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涛

　　2011年，斯继东在鲁迅文学院学习。其时，我们总在一起喝酒、吹牛、唱歌、玩杀人游戏，相处甚欢。继东给我留了三点深刻的印象：一、他唱歌之时仿佛拼尽了力气，全身扭动如醉虾，这是极罕见的景观；二、他喜欢唱蒙古情歌《两只小山羊》，总是曲不离口：“两只小山羊爬坡着呢”，以至于后来他建议要将此作为他们的班歌；三、就其老乡胡兰成的文学才华，我们的意见大体上一致：胡兰成大节有亏，但其见识和才华属于上乘，远在张爱玲之上。

　　继东是绍兴嵊州人。绍兴不必说，名满天下，历史上名流云集。嵊州是绍兴所属的县城，近人王金发、胡兰成皆出乎此。继东不是专业作家，但由于对文学的热爱，他不全心全意地当局长为人民服务，反而三心二意地弄起了文学。敦料一不小心，继东在文学上逐渐形成了气候，这些年他佳作不断，其小说多次被各种选刊转载，多次入选各种年度选本，也获得了各种奖项，一时他成了小说家新星。

　　就继东小说所写内容而言，大致可分为两类。一、小人物类，这一类或写城市中产阶级的生活，或写城市底层的生活，譬如：《今夜无人入眠》（原载 《收获》2009年第2期，《小说选刊》2009年5期）、《开口说话》（《西湖》2000年第3期）、《永和九年》（载 《天涯》2011年3期）、《肉》（《青春》2008年11期）、《我知道我犯了死罪》（载《长江文艺》2003年第5期）、《楼上雅座》（载 《芙蓉》2011年3期）、《猜女人》（刊《文学界》2011年8期）等。 二、“故事新编”类，古事新写，譬如：《广陵散》（载 《山花》2009年第10期）、《打白竹》（载《鸭绿江》2009年5期）、《痕迹》（原载《青春》2003年第1期，《作品与争鸣》2003年第8期转载）、《梁祝》（载《延河》2010年第8期）等。

　　第一类小说盖与继东现实生活有关，他将其经历、见闻、感受、对时代的理解等写出，通过这些小说一方面可以了解其个人情况，譬如经历、心态、境遇等，也能看出时代的消息。第二类小说或与继东的阅读有关，他须先了解古人、古事，然后才能“故事新编”，通过古事表达自己的见解。

　　继东写故事之时似乎无偏无私，他总是让每一个人物都站出来，各自独白、表演一场，不由得让人联想到电影《罗生门》，如此多视角的写法更能展示事情的复杂性。继东的小说颇似戏剧，一场独幕剧加上一场独幕剧，综合为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戏；他的小说花团锦簇，虽各表一枝，却都同根而生。

　　继东第一类小说的佳作为 《今夜无人入眠》，这篇小说可谓他的代表作，颇受好评。“今夜无人入眠”取自帕瓦罗蒂同名歌曲，此名一语双关：帕瓦罗蒂入了其小说，他在小城演出，这成为小说淡淡的背景；二、李白、毕大师、黄皮、马拉听罢帕瓦罗蒂的演出，一同饮酒聚会，狂欢罢各自回家，马拉前去送赵四小姐，迟迟不归，其太太查岗，多方探听，确实“今夜无人入眠”。小说的名字很巧妙，四两拨千斤，一个名字即展示了故事的复杂性，可见继东的才气。帕瓦罗蒂如同一块石头，投入水中，遂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继东让每个相关人物皆出场表演，先是李白，后为毕大师，黄皮继之，终以马拉。这些人是这座小城的中产阶级，他们有着体面的工作、不错的收入，此次轮番上阵，个人的情况展示殆尽，他们各有各的心思、处境和难处。小说人物与读者皆以为马拉与赵四小姐已有故事，但马拉跳出来做了澄清，晚归不是因与赵四小姐私会，而是因为他与陌生人打了一架。继东氛围烘托足了，铺垫周全了，众人皆以为结果在意料之中，但他却忽然改口说，不对，其实是如此如此。我喜欢继东选择这样的“其实如此”，也喜欢他的陡然转弯。一转，道德战胜了情欲；一转，“今夜无人入眠”就成了今夜其实可以安眠。电影《手机》未转，顺流直下。今日，类似《手机》者太多，欲望如洪水滔天；似《今夜无人入眠》者太少，故愈显珍贵。

