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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枯小语

时间:2023/11/9 作者: 参花(上) 热度: 15380
一片绿叶,不时在我心头飘动,让我有一种部分重叠的幻觉。从某个角度看来,它与韩愈笔下的王承福有相似之处,都是一种价值的最小单位,构成了这个世界沉默的大多数。其底蕴来自具有实在感的体面的存在,从而也具有一种精神的象征。一叶虽小,绚丽得几近一种仪式感的时候,它带来的震撼堪称登峰造极。于是我想去访叶,谛视一个绿色的微型江山,我知道它的脉络里有奔流不息的江河……

  初秋时节,漫山遍野的绿意味着身着绿襕又热情洋溢的夏天依然恋着大地,此时尚不是维瓦尔弟的《四季·秋》奏响的时候。但一叶知秋,秋天的脚步已经走近,岂止一叶,秾丽的橘黄已经洇染了杜英的树冠,在万绿丛中别样醒目。我向掌心的一片落叶凝眸,它有着纤毫毕现的叶脉——既是血液奔流的血管又是支撑起一片绿叶鲜亮颜值的骨骼。这片独一无二的叶子同样可以见证“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世间也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我眼前这片已经飘落的红叶,有着岁月的意味。其实我知道,总有一些叶子在完成使命之后就悄然飘落,对它们来说,时间一如约翰·多恩所说的具有一种想象性和半虚无性,因此一片绿叶对幸福有着独到的体悟,叶龄一到就适时飘落,不煽情,不恋栈。最后就连漫山红叶也只不过是在遵循季节更替的规律,当夜晚变得比幽深的隧道更悠长,就意味着应该在肃杀的秋天收敛生机了。里尔克在《秋日》里这样写道:“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道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也只是个体的感觉。生寄死归其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在终极归宿的问题上,落叶显然十二分豁达。那么就旋转起来,浑然忘我地跳最后一支舞,没有痛苦,只有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有那么几年,我暂栖在石岩一个叫“坑尾”的地方,一条主干道像一道鼻梁自山坡往下延伸,我蛰伏于鼻翼的一侧,不知不觉地爱上由“暂栖”带来的那种生活的意蕴,它很好地诠释了李白所说的“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生活的湍流让我无所依倚,我喜欢那一串土得掉渣的名字,它们总是让我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一直飘向田园牧歌和炊烟袅袅的农耕时代。当我被意想不到的生活的潮水带到某个具体地点,譬如镶嵌于山陬海澨的坑尾,每个行将消逝且精准消失的一天都恰如一叶飘零,毫不容情地促使我给人生做减法。我的肉身之路是一株生命之树,每天都有叶片不辞而别。在一个风雨缠绵的春日,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每天必经之路居然铺满了落叶织就的氍毹,那是一排紫花羊蹄甲赠予我的春之笺,告诉我这样一个事实:即便春回大地,也照样上演落叶飘零。

  沐浴在春天,总让人有一种想唱歌的冲动,想唱就唱吧,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于是我听到洛尔迦发自心底带着颤音的歌声:“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绿的风,绿的树枝。船在海上,马在山中。”

  一时春风拂面,春潮涌动,万绿奔腾。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其实,在我周遭,草色连云,触目皆是逶迤的绿色。遥想邃古之初,直到蓬勃的绿色铺满大地,戴圆履方的人类才姗姗来迟。据美国耶鲁大学林业研究人员托马斯·克劳芬给出的数据,目前地球上大约有3.04万亿棵树,而远古时代地球上曾生长着5.6万亿棵树。如此算来,减少的2万多亿棵树可视作植物为人类文明作出的牺牲,正是无数静如处子的树木育成了人类璀璨的文明。时至今日,我们还受惠于由绿色植物转变而来的矿物能源,更别说,森林为人类一直肩负着减碳的重任。因为地球上森林所容纳的碳含量相当于大气碳含量的两倍,如果任其以二氧化碳飘浮在空中,带来的温室效应将给一切众生带来难以承受的煎熬和危机。

  根据霍金的人存原理,遍地葱茏的绿色绝非偶然。因此,万物灵长自然也离不开我眼前触目可及的绿色。

  少不更事的我总是对一颗种子的演变充满好奇和期待。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最让我萦怀的是菜地的种子。在土地的魔法启动之后,我踏入菜园的第一件事就是巡睃父母不久前撒下种子的菜地,以期发现种子萌芽的蛛丝马迹,终于有一片或两片厚厚的子叶冲破沃土的阻碍来到阳光如泻的世间。相对于豆科种子自带丰富营养套餐的大块头,有些种子萌芽的模样明显荏弱得多,比如让我念兹在兹的甜蔗,它们以纤弱的身段顶开紫黑的果壳,似乎还扯着尖尖的嗓子说,我要出来啦!

