民一起向大喇叭一鞠躬,二鞠躬,再鞠躬。然后默哀毕。
很长时间里,姜桂生心里别别扭扭的,怎么也不相信毛主席逝世了。
别扭归别扭,日子还得过,防震还得进行。毛主席逝世了,华主席当家了,号召大家继续防震,大家就都得继续防震。
防震期间的特别办公室,其实就是一个长形的破房子。这地方,姜桂生非常熟悉。小时候他常来。这里其实就是一个专门养猪的生产队的猪棚,是生产队用来存放猪饲料的地方,是养猪的人临时在那里歇脚的地方,是生产队煮猪食的地方。是的,猪食也是要煮的,煮熟了才能倒进猪食槽里让猪吃。
姜桂生的爸爸做过这个生产队的队长。这个生产队专门养猪,其他的事就不管了。这也是爸爸的主意。这一来,蒲塘大队的猪,每年就比其他大队多了许多。
后来专门养猪的生产队解散了。由于什么原因解散的,姜桂生不晓得,可是,有一次,他听到爸爸跟妈妈在一起小声议论:
他们说是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其实是怀疑我偷偷地把猪肉卖出去。他们还怀疑我一年比他们多吃了二十斤猪肉。
三角七一斤的猪肉,他们怀疑我卖出去过。妈的,怎么卖啊?我又不会杀猪,现在也没有人敢偷偷地杀猪啊,抓到了还得了……
爸爸说得不错,家里吃肉的日子数得过来。吃肉的日子里,家里可就热闹了,锣鼓庄的姑爷姑妈家会来很多人,陶庄的姑爷姑妈家也会来很多人,家里就像是过节……
再后来,爸爸又回到了大队部里,坐在大队部里,做大队粮食会计,管钱粮。粮仓就在大队部里面。爸爸一个人坐在大队部里。姜桂生听别人讲过,其他大队的大队部,都是大队干部们呆的地方,在大队部里开会,批斗地富反坏右什么的。可是,蒲塘里不一样,大队部就爸爸呆着,大队干部们没有来过这里办公。大队部里,只有爸爸一个人。爸爸腰间的钥匙一串串的,每天丁零当啷地一路响着。爸爸每天除了三餐在家里吃,其他时间都在大队部里。
大队部对面就是碾米机厂,闲下来的时就搞批斗地富反坏右。到碾米厂开机的时候,各个生产队分粮的时候,大队部这里就热闹了。
各个小队里的大劳力,全来了,进进出出肩上扛着笆斗,嘴里唱着号子:“哎哟嗬哟——哎哟嗬哟——哎哟——嗬哟——哎哟——嗬哟……”然后都在爸爸前面的地秤上放下来让爸爸过一过秤。
爸爸在手中的大本子上认真地记下各家各户分得多少斤粮食。爸爸手中的那个大本子上,全大队人的名字都在上面,每家每户分了多少粮食,在哪个生产队,上面都有。
爸爸的字,姜桂生也琢磨过,觉得那字写得也好,纯熟,软和,流畅。那枝钢笔,是英雄金笔,锃亮锃亮的。爸爸说,这笔可金贵了,是部队首长给他的,奖给战斗英雄姜德麟。
有一天,姜桂生问战斗英雄的爸爸杀过多少日本鬼子,爸爸说,我当兵的时候,都1946年了,日本鬼子早他妈的滚了熊蛋了。
办公室现在就安排在养猪场里。一间破屋子,但现在成了办公室,意义就不一样了,姜桂生和同学们站在教室前望向它时,觉得它本来就应该是一个办公室:庄重、严肃,甚至美丽。好几次,黄昏时分放学,姜桂生看到的办公室,竟然有点像水墨画了。
水墨画姜桂生懂。爸爸经常侍弄这东西。爸爸会画画。家里到处是他的画笔、调色板、九宫格、放大镜什么的。但爸爸只让六一碰这些东西。爸爸和六一开始画画时,姜桂生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嘴噙着指头,傻傻地站在一边。爸爸于是对妈妈说,瞧瞧桂生,呆不楞登的,傻相!
姜桂生一听爸爸或者哥哥这样讲他,他就会走开。在家里,他最小,家里所有人都能揍他,任何辩白都会换来挨打。他一直陪着小心,一直在想怎么样才能讨家里人的喜欢。有一段时间他对爸爸特别有意见,那些爸爸手上的绝活儿,譬如画画、写文章、吹拉弹唱什么的,他都教给了哥哥们。爸爸什么都没有教给他。爸爸教哥哥们时,他只能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
但桂生心里还是高兴的,家里人只是在嘴上把他当个小傻瓜,一谈到姜桂生在学校的事,家里人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我们家桂生哪里傻?不傻!这小子,每次不管考什么试,都是班上第一名。只要一考试,许先生就高兴得不得了,一下班,先到姜桂生家里,告诉桂生的妈妈,桂生真好,又是一只筷子戳了两个糰!
大队里的人遇到爸爸就要说,老姜啊,你们家桂生将来一定是个人才!
人才!这年头!
姜桂生听得出,爸爸这话里有怨气。爸爸经常埋怨,这年头,哪有好事摊到老姜头上啊?当过兵、打过仗、扛过枪、吃过糠、渡过江,可是轮到自己的老大老二,想参军了,一个也当不上。老大上了个高小毕业出来了,老二想读高中,夏晓桐竟然把他挡掉了,说,贫下中农不推荐你们,有什么法子?
这年头,人才!
爸爸一直在发牢骚,也一直在骂人。德泓当支书时,他骂人;现在国强当支书了,他还是骂。
可是姜桂生不理会这些,学照上,试照考,每次总是拿第一。偏偏从他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学校开始有模有样地上课、放假、上课、放假。章程一点不乱。你九一三也好,你批林批孔也好,你批宋江也好,你学黄帅学张铁生也好,蒲塘大队就这点好,学校的章法一点儿也没有乱。只是在农忙时,学校放忙假。其实也不用放什么忙假的,他们这些小孩子到田里去能做些什么事啊?生产队也不要那些做先生的去帮忙。帮得上什么忙?一个个都是白白瘦瘦的教书先生,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走在小桥上,腿子直打晃;一阵风,都能把他们吹倒……
日子悠悠长长。这日子,这童年的日子,姜桂生觉得,拖沓得有点漫长了。
三
一大早,姜桂生背着书包往学校去,还是在姜明堂家的门口,在桥东,在遇上姜大林和夏晓香的地方,姜桂生看到姜明堂家的西山墙上贴满了大字报,从南到北,有六大张纸,都在说爸爸的“反革命罪行”。《请看今日越来越反动之姜德麟!》
姜德麟:今天,我们蒲塘大队的革命群众,请你低头认罪!
现在,我们一一列数你的十大罪状!
一、你大搞资本主义,蒲塘人民绝不答应!
你逃到河西,就可以当逍遥派搞资本主义了?别做梦了,蒲塘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栽了那么多树,说是植树造林,绿化祖国,实际上是大搞资本主义。你开了鱼塘、藕塘、菱塘、茨菇塘,把公家的水面当成自己家的后花园,你这是走资本主义路线!
二、你大搞分裂,与人民为敌!
你一直骂骂咧咧,所有的革命支书上台时,你都心怀不满,充满歧视。仗着自己扛过枪、渡过江、吃过糠……可这是老黄历了,你得睁开眼睛看看,现在,是革命闯将当先锋,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
三、你大搞封资修,传播封建流毒!
你用你姜家祖上传下来的反党反革命的大毒草,来毒害革命青年,用封资修的旧书、坏书替历朝历代封建统治阶级招魂。请收起你那牛鬼蛇神的一套,不然,革命人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四、你乱搞男女关系,淫乱成性!
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只能欺骗一些无知无识的妇女。等着看吧,当更多的人们都清醒的时候,也就是你的末日到来之时……
五、……
姜桂生看到这里的时候,只觉得呼吸困难,血往上涌。他那么了不起的爸爸在这张大字报里,简直就成了反革命,成了大坏蛋,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甚至连搬到河西也成了罪状了。这成了什么事?我们不再住河东那个村上最好的地主庄院了,爸爸说了,不再吃老本了,不再居功自傲了,不再图享受了,我们搬到茅草棚里了。这又错了吗?
姜桂生一手按在大字报上,哗——他撕下了第一张大字报。
一边撕大字报,一边在想,这龙飞凤舞的毛笔字是谁写的?这些字,是谁写的?大队里哪个人的毛笔字能写到这么好?他只知道,大队里毛笔字写得最好的是夏晓桐与姜国梁,但大字报上的字不像是他们写的。
那么会是谁写的呢?大队里还有谁能写出这么好的毛笔字呢?
不管是谁写的,它在喷粪,我就得把它撕了。姜桂生三下五除二地把六张大字报撕了下来,然后,狠狠地揉成一团,接着跑到桥上,扔到了河里。
然后,他才扛着小板凳去学校上学。
一边走,一边想,大字报上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根本就没有。以前,爸爸是一直骂这个支书不好,那个大队会计贪污了钱,那个生产队长经常偷生产队的粮食。现在,爸爸不骂人了。现在,爸爸就埋头在家里,栽点儿树,种点儿菜,有滋有味地弄点水塘,在水塘里放点鱼苗,种点藕,或者,弄点菱角。
菱角其实是为妈妈弄的。妈妈偏偏喜欢吃菱角。妈妈说,她最喜欢吃乡下的藕啊菱啊什么的。妈妈一嘴的外地口音。姜桂生知道妈妈是从城上来的,从大城市来的。是哪个大城市,他不知道,到现在也不知道……
但姜桂生为此骄傲。蒲塘里很多孩子,都喜欢他的妈妈,都羡慕他有这样的妈妈。姜桂生的妈妈太体面了,说话体面,做事体面,穿的衣服也体面。蒲塘里很多女人都学着妈妈穿衣服,可是没有一个女人穿着像,就是许先生姐妹俩,是做先生的了,也穿不像。
其实妈妈也喜欢陪爸爸弄这些东西。妈妈有一次去海安,特地从远房舅舅的家里弄来了几棵竹子,然后在屋后栽下了。第二年,屋后就有了一片竹林,蓬蓬勃勃的……
这一切有什么错?还要写到大字报上去还把妈妈弄的竹林也写到大字报上去,真是什么人在做这事啊!
我给你统统撕掉。奶奶的,你们写吧,你们写,我就撕……
三十多年后,当姜桂生步入中年,也与当年他父亲年纪相仿时,突然明白了一点,那时候,其实,爸爸和母亲,一直被人暗中盯着。有人偷窥。唉,偷窥!难怪,爸爸和妈妈原来一直在惊恐中过日子。只不过,为了赶走这种惊恐,每隔一段时间,爸爸妈妈就要弄出点动静,把那些偷窥的人吓走。譬如说,那个舅舅,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舅舅,是妈妈一个远亲的儿子,早已经不来往了。姜桂生十岁那年,妈妈决定去寻找这个舅舅。因为听说这个舅舅已经是海安县的县长了。爸爸那时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倒要看一看,谁敢再搞我。如果谁敢再搞我我就让孩子的妈妈到海安县找孩子的舅舅,孩子的舅舅是县长了。我不相信海安县的县长就真的不管我们兴化了。
果真,妈妈去了十多天,回来的时候,带了很多海安的竹子。这让蒲塘的人一下子沉寂了许多。姜德麟有个大舅子,在海安县做县长了。听说,海安一解放就做县长了。打鬼子的时候就是县大队的大队长,会使双枪……
但没用,一段时间后,大队的人,姜桂生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就是姜国强和夏晓桐他们,又惹爸爸的事了。
爸爸于是经常叹气,妈的,你要真是个蒲塘大队的普通社员,谁他妈的也不搞你。他妈的,我打仗倒打错了?我46年的兵?我错了?他国强一天仗也没有打过,还是个中农子弟……
妈妈也跟着叹气,唉,看来,他们又去外调我爸爸他们了。唉!这日子怎么过!我爸爸人都已经死在外头了,也没有跟我到蒲塘里啊……
妈妈的话里,全是害怕。
姜桂生不知道外公是干什么的,他只知道外公早没了,他从来都没有看到过……
姜桂生羡慕蒲塘里的其他孩子,他们都有外公,他们的外公,不是在村子里,就是在邻村。他们经常能到外公家里,吃好的,喝好的,还能拿回家好多好东西……
听说外公死在了美国。他是那天在妈妈和爸爸小声说话时,偷偷地听到的,只是,他不敢说,怎么也不敢说,家里大人讲了,就是死,也得嘴上上锁,不能讲啊……
四
姜桂生是被拖出教室的——不,不是什么教室,就是防震棚。土墙,几个粗毛竹搭起来的顶。前后两个土门。姜桂生被姜国梁凶神恶煞般地从前门拖走时,初一班上的学生全都涌了出来,他们从两个门里挤出来,看他们班上的姜桂生被先生拽进了办公室。班上炸开了锅,谁能想到,姜桂生会犯下这么大的错呢?
这下,夏晓桐不会饶过他了……
刚刚五年级小学毕业没有几天的初一学生们,包括最调皮、最能打架的姜来根,眼睛里都充满了恐惧。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撕大字报究竟是多大的错……
唐山大地震了。蒲塘小学也差不多是地震了。初一班地震了。
姜桂生被拖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还是那样,还是一个先生一张桌。蒲塘小学最让孩子们害怕的先生夏晓桐的办公桌也放在这办公室里,只不过与在原来的办公室不一样了,现在最里面的一间是夏晓桐的办公室。但夏晓桐现在经常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上,备课,或者训学生。更多的时候,夏晓桐还像过去那样坐在桌前,喝茶,看报纸,抽香烟。目不斜视,头不上扬,头发梳成一个大背头,像毛主席的样子。嘴唇紧闭着,嘴角威严地下拉着。蒲塘里的学生很快就明白了,夏晓桐坐在门口是因为怕死,怕地震的时候跑起来来不及。原来,那么凶的夏晓桐,人人都害怕的夏晓桐,也是个怕死鬼!
