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足球超级联赛来了,各个平台都在一一推送转播,一时间刷爆整个榕江县。
大林坐在电视机前,拿着烟管的手不自觉地抖了抖。此次足球赛,全称“(三宝侗寨)和美乡村足球超级联赛”,网友参照“英超”“中超”的命名,称之为“村超”。所谓三宝,就是上宝、中寶、下宝三个寨子的合称。他定了定神,把眼睛贴近电视机前,又按下重播键。民间自发组织举办?果真如此。还没等他确认,一旁的侄儿杨浩激动地说:“叔,没错,是民间组织,五月十三日在城北新区体育馆开幕,冠军的奖品是一只猪脚。”
“哦。”大林似乎在梦中。
“哈哈,这谁想的主意,竟然用猪脚作奖品,好意思叫超级联赛?”杨浩笑道。
“这有什么好笑的,打的是比赛,又不是为了奖品。”大林责怪侄儿。
有那么一刻,大林甚至觉得脚底下的泥巴地都有些微微颤悠,周围的木楼跟着飘飘忽忽的。眼皮忽闪一道白光又即刻泯灭,让他看什么都不那么真切。
愣怔了一会儿,大林拖着几乎瘫软的身子去了老屋。他来到储物间,掀翻那些搁置已久又没有理由扔弃的“宝物”,在这些“宝物”中寻找到那只污迹斑斑、几近面目全非的足球。他用脚背将足球托起往上抛,另一只脚接住,如此往复,球越抛越远,最终脱离脚接住的范围,抛进棉花的蜡染桶。大林发现大事不妙,刚要逃离,让棉花委屈的声音叫住了:“不知道你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不务正业的东西,这个家就是被你折腾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你说当初听我的,现在兴许和隔壁的鸿运一样有所作为,偏要学你爸。”大林不作声,摸出一支磨砂烟,闷着头一口口地抽。
这时,侄子杨浩刚好路过老屋,听见棉花婶喋喋不休,就停下脚步。大林恼怒了,对棉花发起火来:“你让我做的那些,我不感兴趣,我就不能有自己的爱好和追求?”
“爱好顶什么用,你不就是个挂着代课老师的头衔,会踢几下破球,能挣钱?”说着,棉花挥动搅拌蜡染的木棒,足球瞬间盘旋于空中,落下的一瞬间刚好砸在大林白色T恤上,一个蜡染式的足球形状清晰而耀眼地印染在衣服上。
棉花气得直跺脚,扔下木棒走了。
2
大林捡起足球,用破布头仔细擦着,眼睛里却潮湿起来。妻子的话像极了当年母亲责骂父亲的场景。上世纪四十年代,广西大学迁入榕江县,大学生们就将足球运动带到了这里。他们在学校围墙内踢足球,围墙外是好奇张望的村民,包括当时年幼的父亲。父亲痴迷于足球,开始勤学苦练,从一个稚嫩的小球员熬到接近专业的队员。
父亲很热爱踢足球。没有皮革材质的足球,他便用藤条缠绕编制成空心球,在废弃的草地,拔除杂草,砍下树枝做成球门,再用木棍尖画线,自制了一个简易的露天足球场。
只要下午一放学,父亲就换上解放胶鞋和队员们在球场上切磋球技,矫健的身姿穿梭于球场、草地、泥巴地,辗转于队员间,游刃有余,意气风发,一改往日在母亲面前脊梁弯曲的形象。
那年夏天,太阳火辣辣地洒满大地,天地间是鱼肚子的灰白,晒得人头昏脑涨,门前的小黑热得趴在地上直吐舌头,大口喘着粗气。大林走在身后,跟着父亲到附近的村寨指导队员训练。父亲说天气太热,别跟着他,回家吧,让你妈看见不好。
大林默不作声,紧跟在父亲身后,他想和父亲学踢足球,任自己烘烤在烈日下,也无所畏惧。父亲见状便不再说什么,由着他。
终究,学踢球的事还是瞒不过母亲。刚到家,母亲就跳起来生气地指着父亲:“不让你踢球,你背着我当不知道,现在还想教儿子,你想他长大和你一个样?”