  尔后,新苗延续着土地魔法的套路,不断变着花样。水渠边的丝瓜吐出了长长的卷须,沿着瓜棚一直向上爬,让生命的格局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敞亮;猪笼草的叶子变成了猪笼状的陷阱,让沉溺其间的小昆虫被动地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休止符;捕蝇草为小昆虫设置的杀器,一经触动接踵而来的将是柔软而坚硬的死亡,而非普鲁斯特所说的记忆的开关,憧憬的玛德琳蛋糕的味道也变成一阵狞笑。一出出由叶子导演和不断上演的大自然的惊悚故事片令我想到大自然演化之旅的无限可能性,在层出不穷的精彩背后,大概还有一个神秘的无所不能的总导演。

  叶子的魔法还在继续。大自然千奇百怪的变形汇成一条浪花翻腾的河流,激荡着德国大诗人歌德,在他思想的深壑大谷激起了清晰的回声。大名鼎鼎的大诗人歌德以为一株深谙变形之道的植物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片叶子而已,叶子与植物的生殖细胞一样重要,二者有难分难解的关系。更有甚者,有的叶子干脆就是繁殖器官。我无意中发现,母亲的盆栽里有几片肉质叶片已经悄然长成了新株。为什么偏偏是多汁的葉片而非干燥的种子来充当繁衍后代的角色?或许是因为在原本就相当苛刻的生境中,贮存水分的叶片已经能够凸显它作为繁殖器官的天然优势,于是便让叶片充当了新生命通向新世界的桥梁。在冥冥之中也契合了歌德的变形思想。

  小小的叶子让歌德洞悉了一切众生的一个奥秘——万物皆变,唯有那样方能适应不停变脸的自然选择。求变求存让一片绿叶浓缩了一首气势磅礴和起伏跌宕的生命史诗。让我的目光投向最为久远的那一抹绿色——苔藓,它们是现存最原始的陆生植物。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康南海则说,苔为人物之始。的确,叶绿素和血红蛋白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相似性,两者都由单一原子构成,外围是一圈碳原子和氮原子,不同之处在于叶绿素和血红蛋白的中心原子,前者由镁元素组成,后者由铁元素组成。这种惊人的相似性能说明地球生命之初,植物和哺乳动物都有着相同的出身。

  大约二十亿年前的生命萌动,在那个窎远的地质年代,地球上的一天相当于现在的二十一个小时,其中有一天的意义是如此不同,因为那一天有一种非常原始的藻类生物诞生了,没有欢呼和掌声,只有浊浪排空、惊涛拍岸,它被我们命名为“乌尔水藻”。正因为有了它出现和开创性的工作,地球上才汇聚了越来越多的氧气,让接下来纷至沓来的生命越来越多姿多彩。我们生命的远祖曾在暴戾恣睢的天地间艰难地摸索,一路跌跌撞撞,直到大约4.7亿年前的古生代奥陶纪中期地球上才有了全新的生命脉动,那些被海浪抛掷上岸的海藻开始适应新的生活,以超强的生命意志在大陆驻扎下来。现在还时常有人认为那种生命意志是造物主将一种玄秘的神性注入其中。柏格森将生命的延绵比喻成一次卓有成效的爆炸,在空中不断扩散,又继续爆炸。

  在太阳系中只有地球体量适中,稳定地与太阳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距离产生了生命也产生了美。令它喷发出勃勃生机,地钱、苔藓、蕨类、木贼草荟萃一堂。那时的地钱和苔藓并不低矮,蕨类中昳丽的高个子——桫椤长成了参天大树,木贼草趁着史前的生态空位铆足了劲扩张自己的生存空间,用坚韧的维管束在天地之间搭建起沟通的通道,无形之中也为终将到来的人类文明囤积了丰富的矿物能源。如果与进化论有关的“稀树草原假说”非谬,那么真应该铭感太古之初的那些草木,我们的灵长类远祖在草原徘徊了数百万年之久,才渐渐向原始人类进化。狂野的绿色一直试图突破自己原有的生命格局,让自身变得高大健美,即便在人类文明诞生很久以后,晋人张华还在《博物志》中写道,周时德泽盛,蒿大以为宫柱,名为蒿宫。蒿大如树,并不令人特别意外,就连蕨类也能长成参天大树。

