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佳仪

　　电影和戏剧一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二者皆为具备叙事功能和意义的艺术形式。第七艺术出现时，电影大师乔治·梅里埃就通过摄影机将优秀经典的戏剧搬上银幕，在影片中运用诸多戏剧法则。我国的第一部电影《定军山》便是拍摄了著名京剧大师谭鑫培的几个拿手片段，因为早期电影多拍摄了经典戏剧作品或戏曲作品，所以人们常称其为“影戏”，我国也产生了独有的以戏曲为拍摄对象的“戏曲电影”。当代诸多电影也有将戏剧作品的故事和戏剧法则以电影的方式呈现，例如赖声川将自己的戏剧作品《暗恋桃花源》拍成电影，电影延续了戏剧舞台上的诗意表达。2021年，由张险峰执导的粤剧电影《白蛇传·情》是一部运用新兴的高清视频技术而创作的戏曲电影。

　　电影和戏剧间的本位定义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戏剧是指演员在舞台上通过对话、独白、歌唱和动作等表演艺术展现某个情境，讲述某个故事。表演形态多种多样，在一场话剧中，演员的行动是实时变化的，其表演是连贯且独一性的。而电影则被称为现代科技与艺术的综合体，是视听综合的影像技术。电影和戏剧作为承载故事或情绪表达的一种载体，基于这二者之间存在的艺术特色共性——在成型的结构中叙事，叙事手法往往有所重合之处。在一部戏剧作品或是电影作品中，创作者往往会借助电影和戏剧的两种行文法则，让观众在一部电影作品中感受到观看话剧的氛围，或是看戏剧作品时使之联想到电影一般的观感体验。而目前“戏剧电影”定义还较为模糊，这两个名词的合成词多为人们探讨电影和戏剧这两种极容易混淆的两种艺术形式时所提出的简单的物理合并，若深入研究，则多指的是戏剧电影化或者电影戏剧化，戏剧舞台上运用了具备电影韵味的手法，通常是舞台上的影像出现或是灯光音响给予的电影般的观感，或是指在电影中看到极具戏剧特质的体现，例如台词、语言节奏等。早期的电影创作，人们在拍摄中借助了戏剧形式，就地取材便于创作。而伴随着电影技术的发展和拍摄手法的不断创新，人们借助戏剧方式的创作法则，是有意识地想做戏剧和电影的有机融合实验。

　　一直寻求叙事和表现手法突破的电影，在影片的呈现中确实会运用很多戏剧概念的手法，电影导演会以戏剧作为参照物将电影的艺术色彩加重。丹麦电影大师拉斯·冯·提尔的《狗镇》是一部极具风格化的电影，影片中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看似无边际的巨大舞台上，这个舞台就叫狗镇，狗镇上居住着为数不多的居民，人们普通善良，彼此和谐，日子安静平和。每一个居民所居住生活的地方都由白色粉笔来勾画区域，醋栗树林和灌木丛也全是画在地上的示意图，连狗镇上的狗也是由粉笔勾画出的，随着一个美丽女孩格蕾丝的闯入，打破了这里人们生活的宁静，在人们逐渐接受格蕾丝的加入后，镇上居民的贪欲渐渐暴露，这里的每一个居民都侮辱、伤害、凌辱格蕾丝，将她当作一条逆来顺受的狗对待。格蕾丝看透了镇上居民人性的黑暗，与曾经和自己意见相悖的父亲交谈之后，亲手杀掉了曾在镇上最信任的汤姆。直到影片尾声处，格蕾丝挣脱了镇上居民曾经掌控她的枷锁，完成了对狗镇居民的复仇，一直贯穿全片用线条表现的狗在此刻幻化成一只真正的狗，符号对应现实就是全片的一个导演态度。影片的故事全部发生在这个密闭的空间当中，将空间抽象成简约的线条，在代表性的“建筑”里，演员完成类似戏剧表演的无实物表演训练。这是一部不似电影的电影，透过镜头的布景、道具和线条弱化了电影的特性，削弱了视觉真实，而重在构建影片的心理真实，以戏剧特点贯穿影片，是一部极具戏剧风格的电影。