那时父亲是中学体育老师,经常带着球队去参加村级足球比赛,得过冠军。县委县政府领导高度重视,并给父亲颁发了“最佳草根足球教练”的奖章。父亲手捧奖章,仿佛捧着整个世界,这也是父亲一生中最引以为荣的奖章,他将证书高高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母亲慢慢向奖章挪移,父亲发现母亲的眼睛里带着怒火,立刻察觉母亲的不同,他快步赶在母亲之前,用身体护住奖章。慌乱中,只见母亲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母亲哇哇大哭起来,父亲把奖章护在身后,说:“你有气就砸我吧。”
母亲见父亲坚定而执着,像泄了气的皮球,干瘪得无话可说。
3
眼瞅着离开赛时日不多,大林心急如焚,有一个念头像足球渴望球门一样冲撞着他。
大林尤其崇拜球星德约卡夫的侧身倒挂。在学校草地上,大林不断练习,右脚努力去踢那个飞速而来的足球,势必来个飞一般的射门。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苦练“倒挂金钩”。和他配合得最好的就是天佑,天佑在球队里专职守门,他练的是扑接脚下球。
那时,只要一放学他就和天佑在操场上练习绝技。天佑的母亲不懂球,只要天佑不回家,她便拎着鞭子找到球场,天佑便在母亲骂骂咧咧的吼声中不情愿地回家。天佑并没有因为鞭子的抽打而放弃踢球,反而越踢越起劲。后来,大林还发现天佑穿上球服和橡胶鞋,那是早年稀有的足球标配,大林羡慕不已。他说:“天佑,你妈不是不让你踢球?”天佑说:“不让我踢,除非不让我读书。”大伙儿对天佑的倔强崇拜不已。
父亲离世后不久,大林便挑起了足球队大梁。如同复制父亲和队员们一起出入赛场,荣获多届省、州、县级比赛冠军。那年,榕江县被评为首批全国县域足球典型县,球队里就他和天佑年龄最长,因队员平均年龄为四十三岁,上边授予了他们“老男孩”的称号,从此“老男孩”这支球队穿梭于各大村级赛场,成为榕江县家喻户晓的民间球队。
然而好景不长,这支球队只能被迫解散。那年夏天,天佑的母亲因病去世,母亲临终前的愿望是希望天佑不要踢球,娶妻生子,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她在那边才能得以安生。
天佑只得背上行囊,踏上去深圳的谋生之路。
4
大林来到球场,都柳江水从风雨桥下悠悠漾漾地淌过。大林找了一个长木凳坐下,他掏出一根磨砂烟送到嘴里,打火机扑哧一声,火种发出的亮光明晃晃,刺得大林眼睛生疼。他揉了揉眼睛,干咳一声,将烟放入嘴里,猛吸一口,而后徐徐地吐出一个个变幻无常的烟圈,烟圈腾空而起,他的思绪也随之飘飞到远处。远山的夕阳半挂着,树顶金灿灿的,球场上孩子们在尽情地踢球,他在这些孩子间,清楚地看到自己。
他灭掉烟头,一种想法油然而生。对,他要找天佑,是时候表演他们的绝技了。天佑两年前离开家乡,听同村人说他只来回过一次,是他父亲生病的时候。作为儿时最好的足球玩伴,平日里大家都忙于生计,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天佑联系,念及过往不禁感慨万千。最后一次跟天佑通话还是一年前的队员聚餐,天佑说工作太忙不能参与,便错过。
大林拨通天佑电话,俩人一阵寒暄。大林表明电话来意,天佑沉默半许。大林看向足球场,几个小人儿可劲儿撵着皮球,在一千多个平方的足球场里不停地来回跑动,像极了他们小时候。虽然他练的“倒挂金钩”不够专业,天佑的侧扑动作总跟不上球的速度。
“哥,我去不了了,工作太忙,腾不出手来。”天佑支支吾吾地说。
“你小子厉害,当年在泥巴地滚球的日子得劲老火。”大林试图勾起天佑的回忆。
“好汉不提当年勇,来回一趟扣半个月工资,我还要攒劲挣点,回家娶个媳妇,得个大胖小子,老娘在那边也安心,这辈子也算了了一桩大事,球不球的就再说啊。”
说来也是,天佑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未娶妻生子,人生的三大喜事:成家立业、喜得贵子、乔迁新居他一样未占。还没等他开口,天佑先说:“哥,不聊了,我要开挖了。”
大林还想说什么,“咔咔咔”的声音阵刺耳膜,电话早已挂断。
大林飘飘忽忽地回到家,剛到屋外就听见屋里传来杨浩打游戏的狂吼声。大林心里本就不太舒坦,见这孩子不成器,大学毕业两年也不求上进,就知道闷在房间打游戏,谁也不见,大哥说他几句,就跑这来“躲难”了。见大林神色凝重,杨浩立马正襟危坐,把手机音量调小,但屏幕上的游戏还在继续。大林知道,再这样下去这娃迟早要走下坡路。
大林问:“你个娃崽,不看书考试,倒是玩起游戏来,得劲得很!”