  绿叶继续用它的如椽巨笔饱蘸浓绿谱写着一首首气势磅礴的生命史诗。其时,不会有谁会为人类迟迟还未出现而倍感惆怅。如果那时的天地间还充斥着惆怅的话,应该就是绿叶已经在对花朵翘首以待了。因为在蕨类世界里,多情的孢子和珠芽接触土壤,两者的结合都有赖于名副其实的氤氲大使,水分精心安排的滋润。总之,那种生命的怅惘在不停地激发从不衔华佩实的植物,经过无数次试错,牺牲的意义就像听从了地心引力的召唤。意外获得了质量,最终造化之功在那一抹绿色身上有了美妙的呈现,绿叶慢慢向花朵变异,渐渐演变成百媚千娇的花朵,有了花托、花萼、花房、雄蕊、雌蕊,它们繁衍后代再用不着严重依赖于水了,有的种子甚至可以乘着翅膀飞得更高更远。总之,生命和爱情的变奏越来越欢快,充满了优游的意味。那种神奇的演变至今还被封存在化石里,自白垩纪晚期起,它一直静静地躺在辽宁义县的湖床沉积中,等待奇迹现身的一刻。现在,人们把这种最早的开花植物称为“中华古果”。花儿终于在古老的东方迎来了初绽的一天,那一天,曙光必定美好。

  自此绿叶丛中有了风情万种的鲜花,为了那一天的到来,绿叶的姿态近乎凝滞一般持续了将近二十亿年。终风且霾,惠然肯来,终于堪可抚慰悠悠我思了。它是促成地球生命至为壮观的表演的无数偶然的又一个偶然,亦是无数必然的又一个必然,否则就不会有人存原理,更别说在汗漫的地质年代。

  人类的出现不可缺少每一片绿叶,它们点缀着大地的每个角落和每个襞褶,像恪忠职守的哨兵。它们既爱土地的憨厚,也决不弃绝任何一寸瘠土,即便在生命绝境的沙漠,亦可以枕着狂舞的风沙酣然入眠。它们与一切凶险颉之颃之,在那儿它们是梭梭、沙棘、胡杨、红柳、芨芨草……

  为了拓展生存的空间,我们的远祖尝试从森林走出,跌跌撞撞地向沵迤平原走去。于是,有了有巢氏,他们昼拾橡栗,栖于木上,在漫漫长夜,树木悬空的架构可以让人多一重防护。有了神农尝百草,也有了社稷。“稷”原本就是一种被人驯化的野草,骇人的夜晚,模糊的恐惧压迫着先民们的心,有人惴惴不安地从洞穴钻出来,试图挣脱眼前总是晃动的身影。在柏拉图的洞穴寓言里,人们大抵只能看到实相的一部分影子。有了夸父,他不甘心落在羲和后面,于是一路上拔足狂奔汗流浃背,最终活活渴死。他的手杖在肉身的滋养下化着延绵数千里的桃林。

  燧人氏钻木取火,红通通的火真是一种好东西,不但可以取暖、吓阻野兽、让食物味美,还拓展了草木作为柴火的功能。记得在我儿时,村民们点火还有赖于打火石的助力,两块白色的石头相撞迸溅出闪亮的火花,柴火被引燃,炊烟升起来。那时,火柴叫“洋火”,煤油叫“洋油”,機织的平纹布也叫“洋布”,在这儿,洋并不意味着崇洋媚外,而是本土匮乏,故而用洋玩意来填补阙如。我还记得跟我的总角之交在山里玩耍时就操练过燧人氏的技艺,地上放一根有洞的木条,掌心夹一根小木棍,对准塞着一团茅草的木洞使劲来回搓动,未几,木洞就腾起一溜白烟,火酝酿了一会儿就扑上来。火光中,我瞥见了落叶的身影。