发现了这一点又有什么用,学生还是怕夏晓桐。主要是怕他的食指。夏晓桐熊学生时,总喜欢用食指死命地捅过去,而且是捅学生的太阳穴,而且往往是冷不防地把学生的头往墙上撞。蒲塘大队的学生最怕的就是夏晓桐这一招。最坏的调皮大王都怕夏晓桐。
防震棚办公室里,姜国梁倒是坐在最里面的一间。这一间非常幽暗,就是在白天,也要点上灯才能看得清人。
姜国梁坐的凳子其实不是凳子,是一段大树根。大树根的表面都磨得光滑光滑的,三条腿七弯八拐地伸出来,很有气势。似乎坐上这凳子后,人也威风了不少。蒲塘大队的孩子都知道,当初这树根是几个民兵从河边挖出来的,后来支书姜国强看到了,就让他们搬到了学校,然后叫几个木匠修整了一番,弄成一个凳子送给了夏晓桐。夏晓桐于是便整天坐着这树根了。姜国强到学校来玩时,夏晓桐就让给姜国强坐。姜国强来学校时,都是跟夏晓桐一起下棋,抽烟,喝浓茶。他们的手指都是焦黄的,走到哪里都是一身浓重的烟味。那股烟味,厚重而又体面。在蒲塘里,只有体面的人才带着这样的烟味。这样的烟味,让人觉得特别安逸。
姜桂生的爸爸身上也有这样的烟味,但姜桂生总觉得爸爸身上的烟味有点飘忽。桂生知道,大人们非常看重谁抽了好牌子的烟。爸爸抽牡丹牌和大前门的香烟,夏晓桐和姜国强一般抽新华牌。有时候,他们也抽大前门,爸爸则经常抽大前门。
姜桂生一直就知道,姜国强和夏晓桐,一直跟父亲过不去。为什么原因过不去,姜桂生倒是一点儿也不知道。难道是香烟的牌子不同?
被姜国梁拖着进办公室时,姜桂生几次想挣脱姜国梁的手。可是没有用,姜国梁那双手太有劲了,姜桂生怎么也挣不脱。
姜桂生差不多是被姜国梁扔进办公室的。姜桂生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时,心里满是不甘,想发作,可是知道没有用;想哭,可是忍住了。怎么能哭给这个家伙看呢?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我并没做错什么,真的没做错什么!
可姜桂生还是有点怕,只要姜国梁认真起来,他说不定就被当作现行反革命了。这一来,问题就大了。这一来,家里的人还帮不帮他,姜桂生心里也没有数了。再说,就算家里人肯帮他,也不一定能帮得了。现行反革命,这罪行,已经不是一般的罪行了。
姜桂生想到这里有点怕了。上半年还是小学生,下半年就是中学生了。就这一点有点棘手。如果自己不是初中生,还是个小学生,姜国梁是不敢对他这样的。正因为上了初中了,是中学生了,他撕大字报的事情就成了个事情……
真要是被当成现行反革命,就要被关到兴化看守所的……
姜桂生腿子一下子有点发软了。
很长时间,姜桂生才挺住了。算了,不多想了。真要出了事,有爸爸在。他不相信,会出这么大的事,会被人关进兴化看守所。不会的。自己还不到十六岁。一切有爸爸……
姜国梁坐下来,虎着脸,要姜桂生低下头认错。姜桂生始终低不下头来。姜桂生想开了,我来个死不认错,看你们能把我怎么办?
大不了也就这样了,把我关进看守所去……
姜桂生想开了,于是,平静地,镇静地,看着姜国梁。这时候,姜桂生突然发现,是姜国梁不接他的目光,姜国梁一直把目光偏向一边,跟姜桂生说话时,语气是凶的,但是,却一直看着门外……
姜桂生于是说,别以为我不晓得,这是你们做好了的,你们把大字报贴出来,就是等着看我爸爸的反应。可是,你们没有想到,我爸爸什么反应也没有,是我有反应了,我把你们精心炮制的大字报撕了。你们的痴心妄想没有得逞。你们于是就急了,就恨我了。恨就恨吧。反正,我是帮我爸爸,我帮我爸爸还要什么人指使?!笑话!你们今天别说是关我,就是打我,我也是这样讲。别以为我不晓得是谁写的大字报,那字在那里,装不起来。别以为换了一种字体我就认不出。
姜国梁显然也没想到姜桂生会这样说,于是就冷笑道,看不出来嘛,你还真的挺勇敢。不但挺勇敢,还挺能说!
我当然勇敢。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可写最新最美的文字。你姜先生不要忘了,全校第一张大字报,是我在小学四年级贴出来的。这是你姜先生指导有方,认为我姜桂生既然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也就应该学黄帅,反潮流,当好革命事业接班人。我当然敢。对倒行逆施,我敢说不,对颠倒黑白,我还是敢说不。
姜国梁发现,惹上这个姜桂生,事情还真难收场。这个姜桂生,上一年级时就是讲用结合的标兵。从那时候起,登台发言、大批判报告毛泽东思想读书交流会、老三篇背诵,就没有缺过他。别的人还真能不起来啊!
姜国梁记得,他是初二年级的学生时,姜桂生才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上军体课的先生到水廓公社开会,领操的就是他。那时候,姜国梁不觉得有多么不好意思,倒是姜桂生的哥哥们觉得脸上无光,六一那年读三年级,跃进与姜国梁同读初二,都只能在操场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最小的弟弟在台上俨然一个军体先生那样有招有式地领操,第一节,上肢运动,第二节,冲拳运动……最后一节,跳跃运动。听听普通话又那么好,是全学校最好的。日了鬼了不晓得是跟谁学的。蒲塘小学的先生们,也没有谁能讲得出这么好的普通话。
姜桂生被姜国梁拖到办公室时,内心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他知道,这个人才是真正把他拖到办公室的人。姜国梁是这个人的手。这个人,才是让人害怕的。
这个人就是夏晓桐。姜桂生最怕的就是这个夏晓桐。
五
姜桂生被拖进办公室时,夏晓桐坐在门口。夏晓桐头也没有抬,在看书,在抽香烟,看不出半点怕地震的样子,也看不出半点关心姜桂生撕大字报这件事的样子。到上课时间后,他从位置上站起来,拿起办公桌上的书啊本子的,走出办公室去上课了。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办公室,看都没看姜桂生一眼。姜国梁把姜桂生拖到了办公室。动静这么大的事,也没有让夏晓桐抬起头来。姜桂生心里哼了一下,也装得太像了,还不是你在搞鬼?别以为我不知道,爸爸早就说了,就你夏晓桐,是姜国强在学校的伥鬼!
后来,下课的时候,夏晓桐回到了办公室。还是那样,半句话都不说,沉默地走来走去,无声无息。看都没有看姜桂生这边一眼。
夏晓桐那么从容地进出办公室,脸上没有一点内容,你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不笑,也不说话。眉头没有紧皱着,但也没有任何放松的意思。
夏晓桐在那一天太平静了。
太平静了,就更让姜桂生怕了。
姜国梁不断气急败坏地要他交代问题:谁指使你撕大字报的?你为什么要撕大字报?你知道不知道撕大字报是什么性质的罪行?
姜桂生看着姜国梁,心里一横,我今天就横竖不讲半个字,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姜桂生没交代半个字。
后来,姜国梁要去上课了,便站起来,狠狠地把姜桂生搡到一边,吼道,你给我老老实实想问题,下节课来收拾你。
姜桂生在姜国梁的咆哮声中站到了一边。办公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没有人来搭理姜桂生。
夏先生在,也就是夏晓桐了。除了夏先生,两个许先生都在,她们没有抬头看他。
校长也在。校长也是夏家的,叫夏晓锋。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来过问姜桂生,也没有一个人出面劝姜国梁不要再这样为难姜桂生了。
姜桂生明白,现在,两个许先生肯定看不起他了。虽然大许先生还是他的干妈妈,可干妈妈有什么用?多少年都没什么来往了。而且姜桂生知道,在大许先生眼中,他早已是一个坏孩子了。大许先生经常向桂生的妈妈告状说,这个桂生,好狗都变癞了。
一开始,三四年级的时候,妈妈还是听许先生的话的,回到家,总要对变成癞狗的姜桂生训几句。可是渐渐地,妈妈发现,这小儿子要做的事,好像总是有他的道理。譬如,妈妈发现,桂生是喜欢打架,可是,他从来没有打过人家女孩子。他打的全是大队干部的儿子,是那些抢他连环画看的小家伙。于是,也就懒得再训他了。
姜桂生现在最怕的就是 “好狗变癞了”的话,他现在对大许先生一肚子不满,大队那么些人,成天想着的就是要整我爸爸,我凭什么要对他们好?学校里夏晓桐也整我爸爸,我又凭什么要对夏晓桐好?你还是我干妈妈哩,你为什么能容忍别人这样对待我们家?姜桂生心里满是不服气,他觉得,不是他变癞了,而是干妈妈变得不好了。
现在好,人家骂我们,都骂到了姜明堂家的墙上,说到了大字报里。六张纸啊,六张大纸啊!
姜国梁去上课的当儿,姜桂生把一切都想好了:一,只要一口咬定不是爸爸指使他的,他们就不会拿爸爸怎么样!一人做事一人当,事情是我做下的,与别的人无关。二,姜国梁会说我破坏大字报,我就说大字报也应该实事求是,如果不是这样,就是胡说,既然是胡说,我撕大字报就是理所当然的;三,我想好了,事情总会有个终局,他们不敢把我绑起来的,我才十二岁,不到十六岁,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这里姜桂生刚刚想好,那里姜国梁就虎着一张脸进来了。进来后,姜国梁问,姜桂生,你的问题想好了没有?
姜桂生平静地说,我没什么好想的。
好,那你就好好想!说着,姜国梁坐下来,自顾自地办公起来,把姜桂生晾在一边,偶尔会抬起头来,骂着,吼着,要姜桂生交代问题。
姜桂生看着姜国梁,什么也不说。直到中午,他都没有跟姜国梁再说一句话。
中午放学时,姜国梁将姜桂生放回了教室,让他回去吃中饭。
吃完中饭,还给我站到这里来!
姜国梁的语气非常凶狠。
姜桂生没有讲话,走出了办公室。他本来想回教室一趟的,但转念一想,还是没有去,去干什么?同学们都放学了,都离开教室了。索性直接回家。
到了家里,六一早到家了,一家人在等他。
六一说,我们家桂生今天好像被姜国梁拉到办公室去了,我想去揍姜国梁一顿。
父亲眼睛横了过来,眼白比平常大了许多:你能!姜国梁不是想惹你,是想惹我。他想让我跳,我偏不跳。我看他能把我们小四子怎么样?妈的,有种,别在我们家孩子身上耍文章……
姜桂生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埋着头,差不多将头埋到碗心了。眼泪就下来了。还是三小好。不,是三哥好。平常他喊六一都是三小三小的,喊跃进是二小二小的。现在,他在心里叫了声三哥。
眼泪就下来了。
一家人,七个人,包括外婆在内,都没有办法。弟兄四个人,还说家有四条汉,不打也好看。瞧现在,一个姜国梁就把我们搞定了。
姜国梁是什么东西?前些年还扛着掏猪屎的耙子的,穿上中山装,上兜里别根钢笔就是个人了,就是个先生了,就可以把爸爸搞低头了?爸爸什么人啊?爸爸自己都讲了,想当年,刚刚从外面回来,现在的支书姜国强,这个中农子弟,还坐在门槛上穿着开裆裤哩,爸爸只要眼睛一瞪,保管吓得跑了,就怕爸爸手中有枪……
下午,姜桂生没有听姜国梁的话去办公室。怎么可能啊,怎么可能乖乖站到办公室去挨熊啊……
可是,这里上课钟声一响,姜国梁就气呼呼地闯进了教室,又把坐在位置上的姜桂生连拖带拉地拽了出来,一边吼着:姜桂生,你想得美,好家伙,就坐到教室里了?问题还没有交代清楚,你就想坐到教室里?
