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7世纪的明清,李渔作为名噪一时的日常生活家,定义了一个时代的生活美学,被誉为“中国戏剧理论始祖”。他的创作内容极其丰富,不仅有戏曲、小说,还改编前人剧本,尝试架构新的传奇体系,《闲情偶寄》便是最为他所自得之作。他看透人情百态,历经人世冷暖,正视死亡,思考人生存在的本质,以“王道本乎人情”的基本理论,贯彻所有的创作,《闲情偶寄》便反映了他当时所处时代下的生活日常与时代风貌。作为晚年的感悟,《闲情偶寄》的词曲部、演习部代表了他对戏曲实践经验的理论总结,也无疑反映了他创作剧本的技巧与方法,李渔的代表作中,最为人称道的便是《风筝误》,以李渔的创作规律去看其剧本,则可用词曲部的戏曲理论观之,从而对其思想与倡导的戏曲创作方法有更深的了解。
一、创作结构、格局的结合
《闲情偶寄》的词曲部针对戏剧创作,共设计六个方面,分别为结构、词采、音律、宾白、科诨、格局,各个部分又分以不同的提倡和要求,李渔提出的“结构”主要以创作主旨、写作内容的方法为主,分别为“戒讽刺”“立主脑”“脱窠臼”“密针线”“减头绪”“戒荒唐”“审虚实”,其中“戒讽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和戏剧的喜剧效果相关联,可以同科诨的使用相比照,而“结构”的整体方法落实到内容的布局层面,便是李渔所提出的“格局”一说,他将写作的具体技巧分为家门、冲场、出脚色、小收煞、大收煞、填词余论,针对角色的出场顺序、出场的安排、开头以及结局的布置都有规律性的表述。由此可见,各方面的创作规律也都息息相关,结合起来往往有着事半功倍的效果,本文主要以结构、格局相结合,探讨李渔自身对戏曲理论的实践。(一)结构——“立主脑”“减头绪”
结构作为词曲创作的第一要义,被李渔放在极高的位置。“结构二字,则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韵抽毫之始”,引商刻羽即作曲,拈韵抽毫为定韵动笔,行文首先要考虑文章的篇章结构,“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挥斤运斧”,先成定局,完善结构全部规模,才能作曲定韵,有意佳之命题,才可成就奇事、奇闻。“立主脑”即确定主题思想,“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具体的实践方法变为“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剧本中都应有一个主脑人物,一个主脑事件,否则全本戏“则为断线之珠,无梁之屋”。①这里的“一人一事”不是刻板要求,而是对剧本情节主线的突出,“减头绪”之理亦有相通之处,头绪忌繁,需一线到底,并无旁见侧出之情,这便是所谓“始终无二事,贯串只一人也”,戏曲创作为了层次的丰富和戏剧效果都会加入旁枝末节,细化来看,多以主线和副线行文。②以《风筝误》比之,述说韩世勋、戚友先同詹家两位小姐因风筝误会到消解,剧名“风筝误”便可概括所有事件;而韩世勋所主张的女子美丑之说,亦是全书对佳人的固定。剧本以“主副两线并行,主线以风筝引出,副线以出征一事穿插于主线之间”,“两线均以韩生为中心人物”,且为避免剧情混杂,“使剧中人物和事件有合理、简洁的分配”,同样的主、副线相交织,贯穿到底,“两两相对的人物和场面的设置使剧本形成了一种对称美”,主线与副线的交合、出兵征战与情爱纠葛的交叉,都具有交融的艺术性,也让故事情节更加集中,节奏紧凑,突出主题。(二)“密针线”——埋伏笔
