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把赵大军从如胶似漆的梦境中惊醒,他闭着眼,语焉不详地嘟囔了一句,伸手在床头柜上抓了一把,铃声戛然而止。梦境中的柔情蜜意令他流连忘返,他想再睡个回笼觉,重新回到那个到处花枝招展的梦中世界。刚合上眼,手机又固执地响了起来,声音悠扬而缠绵。赵大军烦躁地坐起来,抓过手机看了看,一串陌生的阿拉伯数字在手机屏幕上激动地跳闪着,既像是催促,又像是警告。
赵大军犹豫了片刻,决定接听一下。同一个号码第二次打来,他怕错过重要信息,带着几分懊丧,右手拇指狠狠戳了一下接听键,话筒里立即传来一个女人刺耳的声音。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换了号码,我就找不到你了?你躲啊,躲啊!躲得过去吗?”
赵大军感觉耳膜一阵刺疼,他赶紧把手机从耳旁移开一些,打开免提,小心地问道:“你好,你谁啊,你打错电话了吧?”
手机里的声音更加高昂,更加愤怒:“什么打错了,你以为我找不到你?你的声音我还听不出来?扒你的皮,我也认得你的骨头。你就是跑出国去,我也能找到你,你敢挂断电话试试,你试试!”
赵大军睡意全无,有那么一刻,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他仔细辨听着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由于激动而变得嘈杂凌乱,音色毫无美感可言,他飞快地回忆着所有自己认识的女人,年轻的和年老的,性感的和土气的,高雅的和庸俗的,暧昧的和平淡的。他的大脑像开足了马力的放映机,把每个人的面容和声音都重新播放了一遍,却都无法和手机里的声音相契合,他不敢多说,决定先听听再说。
“你有了几个臭钱,就忘本了,就尾巴翘到天上了,啊?结婚的时候,你是咋说的?你是不是穷小子一个?我他妈的图你啥了?你说吧贾文庆,你说吧!”
赵大军张口结舌,女人果然是打错电话了。他无法接腔,睡意全无,他发现自己正在扮演一只替罪羊,或者说,他正在窥探别人的家庭隐私。女人不依不饶的语气里,透露出强烈的愤怒和不满,他决定认认真真地听下去。
“你无话可说了吧?我当时就是图的你这个人,你那时还是个老实人!”女人自问自答地说:“跟着你过了十几年了,有过一天好日子吗?你自己拍着良心想想,刚结婚的时候,左邻右舍哪一家过得都比咱们强,我嫌弃你了吗?”女人的语气充满了愤懑。
赵大军摸了摸胸口,他被女人犀利的话语逼出来一丝愧疚。
女人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了一些,幽怨伤感起来:“那时候,和你爸妈,和你妹妹,一家六口啊,住在五十平的小房子里,你知道我是咋过的吗?我有过一句怨言吗?你都忘记了吧,你们单位人人都有一套西装,只有你穿的是皱巴巴破中山装,咱俩工资低,又要养老的,又要顾小的,哪有钱买高档衣服啊?可是,我还想让你在人前活得像个男人,我跑到收银器的地方,卖了一只耳坠,回来给你买了一套西装,你都忘了吗?呜呜……同事们问我的耳坠……怎么剩一只了?我说……我说是刮丢了………”女人终于哭出了声,凄楚而又伤心。
赵大军看着手机屏幕,他突然有一种悔罪感,有那么一刻,他恍惚觉得女人就躲在手机里在控诉他的种种不是,他就是贾文庆!他想起了自己的前妻张小娥,几年前,他刚刚下岗,在家无所事事,每天纠集一班人打牌、吹牛,喝多了泡澡堂子,有时候整天不回家。妻子在一家纺织厂当挡车工,每天累得几乎瘫软了,下班后,还要接孩子、做饭。他像一个局外人一样,丝毫也不管不顾。
女人的哭诉还在继续,“后来你辞职,说要打拼,要改变命运,一走一年多,我在家顾得了老的,顾不住小的,你没良心啊,呜呜……”
赵大军眼眶有些发热,他想起来有一次下大雨,他在澡堂子里泡得心满意足了才回家。家里冷锅冷灶的,他正气急败坏地骂娘,门忽然被推开了,妻子抱着女儿彤彤,落汤鸡一样站在门口,女儿冻得瑟瑟发抖,看见他,叫了一声:“爸爸!”就哭了起来,他没有在意女儿的哭声,反而责怪妻子没有做饭。妻子匆忙换了衣服,就去厨房淘米做饭,女儿哭哭啼啼的,去小屋里写作业,他没事人一样,躺在沙发上玩起了游戏……
女人的哭声小了许多,像洪水决堤之后舒缓的河流:“你在南方拼命,我在家里拼命,我只说,咱们夫妻同心,其利断金,那个时候,再苦,我心里也是甜的……我只想,只要你能成功,我在家里就是累死,也是值得的。你后来发了点小财,回来后,又是开公司,又是办工厂的,住宾馆,睡酒店,折腾了半天,就是不回家住。跟没回来一样啊,你贾文庆变得真快啊……”
赵大军斜着靠在床头上,他把手机免提声音开到最大音量,女人如泣如诉的声音立即在整个房间回荡起来。赵大军心情有些沮丧,夹杂着些许心烦意乱,他摸出一根烟,点火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真的已经变成贾文庆了,尽管这只是一个陌生人打错人的电话,却像一把清理河底淤泥的铁钩一样,一下子把他那些腐朽的往事和混乱不堪的婚姻经历从记忆深处打捞出来,在他面前摊开,任由苍蝇蚊子在上面作威作福。
他想起妻子和他离婚的时候,是在一个特别冷的冬天。那时候,他刚和别人合伙开了一家小饭馆——卖羊肉烩面。生意做得有模有样,正因为生意好了,他才每天都泡在店里,不是在经理室跟人打牌,就是约狐朋狗友喝酒,家不像家,反倒像他的旅馆。女儿彤彤都已经上初中了,他还不知道女儿在哪个学校读书。每次回家,他都不愿意说话,看到什么都觉得不顺眼,在家里晃来晃去,要不就坐在沙发上看手机。那天,他刚进家门,张小娥就把写好的离婚协议书摊在他面前,平静地让他签字。他吃了一惊,许久没缓过劲来。看看协议书,再看看妻子,平日里逆来顺受的妻子张小娥仿佛是一个陌生人,她瞪着眼睛,迎视着他的目光,眼睛里充斥着坚定。他在心里打了个颤,想用惯常的愤怒和呵斥把她镇住。他“啪”的一声,把手机拍在茶几上,怒视着妻子:“张小娥,你想干什么?疯了吗?”但是,妻子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到,她的目光像室外的气温一样冰冷,她紧闭的嘴唇里,蹦出几个像冰块一样冷硬的字:“赵大军,签字吧!”