姜桂生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被拉了出去心里非常难受,也非常愤怒。他想哭,但还是沉默着,狠狠地将姜国梁的手从自己身上扒开然后甩掉,自己慢慢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鸦雀无声。姜桂生感觉到了,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他,所有的目光交织在一起,非常强劲有力,像姜桂生的小手,在姜国梁那双大手上挣扎。
姜国梁搡了一下姜桂生,又拉了一把,意思是嫌他走得慢。
姜桂生没有客气,甩开了他的手,自己走向办公室。
姜桂生走向办公室的样子显得非常孤独他没有回头,但他看见了,身子后面有几十双眼睛在看他,有夏晓香的,有姜大林的,还有自己喜欢的那个女生的。
姜国梁一会儿从办公室里出去,一会儿又进来。进来一会儿后,又出去。第二次出去的时间稍长了点,差不多是一节课。姜桂生知道,一定是上课去了。
一开始,姜桂生其实对姜国梁挺有好感的,觉得姜国梁这人天生是做先生的料子,不能把他总安排在生产队里扛猪屎耙子,那太辱没人了。姜国梁刚刚做教师那会儿,姜桂生就没有把姜国梁当作一个新先生。
唉,骨子里,姜桂生竟然是喜欢姜国梁的。
那些年,姜国梁有事没事就喜欢到他们家,与二哥跃进一起,编麦秸,听爸爸讲三国,讲济公,讲十把穿心扇,讲沉香救母……可现在姜国梁也变了。
姜桂生还站在里间,站在阴影里。有一阵子,他很想坐下来。站着太累了。被罚站的滋味就是这样,累,寂寞,而且无助。
他开始看办公室里的东西了。
其实没有东西。南面是整一面墙,砖头缝现在清晰得很。东面的窗户,窗棂条安在外面窗台上有几个蜘蛛网,窗棂条是竹篾做的,边框是木头的。墙北边是一个大柜子,里面是书、作业本、地球仪、试管、烧杯、天平、弹簧秤……
大树根被人的屁股磨得溜光润滑的。
办公桌上,有作文本,有语文作业本,有粉笔盒,有蓝墨水瓶,有红墨水瓶。红墨水瓶里插着钢笔。不对,这种笔不能叫钢笔。钢笔是可以插在衣兜里的。这种笔,应该叫“蘸钢”。“蘸钢”嘛,就是要蘸墨水来写字的钢笔。
门槛内侧的砖缝里爬出了一条蚯蚓。姜桂生想,看来,晚上或者明天得下雨了。
墙根处冒出了些草,是常见的那种莎草。他想去拔下它们,可想了想,还是没挪脚。
姜国梁进来了一次,很快又出去了。
后来,又进来一次,在办公桌上翻了一会儿,然后从一堆书里抽出一本书,夹到腋下,走了出去。
这个下午显得特别漫长。后来,放学的钟声响了,姜桂生转过身来,从窗棂格里,看着同学们背着小板凳和书包向西走去。同学们有的走得很快,有的走得很慢,走过那一片空远得近乎荒地的操场,然后折向南。再接着,他们转过大队卫生所的墙角,然后就消失了。
姜桂生很想和同学们一起走。可是,没有得到姜国梁的同意,他不能离开学校。
后来,夏晓桐和其他先生回到了办公室,这次他们欢声笑语,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快乐。
再后来,他们像是下班了,校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又隔了很长时间,姜国梁才慢慢地走进办公室。
姜桂生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来。他估计姜国梁肯定是跟夏晓桐他们商量好了,一定会把他在这里关一夜的。
如果是那样,就太怕人了。关一夜?这一夜该怎么办呢?夜里会有鬼出来抓小孩子,而且河里会有水獭猫上岸抓小孩子摁进水里……
这地方,荒僻成这样,鬼啊,水獭猫啊,都会来的……
桂生突然之间想哭。
走进办公室时,姜国梁迟疑了一下。后来,便坐了下来,是慢慢坐下来的。一坐下来,双手就交叉在一起,撑在了桌子的边沿上,很威武也很旁若无人的样子。然后,那张严肃的脸,看向了门外。
姜桂生发现,这么长时间了,姜国梁竟然很少正眼看他。姜桂生看出来了,他心虚。
这一来,姜桂生反而来了劲,心头也踏实了许多。
很久,姜国梁才像终于作出决定似的,问:姜桂生,问题你想清楚没有?这是什么性质的事情?你想清楚了没有?
语速很慢,但语气很坚定。
姜桂生不想回答。于是,就没有开口。
有一阵,他想软下来,算了,说不定,家里的大人都已经开始吃晚饭了,也不会再管他在外面如何如何了,甚至,还不一定知道他还在姜国梁的办公室里挨训哩。但他突然想到,自己站了一天,不能就这样软下来。如果这样收场,传出去,同学们的唾沫星子要溅得他满脸。到时候,他们会有事没事就拿他取笑一番的。
这不行。
于是,姜桂生回答道:我没什么想清楚不想清楚的。我没做错什么。
呵——
姜国梁转过脸来,但没有看向姜桂生的脸,而是平视着前面,这样正好看着姜桂生的胸前,说:那这么说,倒是我错了,是我把你请到办公室里的,是我要你来交代清楚问题的。一天了,你没有交代你有半点错,那倒是我错了?嗯——
我没有说你错。再说,你也不是请我到办公室。你那样子,还能叫请?
什么?我不是请你来的?
哼!姜桂生哼了一句,隔了很久,才说:你是大人,你说是请就是请,反正觉我得你不是请的样子。那种拉我来的样子,就是请我的样子?
什么?你还强词夺理?
我没有强词夺理,是你用词有问题。你还先生哩,你用错词语啦!
什么?姜国梁“嚯”地站了起来。
姜桂生心一横:怎么了?你想打我?我不怕!你要真打了我,我几个哥哥,我爸爸,他们明天肯定会来收拾你!你以为你是先生就可以打学生了?你以为你是先生就可以把我怎么样了?老实告诉你,我想了一天了,大不了,老子明天不来上学了,你管得了吗?
姜桂生说到这里,就想哭了。
姜国梁说:你以为这样就能吓住一个人民教师?你要晓得,你撕大字报就不对,你是与人民为敌,与人民对着干!
什么人民?你告诉我!谁是人民?人民是谁?还人民呢?当我不知道,不就你们几个人写的,贼喊捉贼,自己做了个套,让我们钻,最后说你们是人民。你们是人民,我们也是人民。我们没有与人民为敌。我爸爸还曾经是人民子弟兵哩。我爸爸扛过枪,过过江,吃过糠,就是为了人民翻身得解放,比你这号人民教师强!
姜桂生不看姜国梁,对着墙壁,像在舞台上扫机关枪一样给了姜国梁一梭子。
乖乖不得了,你姜桂生还一套一套的?
是的,我姜桂生一直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优秀队员,能说得很。
姜国梁伸出拳头,想打下去,可是,又缩了回去。
姜桂生没有激他。姜桂生心里到底是有些怕了。他本来想迎上去,说,你打,你有本事就打我几拳。
姜桂生到底还是怕了。这黑灯瞎火的时候,他还真怕了姜国梁。
六
天渐渐地黑了,姜桂生不时看看外面,心里像有一面鼓在敲打。姜国梁摸黑找来了一盏灯,点上。
昏黄的小油灯。一点点光亮。
姜桂生说,姜先生,我想回家。
回家?你没有把问题交代清楚就想回家?
我肚子饿了,我要回家吃饭。
我肚子也饿了,我也要回家吃饭。可是,你没有交代完问题,就甭想吃饭。再说,我陪着你。我不吃,你也别想吃。
姜桂生终于要哭出来了,他带着明显的哭腔说:你是大人,你扛得住饿。我是小孩子,我抗不住。我要吃饭。我就是要吃饭。
你交代完问题就可以回家吃饭了。你只要说一下谁是你幕后的主使就行了,就可以回家吃饭了。
没有人指使,我就是自己撕的。你要罚我站,我明天再来继续站,你现在放我回家。我求你放我回家。
不行……
我就要回。
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你要我说几遍?
我就要回家,我应该回我的家。说着姜桂生想往外走。
姜国梁一把拉住他,吼道:我说了,不可以你要交代完问题才成。
姜桂生不讲话了,他默默地、用力地把姜国梁的手朝外面掰。终于,他掰开了姜国梁的手。
姜桂生掰姜国梁手的时候,感觉出来了姜国梁的手是慢慢松开的。姜国梁好像也挺不下去了。
姜国梁搓了搓双手,无可奈何地坐了下去,终于说,那好吧,你先回吧,明天还要来办公室,我等你来交代问题……
姜桂生没等姜国梁说完,便走出了办公室。他快步走到防震棚教室里,拿出自己的书包,扛起自己的小板凳,走出了教室。
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姜桂生走出教室时,终于哭了出来。
姜桂生一边哭一边骂:姜国梁,你个狗娘养的,你个婊子养的。你把我关了一天。你他妈是个混蛋,你他妈是个狗娘养的。我跟你没完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一天。我日你妈,还要我交代问题哩,我交代啊,我日了你妈,日了你姐姐与妹妹……
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
姜桂生一边哭一边骂:姜国梁,你个狗娘养的,你个婊子养的。你把我关了一天。你他妈是个混蛋,你他妈是个狗娘养的……
姜桂生一边走一边骂,一边骂一边哭。他忘了自己这是在骂人,而且是骂他的先生,他真的不知道这是在骂人。他不怕了,他突然之间觉得他什么也不怕了,他痛痛快快地骂着,他现在只想骂人……
姜桂生是突然间听到后面的咆哮声的。
是姜国梁在咆哮:
姜桂生,你给我站住,你在骂我?你竟然在骂我?
姜桂生没有站住。
姜桂生一边哭一边骂:我就骂你姜国梁,你是个狗娘养的,你是个婊子养的。你把我关了一天。你他妈是个混蛋,你他妈狗娘养的。我回去告诉我爸爸,我爸爸明天一定会揍你这个混蛋的!你活该就是个扛猪屎耙子的……
姜桂生一边哭一边骂:我就骂了你了,我就操你妈了,你他妈的拿我老子没办法。我今天就骂了你了,你能怎么着!
姜桂生骂得非常解气,骂得非常痛快,一天里想骂的话,全都喷洒了出来……
姜国梁终于被激怒了:姜桂生,你太嚣张了!我把你放了,你竟然还指名道姓骂我!你有本事给我站在那儿,我把办公室锁好了就来找你算账。
姜桂生根本没有把姜国梁的话当一回事,姜桂生一边哭一边骂:姜国梁,我就骂你这个狗娘养的,你是个婊子养的。你把我关了一天。你他妈是个混蛋。你是夏晓桐后面的跟屁虫,你是姜国强那个臭流氓的打手,你是个恶棍,你要是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我就放火烧了你家……
姜桂生铁了心了,姜国梁只要再惹他,他明天一准放火。
姜桂生,你有本事你就站在那儿别动!
姜国梁终于暴怒了,他发了狂地向姜桂生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指着他吼道,你个小东西,你不要乱骂人,我要撕烂你的嘴……
姜桂生这才吓坏了,姜国梁跳起来了,姜国梁是大人,他要是真的打了自己,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
姜桂生转过身就跑,嘴里骂道:姜国梁,你个狗娘养的,我才不会听你的站着不动哩。你追我啊,你追上了我,我就服你,就任你打……
姜桂生扛着凳子,背着书包,嘴里还在骂人,可是腿没有闲,姜国梁是大人,正大步流星地追上来……
姜桂生心里急,腿子上一次一次地发力狂奔。
可是,不巧,竟然被一个土坷垃绊倒了,小板凳硌得身上生疼。
姜桂生心里一急,全身冒出了冷汗,这下是肯定要被姜国梁追上了。
可是,顾不了许多了,连忙爬起来,嘴里不再讲话,跑到操场边,连忙往南,向大队卫生所西边的路上跑过去……
防震棚前是一条小河沟。本来,这条小河是与外面的水域相通的,这样,就把河北边的养猪场与村子隔开了。防震后,孩子们到这里的防震棚里上学,大队便作出决定,在诊所后面填出一条路来,让孩子上学放学时方便来回。
这条河,姜桂生他们还是非常熟悉的。四五年前,他才上一二年级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冬天,好像特别冷,都快到零下十几摄氏度了,屋后的蚌蜒河全都冰封了,这条小河沟里,冰结了有一尺厚。一泡尿撒出来,就立即成了一根冰柱子。大人们都蜷缩在家里不出来了。可是,孩子们不,他们玩得可疯了,他们在大队的各个小河沟里玩,疯。砸铜角子,甩三角纸炮,转钢圈,抽陀螺……
那个冬天,真的特别冷。后来,再也没有那样冷的天了……
姜桂生发疯地狂奔,生怕被后面追他的姜国梁赶上,走到诊所后面的时候,他竟然就想到了那个冬天。脑子里掠过那个冬天,腿上却没有慢下来,向南狂奔,生怕被后面的姜国梁赶上。他明白,要是被姜国梁赶上,怕是要被打得半死,打得皮开肉绽……
只要想到那个晚上,姜桂生仍然后怕得心悸:要是那一天被姜国梁赶上,怕是要被打得很惨,说不定会落个终生残废。可那时,姜桂生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嘴,他就要骂姜国梁。姜国梁也肯定控制不了自己了,你看,他也发疯了似地往这里一路奔来……
姜国梁当时也才二十岁的样子,正是一个敢于打架打得头破血流的年龄。三十五年后,姜桂生突然想到了这一层。你让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小伙子控制什么呢?而且,这一天,姜国梁其实也被姜桂生折腾得快要崩溃了……
可是,姜国梁那天就是没有追上姜桂生。姜桂生竟然成功逃脱。直到他回到家,头埋在碗里吃晚饭时,姜国梁才出现。显然他是回到办公室锁好了办公室门,然后才来到“姜家府上”的。
姜国梁走进了姜桂生家的南屋。姜桂生家有两进草房子,北屋和南屋。南屋除了外婆住在西房间,其他两间就做了厨房和一家人吃饭的地方。
他知道姜国梁会来。
姜国梁来的时候,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然后对爸爸说:爸爸,他关了我一天,我往家里走的时候,他在后面紧紧地追我,还想打我,他是先生,还要打我,他不是好人……
老姜,你听我说,我今天到你府上,就是要告诉你,姜桂生同学今天表现可不好,他晚上回家前,把我骂得一塌糊涂。祖宗八代都骂到了。老姜啊,我可是他的先生啊!是他先生啊!天地尊亲师,他这样可不对啊!今天,我没有追上他。如果追上了,他能骂得,我就能打得,万一有个……
你别讲了。爸爸没有听姜国梁说下去:你国梁给我听好了,当初,你父亲在世的时候,和我一起在大队做干部,你问问全大队人,我们是什么交情?你现在投靠国强了,投靠晓桐了,以为找到万年的靠山了,就想做我的佛事了?你给我听好了,你毛还没长全哩!我在外面打仗的时候,你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哩!你跟我讲什么?你是做先生的,当教师的,不错,可有个做先生的样子吗?像吗?你以为我儿子会服你这号先生?你还讲天地君亲师哩,配吗?我都替你脸红。
我们家老四,爸爸说着说着,就有点愤怒了,这一生一世,没病没灾,我就放过你。如果他今天被你吓掉了魂,吓傻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这孩子以后就归你了,你负责他一辈子,你小子当心点,你以为做姜国强与夏晓桐的跟屁虫会有什么好结果……
姜国梁呆住了,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这才明白事情大了去了,大得他不敢想下去。他连忙唯唯喏喏地退出了姜桂生家的南屋……
姜桂生还在哭。
姜国梁一走,妈妈这才揽住他,小四子不哭,你骂得好!这狗东西就是要骂他才长记性宝宝,你是怎样逃掉的?他那么大的人,怎么就没有追上你?
