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爷是突然去世的,在自己挣扎着起床,进行最后一次“走后”,也就是屙屎,就突然去世了。
炕沿边围炉坐着几个老弟兄,还没顾得上说一句话,马爷就走了。
夜里的大雪是突然降落的,在马爷去世的当天晚上,一夜之间,山屲里满是二指厚的积雪,八里湾村变成了白茫茫一片。
寒意笼罩了整个村子。
马爷生前和村里人很少来往,不是马爷清高,而是村里人不和他来往。他性格耿直,得罪了不少村里人。就连村里的娃娃们也很惧怕马爷,当娃娃们费尽气力连滚带爬翻越马爷家背后的那道山梁,蹑手蹑脚地偷得两个杏子时,马爷的狗带着马爷突然就出现了,嘴里骂着:“这帮驴日哈哈的碎娃们!”但当你登门和他去要杏子时,马爷却捧出一兜兜杏子,笑呵呵地摸着娃们的头:“这么心疼的娃,今天多吃上些。”
说起来马爷本不姓马,只不过年轻的时候当过车把式,脸又精干瘦长,人称“马爷”。马爷无儿无女,老伴儿也早已故去。生前领养过一个女儿,前几年害病死了,自家兄弟过继过来的儿子,在自己的帮衬下娶完媳妇就进城潇洒快活去了,只有秋收后才回来拿点米面和胡麻油。
据说马爷还在刘先生那上过几天私塾,但他从来都不承认,说自己就是个羊户长。羊户长算是中国最小的“官衔”,是甘肃山区对牧羊人的一种称呼,特指常年以放羊为职业的人。
羊户长的叫法应该源于元朝,想来与元朝武官建制“千户长”有一定关联。羊户长的叫法,既是诙谐的西北乡亲对牧羊人的一种调侃,又是一种贯穿历史长河的身份象征。若从有千户长这一称呼算起,羊户长的叫法到今天也应有八百多年历史了。
马爷每日领着他的二十只羊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土沟子坡上,如帝王一般在自家的领地上踱着步,山下大片的旱地甚至水田都已撂荒,羊群可以无拘无束地吃草。
马爷跟在羊群的后边,他迈的是八字步,背着手,攥着一根拦羊鞭,腰里系着一截芨芨草编的绳。不是系不起麻绳或者皮带,也不是舍不得,而是因为习惯,就和他习惯抽烟叶卷的旱烟一样,村里的妇女一闻到他浑身的旱烟味,就像城里小媳妇一样爱起干净来了,恨不得立马戴上口罩。
草绳有草绳的好处,断了就扔掉,再编一条。假如你每天在山上,羊一吃开草你做啥?唱小曲?漫花儿?吼两嗓子又不妨碍编草绳。所以,马爷从来都系草绳。他六十多岁,肉皮就像那一坡又一坡长满皱纹的老槐树,看起来苍老粗糙的脸褶里扑着尘土。西北的风沙大浮土多,银针似的胡茬上也扑着,成颗粒状,如果染成红色,会以为那里挂着的是酸枣或者枸杞。
马爷走累了,就坐在山坷垃下的崖荫里吧嗒吧嗒咂两口旱烟,悠闲地看着那群羊吃草。
领头的是只羝羊,就是那只长着两只粗壮大羊角的家伙,犄角上挂着红绫,很耀眼。还有一只铃铛,在脖子底下吊着。它扬着头,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它的神气完全来自它良好的自我感觉。它很重要,它不但是公羊,而且是种羊。世上的公羊很多,可种羊就难得了。它是种羊。
此时这家伙顾不上吃草,早已骑在了一只美丽温顺的母羊身上,两条后腿像拉满的弓一样蹬展着,屁股像一台轰鸣的马达,有节奏地突突突抖着。红绫子闪着,铃铛响着。它正在使出全力冲刺。
马爷看着羝羊贪婪的面相和运动着的屁股,嘴巴也合不拢了,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只一个劲儿地说:“你看这畜生,你看看这驴日哈的畜生……”
亲戚们一般谁家有长者去世了,是不敢请马爷当娘家人的,马爷虽自说没念过书,但口才极好,一般人争不过他。
有一次马爷二姐寿终正寝,享年七十三岁。按老例,得通知她娘家来人。两天以后,一位老叟以亡者娘家人的尊贵身份到了,气宇轩昂,升堂入室,一言不发,正是马爷。
外甥们赶紧把热腾腾的毛巾递上去,好烟好酒侍候着。外甥向马爷禀报母亲临终前儿媳妇们伺候的情况以及亡故的经过,请问丧事如何办理,马爷还是一言不发。看过了死者,拉着眼皮,一边往烟袋锅里拧着烟叶儿,一边沉着脸,慢吞吞地说:“他二姑年前还好生生的,怎么突然就缓下了?”