  人们向丰沛的绿色孜孜以求,终于觅得五谷,发掘出草木的药用价值。这一切无疑还有另一个源头,正如诗人贡萨洛·罗哈斯所写的那样,我是现实,你是现实,而太阳是唯一的种子。这个能量的源泉也是地球之美的源泉。纷繁的植物源源不断地从太阳获得能量,使叶绿素、水和二氧化碳一起发生化学反应转化为糖,为生命提供驱动的燃料。能量之网在不舍昼夜地流动着,让蝴蝶翩跹起舞,使鸟儿婉转地鸣唱,也让诗人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赤裸的手臂平放在白垩的壁上,衬出赭黄的健康,可以更真切地审视此在。根据苏格拉底的说法,未经审视的人生根本不值得一过。

  林无静树,川无停流。再看看那一片在风中翩跹起舞的落叶,轻逸而不失矜持。有时它还是一种凝重的信物。冲龄践祚的周成王有一次跟胞弟叔虞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他随手拾起一片桐叶撕成玉圭状递给叔虞说,我把它赏赐给你吧。他原本不过是一时戏言,孰料就被周公和史佚咬住不住,说什么君无戏言,非要他兑现封赏。周成王领教过那种伐性之斧的凌厉,无奈之下只得封叔虞于唐,冥然不觉之中竟然促成了后来赫赫有名的春秋五霸之一——晋国。

  绿叶是高蹈的舞者。在《诗经》中的绿风是这样的,“凯风自南,吹彼棘心”。在母亲一般温暖的春风吹拂下,酸枣的嫩叶跳起了幼儿园的舞蹈。随后,树欲静而风不止,在东南西北各路风的邀请下它们也总是翩然起舞。直到有一天,叶子会跳起一支名为“飘兮落兮”的舞蹈,那是它献给皇天后土最后的礼赞,饱含着对根的深情。秋风自发地组成一支乐队为落叶伴奏,在它们奏响的某个秋夜,正在夜读的欧阳修听得毛骨悚然,于是煞有介事地让书童去看个究竟,书童向他回禀:“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上。”落叶归根,只是给终结划一个逗号,缤纷的落叶还要变成黑色的腐殖质,以一种更深沉的形式回馈大地。

  有时,叶子不只是从视觉上给人以愉悦和精神的力量,还通过花外的蜜腺给味蕾带来不一样的体验。每到秋天,我只要走进后山的枞树林就可以尝到松毛糖,一种从松针根部分泌的甜蜜晶体,在初秋微醺的阳光下格外惹眼,引来了野蜜蜂和我一起分享这份秋天的甘甜。一时之间,我的周遭到处都是千姿百态的树叶,它们继续高挂在树上,抑或见怪不怪地铺在地上,织成色彩斑斓的氍毹,常见的是以褐黄松针为经纬。

  村后菜园边有一株奇树,因为叶子清甜,人称“甜叶树”,大概是一株光叶山矾。有研究人员在植物调查中发现,它甜津津的叶片内含物与茶叶十分相似,可以制成自带甘甜的茶饮。我经常打它身边走过,有时随手摘下两片叶子放进嘴里,不太甜,但独特的口感还是令我的味蕾与之忻合无间。

  入秋,甜叶树绽放出一簇簇馥郁的小花,优质的芬芳毫不逊色于桂花。转眼就到了林寒洞肃的日子,甜叶树的绿叶还是毫无惧色,不惮于跟雪窖冰天叫板。当然,即便如此,四季常青也只是一种错觉,叶龄到了,植物的本能会告诉它们,是离场的时候了。对每一片翩然离去的落叶来说,时间不会毁灭,它只是已经完成。

  这些年来,我一直飘在岭南,时空的悬隔早就把故乡剥蚀得面目全非。记得上一次返乡, 袁枚的“老经旧地都嫌小,昼忆儿时似觉长”突然涌上心头,不由得鼻头一酸。许多乡亲不见了,有的去了外地,有的去了另一个世界,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像一片片落叶随风飘散。曾经令乡亲们弥足珍贵的梯地变成了山林,田间纵横的阡陌被灌木占据,通向邻村的小路被疯长的野草披覆。只觉得强烈的疏离感似乎使得我的乡愁也无乡可寄了。然而,无寄的乡愁仍是一杯浓酽的乡愁。

  好在,不泯的记忆总是不期而至,拼凑出曾经美好或有些许缺憾的图景,飘零的终会飘零,唯有一抹恒久的绿色始终洇染如画。

  作者简介:金学舜,作品散见于《中国校园文学》《中国铁路文艺》《散文》《天涯》《福建文学》《湖南文学》《山东文学》《四川文学》等刊。

  (责任编辑 肖亮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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