说着,瞟了一眼姜德麟,他爸,这孩子今天命大啊,要是被国梁那楞头青追上了,我们家桂生怕是……
妈妈不敢往下想了,眼泪叭嗒叭嗒地流了下来,接着,边哭边拍拍怀里的桂生,轻轻地喊着:桂生不怕,桂生不怕,桂生跟妈妈回家。
做妈妈的这是在喊魂了。桂生说不定是被吓掉了魂了。
做爸爸的很长时间都不讲话,直到后来,才说,他们也做得出啊,我们家桂生才是个小孩子啊……
很久,姜桂生才安静下来。
妈妈没有说错,今天命大,要是被姜国梁追上了,肯定逃不了一顿暴打。姜桂生也有点后怕,真的是差点儿被追上,要不是从诊所前的那条路向东逃过去,就会被他一路追上了。
姜桂生是绕了一个圈子才逃掉的。这是姜国梁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姜国梁一路向南追过去,一直追到河边的大桥旁,也没有看见姜桂生的影子。姜国梁非常奇怪,这姜桂生神了,就没了影子了。
姜国梁往回走的时候,桂生其实已经从大队部前的那条路向南了。然后他才右拐进了向西的巷子里,扛着小板凳,小心翼翼地往西边走。还没等到出巷子口,他就看见了姜国梁气喘吁吁地往回走去,姜国梁那时候,都杀气腾腾了。姜桂生吓得躲到墙角里……
那时候,姜桂生心里骤然一紧,然后,心狂跳不已,快要跳出胸膛了……
妈妈说得没错,姜桂生差点吓掉了魂。爸爸也说得对,姜桂生差点吓傻了……
好险!
姜桂生跑到诊所前面时,迟疑了一下,他听见姜国梁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这下要完了,他会被姜国梁抓住,他会被姜国梁打得死去活来。姜国梁的手很大,很有力气,他看见过姜国梁的手,那双手,会把他捏得粉碎……
他那时候稍一迟疑,便选择了向东逃去。但他又担心自己的脚步声会让姜国梁听到,所以,一听到姜国梁也跑到诊所前面,他就飞快地贴到了墙上,然后,他听见姜国梁呼啦一声向南跑去,这才继续向东逃。
好在看多了 《杜鹃山》、《平原作战》、《敌后武工队》、《战地红缨》,要不然,哪晓得往东边路上逃跑,哪里会晓得贴在墙壁上啊!
这时他才发现,他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的双腿差不多软了,他快要瘫下来了。
太险了。
这个时候被姜国梁抓住,他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真险……
姜桂生脸上挂着泪,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天,同样的大字报内容又上墙了。
一点儿都没照顾姜桂生的情绪。他以为昨天和昨晚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今天就不可能再会有大字报上墙了。可还是有了。
姜桂生这次还想去撕,可他被最南边的一张真正的大字报给吓住了:
姜德麟:
你为什么纵容你的子弟撕大字报?你为什么不让革命群众自由发表自己的言论?
请你注意,革命大字报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所支持的,谁要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谁就是无产队级专政的对象,我们就要他低头认罪,我们就砸烂他的狗头!!!
姜桂生看到这里,便停住了手。他下意识地停住了手。那三个惊叹号像三把刀,他怕了。他停住了手。
他无可奈何地向学校走去。
他满心委屈,昨天被白白地关了一天。今天的大字报又上墙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大人们有大人们的方法,你看看,犟得很,就是要让爸爸低头认罪。你要是再撕大字报,结果还是一样,还会有新的大字报贴出来,一点不会给你留情留面子。
中午回家吃饭时,明堂家西山墙前面和桥头,站满了人。都在认真地看大字报,有的还读出了声。
姜桂生从人群旁走过时,头低了下来,心里非常难过。
走上桥时,他还发现了姜国梁。你看看,那个姜国梁,他煞有介事地,就是煞有介事,坐在大字报前,将一张张大字报的内容全都抄下来了。
抄什么抄啊!是怕我再撕大字报?妈的,真哄小孩子哩!这些大字报指不定是姜国强派人写的,有的是存根。瞧,与昨天上墙的一模一样,显然是打好底稿的。现在让别人来抄,全是在骗人!
但这一天非常平静,没有人来抓他到办公室,他在教室里,也没有同学问他昨天是什么时候被放回家的。
但他还是一直担心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姜国梁还会来找他的麻烦……
姜国梁被安排到大桥那里抄大字报,一定是姜国强或者夏晓桐对他不满,昨天,你做什么事情呢?你做了什么?你连个小孩子的话都没有套出来?还差点儿出事?今天罚你,有新大字报了,你去抄下来,算是让你将功赎罪……
姜桂生的心从此一直悬着,姜国梁一定会再找他麻烦的。一定的。
在学校里,遇上姜国梁,他赶紧低下头,偏过身子走开。在校外,只要远远地看到姜国梁,他就拐进另一条巷子里。
也怕夏晓桐。
一遇到夏晓桐他就躲。
更怕姜国强,一想起姜国强,姜桂生就能看到姜国强有两张脸。
一张脸,是姜国强在姜桂生家的厨屋里,妈妈为他一个人炒了大蒜肉丝、红烧肥肠,倒上了酒,请支书大人尝尝……
那天,姜桂生也在旁边,看着姜国强嘴咧开,一搛一大筷子菜,送进嘴里,嘴里包了很多菜,讲话都讲不清楚了。然后,好一阵子,又“吱——”的一声,喝一口酒。
姜桂生的馋虫那天被勾起来了,多长时间了,他都没吃过肉,就更别说吃红烧肥肠了。没有,不可能的。哪家吃得起啊!可是,国强那一天,一筷子菜也没有搛给桂生。
还有一张脸,姜国强发火的脸,脸成了猪肝色的,脖子也粗了,声音很大,很猛,说是要抓姜德麟去问话。可是,看到妈妈,姜国强一下子泄了气,气恨恨地对民兵们说,走人,走人!看他姜德麟以后还敢不敢……
桂生觉得爸爸有句话肯定是假话,爸爸经常说,国强小时候,一看到父亲,就害怕父亲的裤腰带上带着驳壳枪,呼啦一声,就逃了。
当年,我转业回家乡,带着你妈妈和你大哥,他姜国强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岁数,只要看到我出现,就怕得脚底抹油。这个中农子女,怕我手上有枪。哈哈哈……
姜国强像这样的人?他像是怕爸爸的人?看不出来啊!
倒是有一点,现在,爸爸也好,妈妈也好,一看到国强,就怕……
七
防震结束了,学校搬回到原来的地方。这时候,姜桂生这一届,也快初中毕业了。他们上初二了。夏晓桐教他们语文,做他们的班主任。
在交接的时候,姜国梁本来想对他的先生夏晓桐说:夏先生,我就拜托给你了,请你多多关照姜桂生。
姜德麟的话,一直让姜国梁后怕,他怕姜桂生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那他就走不开了。
“姜桂生这一生一世,没病没灾,我就放过你。如果他今天被你吓掉了魂,吓傻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这孩子以后就归你了,你负责他一辈子……”
姜国梁有点后悔,姜桂生说中了,他姜国梁算什么?他为什么要被国强与晓桐当枪使?
姜国梁第一次在心里喊出了“晓桐”两个字,心理上就过了一道坎:他今后不会再把晓桐当作先生了。过去,晓桐是先生;现在,那个先生没有了,不存在了,有的就是夏晓桐。过去是看错他了,他夏晓桐也不过就是姜国强的一个可怜的跟班……
跟屁虫!
姜桂生这小子,嘴狠,还真让他说对了!
夏晓桐见姜国梁有点迟迟疑疑的,便问国梁,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姜国梁吞吞吐吐了老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姜桂生,这孩子,将来,是一个不得了的人。
夏晓桐非常不解地看着姜国梁,不明白姜国梁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夏晓桐愣了一愣,坐在办公桌前恍惚了一阵子。
夏先生,姜桂生这小子,你不要碰。我是为先生你好。这小子,没魂,胆子太大,什么事都敢做。可胆子又太小,经不住碰。你没有看出来
夏晓桐点了根烟,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啊,搁在其他孩子身上,坦率地说,那天如果是其他孩子被关了一天,再加一个晚上那这个孩子第二天不玩完,第三天,也会掉了魂似的。可是他不。他一样地上学放学,做作业唱歌,写字。而且,一年下来,成绩还是那样,一直在班上拔尖。这孩子,将来不得了,将来不得了……
国梁,你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现在,现在这孩子到你手底下了,这就是交给你了……这小子,将来是个人物……
夏晓桐没有讲话。隔了好一阵子,姜国梁才又说道,姜国强在蒲塘里,没有几年了。就算毛主席那么大的人物,眼一闭脚一蹬,也就撒手不管我们了。夏先生,你也要想想自己的将来……
夏晓桐突然脸板了下来,问:什么将来?
你想想吧,马振湖事件,也就是几年前的事。不要把学生逼疯了,逼急了。对我们没有好处。这次,我这里,差点儿出问题。主要是姜桂生这小子,比我们想象的要硬。也日鬼得很,当年,姜桂生是出了名的胆小鬼。他们家住在河东地主庄院里的时候,晚上,只要是家里没有人,这孩子就会怕得哭,哭得死去活来,直哭得家里人回来了,他才会歇下来。夏先生啊,照理,这孩子比谁都胆小。可是,这次,你看到了,谁都没有他胆大。他的三哥哥,也在读初中,可是,就是没有敢撕大字报,姜桂生却敢了。他的大哥和二哥,已经从学校里出来了,明明白白地看到墙上的大字报,也当没看见。这小子却什么也不顾。这小子有种啊!蒲塘里,将来,姜桂生一定是个人物。你要不信,你就等着瞧……
夏晓桐突然之间没有了感觉。后来,夏晓桐开始喝茶,那种茶杯里放了半茶杯茶叶的茶,有点泛苦。
后来,夏晓桐点上烟。他的嘴边与手指都烧得焦黄,经常咳嗽,老婆姜兰经常骂他死相,才三十岁的人搞得像个老头儿。
搞得像小老头儿也还是要抽烟,抽的都是钱也要抽。抽烟已经成为夏晓桐必修的功课。姜国强的烟瘾也和他差不多,手伸出来,黄黄的,就是烟薰的。夏晓桐觉得这样的手有风度。
姜国梁的话对啊!那一天,真要搁在其他孩子身上,不尿裆也会吓得半死,可是姜桂生第二天照样上课。而且,姜国梁说得对,这孩子,不会按常理出牌。照道理,那天晚上,姜国梁能追上他,追上他,事情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收场。那样一来,姜德麟反而会占上风,你做先生的,这样对待学生,那就不是个事儿了。大人们之间搞来搞去的,都不要紧,不要伤到孩子。可是,那天,姜桂生逃脱了,没有被国梁追上。这小子,是猾得很。天知道他是怎么摆脱一个大人的追打的。
夏晓桐确实有点后怕了,那天,好在是这样收场,姜桂生也没有吓出病来。否则,他夏晓桐真的会吃不了兜着走了。
看来,他夏晓桐错了。跟着国强,看来是错了。你看,那天,从早上到晚饭前放学,校长夏晓锋和许先生他们,都没有出面跟姜桂生讲什么,一句批评的话都没有讲。这是少有的。要是搁在平时,许先生那张嘴还是让人受不了的,她一定要说姜桂生这孩子,好狗变癞了,好狗变癞了……夏志良的老鼠眼也会瞪得非常狠,牙齿也会咬得很紧。志良一摆凶相样子,学生还是很害怕的。
可是没有,他们一个个都没有站出来收拾姜桂生。
那天的事,就姜国梁一人前前后后地忙着,时不时地出来一趟,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弄。
那天,姜国强是气坏了。好不容易让人写了一面墙的大字报,手都抄酸了、软了,可是,这小子,三下五除二,把个大字报撕了个稀哩哗啦……
一个小孩子,把局给搅了。
气得国强在大队里拍桌里骂人,骂夏晓桐和姜国梁两个字写得最好的先生,原来是烂屎无用。
好险,夏晓桐觉得好在自己没有出面。很久,他才听到姜国梁说:
夏先生,我明年想去考学校了。
什么?你要考学校?
是的,我可以考中师或者高师。我问过了,我们这些往届初中生,也可以考的。我与姜桂生这一届一起去考中专。我得到消息了,今后,上高中也不再靠贫下中农推荐了,上面也来了通知,高考也要恢复了……
八
没有人知道,姜桂生这个学生成了夏晓桐心里的一个结,解不开,也绕不开。不知是谁讲了句,从小一看,到老一半,姜桂生这孩子,别看他木木的,将来,他的学问,恐怕就是晓桐也赶不上他十分之一。
不知是谁讲了这句话,晓桐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讲的这一句。蒲塘里人,这样的话讲得出来。四乡八村,就蒲塘里是个读书人最多的村子,这话讲得出来。但夏晓桐就不服这口气。夏晓桐好歹是蒲塘大队有名的教师,姜桂生,才是个一年级的小学生,怎么就知道他夏晓桐将来赶不上他姜桂生十分之一?