一、《狗镇》电影叙述：戏剧方式

《狗镇》在银幕上的故事讲述共分为九个章节，如同戏剧作品的幕一样，用以切分时间，用章节的连续性来推进故事的发展。在舞台空间上的狗镇发生的故事是遵从于戏剧理论的“三一律”的，时间延绵下的场景不曾改变。虽然影片运用了戏剧的表现方式，但仍是一部极具风格、色彩鲜明的电影。影片常用长镜头来增强故事的连续性，提升事物的真实性。在影片中层层递进的章节将一部分电影的蒙太奇功能替代，戏剧化的电影在剪辑中也有交叉蒙太奇来提示观众这仍旧是一部电影，在居民投票决定格蕾丝是否可以留下时，在透明的空间里，影片此刻将他人和格蕾丝分为两个空间展现，格蕾丝在山头等待居民们传来的钟声讯号，一次钟声敲响，画面在格蕾丝和居民的近景间来回切换，一次钟声、一个居民讲话的画面就表示了同意留下格蕾丝的一票，快速的运动镜头是导演仍保留了常规的电影叙事节奏，由此也展现出电影的剪辑魅力，有些纪实感的拍摄手法拍摄一个并非写实空间的故事，加强了影片的故事情节、人物塑造以及人物的表演在舞台空间上的戏剧性。

　　电影戏剧化是指艺术本体为电影，但影片用传统的戏剧叙事方式来讲述故事，则被看作“戏剧化”的电影。好的故事必定是有多样的呈现方式的，近年来，有很多由戏剧改编拍摄的电影受到观众的喜爱，但人们擅自称其为戏剧电影则是缺乏严谨的艺术态度，从舞台剧扮演到大银幕的《驴得水》、以小品为原型的《你好，李焕英》翻拍为同名电影，都受到了大家的欢迎，但是以两种不同艺术形式展现时，本体就容易因为故事的同一性而混淆。戏剧和电影所注重之处必然不同，两者的叙事方式和语言表达有着很大的区别，表演上差别也在于一个是剧场表演另一个是数字影像的银幕表演，固然表演方式也存在差别。但这两者的艺术创作上却是可以相互借鉴且融合的。

二、《狗镇》电影的空间：舞台化

我们通常看到的电影会为了营造故事的真实感，先搭建真实的场景或在现实场景中进行拍摄，而《狗镇》却不以此为原则，在一个密闭和假定的空间中进行影片的拍摄，更像是在一个“无”的空间里，由演员根据自身的行动目的去自由发挥，简约的线条造型使得这个狗镇具有透明化、写意感。

　　影片的开头就是对镇子的俯拍，将空间的全貌尽收眼底，场景空间的虚拟性给观众提供了很大的想象空间。影片多有全景镜头，观众便可看到现实场景中被景观所遮蔽的不可看到的全部场景，在镜头中，观众很难不会好奇透过那些透明的房间和门窗等布景去观察（并非镜头中主要信息的）镇上的其他居民在镜头中做着什么。影片中搜查员在询问居民格蕾丝的信息和去向时，镜头的前景却是查克对格蕾丝的侮辱画面，存在于同一时空下，原本割裂的空间所发生的事情就在观众面前一同展现，在没有太多布景造型的视觉冲击下，无形中又形成了另一种对观众的视觉冲击。这样的布景方式将镇上居民的人性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一个画面中，留给观众遐想的空间。现实空间被透视处理，那么人性的善恶如何展现和暴露，从查克对格蕾丝的侮辱后，狗镇上的居民仿佛不约而同地开始了对格蕾丝的欺辱，公然坦白地宣泄自己的贪欲。在影片中存在的“无形的墙”就像戏剧舞台的“第四堵墙”，剧中人物不知道墙外发生了什么，但观众却看得一清二楚，这样的视觉效应赋予了这部电影极具特色的戏剧性。

　　《狗镇》写意性的空间以配乐和演员自身精湛的演技去将空间内的活动真实化，让剧中的事物真实存在。就像中国传统戏曲的“一桌二椅”般，中国传统戏曲对布景的追求是只求形似，达其义即可。《狗镇》的空间布置则化繁为简，去掉了繁复的形式，抛开了对环境的依附，打破了空间的存在感，聚焦在透过一堵堵无形墙后的居民的内心活动上。演员在影片的舞台空间上的表演便没有了现实空间的约束，这给演员和观众都提供了极大的空间去触碰这部影片的内核意义。影片用如此先锋性的空间呈现一个关于人性的却又类似寓言一般的故事，是恰如其分的。如若是在追求真实和生活化的布景下拍摄，故事的戏剧性因而大大削减，影片将失去透视空间带来的“抽离感”和“陌生化”，可能会成为一部故事俗套、结构仅限于合格的商业片。