在主题一定的整体情节设置之下,各出的安排自然是要相互照应,不可有疏漏,“密针线”即结构严密,“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应,顾后者,便于埋伏”。③此理论和今日伏笔相类,李渔在剧本创作中也确实做到情节的连贯,前后呼应,在情节的设置以及宾白的话语中皆有暗示。《风筝误》开篇以“好事从来由错误”开题,预示设置种种误会,詹家两妾不和,詹老爷起复原官前,便让二室砌墙分居,这“墙”便是第一个伏笔,韩世勋放风筝却被大小姐爱娟拾起,都是因分墙所致;韩世勋不依圣上赐婚,以已定婚约婉拒,告假还乡,要往扬州择配,往戚府谢恩,得知戚伯已下聘亲事,怕他上疏,犯欺君逆父之罪,这婚约的伏笔也是相互照应;第三十出〈释疑〉亦有表现,爱娟同淑娟对峙,眼见无法调和便准备威胁做个“下水拖人”,颠倒黑白,说是妹子作诗世勋相会,错入大姐房中,而小旦却以第十三出〈惊丑〉事件中的奶娘回击:“不妨,有引他的人在这里,他走错了路,难道奶娘也走错了路不成?”④凡此种种,皆有照应,一气呵成,可以看出李渔在写作时,每编一折,前后折皆顾,顾前照应,顾后则埋伏,“密针线”的功夫非常深,于情于理之中,也符合“戒荒唐”的规则。(三)“格局”中的大、小收煞
针对文章格局安排,李渔提出六条标准,其中家门、冲场、出脚色、小收煞、大收煞五条为具体技巧,概括起来则可用李渔训儿辈尝云之言:“场中作文,有倒骗主司入彀之法:开卷之初,当以奇句夺目,使之一见而惊,不敢弃去,此一法也;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留连,若难遽别,此一法也。”开场数语,须“开门见山,不当借帽覆顶”,为立言破题之论,使立格有根据。开场第二折,用一悠长引子,继以诗词及四六排语(定场白),“务以寥寥数言,道尽本人一腔心事,又且蕴酿全部精神,犹家门之括尽无遗也”,将剧目的环境、背景皆做概括,使观者快速进入剧目之中。至于角色顺序,“净丑脚色之关乎全部者,亦不宜出之太迟”,主要人物应尽早出场,使观者可以记其姓名,“虽不定在一出二出,然不得出四五折之后”,如果主要角色太迟出场,则容易被其余次要角色反客为主。《风筝误》无疑符合此种规则,如前四出,韩世勋首先介绍身世,也可知道他为剧本的第一主角,戚友先、詹武承及两位夫人、女儿爱娟、淑娟依次登场,很快展开矛盾冲突,寥寥几笔,轻而易举地表现了每个人物的个性和形象,诗词小曲的形式自然也合其所倡。最妙之处在于大、小收煞之理,小收煞即“上半部之末出,暂摄情形,略收锣鼓”,“宜作郑五歇后,令人揣摩下文,不知此事如何结果”,每过半场,便可对剧情稍做收束,让观众避免审美疲劳,使人想不到、猜不着,也是戏剧表演的技巧所在;“大收煞”即为全本收场,以“无包括之痕”,作“团圆之趣”,无论曲折磨难、分崩离析,至此都应收作尾声,角色团圆,“其会合之故,须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非由车戽”,以期达“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留连,苦难遽别”的至佳效果。⑤从整体看《风筝误》,几乎都是每五出一个战争相关内容的描写,以爱情线索穿插战事,“如此吊足观众胃口后,又重回韩生感情戏以补偿观众”。第五出〈习战〉士兵象战演习;第十出〈请兵〉詹武承怒不允衰老将士调用降级的请求,蛮兵进攻,贼强我弱,战守两难,遣人进京告急;第十五出〈坚垒〉詹武承用计谋破贼兵云梯、地道之法;第二十出〈蛮征〉韩世勋因蜀中告急被荐督师征剿;第二十二出〈运筹〉和第二十三出〈败象〉则在接近尾声的部分没有按照规律,也是为了大收煞的团圆结局作出让步,战争也自成一条脉络,双线相合,都让观者有接续的欲望,圣上派韩世勋协同詹武承征剿,出计以假狮子对象战,随后便以狮敌象,大败贼兵,一气呵成。第三十出〈释疑〉詹烈侯归来,家人会见,戚友先、韩世勋二人以及爱娟、淑娟两个女儿,才知事情真相,梅氏求饶,柳氏应和,为圆满结局,也符合“大收煞”的角色团圆。
二、理想与实践的出入
(一)“科诨”之设——雅俗同欢