想到这句话,夏晓桐就不服气。这么多年来,方圆五十里以内,至少在水廓公社的范围里,夏晓桐是最最有名的中学语文教师,毛笔字好,书读得多,满肚子学问,蒲塘里的支书国强,都听他的,都服他。二十岁不到,他就把支书姜德泓的文字工作全做了下来。后来,又是他这个姜氏门族的女婿,和夏氏门族的女婿姜国强一起,把姜德泓抹了下来,让国强升了上去。姜国强的眼中钉肉中刺,除了过去的姜德泓,就是当兵转业回来的姜德麟了。这个姜德麟,一直看不起姜国强这个中农子弟。姜德麟仗着自己打过几天仗,当过兵,读过私塾,上过省里的工家干部速成中学,从来就瞧不起姜国强这个勉勉强强从小学毕业的支书……
夏晓桐有时候会偶尔泛起一点悔意,跟国强一起搞掉德泓,已经不应该了,现在又跟国强一起再背后做德麟的佛事。
这样的事,早晚会被人晓得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包得住火的纸。这梁子,结不得。连他当大队会计的父亲都劝他收手,不要再弄德麟了,人家一家五六个男人,真要闹起来,我们夏家不是人家的对手……
夏家不是人家姜家的对手!
父亲要是不说这句话,晓桐可能还会收手,可是,说夏家不是他姜德麟的对手,他夏晓桐还真不服这口气,人多怎么着?这年头,靠死力气整人?我不出死力气,也能把姜德麟打趴下!
现在好,连姜国梁都说姜桂生日后是个人物。我倒要看看,他姜桂生究竟会是个什么人物?
其实,用不着姜国梁提醒,夏晓桐也感觉出来了,这个孩子,不要说蒲塘里这么多年来没有过,整个水廓公社这二十年里也没有出过这样的人。蒲塘里,往上数五十年,一百年,哪里还有个什么过目不忘的学生?可是,这姜桂生就能。而且,能说会道,一套一套的。什么时候都能拿得出手。一个小学生啊,要他学张铁生,他写个文章,上台就讲,张口就来;要他批林批孔,他也能激昂慷慨;要他学黄帅,他就能贴出第一张反对修正主义回潮的大字报小字报……
说起来,他还不是地震那一年开始关注这学生的,应该是从他上一年级那年开始的。这一来,天,从那时候到现在,都快四十年了。四十年了,夏晓桐没能绕得开这个小家伙。
不是绕得开绕不开,其实,四十年来,一直在暗里较劲。从这个小家伙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夏晓桐就隐隐地开始跟姜桂生较劲。
这都成了什么事了。
如果说姜桂生读一年级时,夏晓桐没有把他当回事,姜桂生读四年级时,确实把他夏晓桐吓了一跳。
姜桂生上四年级了,夏晓桐有意安排自己上姜桂生这个班的自然常识课。这点小动作他做得无声无息,没有让人知道他是想在姜桂生面前露一把。他是有点迫不及待了,他要早点与他过招,震他一把。妹子夏晓香,一个劲往家里带消息,她们班上的姜桂生如何如何好连她将来要嫁给他的话都说出来了,搞得一条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大队会计家最小的女儿要嫁给姜德麟家最小的儿子。
死对头的两家,怎么也不能谈到男婚女嫁的!除非天破了……
但突然之间就有了事。那一天,夏晓桐跟学生讲农谚,全班都瞪大眼睛在听他上课。还有谁不敢呢?在蒲塘里,谁不怕他夏晓桐呢?中学生都怕,何况小学生。
可是,那个坐在最前面的小学生姜桂生竟然埋着头在写什么东西。夏晓桐自然非常生气,猛地吼道:姜桂生,你竟然在做小动作!
姜桂生站起来,一脸惶然,报告先生,我没有做小动作,我在写东西。
写什么东西?
呵,不是写东西,是记东西,是记你夏先生讲的话。我现在哪会写东西啊?不过,我将来是要写东西的。我要学我们家六一,我要做作家我三哥也想做作家。刚才我是在记东西。夏先生,你说得太好了,我想赶快记下来,你说,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忙夏二暑连,秋处露秋……
全班都没有人记,你要记什么?夏晓桐不客气地问。
报告先生,我就是想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怕不写下来,就会忘了先生讲的内容。报告先生,我现在想坐下来再记下先生的话。报告先生,我可以坐下来吗?
夏晓桐气不打一处来,可看着姜桂生一口一个报告先生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了。
还有一次,是姜桂生读五年级时,夏晓桐上他们的政治课,姜桂生突然在座位上兴奋地喊了一声:好!太好了!
夏晓桐一下子火了,姜桂生,你发什么神经?
报告先生!姜桂生条件反射的地从座位上弹跳起来,报告先生,我没有发神经。
那你好什么好!鬼叫什么?
报告先生,我不是鬼叫,我是叫好。是你先生讲得太好了。姜桂生一脸惶恐,但那语气,分明又是一副调皮学生的样子,让人气又不是恼又不是。
夏晓桐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太好了?
报告夏先生,你讲苏州的葛贤起义时,讲到一句话,话里有“资本主义萌芽”这个说法。我一开始觉得这个“资产阶级”和“萌芽”是不能搭配的,它们不可能被搭配在一起啊,这是哪驴对哪马啊?可是后来,我一想,是我不对,这可以搭配,而且搭配得非常精彩。你想想,资本主义,是指的一种社会形态,一个历史阶段,这是你先生讲的。我不懂什么形态与阶段。萌芽我懂,是指的一种自然生态现象。他们竟然能组合在一起,实在太好了!错位搭配,像嫁接一样。太好了!
夏晓桐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教了这么多年书,这样的事,还真是头一次碰到。这孩子,你听听,他有理!不仅有理,他还有感觉,他能在上政治课的时候感受语文课的精彩。错位搭配都讲出来了。这个孩子!
国梁确实讲得对。
夏晓桐突然之间觉得这个孩子非常可爱。要不是生在姜德麟的家,夏晓桐会想抱一抱他,甚至亲一亲他。这有点不像夏晓桐了。但是,这么多年来,也确实没有遇上这样好的学生啊!听听,哪像一个小学生讲的。可是,就是一个小学生在讲话。刚刚在自然课上,学过了树苗的栽种与嫁接,他就能把那里的词嫁接到这个课上。
转念一想,夏晓桐又感到一阵心虚与胆怯……
上初中没几天,还是他,敢做大人不敢做的事。把支书精心布下的局破得个稀里哗啦。被关了那么长时间,没能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字来。事过了,还是该干啥干啥,还是那样,上学,放学,玩,疯……
有时候,与女生调皮,把蚂蚱放到女生的书包里,把蚯蚓放在女生的文具盒里,在女生的后面,猛地放一阵响炮。能想出来的恶作剧,姜桂生和那帮男生,全都做得出来。
最严重的一次,姜桂生悄悄跑到女班长的后面,跟她说话,听她讲话,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是,突然,女班长的耳边出现了一个铁丝做的手枪,还没等女班长反应过来,枪响了。很响。女班长当时就吓哭了,而且,尿裤裆了。
十几分钟后,女班长的父亲出现在课堂里,出手要揍姜桂生,被女班长抱住了,被夏晓桐拉住了膀子。女班长的父亲只得恨恨地说,看我不去告诉老德麟,他养了这么个野小子……
就这小子,还真看不出是根萝卜还是棵青菜……
夏晓桐时时在晚上、在睡觉前想起国梁的话。不像,真的不像。没有一星半点影子能说明姜桂生将来有大出息。你看看,这小子,野得不像样子了,调皮成这样……
确实是可以考中专了。姜桂生这一届学生可以有这样的资格了。可是,看不出姜桂生有任何想考中专的迹象,一直在疯玩,从没把个考试的事放在心上啊……
其实,让夏晓桐暗里心惊的是,每次语文考试,都是姜桂生拿第一名。小学里,每次都是100分。到了初中了,有一次,夏晓桐故意出了一张非常难考的卷子,还先让国梁他们几个青年教师做了做。国梁得了87分,其他的,有人得了83分,最低的是76分。可是到考试结束时,把卷子改出来,姜桂生得的是91分。
妈的,就是这次考试试卷,改完了,夏晓桐却没有发下去。不能发啊,发下去,那就是天大的事,蒲塘里有先生考不过学生,说出去,这还得了?天都要破了……
九
姜桂生也是先生了。姜桂生二十二岁那年做了水廓中学的先生。大学毕业,才分配到水廓中学,他就教了高中,而且,竟然被学校安排教高三毕业班。
说起来让人不相信,大学毕业,姜桂生不管别人怎么劝,一定要回到水廓中学教书,一定要做个先生。做父亲的也苦劝,但没用。德麟知道,这小东西,要回来,一定是要跟姜国梁、夏晓桐要个说法了。
就是这么不听话,妈妈讲的话也不听。
蒲塘里的人看到了,姜桂生还是那样子,不十分高大,不十分青春洋溢。身子单薄得让人担心,风吹都能倒的样子。也不是那么阳光,总心事重重的样子,脸上写满了忧郁。
上大学的那年春天,51岁的母亲去世。母亲去世时反复交代这个让人不放心的小儿子,小四子,妈最对不起你,把你丢下来。妈妈对不起你。以后,你自己的事,就要自己去做了。好好读书,要考上大学。这很重要。很重要……说着,无声地流下了眼泪。这是妈妈最后的泪,流给了姜桂生。
姜桂生哭着让妈妈什么也别说,发誓会照顾好自己,会混出个人样子。
咽气前,妈妈反复叮嘱:小四子,妈妈还有个不放心,你要听我的,不要报仇。听妈的话,千万不要报仇。妈知道,你这小子,心气神全闷在肚子里,文章做在骨子里。可你要晓得,这都是妈妈命不好,你外公确实就是个大资本家,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他要是活着,是要被专政的。这不怪任何人,是妈妈的命不好,妈妈不是被人整死的,是自己得病的,是妈妈的命不好,得了重病……
妈妈的话总是要听的,不要报仇。可是,回来是要回来的。得把有些话说清楚了,然后再走。再说,不还有个老父亲吗?得有人关照……
妈妈既然说了不要报仇,就意味着还是有仇了。看看吧,父亲其实也不老,六十不到的人,可是,早就像个七十多岁的人了。
桂生这孩子回来想做什么,老头子有数得很。他一直跟儿子嘀咕,好好一个大学生,省城、县城不去,偏要回来做个什么先生……
知子莫若父,德麟晓得,这孩子与夏晓桐掐上了。
蒲塘里的天是换了。不晓得是哪个人的一封信,送到县人民政府,送到省里,把国强扳倒了。上头来人一查,了不得,姜国强有多少黑账,睡了人家多少女人,弄出几桩人命——包括他自己那个弱不禁风的老婆,他让那女人喝了农药,然后,没有几天就娶了夏晓桐的二妹子夏兰凤……连国强的儿子也站出来告发,一把鼻涕一把泪,把父亲如何害死妈妈的事前前后后都说了出来。
问题不在这里,重要的是,是谁写的一篇好文章,把姜国强做得死死的:他是林江反革命集团在基层党组织的代言人,是林彪、江青集团的帮凶余孽……这个结论一下,上面再来一查,国强命再大也是死定了。
蒲塘里人摇头,唉,自作孽!
那段日子,夏晓桐过得心惊肉跳,深怕再挖下去就挖到自己。可是没想到,姜国强把所有的事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总算还仗义!不过夏晓桐也伤得不轻,这里死刑判决书刚下,那里,妹子夏兰凤就喝了农药:国强,我先去,到那边,我等你……
蒲塘里人都在猜测,都认定是姜桂生做下的这篇文章,只有他才有这支笔。人家妈妈被害死了,这是天大的冤仇了,桂生这小子心里苦啊……
现在,这人回来肯定是要扳夏晓桐了。不然,一个大学生,好端端的省城、县城不去,偏要回来做个先生?
一定的。肯定是这样的。不然,他回来干什么呢?
学期一开始,校长孔沁梅就宣布了由姜桂生和夏晓桐一起负责高三年级语文教学工作的事。姜桂生人没有到,办公室就已经安排好了,两个人的桌子拼在一起,夏晓桐坐西面,姜桂生坐东面。
夏晓桐一下子懵了。
夏晓桐有过内心发毛心惊肉跳的日子。那段时间,是姜桂生的妈妈去世的时候,他看到姜桂生眼里都是火。做梦的时候,常常看见姜桂生举着刀子朝他走来,有时候,又看到姜桂生发狠,说要放火烧了他全家。
现在,姜桂生回来了,夏晓桐又做起了这样的梦。
不过,夏晓桐很快镇定下来。他心一横:来好了,冤有头债有主,要来的总归要来。他还真不相信了,当年威风八面的夏晓桐,在蒲塘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夏晓桐,会败在这个毛头小伙子手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姜桂生大学毕业,我夏晓桐也教了这么多年书,是凭高超的教学水平一步步走到这位置的。当年那些事我都没倒,现在看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再说,当年的事,能全怪到我夏晓桐头上?你父亲姜德麟如果不是那个臭脾气大架子,也没有人想搞他。
那么多风风雨雨都过来了,不信你姜桂生还能弄出个电闪雷鸣来。
这样一想,夏晓桐反而心宽了许多。姜国梁当初说什么来着?说姜桂生将来一定了不得?我倒要看看,人回到水廓这地方,还能怎么个了不得?