到了烧纸领羊那天,马爷更得劲儿了,外甥们用山里人特有的热情,用“手指羊”招待贵客一样不敢丝毫怠慢来招待这位舅舅。
“手指羊”是北山传承了几百年的待客传统,让贵客在自家的羊群里随意选择,客人用手指到哪只羊,主人会将这吃山里的沙葱、草药放养长大的羊烹调成清汤萝卜羊汤、手把肉、烤羊腿、烤全羊、血肠、肉肠等美味款待客人。
马爷莫名发起火来:“明说了吧!不要瞒我!看我妹子这样儿,是好死相吗?哼,说得好听,临死前儿媳妇爬到床跟前端屎端尿侍候着呢,告诉你们,我可听见旁人说他二姑病倒在床前,屎尿都没人管,更别提喂饭了……”
几个儿媳妇的脸色顿时成了猪肝色,当着旁的这么多亲朋庄邻,反驳不得,承认更不行。
跪在地上的外甥们赶忙挪着波棱盖儿前移到马爷近跟前,一个劲儿地赔不是,推脱说当儿子的最近工作太忙,没顾上,儿媳妇伺候不周云云。
旁人都是乡里乡亲,不想为死人惹了活人,大声地劝道:“老婆子嫁过来几十年,不管在生前还是死后,儿女们还算孝顺,老人生前没受啥罪,让她顺顺当当地去了算啦!”
“你们知道个屁!我可不能让人戳脊梁骨,说我们娘家没人了!”马爷在鞋底板上使劲磕了一下旱烟锅子,冲人群里的喊话人轻叱道。
一头肥硕的羯羊被拉进了院子,在羊的周围自然形成了一个圆圆的圈,围观的人脖子好像被提悬着犹如鸭脖子一样前伸着。羊不愿进来,四蹄粘地屁股死命后缩,可是,它哪里是人的对手。今天,它不是羊,更不是一只普通的羊。
羊看着这些哭声啦哈的人,傻愣愣的,一时不知所措。它哪里见过这阵势呀,平时,这些人中包括小孩子,任何一个都可以拿鞭子随便抽它,抬脚踹它,厉声吆喝它。此时,却齐刷刷地跪在面前,个个涕泪交流。
主祭一手轻轻地按住羊头,轻抚安顿,一手从盆里掬起一捧清水,灌进羊耳朵里,轻声说,您老人家都看见了,跪在前面的都是您的后辈,您有什么话要安顿的,您就说啊,都在听您的吩咐呢。羊觉着耳朵进了水,头摆了两下,点点清水洒在地上。主祭又捧一把水,浇在羊脖子上,轻声说,您老人家是不是在忧心尕孙子啊,看看,他就在面前跪着,好着哩。羊没有反应。哦,您是牵挂小儿子光阴不成吗?他现在知事了,也知道跌绊光阴的。
羊转了一下眼珠,似在思考重大问题。立即有人冲出屋去,把一张纸递过去,主祭接住,展开给羊看。羊看了眼那张奖状,偏过脸去。哦,您是担心孙子考大学啊,您老安心,刘半仙说过,你们杨家要出五个大学生的,现在上学都要凭本事考的,咱家的人脑子都没问题。羊扬起头,嘴巴一开一合,仰天长叹。
马爷的二姐活着时就是一个精明到难说话的人,给侄儿子吃一碗灰豆子面都嫌吃得多呢,自家的拖拉机给小叔子拉粮食都怕费油呢,她的魂魄是否真的附着在羊体,在利用最后一次机会为难儿子儿媳妇们?