他有些崩溃,环顾了一下房间,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一尘不染,沙发、电视机、家具,都擦得锃亮。他忽然想起了女儿彤彤,有些气短地问:“彤彤呢?”然而,妻子像没有听见一样,既不回答,又不退缩。他大脑里紧张地思索着,想把眼前的问题理顺一下,但越理越乱,他感觉大脑里热乎乎的,所有的思绪裹挟在一起,粘连在一起,没有一点思考的空间。他有些赌气地说:“离就离,谁不离谁是王八蛋。”也不仔细看离婚协议书里的内容,狠狠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拿起手机,摔门就走,身后传出一阵女人凄厉的号啕。
电话里女人的声音近乎在娓娓倾诉:“贾文庆,你为啥一直不说话?不敢说?理亏了吧,你看,我捂着半个嘴也能说住你。我早就看出来你要和我离婚,离就离吧,我本来也不想黏着你!你早已经不是原来的贾文庆了,你有钱就变了,你拍着良心说说,离婚以后,女儿你管过吗?她上英语班的钱,你一分也不出,你还是什么老板呢,丢人,贾文庆啊,我跟你丢不起这个人啊!”
赵大军心里泛起一股酸楚,他恍惚觉得自己真的就是那个“贾文庆”。电话里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前妻张小娥,张小娥满眼含泪,正幽怨地看着他。
赵大军听不下去了,他挂断电话,房间里立即安静下来,陌生女人的哭诉被他狠心地隔离在了手机屏幕的后面。他下了床,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趟,感觉刚才的一切就是一场梦,自己还在睡觉,还没有从梦境中走出来。他摸了一下下巴,下巴的胡茬硬硬的扎手,提醒他又到了该打理的时候。他来到窗前,呼啦一声拉开了窗帘,阳光“唰”的一下,把整个房间灌满了,角角落落都亮堂堂的,他使劲眨了眨眼,感觉到了一些真实和回归,他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听着鼎沸的人声,知道已经到了该上班的时间。
傍晚,公司里的员工陆陆续续下班了。赵大军累极了,他点上一根烟,在经理室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早晨电话里女人哀怨的声音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像无处不在的蚊子一样嘤嘤嗡嗡挥之不去,他怀疑自己得了幻听症,但一切又是那么真实。他脑海里一会儿是“贾文庆”,一会是“张小娥”。总之,他被一个陌生电话折磨得一天都魂不守舍。他拿出手机,找出早晨的号码,犹豫再三,终于决绝地摁了一下拨出键,他想更多地了解这个女人藏在内心的苦难故事,他想帮助她,或者说,他想履行一种模糊的责任。
电话通了,彩铃很好听,是一首流行歌曲的旋律,十几秒后,一个女人的声音掐断了旋律:“你好,哪位?”
赵大军有些激动,还是早上那个声音。他把手机贴近耳旁,轻声说:“是我,你今天早上给我打的电话!”
“你是谁啊?我今天早上咋会给你打电话?你打错了吧!”女人嘟哝了一句,挂断了电话。
赵大军望着手机,怔了半天,他觉得女人没有听清楚他的意思,他不甘心地又重新拨打了一次,彩铃刚响了一声,电话就通了。女人有些生气:“喂,跟你说了,我没有给你打电话嘛!”
赵大军小心地提示着说:“你别怕,你忘记了?我不是贾文庆,但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说,我尽力帮你……”
女人真的生气了,她骂了一声:“什么贾文庆?你是贾文庆吗?你疯了吗?再骚扰我,我就报警了!”叭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像被重重打了一个耳光,赵大军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懊恼地捶打了一下茶几,后悔自己的自作多情和莽撞,说到底,不就是一个打错的电话吗?至于念念不忘吗?何必自讨没趣呢?
他忽然想起了张小娥,离婚后,已经很久没见她了,不知道她和女儿过得怎么样,早晨的愧疚又一次弥漫开来,慢慢将他笼罩得喘不过气,他找到张小娥的号码,犹豫片刻,拨了过去。手机里立即传出一个女人动听的声音:
“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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