想到姜桂生一个好端端的大学生,最后也就出落到回水廓中学教书,这还能有什么大出息?夏晓桐一高兴,对着姜桂生那边空空荡荡的办公桌,竟然哼了两句《空城记》:
我本是卧龙冈……
散淡的人……
十
姜桂生刚到水廓中学,学校里就一片反对他教高三的声音。好多人都私下说,哪有让刚大学毕业的学生挑高三教学的担子的,这个孔沁梅校长,一定是昏了头。孔沁梅笑着说,是我昏了头,还是你们花了眼,过几个月不就清楚了?他对姜桂生能不能挑得起这副担子,心里太有底了。
当初,水廓中学理科中的尖子生姜桂生头脑一热,临考前两个月说要转文科,整个水廓中学都围着他转啊!姜桂生转文科,就意味着当年肯定是没指望考上大学的,同时理科上也没人冲刺了,水廓中学又将面临一次光头,以及教育局的压力。教育局的压力不重要,重要的是,水廓中学的老师不敢朝外面跑,一跑,指指点点的就来了,瞧,光头学校,光头学校的校长跟先生……这哪行?
孔沁梅与姜桂生的班主任和数学、物理、语文科的几个教师一起坐下来做姜桂生的思想工作,做了三天三夜,姜桂生就咬住一句话,不行,我必须考文科。我要念中文系。如果现在不转,我就只能是一个理科大学生了,将来就再没有机会念中文系了。
这个姜桂生,一点也不顾及学校不能这样玩,玩不起啊!
姜桂生铁了心:我爷爷就是做先生的,就是念诗云子曰的。现在他只有一个孙子能够读文科,其他孙子,要么像三哥,高中毕业了,要么就连高中都没有上到。我们家的祖坟是笔架地。我爷爷讲了,我们家,一代要出一个先生。我们这一代,就是我。我要做先生,所以我要学文科。
孔校长哭笑不得,说,你学理科,一样可以做先生的。
不同的,孔校长,不同的。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只有学文的人才能这样儒雅,就像你这样。我就要像你一样儒雅、能言、善思、健谈……
好了好了,孔校长终于有点不耐烦了,最后扔下话:算了,我们不劝了,算是为人作嫁吧!还能言善思哩!我不让你转科,就是要你今年就考上大学。再没有人考上大学,我们这一年,怎么向文教局交代?
校长,你太功利了。今年没有学生考上,明年我会考进文科大学的。
孔校长叹了口气,唉,行,我们功利。罢了罢了,你好好学文科吧,你的前程要紧……最终姜桂生转成了文科,没办法,学校只好由着他来,还得全力配合。
现在,这人,从中文系学成归来了,这人,你还有什么放不心的?孔沁梅对自己的学生太有信心了!
实际上,对姜桂生挑高三的担子,夏晓桐也是肚里有数。姜桂生的斤两,夏晓桐太有底了。姜桂生是能挑。
他与姜桂生有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狭路相逢。
那次高考,姜桂生打了家里一个埋伏:他没有把高考费用的钱交给学校。他不随学校的考生一起吃住。他只花了一元钱就参加了全部高考——来回县城的轮船票钱。白天,他一个人,从县里的师范学校跑到考场,全部家当就是一张准考证和一枝钢笔。晚上,他就住在师范学校的学生宿舍里。是他的干姐,也就是许先生的女儿顾亚君,帮他找到邻庄一个考到师范的男同学那里,他在那个最热的三天里,与干姐姐的同学挤着睡了三天。吃也吃在那个同学那里。那个男同学真好,冲着干姐,每顿饭都替姜桂生打好了。
这次进城高考,家里想方设法给足了钱——人民币六元。高考结束后,兜里还有五元钱的姜桂生没有立即回蒲塘,他泡在新华书店里半天,买了一大包书,这才去坐轮船回家。在轮船上,他正好坐在夏晓香对面,夏晓香的旁边就坐着夏晓桐。
夏晓桐很兴奋,他还沉浸在猜中高考作文题的兴奋中。他兴奋地与妹妹和妹妹的朋友们谈作文题,说他妹妹这次应该能考上了,因为他这做哥哥的猜中作文题了。所有人都着迷地听夏晓桐讲,只有姜桂生埋头看书,身边的什么人什么事都和他没关系。
后来,夏晓桐忍不住打开了姜桂生的书包,这下轮到他惊呆了:姜桂生买了十几本书,都非常好,《呐喊》、《彷徨》、《朝花夕拾》、《青春之歌》、《三侠五义》、《野火春风斗古城》……都是好书,是水廓或蒲塘没法买到的书。这些书,有很多他都没看过。虽说村里人都说他读过很多书,什么三国水浒西游红楼全读过,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叫什么读过?他就一初中毕业生,又哪里能读懂这些大部头。
夏晓桐恨不得把这一包书全都背回家。
夏晓桐明白,借姜桂生的书,那是不可能的。他只好硬着头皮,从兴化到蒲塘,六个小时的水路,一直在看姜桂生买的书,好在对方没抹下脸来不让他看。
夏晓桐头都没有抬,把个竖排版的《三侠五义》看了个痛快,最后还书时,却送了姜桂生一句:这书,不好,不好看!姜桂生笑笑,什么也没讲。那笑是把话送到他面前了:不好看?你还不是眼巴巴地看了六个小时?
下船的时候,蒲塘里的人一起上了渡船。从蚌蜒河北岸到南岸,总得要划上十几分钟。夏晓桐终于忍不住了,问姜桂生,你买这么多书干什么?假如你考不上大学,这些书放家里有什么用?
话一出口,夏晓桐就后悔了,他知道姜桂生这人说话不会拐弯,一句话出来能怄死人自己又何必惹他呢?果真,姜桂生白了他一眼说,怎么没用?你怎么知道没用?你还当先生呢有这样当先生的吗?看到人家有书心里都不舒服。你过分了。我告诉你,我看书,就是为了将来写书。上不上大学不重要,看书才重要。这道理你都不懂,还做先生呢?我是想当作家的。我早就告诉过你,小时候在上你的课时就告诉过你,我要当作家。告诉你吧,要是到了你这个年龄,我还没有几部作品问世,我不会像你这样也充个知识分子的样儿活着,索性跳到这蚌蜒河里淹死算了……
夏晓桐被呛住了。整船的人都拿眼睛看着夏晓桐,他恨不得跳到河里,扎个猛子再不出来。
下船登岸,夏晓桐急急忙忙想走,姜桂生又扔过话来,夏先生,我还有话。你看着吧,假如考不上大学,我就算横竖只是个高中毕业生,就那样,我也要做一个作家。你看着吧……
夏晓桐想说什么的,还没来得及开口,那里姜桂生又扔来了几句话:夏先生你晓得吗你啊,也是一个读书人,可是,过去哩,你就只会跟着那个姜国强整人,本事是一套一套的。现在看见了吧,当年批孔错了吧?我告诉你,你这样的老师,简直就算不上知识分子。你竟然跟着姜国强那种人折腾。你啊,其实是我们历史书上评价的那种犬儒,你看看我们今年的高考作文写的是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亏你还跟夏晓香讲你猜中作文题了猜中又怎么样?能写得出吗?写的东西你自己信吗?顺便再问一句,你知道范仲淹何许人吗?你不知道,你能知道什么?你就知道他是宋朝人我告诉你,这个人,曾经在我们兴化做过一任知县,兴化文脉从他开始。你,其实没有得到这文脉。你读的几本书里,哪里会有这些?你是我先生,我不忍心说你多少,你自己想想吧。今天你别怪我,是你撩我的,也是我想到我妈了。我妈死得太冤,你们狠,文化大革命都结束了,你们还能把我父亲整成那样,把我母亲整死……
夏晓桐心情复杂地进了村子。
这孩子,听听,他全知道……
回到蒲塘,夏晓桐先回了学校。他在学校里呆了一天,坐在椅子上发愣,喝茶,抽烟。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
没想到,姜桂生竟然真像个人物了。也不过就念了个高中啊,也不过就是个文科生!几句话已经把夏晓桐弄得一愣一愣的,如果再读个大学,又怎么得了?
十一
姜桂生要走了。到那个夏天结束,姜桂生已经工作四年了。四年,漫长得有点不可思议。姜桂生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在水廓一呆就是四年。
夏天到来的时候,天很热很热。狗在苦楝树的荫蓬下,舌头伸得老长老长,不停地抖动。每一处都这样,只要有狗的地方就都这样。二十五六岁的姜桂生已经像二十七八岁那样成熟了。那个夏天全不像很多年后他在繁华的异乡都市看到的,有很多超短裙或裸肩裸脐的着装在他身边如花朵一样开放。那时候,在水廓镇,还很少看见那种令人为之心动不已的服饰。
这时候,姜桂生仍然十分孤独,但回来已经四年了,想做的事,看来也就只能这样了。现在得走了。
走到盐城去,去结婚,去过日子。把一切都放下。
给过去的一切画个句号。
在水廓中学做教师,姜桂生教语文。他是一个非常受学生欢迎的语文教师,尤其受到女生的青睐,经常收到夹寄在作文簿中的情书。有些心怀鬼胎的女生动作更大,都想弄出既成事实来了。
夏梅芳,这个与他同一个大队——不,现在是同一个村——的女生,也参加了在作文簿里夹寄情书的队伍。这非常刺激,也非常好玩。想想吧,一个小伙子,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就教她们高三,语文课上得水起风生,意味深长。而且,偏偏,这个小伙子是那么儒雅。偏偏,这个小伙子,竟然与夏梅芳来自同一个村庄。
在夏梅芳这里,这是别的女同学没法比拟的优势了。
本来,姜桂生完全可以选择其中任何一个女孩子,譬如,那个叫王华燕的女孩子,和她恋爱,然后,和她结婚。可是,一旦姜桂生选择了王华燕,后面的问题会非常麻烦。夏梅芳会发动其他女生,甚至男生,与他挑破那层窗纸。或者,会严正地警告王华燕,姜已经是她的人,你,最好到旁边凉快去。
这个女魔头,做得出,因为她是夏晓桐的女儿。
这样一来,问题就复杂了。
有一段时间,姜桂生开始考虑向夏梅芳举白旗了。他开始考虑到母亲的坟上好好地哭诉一番,对不起母亲大人了,要与仇人的女儿联姻了,母亲大人万望原谅。妈妈,你不是说过,不要报仇的吗?再说,梅芳是那么漂亮,那么楚楚动人,那么通情达理落落大方。现在,夏梅芳那么横横直直地来了,势不可挡。妈妈,上一代人的事,我不想再背下去了……
一个年轻人,一个有点儿英俊的年轻人,一个有点儿英俊又有点儿才气有点儿谈吐不凡有点儿潇洒气派的年轻人,做着几十个孩子其中还有十几个女孩子的老师,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活。更何况在姜桂生二十二岁的时候,美丽的夏梅芳同学已经芳龄二十,出落成了一个谁见了都会心动的女生。
有一天,姜走在高三文科班的队伍后面。那时,他们是乡卫生院去体检。个儿高高的夏梅芳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她不断地回过头来与姜桂生说话。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夏梅芳与姜桂生能够随便地聊聊是理所当然的。他们都是水廓中学的人,夏梅芳的父亲与姜桂生是同事,夏梅芳理所当然地可以与姜桂生老师随便聊聊,而且可以非常亲近。
姜桂生不敢接她的目光。姜桂生总是将目光投向别的地方。但他还是在夏梅芳不注意的时候,很是放肆地看了好几眼她的背影与她的一头美丽的头发。夏梅芳的一头头发真的漂亮得没法治了,瀑布一般直挂下来,不由得你不动心。她穿着一件非常流行的黄色女军装,直筒裤,半高跟鞋。她的腰被那件女式军装勾勒得非常动人。最美妙的是,在那件长短恰到好处女式军装下面,夏梅芳的那两个屁股蛋蛋已经成熟得丰满而又圆润。
夏梅芳是上一届的毕业生,没考上大学,今年留下复读。她的成绩不算出色,已经与几个男生闹过恋爱。
姜桂生对夏梅芳的了解就这么多。姜桂生不能过多地了解,也不想过多地了解。他甚至没想过夏梅芳会与他发生什么关系。他听说过夏梅芳已经与男孩子闹过恋爱。可是,一个美丽的女中学生,谈过好几个男朋友,这又能算什么?其实也正常。
但问题是,她是夏晓桐的女儿。
那天,夏梅芳一定已经注意到了姜桂生对她投过去几个专注的目光。她不出声地笑了好几回。有时候还偷偷地笑着看一看姜桂生。再后来,这个班的师生到了医院。在几项检查的间隙,夏梅芳总是有意无意地对姜桂生瞟上几眼。姜桂生的心里被搞得乱乱的。那一天晚上,姜桂生没能睡好觉。夏梅芳的影子重重叠叠地在他的脑子里蹦来蹦去,折腾了他大半夜。你应该想象得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对一个才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意味着什么。
再后来的一天,是个星期六。晚上,夏梅芳喝了酒,而且喝醉了。她闯进姜桂生的单身宿舍时,姜桂生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酒味。
夏梅芳,你喝酒了?
是呀,我喝酒了,请班主任发落。
喝酒不好。
你只想说这么一点点?
你还要我说什么?你父亲会管教你的,虽然今天他回去了。
你该问一问我为什么喝酒。
唉,喝就喝了,还要我再说什么呢?也没什么好说的。不就是喝了点酒吗?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下不为例。去吧!姜桂生怕夏梅芳再插话,于是一口气把话说完了,然后就低下头备课。
其实他是不敢再说下去,再说下去一定有问题。可夏梅芳说,你不说,我却要说,告诉你,我喝酒全是为了你。
姜桂生觉得有点头晕目眩。这下完了,他已经无法招架这个叫夏梅芳的女孩子了,她说她是为你才喝酒的。这话已经非常清楚了。
你怎么能说是为了我去喝酒的呢?