　　《开口说话》以对比的方式写了下岗职工和暴发户老板的生活，但继东似乎不是在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通过李文明和赵刚之死，想告诉读者，天理昭彰，因果无穷，不可不慎。继东还是让相关人物各自登台：李文明，昔年工厂中层干部，今日下岗职工，生活境遇大变，被误以为窃贼，捉入派出所；赵刚，暴发户赵大猫之子，调皮捣蛋，仗势欺人；赵大猫，暴发户，纺织厂小老板；李灵，李文明之子，备受赵大猫凌辱者。每人登场罢，小说的大体轮廓基本见出，个人与个人的故事遂纠缠在一起。李文明因被赵大猫诬告，含冤屈死，赵大猫的儿子赵刚却被李文明的儿子李灵毒杀，一报还一报。

　　《永和九年》写出了人之美好，充满了温情，给人以光明与希望。“永和九年”之名乃神来之笔，此语出乎王羲之《兰亭序》首句，似乎与小说无关，却统领了整部小说。小说诸人物依然“各表一枝”：六根被误诊为脑瘤，记忆力下降，外出寻妻；操家政昔年为乡委书记，今日去职在家；杨生姜，脑瘤患者，生命垂危，乃操家政之妻；迟桂花，操书记昔年情人，今日开小店谋生。六根似与操家政、迟桂花等毫不相干，但因操书记为掩饰迟桂花怀孕之事，六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牵入其中，他与迟桂花领了结婚证。六根好人有好报，天遂人愿，寻妻得妻，书法获奖，迁居城中，办培训班赚钱，结局皆大欢喜。

　　《肉》故事中套着故事，两个故事分别上演：一是讲军队中偷肉和捉贼的故事，士兵张文彬为其所爱的农妇，甘作贼偷取部队厨房里的肉；二是讲小说本身的故事，如何叙述这个关于肉的故事。前面一个故事充满了悬念，正看得入迷之际，继东却极为调皮，忽然插入了小说写作本身的故事，这些手法应来自于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文学。尽管继东今天所写的大部分小说脱尽了先锋文学的铅华，但隐约中还能看出昔年曾受博尔赫斯、先锋文学影响的痕迹。马原当年边写小说边做分析，以小说叙述本身为故事，继东的这篇《肉》亦是如此。马原有炫技之意，形式大于内容，此举似多余。继东此举并非为了形式而形式，他有自我解剖之意，可以让读者看到年轻写作者的心态和境遇，故可取。

　　继东尽管常以散点写小说，但也不尽然，《我知道我犯了死罪》纯是罪犯者独白。《我知道我犯了死罪》是一篇极为优秀的作品，小说通过罪犯絮絮叨叨的犯罪汇报，大致使我们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是一个连鸡都不敢杀的田鸡车夫，生活艰辛，须供养读高中的儿子，又怀着在城市中买房的梦想，极怕老婆。“我”杀死了一个女人，因为这个女人利用性屡次敲诈，“我”忍无可忍，手刃女人。《我知道我犯了死罪》一方面写出了底层“我”之艰辛处境，也因为对“我”巨细无遗的描述，读者对杀人犯产生了同情，对被杀者充满了鄙夷。按照继东往常的写法，应该既让杀人犯登台，也让死者登台，但这篇小说只让杀人犯辩解，却未让死者辩白，或许也体现了继东对“我”的同情。