三、实验：戏剧和电影的融合

对“戏剧电影”这一概念学界目前少有明确的定义，一般所指的只限于极具戏剧风格和特征的电影艺术形式。而主要还是围绕着戏剧和电影这两种艺术形式为本体探讨的，以戏剧为本体的具有电影艺术特点的戏剧，以电影为本体的具有戏剧艺术特点的电影，本质上还是戏剧和电影这两类艺术形式。但无论是电影戏剧化还是戏剧电影化都不妨成为这两种艺术的创作灵感来源。戏剧结构的完整、人物形象的饱满、舞台叙事可以借鉴在银幕上，而电影的光影色彩、剪辑叙事、视觉冲击也可以用于舞台的表演之上。

　　对《狗镇》的评价较为两极化，不喜的声音则是在于影片打破了电影塑造真实、构建情境的功能性，观众观看时容易被透视的空间推到一种不同于以往观看电影的陌生之地。而喜爱的则是正被极具戏剧风格的影片而吸引，同时也将戏剧这一艺术形式推广给更多的观众，虽然戏剧是早于电影产生的，但是现下被称为“大众艺术”的电影与普通观众的距离是比戏剧与观众的距离更近的。虽然不能说电影是从戏剧中分离出来的艺术形式，但是电影讲述的故事一直存在着戏剧性，这就是一个故事本身所存在的特质。戏剧性就是在探讨人与人、人与时代、人与社会的关系，戏剧这一艺术形式便是借助于剧场通过演员的表演直接纯粹地呈现这些关系。《狗镇》也由巴伐利亚戏剧学院改编为戏剧作品搬上舞台，在舞台上的表演方式是截然不同的，演员时而戴着面具，时而摘下面具，角色可以是善良美丽的格蕾丝，也可以转换成欺辱他人且漠视他人苦痛的居民，舞台上的《狗镇》空间则比电影多了更多的创造可能性，几把椅子成了汽车、教堂、居民生活地方的多重空间，较于电影写意感的空间，舞台上的空间则是诗意化的。

　　戏剧的电影化也是在电影技术发达后，戏剧作家产生了将电影的剪辑思维和蒙太奇运用在舞台上的想法，尤其表现在灯光和音乐上，受舞台空间的限制，灯光音响甚至是布景都有电影化的趋势，为戏剧增添了视听冲击，甚至加入了影像表达在舞台中。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在开场为人物介绍时，便是人物分区站位，借助大屏为观众展示人物信息和关键的剧中信息，灯光和音响的变化交错，将戏剧的紧张氛围提升至极点。在叙事手法上，也借鉴了电影中蒙太奇剪辑，在兰芬回忆起和李侠的情感历程时，舞台便分为四组时空，交错表演，缓缓讲述两人的革命感情，以电影的手法打破了戏剧舞台的时空局限，这便是戏剧创作时可以借鉴的电影特色。“戏剧鬼才”丁一腾的《新西厢》则直接在舞台上运用了影像来推动叙事，在舞台的开场和尾声用提前录制好的影像（内容是舞台上演出的演员跳脱出舞台，发生在另一个空间的故事）包裹了舞台上的故事。《新西厢》本就是根据中国传统戏剧改编的，故事的内核在现代性的技术下渐渐再现，这也是丁一腾的“新程式”之一。

　　纵观近年来的相关学术研究，戏剧电影的概念是指极具戏剧性的一部电影，但将其直接冠以“戏剧”而非“戏剧性”或“戏剧化”，削弱了戏剧自身的本质性特征。戏剧电影艺术形式的本质是戏剧和电影两种艺术形式相互采用对方的艺术特征，以此本质辅助作品更好地呈现。戏剧和电影的融合实验是艺术创作中值得一试的方式，兼具“影”与“剧”的双重魅力。在戏剧和电影的融合实验创作中，寻求戏剧和电影二者的共性和特性的平衡之地是该创作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