她们都说我对你有点那个,又说我已经和几个男生都谈过。我究竟和哪几个男生谈过我没有,我没和人谈过。夏梅芳哭着说。
事情已经非常明显了。夏梅芳在否认她与人谈过,却没有否认对姜桂生有那么一点意思。这下该怎么办呢?在一个你非常喜欢却又不应该喜欢的女孩子面前,该怎么办呢?
夏梅芳满眼含泪地看着姜桂生,等待着他说点什么,但姜桂生不知道说什么好。很长时间后才说,你先走吧,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夏梅芳眼泪汪汪地问道。
都知道了,你先走吧。姜桂生说,面色沉静
好,我走!夏梅芳气得一跺脚,下死劲嗯了一声便跑了。
姜桂生瘫坐在椅子上,心里全乱了。那一天全乱套了。一会儿之后,夏梅芳又闯进了屋子,甩给他一本日记本,嚷道,看吧,你看看吧全在这里头。说完又气冲冲地跑了。
那本日记本被姜桂生看过之后,事情就发生了质的变化。姜桂生终于清楚地知道,原来夏梅芳在第一次看到她的新任班主任后,就迷恋上了这个刚刚从大学里毕业的二十二岁的同村小伙子。她对这个小伙子的眼睛尤其迷恋,觉得那双眼睛非常深邃、略带忧郁,但非常迷人。她没有办法,她已经无法不喜欢这个让人心动的小伙子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姜桂生也没有办法。你拿这个女魔头夏梅芳有什么办法?她勇敢、执著、专注,而且,甜柔妩媚、风情万种。
姜桂生觉得有点对不起母亲。夏梅芳,仇人的女儿!姜桂生也知道,他与夏梅芳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但他不知道事情会不会按他的想法走。唉,就是按他的想法走,难道夏梅芳就一定会罢手吗?如果告诉她,你是我的仇人的女儿,她却还肯不罢手,又怎么办呢?
有时候,他想跟夏梅芳说破,夏晓桐没有也不可能把上一代恩怨告诉女儿。那么,这一切,应该由他来对夏梅芳讲吗?
姜桂生毫无办法了。
在没有办法的第三十二天,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去赴夏梅芳的约会。她又来信了。在那封充满了柔情蜜意的信上反反复复地说,如果不见到你我是不会回去的,就在田埂上一直站着,哪怕一直站到天亮。我看你来还是不来。
姜桂生去了,去赴了夏梅芳的约会。那一天晚上,月亮也是很争气的,朦朦胧胧,很有诗意,把这一场师生恋渲染得美妙无比。那一天晚上,所有需要发生的事应该说都已经发生了,而且发生得非常完美。那一天晚上,姜桂生和夏梅芳一开始在春天的田野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后来,他们走到了一个乡办厂的围墙外边。在那里有一个农民搭的草棚,姜桂生于是提议:我们是不是进去坐坐?夏梅芳开始并不很愿意,她这时才有点怕了,怕姜桂生会在关键时刻使坏。姜桂生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你使坏的。夏梅芳后来总算同意和他一块儿进去瞧瞧。如果有人来怎么办呢?夏梅芳担心地说。姜桂生说,看来不会有什么人来。都这么晚了,要有人来,肯定应该已经来了。夏梅芳相信了这句话,于是挽着姜桂生的手进了小草棚。这一进来,夏梅芳就失控了,桂生,好美啊,我觉得我们走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姜桂生说,是吗?夏梅芳说,是的,我不骗你,只要有爱情的地方就是天堂。
姜桂生非常感动,为夏梅芳的这句话,于是情不自禁地吻了夏梅芳。
后来,就收不住了。他像在与一个人战斗那样,与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进行着如饥似渴的搂抱与接吻。在这场爱情戏的尽头,他一定要看一看夏梅芳发育得已经非常成熟非常丰满的乳房。姜桂生认为这是很有必要的。如果连一个女孩子美丽的乳房都没能幸福地看上一眼,那还能算是与这个女孩子闹了一场风月无边的恋爱么?夏梅芳说,瞧,你还是已经使坏了,你说不会碰我的,你是个坏蛋。姜桂生说,是的,我承认,我是一个坏蛋,一个特别坏的坏蛋。夏梅芳轻声细语,吹气如兰,轻轻地摘下了乳罩。这一来,夏梅芳那双少女的乳峰便在月光下春水一样漫开。夏梅芳洁白的肤色如美玉一般,闪着醉人的光泽。那双傲人的乳峰就在那个时刻,烙在了姜桂生的记忆深处。
夏梅芳没有让他更进一步地去探知一个少女的未知的世界。当姜桂生的手企图再向下的时候,夏梅芳死命地攥住了姜桂生的手。在那个有着朦胧月色的晚上,姜桂生的最后一个目的没能达到。但问题还是非常严重,在那个慌乱的时刻,在粗重的喘息声中,姜桂生瞥见了夏梅芳腹部以下的那一丛诱人的春草,在月光下格外让人心动,让人无法自持。
在这以后,他和夏梅芳的约会地点便放到了学校围墙外的麦田里。他们是麦田守望者。1980年代的下半叶,水廓镇第一生产队的麦田因此而充满了温馨与浪漫。他们在月夜下的麦田里紧紧地抱在一起,长吻不停。有时,他们会走进那个农人的田舍里,在田舍中的稻床上,姜桂生躺在夏梅芳的怀里,吮着她的乳头。这时候夏梅芳便用她的修长的食指刮他的鼻子,羞他,说,桂生啊,你怎么会像个小孩子一样蜷缩在我的怀抱里呢?如果要撒娇,也应该是我夏梅芳对你姜桂生撒娇。
夏梅芳的话很对,是应该让她在男人的怀抱里撒娇,但男人在她的怀抱里撒娇也没有什么不对。
夏梅芳是个好女孩。在她与姜桂生的漫长的恋爱中,她从来没有问过你将来一定会娶我的吧、你不会欺负我的吧、你不会欺骗我吧之类的蠢问题。对这些问题,夏梅芳几乎漠不关心。夏梅芳对本村的这个大学生,知道得太多,不知道的也太多。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姜桂生的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似乎姜桂生也不太清楚。他只告诉她,母亲是个大家闺秀,至于更多的,就说不出来了。
好几次,姜桂生想把母亲的死因告诉夏梅芳,但最后总是欲言又止。
这个夏梅芳,从来没有将姜桂生的生世与自己的父亲联系在一起。她不知道那一天在防震棚发生的事,也不知道那个防震棚里的事情之后,姜家发生的一切。但这不要紧,她喜欢他。
可怜的夏梅芳!
夏梅芳第二年同样没有考上大学,没有人知道这是因为她和她的班主任恋爱的原因。夏晓桐差不多都发疯了,他实在想不出,他冰雪聪明的女儿怎么会再一次落败。他怎么也想不到,女儿恋爱了,而且是师生恋,对象还是他的冤家对头姜桂生!
当初,夏晓桐同意由姜桂生来做女儿的班主任,同意让女儿的语文课让姜桂生来教,其实也是一着险棋。只不过,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女儿会爱上这个教语文的年轻人。
糟糕透顶。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啊!
夏晓桐真的要发狂了。
姜桂生明白,早晚有一天,他与夏梅芳的事,会走到阳光下。这个显得孤独而又忧郁的人,没有把自己已经恋爱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他那个日渐衰老的父亲。他怕父亲经不住,更怕父亲会横加阻拦。当然,他同样担心,夏晓桐会阻拦这桩恋爱继续发展。他已经想好了,如果夏梅芳考取大学,他便去考硕士,然后与她一齐毕业,然后,他们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他们的夫妻生活。
可是,这只是一个美好的设想。
夏梅芳落榜后回家了。她不知道等着她的究竟是什么,更怕见到父亲的脸色。她父亲的脸色是世界上最让人无法接受的一种颜色,但是没有办法,夏梅芳现在必须面对这种最让人不能接受的颜色。谁让她又一次落榜了呢?
哟,回来啦,我们夏家的第一代大学生?果真,父亲不动声色,平静地扔出第一枚炮弹。
夏晓桐内心疼痛啊!他实在已经败给了姜德麟。人家不管怎么说,出了一个大学生了,他夏家,现在就指望女儿,结果却这样。
夏梅芳看了看父亲,没有说话,没有接这枚父亲扔过来的炮弹。母亲蹲在一旁,闷声闷气地说,孩子刚刚回来,别对她太狠。
别太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谁敢对她狠?是她对我狠!你问问她,你的宝贝女儿究竟做了什么?她……
夏晓桐想把女儿与仇人儿子姜桂生的事对妻子姜兰说道一番的,可是,他又忍住了。姜兰,她哪里懂得什么日记与爱情?
夏梅芳这时想哭,她就知道回来后会是这样的情形。她很不想回到这个家。可不回到这个家又能到哪里去呢?姜桂生那里肯定是不能去的。还没到那份儿上。
随后的一个耳光,让她突然觉得不认识这个平常温文尔雅的父亲了。但她很快明白过来,她与姜桂生的一切,已经被父亲知道了。她的日记,她与姜桂生的书信,甚至可能还有那张她姜桂生一起偷偷去县城里拍的浪漫婚纱照……
父亲的气还没有消,那双威严的眼睛,那张拉下来的脸,那个让学生们害怕的指头,现在全都出来了,就摆在夏梅芳的面前。
梅芳,你把我的脸丢尽了!你让我怎么面对整个学校,怎么面对蒲塘里的老老少少!
夏梅芳捧着被打得热辣辣的嘴巴,没有流一滴眼泪。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喜欢姜桂生,和他谈个恋爱就要遭受这样的打骂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喜欢村里考出去的那个叫姜桂生的男孩子?怎么啦?凭什么不可以?
可怜的夏梅芳,她哪里知道父亲与姜桂生之间的过去。
她已经不能再回学校了。父亲已经说了要把她送到其他学校复习,不准她再踏进水廓中学半步。如果你胆敢这样做,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你把人丢大了!你不要再去那里丢我做老子的脸了!父亲是这样说的。
现在,她只能偷偷地回味着与姜桂生之间的点点滴滴。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是她苦难中慰藉自己的一帖美妙的药。在父亲的打骂中,夏梅芳便用这连自己都认为是虚幻的爱情安慰着自己。夏梅芳这个时候才觉得人有时候是靠着一种精神的力量活下去的。她不敢让姜桂生来看她,她怕姜桂生因此而遭到与自己同样的侮辱。夏梅芳宁愿在自己编造的爱情故事中活着,而不愿碰上可能打破自己这种美妙的爱情故事的局面。
姜桂生其实给她去过信。姜桂生自己也无法忍受长时间没有夏梅芳音信的寂寞,于是他开始写信,然后到邮政局投出,给只离水廓三里之遥的蒲塘里投递出爱的信件。之后,他就开始等待。他既不敢托人打听夏梅芳的行踪,更不敢托其他人把信直接送给夏梅芳。
哪里想得到呢?夏晓桐扣住了姜桂生给夏梅芳的所有信件。夏梅芳又不敢去打听有还是没有她的信。她很怕没有。她最最害怕的是她的父亲,只要她一出门,父亲就会跟踪而至。父亲把女儿看得死死的……
在一种无望的爱情的期盼中,夏梅芳的心也渐渐枯死了,像秋天的树叶一样。她拒绝上父亲为她找的学校,只愿意在家呆着,哪里也不去。
这让夏晓桐一点办法也没有。
后来,夏晓桐开始为夏梅芳找对象了。在夏梅芳二十二岁生日到来的时候,夏晓桐亲自为夏梅芳烧了一桌菜。夏梅芳感动得差点儿哭了。这是多么漫长的时日里所不可能出现的感人场面。这真是很让人感动的事。夏梅芳就要被感动得哭了,她突然发现她的父亲身上还存在着某种非常美好的东西。
吃吧,孩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特地给记住了。瞧,给你烧了好吃的。吃吧,好孩子。父亲的神态显得非常亲切。夏梅芳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非常胆怯地看着她的父亲,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该往哪儿放。
就在夏梅芳小心翼翼地吃着饭的时候,父亲开始与她谈非常严肃的话题了。梅芳,你大了,该嫁人了。不是父亲要赶你走,确实,你也不小了。女大不中留,做父亲的不能留你一辈子。你妈妈是一个不中用的人,父亲是个在外面走动的人。现在,父亲不指望你光耀门庭了。这好办,你还有两个弟弟。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个好人家。我已经替你看好了,就是后村的李家老三。李老三是个本份人,是他们村第一个考出去学金融与财会的。现在在县城的营业所里,将来还有得升迁,这是一定的。你去了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我是你的父亲,我不会让你吃亏的。春天一到,你看是不是就把事情给办了?人家已经把彩礼送过来了……
到此为止,夏梅芳才终于知道,她的这一顿生日午餐是用自己的终身大事给换来的。夏梅芳没有哭。可她心里的泪已经流下来了,往肚里流了。长这么大,她明白了,在这个家里,从来没有妈妈和她说话的地方。妈妈的存在,太像是一个女佣了。她则是一个晚辈。一切都得听父亲的安排。
她第一次觉得父亲是那么霸道。
她知道,李老三还行,可以依靠一辈子。但夏梅芳也知道,李老三的父亲,是李镇长。是父亲更需要这门亲事。
夏梅芳平静地吃完了这顿生日午餐。吃完后,夏梅芳站起来,对父亲说,谢谢你替我作主找了这么一户人家。不过,爸,我要告诉你,我已经做过他的人了。你这么做,对得起人家李家吗?对得起我的男人吗?
夏晓桐摆摆手,意思是别说了,他全知道。这下连母亲都惊讶不已了,可她刚喊出梅芳,就被夏晓桐挡住了:姜兰,没你的话!