杨浩嘿嘿地挠着头:“这不是看书看累了,放松放松。”
“学会贫嘴了,”大林停了停又问,“你会踢球吗?”
杨浩应声回答:“会,当然会了,我高中可是校队的前锋,踢的可好了。”
“那你会倒挂金钩不?”大林有些不可思议地问。
“不专业,倒是比你厉害。叔,不是我说你,你那个倒挂金钩……”
“说什么呢?”大林觉得面子上过不去,立马来个下马威,“这次比赛我可是要参加的。”
“可别,您都老大不小了,用我婶说你的话,泥土埋半截还不老实。”
“我年龄是摆在这,但我球技也摆在这,好歹我也是参加过大赛,拿过冠军的人。”大林有些自豪,接着吹嘘:“实在不行当个守门也不错。”
“好好好,你讲得对。”杨浩不再争执。
“对了,你说你在校队担任前锋这个角色?”大林问。
“是啊,怎么了?”
“那这次比赛你也参加吧。天天窝在房间打游戏,不成体统,早晚颓废。”
杨浩故作玄虚地说:“我考虑考虑。”
大林想不到这娃还算听得进话,有救,便想立下口头约定:“这哈崽,还用考虑,答应就是。”
“好好好,答应就是。”
“我们这算讲好了啊。”
赛前练习,大林不再练习“倒挂金钩”,而是学习侧扑动作。他说:“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我在球场上装装样子就得了。”但在训练的过程中他总是忙前忙后,跑得比年轻人还要利索。为了使自己侧扑的速度跟上球的速度,这不,侧扑力度过大,比赛前夕造成严重的骨折。
大林只能被迫退出比赛。
第二天出院,他拄着拐杖打着石膏迈着歪歪斜斜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球场坐在风雨桥上,看着队员训练。突然一个熟悉的侧扑动作映入眼帘,大林使劲眨巴眼睛,起身站起,慢慢向球场挪移。对,是天佑,那个黑瘦黑瘦满脸胡茬的天佑,他诧异地吼叫起来:“天佑,是你吗?”
“哥,不是我是谁?”
大林又惊又喜:“不是说不来,咋回来了?”
“我们是一个队,不能就这样散了,”天佑说,“那天挂断电话,我想起了咱俩一起踢球的日子,有回我脚扭伤,还是你给我买膏药。”
“嚯,还提那些事干嘛,你能回来,就是最理解我的人。”大林使劲控制着情绪,揉了一下酸楚的鼻子。
“哥,你把脚养好了,我们一起踢比赛。”天佑说。
“嗯。”大林点头,又揉了一下酸楚的鼻子。
5
“(三宝侗寨)和美乡村足球超级联赛”开幕式定于晚六点准时举行。
下午两点,村里就有人用喇叭串户吆喝着:“各位父老乡亲们,今天晚上六点准时举行村级联赛开幕仪式,大家四点钟到鼓楼集合,一起出发去看比赛,为队员们加油助威!”大林见正在忙碌的棉花,便小心翼翼地问:“今晚……有球赛,全村人都去,你……也去热闹热闹呗。”棉花依旧在忙,没有搭理他。大林心里明白:从棉花嫁过来就没支持过他踢球。
“问也是白问。”大林喃喃自语。
四点钟左右,上百名男女老少都身穿侗族服饰来到鼓楼下集合。为了给球员们做足后勤保障,大家出钱给球员买水喝,有的怕球迷空肚子,还用芭蕉叶包裹蒸好的糯米和腌鱼装在竹篮里带去。大林见大家都自带小吃,却迟迟不见棉花影子,心急火燎的。想到以前他踢球回来,总要遭棉花数落一番,哪怕比赛得冠军,棉花还在一旁打哈哈:“就你会踢球,厉害哩!”大林早就料到棉花是不会来的,大林泄了气,一股热流浸入胸口。他觉得身体烧得慌,只能默默地退到榕树脚下歇凉。
“棉花来了。”人群中有人这样喊。