　　继东的第一类故事，诸多小说家可以为之，第二类则难为。第一类唯通过经历、情感、才气等或可以写出，第二类则需要功夫与学问。继东对于传统文化颇为心仪，其人也颇具文人风范，我见过他的书法，非常有才情。继东似乎对会稽的古人故事充满兴趣，他的几篇“故事新编”类小说多少皆与绍兴有关。“故事新编”或要编出新意，为古人翻案，或要以古喻今，以古人故事为壳，讲一个当代的故事。继东的“故事新编”不是为古人作翻案文章，而是借古人说今天的事，其“故事新编”往往带有“解构崇高”之意，他将传奇还原为现实，将英雄变为平常之人，将轰轰烈烈大事的原因溯源为鸡毛蒜皮之事。继东这一类小说颇险，需要掌握好火候，可以将那些居于高处者往下适当地挪动，但不可太过，否则易走入另外的极端。

　　《广陵散》移步换景，写了刘伶、嵇康、阮咸、王戎、山涛、阮籍、向秀七人。嵇康临刑前，神色自若，奏《广陵散》而受刑，此为中华民族极为美好的故事。竹林七贤乃实际人物，故写他们须遵循历史，不可纯粹虚构。继东应该对《世说新语》、鲁迅《魏晋风度与药及酒之关系》等下过一番功夫，因此他笔下的七贤大致与史实相符，写出了各自的性情、志趣和行为。继东让七贤轮番登台演出，夫子自道，让贤人堕为凡人。比如小说写道：“说聚会，其实就是喝喝酒吹吹牛。酒哪不能喝，牛哪不能吹，非得搞竹林里？……竹雅不雅我没研究，名不名士我也不感兴趣。但我知道竹养蚊子。竹林里的青草蚊子个儿很大、腿很细、腰很瘦，长脚鹭鸶一样，专等着吸名士的血。”竹林充满着吸血的蚊子，七贤之聚会成了“喝酒吹牛”。七贤表面不遵名教，时有出格行为，他们如此作为有不得已之处。但若众人不解七贤苦衷，徒以其举动为时尚，效颦模仿，风气必然大坏。继东以“蚊子”、“鸡巴”等为此消了消毒，有积极的意义，但不可太过，否则真会把七贤看成七个伪君子和七个饭桶，而不解七贤真谛。

　　《痕迹》故事中复有故事，一是“我”的故事，二是女叛徒梅婷的故事。“我”或为窥探，或为考古，希望按图索骥，通过“痕迹”寻得事情真相。“我”对女叛徒梅婷在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遭遇发生兴趣，遂去追寻一位逝去者的人生真相。通过“上穷碧落下黄泉，上上下下找材料”，“我”终于揭开秘密：一个女人因为爱情参加了革命，又因为爱情丧失了性命，并且背上了“叛徒”的罪名。继东解构了革命，他的武器是“爱情”。《牡丹亭》中爱可以使生者死，可以使死者生，变成了《痕迹》中爱可以使女性革命，也可以使其反革命。一切与革命无关，唯与爱情有关。以情爱消解革命，为革命降温，有其意义，但不可太过，否则革命的正义性、正当性将被掩盖。

　　《打白竹》开头引用一段《嵊县志》：“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嵊西乌带党首领裘文高，会同仙居郑万枝等，率义勇200余人自仙居至嵊县白竹村宿营，筹划攻打嵊城。清军派管带刘庆林、哨官杨泰华率兵前往镇压。裘文高派部分人员身穿清军号衣，混入清营。然后内外夹攻，击毙刘、杨两头目和士兵共8人。清军败回县城，数日不开城门。”县志为县之正史，继东则以小说《打白竹》解构了历史，将农民起义的原因归结为阉鸡者抢亲不遂所致，一个宏大的事件竟起因于极不堪之事。1949年之后，农民起义因为政治原因一度被评价得极高，继东反其道而行之，将其评价得极低，以为冲冠一怒只是为了红颜而已，则似乎又评价过低。

　　以上，就是我所理解的继东的小说世界。也许挂一漏万，读者可通过自己的阅读有所判断。继东尚不到四十岁，恰是创作的黄金时期，希望他一方面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另一方面佳作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