马爷显然急了,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我的老姐啊!您老人家耍了一辈子威风,临了了却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我这当兄弟的对不住你啊。
神经早已麻痹的老绵羊乍然受到马爷大声惊吓,竖起耳朵,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空地。
儿子儿媳们一个个耷拉着头,羞愧得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众人的目光像杀羊前清水里的刀子一样扎向他们,他们感觉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也许是心疼儿子、孙子们跪得太久,待主祭将剩下的半盆清水兜头浇下,老绵羊一个激灵,全身剧烈抖擞,清水飞溅开来,洒在前排许多人脸上,他们也像羊一样抖擞。
老绵羊抖擞得四外飞溅的清水,等于马爷二姐在向马爷致答谢词。领羊仪式宣告圆满成功,马爷二姐从此将一去不复返。马爷哇的一声,院中哭声轰然而起。
丧事办完了,马爷一个人靠在炉子边冥想:二姐活的时节没活上个好,殁了,咱这个娘家人腰杆要硬邦呢,还是把亡人当个事办完了。
丧事办完了。马爷终于要走了。他目不斜视,稀疏花白的山羊胡子翘着,还是那副气宇轩昂的样子。只是自此之后外甥们逢年过节很少来看他这位舅舅。
一夜大雨瓢泼之后,马爷因为找那只羝羊失足山崖,躺到半夜走了,眼下最烦心的事,就是怎么安葬马爷。
炕头的几个老汉们,低垂着花白的头,围在马爷家中,一屋子的长吁短叹。窗外的雪,纷乱飘散了一夜,他们也愁肠了一夜。
他们顾不上悲叹,眼前最愁肠的,是马爷入坟的事。全村净是些老汉老婆子碎娃娃,壮劳力外出务工,闻着年味儿才肯开着小车回家!而且马爷生前生性孤僻、惹人不少,侄子外甥们都很少来往,只有几个东家老弟兄操持丧事,要找什么人,才能把马爷的棺木,抬到山坡上早先由王半仙看好的坟圈地?
大雪却不管老汉们的难肠,没日没夜地下着,土路上泥泞难行,洗刷着远远近近的一切。
愁肠复愁肠的老汉们,在一个天刚放晴的晨晓,听到满村的狗们此起彼伏地号叫,疑惑地开门张望,却发现马爷家门口站满了人。
黑压压一片,原来是五十二等年轻人闻讯来了,他们散落在城市生活,听到马爷去世,相约着回来为他送终抬棺。
这些文弱的读书人,一律穿着白衬衣,罩着黑西服,手臂上戴着黑纱。平日,村里人们都笑他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此刻,却显得那么有力量,让人安心。
五十二带头开口,马爷,您老还记得当年我们逃课偷杏儿的事吗?当年我们几个因为偷了杏儿,被你扭送到小学里,王老师要打骂我们,您说还是算了,娃娃小,偷杏儿事小,不念书事大,你看我就吃了没文化的亏,干活都没人要,只能在这土里刨食吃,一辈子过的孽障日子。
多彩的经幡飘起,马爷的灵棺稳稳当当地抬在了他们肩上,这些飞出八里湾村的后生们,簇拥着全村的老汉娃娃,缓缓向墓地走去。
太阳慢慢爬出来,远山近水一片清明。
泥地上,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伸向远方。
只见坟圈地已经挖好的七步见方的坟茔边上,那只硕大的羝羊,正前腿双膝着地,朝着马爷家的方向跪拜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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