大林抬眼见身穿侗衣,盘着高高发髻的棉花正急匆匆地赶来,手里举着一盆牛瘪汤(把牛胃里还没消化的青草煮沸,过滤出的汤汁再放入牛肉和牛杂,加入适量香料制作而成)。棉花举着牛瘪汤对大伙说:“牛气冲天。”大家齐声应和:“牛气冲天。”大林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拄着拐杖乐呵呵地移到队伍中:“大家带了这么多好吃的,我们村肯定能拿第一了。”敲鼓的壮汉接过话匣子:“是啊,要是得第一,我们就拿赢来的猪脚做伙食,全村老少摆长桌宴庆祝。”另一个说:“对,球场上不管是球员还是球迷,多少都沾亲带故,有吃大家一起吃,才热闹。”说着大家便把小吃食品放到三轮车里,壮汉敲着大鼓,大家有序站队,浩浩荡荡地往球场赶去,银饰在脚步的带动下你追我赶,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才不到五点,体育馆门前就已经人山人海,身着花式少数民族服装的村民也兴高采烈。摊位上的球迷用具、油茶、卷粉、西瓜、冰凉粉应有尽有,摆满了人行道,更有卖卷粉的摊主吆喝着“只要你吃,包没烦恼”的口号,整个看起来倒像乡村大集。球迷们在一个个摊位前流连,饱尝美食后再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六点整,开幕式准时开始。球场内人潮涌动,座无虚席。先是榕江县车民小学足球宝贝齐跳快乐足球舞暖场,接着村民演唱侗族大歌,苗族同胞吹芦笙、跳踩堂舞。
第一场球赛是老男孩队VS蓝孩队。开局十分钟时,老男孩队的前锋一个远射直接射穿对方球门。随后的比赛更加精彩,蓝孩队找准时机抓紧一切机会冲撞中场,伸腿,一个绊儿,又一个绊儿,推一把,又拽一把。老男孩队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在对方的夹击堵截里横冲直撞,大林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场边的拉拉队员丝毫没有闲下来的意思,有举牌呐喊的,也有用自家带来的不锈钢盆充当锣鼓敲打的。
这个超级星期六,村民、上班族用尽力量狂欢宣泄,渴望着把枯燥沉闷的日子碰撞出声响,在场人员欢呼“夯吧啦”。球员在比赛中,亮出各自的绝招。其中,杨浩在比赛的最后一分钟踢出一记倒挂金钩,嗨翻现场,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场面气氛一度燃爆。最终比分是5∶1,蓝孩队败给老男孩队。解说员声嘶力竭地说:“这是力量悬殊的对决,老男孩不老!他们赢得了象征荣誉的猪脚,他们是三宝侗寨的骄傲,是永远的老男孩!”
比赛结束,队友们相拥一起把坐在观众席的大林高高举起一齐抛向空中,这是大林没有想到的。村民们一拥而上将球员和大林围成一圈,举起赢来的猪脚在赛场上手拉手跳多耶舞,歌声、欢呼声响彻云霄。大林的脑海里不断浮现赛事精彩片段,他看到杨浩被足球唤醒的梦想,天佑对足球的痴迷狂热,还有棉花的变化。大林醉了,疯了,他感觉自己成了一只旋转的足球,他的耳畔传来现场球迷高亢的歌声:
向前跑迎着冷眼和嘲笑
生命的广阔不历经磨难怎能感到
命运它无法让我们跪地求饶
就算鲜血洒满了怀抱
向前跑带着赤子的骄傲
生命的閃耀不坚持到底怎能看到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吧
……
作者简介:吴学娜,女,侗族,供职于乡村小学。作品散见于《当代贵州》《贵州日报》《黔东南日报》等报刊。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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