其实舞台表演上,对观众的吸引不仅限于剧本格局的创制,一个针对观者更为有效的部分就是科诨,“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而设置科诨更实际的作用便是“驱睡魔”,“以科诨消瞌睡,使人不倦”。科诨的要求有四,一宜“戒淫亵”、二宜“忌俗恶”、三宜“重关系”、四宜“贵自然”,李渔大部分可以照此标准而言,但也有为了追求戏剧表演效果,超脱标准之外的出入,同“结构”中联系,“科诨”视“重关系”为追求之一,求关系则要“于嬉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使忠孝节义之心”,这也可看作具有合适的济世效果。⑥这种“讽刺”则不是李渔所嗤之以鼻的残忍刻薄的“谬人”之说,而“过分追求喜剧效果,使得作品脱离不了媚俗之嫌,仅仅停留在‘娱人笑料’的层面,未能将‘戒讽刺’‘脱窠臼’落实在实践中,造成了创作与理论的矛盾”。《风筝误》不乏有趣的“科诨”,如第三出〈闺哄〉中,詹武承同二妾的相处之道无奈中只可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介绍自家时则用“下官一日之中,吃得八九个时辰和事。亏了一双顽皮的耳朵,炼出一副忍耐的心胸,习得吵闹为常,反觉平安可诧”。⑦这种自嘲式语气,配合柳氏对梅氏“老妖精”的称谓,着实让人忍俊不禁。“戒淫亵”一标准比照《风筝误》来看,某些台词为了丑化丑妇的恶态,戏谑其无知与淫荡,使用了一些淫亵之词,在宾白上虽达到语求肖似的“说何人,肖何人”的效果,但这种喜剧诉求显得过于粗俗。“这些语句格调不高,直白浅陋,媚俗之极,这可能是他的传奇多演给底层人观看,娱乐大众,赚取票房的一种手段”,但是也稍有别于“科诨”所提倡的精神,违背了李渔自身所设立的原则。“忌俗恶”的要求亦是同理,“科诨之妙,在于近俗,而所忌者,又在于太俗”,⑧取其“俗而不俗者”为最佳,即真正的戏剧应在娱乐的同时劝惩人心。(二)“脱窠臼”高度上的局限
除此之外,李渔在结构中的“脱窠臼”在实践中,有所创新的同时,也有高度的局限性。《风筝误》的创新点则在具有叙事功能的风筝上,“以风筝为线索,由风筝而引发的弄巧成拙、以假乱真、令人啼笑皆非的爱情喜剧”,“全剧序幕由‘风筝’拉起,误会由‘风筝’衍生,人物由‘风筝’连接,‘风筝’贯穿全篇”,未能将‘戒讽刺’‘脱窠臼’落实在实践中,造成了创作与理论的矛盾”。在意象上确有创意,但是不可否认,它的题材依旧局限在男欢女爱,李渔对“脱窠臼”不断进行实践,尝试在以往剧作的基础上推陈出新,然而基本的设置还是男才女貌、先离后合的“窠臼”,依旧有着“才子佳人”传统模式的“影子”,没有达到一个真正的新高度。《风筝误》作为李渔的佳作,词曲的安排多有实践其在《闲情偶寄》所作的规制,在结构和格局上都可看出李渔继承前人而自成一派的风格,以主副线“立主脑”“减头绪”,又以伏笔“密针线”,格局之中大、小收煞安排自如,在多年的剧班演出中,了解观众的习性,懂得把握戏剧效果的尺度,于“科诨”处虽有俗、淫之语,却也同当时百姓的生活相应和,主旨不失教化人心之用。在尝试创新的路上,他的《风筝误》以“风筝”连线,阐发出新奇的剧情,即使没有做到他向往的“脱窠臼”的真正高度,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优秀剧作家、理论家,以他的早期作品去研究《闲情偶寄》的戏剧理论,能感受到李渔理论在实际创作中的逐渐形成,并且生发了超出自己剧本的更高理想。
注释:
①②③⑤⑥⑧李渔:《闲情偶寄》,中国画报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页,第4页,第5页,第31-33页,第29-30页,第29页。
④⑦李渔:《笠翁传奇十种之风筝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01页,第121-1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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