很久,夏晓桐才轻轻地说了一句,女儿,没用的,你得听我的才是。接着,他咬着牙说道,哪怕你男人是太子,也甭想嫁给他,这就是我说的。在这个家里,只有我说的才算数!
夏梅芳说,我知道这个家里只有你说的才算数,不过今天我要告诉你,从今以后,你对我说的再也不会算数了。夏梅芳说得很平静。
夏晓桐终于被激怒了,他霍地站起身,狠狠地说,那除非你去死!
夏梅芳说,我会死给你看,我早就想死了。我早就想好了。别拿死吓唬我,我真的想死了,一了百了!谁也拦不住!这话夏梅芳是哭着吼出来的。可是,她父亲的一只脚已经迈出了家门,一点没有听她把话说完的意思。夏梅芳气急败坏地冲他的背影吼道,你不是我父亲!你也不是一个好男人!我早不想活了!
说这句话便是真的不想活。夏梅芳知道会是这样的,她也已经真的不想活了,她已经觉得活着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她早就作好了死的打算。只不过她还想再等等,再等一等她的恋人姜桂生的音信。她知道,他一定会给她捎个信来的。
然而她的恋人姜桂生没有给她捎来什么音信。直到春天就要来临,她的恋人姜桂生也还是没有半点音信。她知道姜桂生不会变心,但她不知道姜桂生这是唱的哪一出戏,都快把人的心等瘦了等焦了。姜桂生,你在哪里?你快快来解救我啊!
姜桂生没有来。夏梅芳企盼姜桂生有一天会奇迹般地出现在她身旁的梦想落空了。夏梅芳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心虚。姜桂生其实还不能算是她的男人。她好恨,要是当初就把自己全给了姜桂生就好了。桂生曾那么猴急地要得到她,可她紧紧地护卫着自己的处女地。夏梅芳现在自己也很后悔,当初应该给了他的。现在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桂生还会想着她吗?桂生会不会认为她已经不愿嫁给他了呢?夏梅芳真的好后悔。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嫁给桂生了,要是真的能跟自己的姜桂生来过一次,也不枉在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
但她现在已经没有办法离开村庄。母亲严格地按父亲的意思,把她看得死死的。她已经走不脱了,她也无法再与她的桂生相会了。
好几次,她想说服父亲,接受姜桂生,姜桂生日后会是一个有出息的人,不会比李老三逊色,她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她还想说,夏家,与姜家那点事,她其实多少知道一些……
可是,父亲一点都没有听她诉说的意思,每次夏梅芳要说话,夏晓桐都摆摆手,让她什么也别讲。有出息?有出息的人会从大学来水廓?你看到过水廓有几个人能有大出息的?他姜桂生是有点小才,但终究难成大器!
夏梅芳死在自己的家里。夏梅芳是用她的裤带把自己带进天堂的。
在后来的很长岁月里,姜桂生的脑子里一直是夏梅芳死在马桶上的影子,挥之不去。
十二
在夏梅芳面前,姜桂生是一个特别坏的坏蛋。但在别人面前,他仍然是一个孤独得让人觉得沉闷的人。夏梅芳的死亡,使他更加孤独。有时候生活中的死亡真是让人觉得猝不及防。母亲的死让他猝不及防,夏梅芳的死让他猝不及防。当他还耐心地等待着她的消息时,夏梅芳死去的消息已经由她的在读大学的弟弟夏春芳捎来了。夏春芳的书信,是从大学寄来的。他告诉姜老师,姐姐其实两年前就不在人世了,而他,刚上大学,第一封就是按姐姐的遗愿,是给姐夫的……随同夏春芳的信一起来的,是夏梅芳的日记、书信和照片。是姐姐托我捎给你的!夏春芳在信的末尾这样写道。
夏梅芳去世将近两年了!
当姜桂生听到这个消息时,吃惊得不知说什么好!姜桂生还以为夏梅芳封山考大学,不考上绝不罢休哩!没有想到,夏梅芳是这样的结局……
天,在他与夏晓桐之间,你看看,所有的路都堵死了。看看吧,就在一个村里,夏晓桐好本事,把所有的消息都封住了。姜桂生完全像个瞎子一样。姜桂生这下终于明白了,夏晓桐,还是当年的那个夏晓桐……
仍然有很多女中学生不断地写来热烫烫的求爱信,还是放在作文簿里夹寄过来。对女中学生的这种热乎劲,姜桂生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热切与期待了。他能给她们什么呢?再说她们能像夏梅芳那样为他而死吗?
想到死,姜桂生心头一凛,一开始,是因为两个父亲之间的事,他甚至没有把打算娶夏晓桐女儿的事与父亲正式认真地谈一次。有几次,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过夏梅芳怀疑自己爱夏梅芳是不是另有企图,譬如,就是要让夏晓桐看一看,让他尝尝失去女儿的滋味,也像我一样,品尝失去母亲的痛苦……
想到这里,姜桂生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自己莫非真的有意制造了一场爱情与阴谋?
上面来人了,是教研室的,点名要听姜桂生的课。
这其实是每一个教师都必须面对的一次例行公事。甚至,连例行公事都不是,完全是一次心血来潮。水廓中学,多少年来像被人遗忘了一样,什么时候有上面的人来检查工作呢可是,这一次却来了,是姜桂生一篇在《语文学习》上的文章,让教育局发现了水廓中学,让教研室知道还有个水廓中学这么个学校。
孔校长当然知道这里面的来龙去脉,所以,孔沁梅讲,当初说我昏了头的,我说过,是你们花了眼。注意啊,我说的是花了眼。更难听的话,我没有讲。我戴着瓶底厚的眼镜,别人都叫我是孔瞎子。我哩,其实并不瞎。这次,是姜桂生为学校喊出了声音。我们地处全县的东南边陲,什么时候,教育局会拿正眼瞧我们呢?现在姜桂生老师给出答案了,你得做出来,才能让人家看得见。
孔校长是人精,大会布置好了,便与姜桂生接触谈话,暗示姜桂生给老夏一个面子,去请教请教他。冤家宜解不宜结,小伙子,明白吗
姜桂生点点头。
孔沁梅又说:你们两个,其实心里都疼。只有我晓得。这一阵子过去,我来作东请你们吃顿饭。
心里都疼,姜桂生当然明白,生疼生疼的。
孔沁梅一定知道了夏梅芳的事。
夏梅芳!
老婆大人!
姜桂生在内心这样呼唤着夏梅芳……
姜桂生第一次去到夏晓桐的宿舍,向他请教这节公开课该如何上。
夏晓桐冷着一张脸,大背头仍然非常威严,嘴角还是那样拉着。一看到夏晓桐,姜桂生就会想到撕大字报的那天。当然,也就是迅速地掠过去,不再想了。现在,他来请教如何上公开课。他决定教一篇叫《药》的复习课。
这是姜桂生特意选择的一节课,因为每个语文老师都会说这节课难上。这篇课文确实是一篇不太好对付的课文。鲁迅的小说,本来就是难啃的骨头,任何一个聪明的语文教师都不会拿这篇课文去和自己寻开心,但姜桂生觉得似乎它也不是想象的那么难,也还好对付。明暗两条线索给它拎拎清楚,辛亥革命脱离群众的教训给它说说清楚就结了。
关键是如何突破。姜桂生非常希望听听备课组长的意见。
夏晓桐坐在椅子上,半仰着脸。他知道姜桂生一定是听了孔校长的意见才来找他的,便说,算了吧姜桂生,你还是去找孔校长请教吧!他教过你高中,我不过是你的初中老师,水平有限得很啦……说着端起茶杯,是送客的意思。
姜桂生尴尬地站起来,还没有出门,夏晓桐在后面飘出了一句话:要我说可以,我只说一句,年轻人,这副药不好吃!选这样的文章开课,等着砸锅吧!到时候,别说我没有提醒你。
姜桂生没有说什么,在门前停了一停,但没有回头,走了出去。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没有什么可以讲的了。太深了。也太痛了。两个人,不,两家人,都被伤到骨髓里了,都伤到骨髓里了……
没有药能够治得好了……
开课的那天去了很多人,县教育局教研室的教研员、孔校长、主任、语文教研组的所有老师都去了。像凑热闹,像赶集,水廓镇文教科那里也把所有初中语文教师集中到了水廓中学,听姜桂生的公开课。
上课的时候,姜桂生才发现教室挤满了人。他知道夏晓桐坐在下面,但他没有想到,姜国梁也坐在下面。有一阵子,姜国梁与姜桂生对视了几下。姜桂生有点紧张,但很快,像驾船一样,姜桂生开始像熟练的船夫一样扯帆、摇橹,也像唱戏那样,开始上板上谱,有板有眼了……
课讲完后,教研室主任一脸兴奋,上来与姜桂生握手,连连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语文教师夏晓桐退出教室的样子是很庄重的,一副老成持重学问渊博的神色。但夏晓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没有想到,他从教那么多年了,还不及一个胎毛未干的后生小子。世事真让人觉出了几番悲凉,辛苦教书几十年,不及人家上四年大学。这道理去跟谁说去?
复杂了,除了语文,还有其他东西横在心里。一看到姜桂生,就想到姜德麟,想到他那个从上海过来的老婆卢素素,想到那一年的那场大字报,想到那个晚上,一个刚刚告别儿童时代的少年在黑夜里声嘶力竭地哭骂与狂奔……
想到二妹妹,想到女儿。
夏家跟姜家,这个结,不知道怎么才能解得开了。
夏晓桐也看见姜国梁了。
要是正常的师生关系,那多好,这个时候,他们都是姜桂生当年的一日之师,为学生的成功,一定会聚到一起祝贺祝贺,甚至,中午会一起吃个便饭,喝点酒,然后,海阔天空、信马由缰地谈文说道。
不可能啊,已经不可能了。已经是两条道上的人了。夏晓桐看到姜国梁想上前与姜桂生搭话,但是,姜国梁刚想往前走,姜桂生便转过了身子,与教研室的人一起热烈地谈起来,一边谈,还一边指着黑板上的一块板书说着什么。他连正眼也没有瞧姜国梁,姜国梁讪讪地离开了,镇上来的其他教师问他姜桂生是不是蒲塘人,他像没有听到似的,只是嗯嗯嗯地支吾了两声,便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教室。
也许,女儿的选择是对的。他应该尊重女儿的选择,姜桂生这小子,在这个行当里,看来,还真能做到别人怎么追也赶不上的境地……
可是,女儿,你还是不明白,姜桂生,不可能属于你!无论是父亲的错,还是谁的错,既然已经错了,就什么都不可能了。几条人命搭进去了,就算说得清是是非非也都不重要了。主要是,人命关天,这就非同小可了,谁也越不过这个坎了。姜桂生也越不过去,你看,他那么忧郁,心里搁着事哩……
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啊!傻孩子,你这一去,我这当父亲的,心更疼了。别看我平常绷着一张脸,其实,你的父亲,也是怕……
父亲是爱你的,哪有父亲不爱女儿的呢?啊,梅芳,女儿,你知道吗?
尾声
近些年,姜桂生的学术事务多了些,他得经常出外做讲座。到大学里讲文学批评,到中小学开讲座。在各种教育研讨会和文学作品研讨会上,姜桂生也是常客。报纸上、电视上经常有他的行踪……四十岁出头以后,姜桂生就这样成了在教育与文学两个领域里的双栖学者。教育界与文学界竟然各各有人不约而同地提出了“姜桂生现象”。
这一天,他出席了副省长为本省的教育文化名流举行的酒宴。副省长在秘书长的引领下,一个个地对省内二十位文化教育名人敬酒。当副省长走到姜桂生面前时,他没有让秘书长介绍。省长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握着姜桂生的手说,你是姜桂生,我认识你,你曾经到我的大学母校作过讲座。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我祝贺你!今天,你是唯一一个来自中学教师行列的双栖学术明星,你是我们这个文化大省的骄傲。说完,省长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姜桂生也举起杯,说,感谢省长的关注。
这是一个中秋节,他给在家里的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妻子他已经到了省城,现在,在向省长汇报工作……
到了宾馆,躺下来时,他想起了他那两位初中时代的先生。人在这个时候,常常要想当年的。姜桂生趁着酒兴,认真地替姜国梁算了一笔账。
读四年级时,他十一岁。二哥跃进长我六岁,就是十七岁。姜国梁比二哥大一岁,也就是十八岁。
十二岁那一年的下半年,我读初一,那姜国梁也就十九岁。
哇,十九岁,十九岁才多大的一个人?十九岁的人,能扛得住什么?可是,这国梁,就扛住了,把他姜桂生的班主任做得有模有样的……
他也替夏晓桐算了笔账:到他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夏晓桐其实也就三十出头吧?
瞧瞧,人家那个年龄,却做了那样的事,拿捏得父亲服服帖帖,动弹不得……
接着他又想起了二哥。二哥跃进十五岁的时候,初中毕业,九岁的姜桂生看到父亲急急忙忙地问二哥想不想上高中?想上高中为什么没有一点动静?于是连忙去到学校找班主任夏晓桐,替跃进申请上高中。
那时候,夏晓桐就是坐在姜国强送的那个树根上,伸出大手,向父亲张开。父亲非常迷茫地看着夏晓桐,不知道夏晓桐跟他索要什么很久,夏晓桐才沉静而又非常有力量地说:申请书。贫下中农要看你们的申请书,才能决定是不是应该推荐你们姜跃进读高中。
姜桂生看着父亲一脸茫然的神色,连忙躲到父亲的身后,然后从父亲的腿缝间看向坐在树根上的夏晓桐。从那个角度看夏晓桐,夏晓桐非常庞大,张开的手也像蒲扇那样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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