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我与朋友择日游览了三台遗址。邺城的城墙、宫室基础地面上早已无存,独有金凤凰台残存于此。门前高大的曹操塑像,健硕挺拔,目视远方,仿佛瞩目历史的风烟在金戈铁马中升起,看到了三国群英脸上的汗水与血丝。台土已不复从前高大,建设谈不上宏伟,跟想象的模样相去甚远。但对于游人来说,这已经并不重要了。我仔细打量着它的一土石、一砖瓦、一碑刻,还有一些坛坛罐罐之类的文物,一步步追寻着历史的感觉,沉浸于古人的思想世界中, 似乎触摸到一点他们的喜怒哀乐。
古邺城在战国时因西门豹治邺而闻名,是公元三至七世纪中国北方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之一。袁绍、曹魏、后赵、冉魏、东魏、北齐等六个政权曾在此建都或以此为统治中心,群雄并起,兵刃相接,狼烟蔽日,在广袤的原野上,展开一场场重大战役,其间涌现的一个个英雄豪杰,也成为裁决着王朝盛衰的杠杆。
东汉末年,在官渡之战中,曹操击败袁绍,攻取邺城,以汉丞相之职兼领冀州牧,开始在战国和秦汉旧邺城的基础上营建邺都。有内外二城,外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有中阳门、建春门、广德门、金明门等七门,也是百官、平民居住区和商业区,有赤阙街、黑阙街等街道。在曹魏都邺以后,邺城长期为华北平原地区最繁华的都市。内城为宫城,在外城北部。初建时内城在漳水南岸,北临漳水。后漳水南移,今内城遗址已在漳水北岸,即临漳县邺镇三台村一带。内城中建有宗庙和听政殿、文昌阁两座主建筑。文昌阁西面是内苑,其中有三座著名的亭台建筑,就是铜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南北相照,一线排开。铜雀台居中,因此又称中台。金虎台在南,冰井台在北,合称“三台”。当时的邺城附近陆路有驰道,水路有连结漳、洹、淇水和黄河的利漕渠与白沟,可谓八方通衢。唐代诗人张说在《邺都引》中称赞:“昼携壮士破坚阵,夜接词人赋华屋。都邑缭绕西山阳,桑榆汗漫漳河曲。”
后来,曹操实现挟天子以令诸侯,拜为汉丞相,再封魏王,都于邺。曹操居此十六年,开始筑造铜雀台。曹操登临三台,在台上可俯瞰全城,环顾四周沃野平川,它依然是这里的高地,在绿树的掩映下一派葱茏。在这里与宾客宴饮赋诗,与姬妾歌舞欢乐,慷慨吟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用曹操的这首《短歌行》一吐心中的块垒,好不畅快。我们不得不佩服曹操的文学才华,他的诗句诸如“树木何萧萧,北风声正悲”“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乡土不同,河朔隆寒”等等,都在人生的大忧虑、大悲伤、大情怀上,诗风悲凉、雄峻、古朴,诗如其人,真情毕露,不愧为一代枭雄。而陈思王曹植“援笔立就”,一篇《登台赋》写得旷远洒丽,“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也是历史上最早关于“临漳”的文字记载。曹丕上位魏文帝,也写有《登台赋》,许是志得意满的缘故,其赋表现得似乎更为闲适与从容,“风飘飘而吹衣,鸟飞鸣而过前。申踌躇以周览,临城隅之通川。”
三台建筑在当时是一个奢侈的举动,左思在《魏都赋》中说:“三台列峙而峥嵘。”铜雀台是三台之主台,是邺城的制高点,高十丈,有屋一百零一间。后赵石虎时又增高二丈,并在铜雀台上再建五层高楼,楼高十五丈,连铜雀台共二十七丈。在楼顶上又铸有一只铜雀,头高一丈六尺,作展翼如飞之状。金凤台(曹魏时叫金虎台),为公元二一三年修建,位于铜雀台南,高八丈,台上有屋一百三十五间。三台相距各六十步,上有浮桥式阁道相连结,施则三台相通,废则中央悬绝。冰井台在北,也高八丈,有屋一百四十五间。台上有一间冰室,内有冰井深入地下,共深十五丈,内储冰块作为消暑之用,也储藏粟、盐,以备不测。三台各相距六十步远,中间有二桥相连通。曹操死后留有《遗令》,要求自己死后,嫔妃与艺伎都住在铜雀台,每天对着自己的大床,供奉干肉、干果、干饭,初一、十五还要朝着帐子舞蹈歌唱。可叹这些女人们,曹操活着要陪他;死了,也得守着那张冰冷的空床。
而今,繁华早已雨打风吹去,殿堂上的燕子只能在寻常百姓的家园落脚。所以,说得准确点,这里只是铜雀台遗址。不过跟一般地方的区别之处在于,因其与曹操等众多风流人物和历史事件的关系,让人们在邺城仿佛看见了三国角力中原、决战江南的水陆战争,不同利益的代表人物和生活以及各阶级、各集团之间的错综复杂的斗争。每当我在聆听三国往事时,常常怀想历史风情的辉煌乐章,旋律可高可低,音调时抑时扬,但总由后人内心的翻腾而读出其中的深意。
方志专家告诉我,古代漳河的肆虐给临漳带来了深重灾难,此后漳水泛滥,迁徙无常。到明代中期,铜雀大部、冰井全部被漳水冲没,只有金凤台巍然独存。一九五七年,考古工作者对邺城遗址进行了首次勘察,发现由于漳河的改道和历史上频繁的战乱,北城遭受了严重的破坏,地面遗迹残存很少,南城则全部被河道白砂覆盖。后來的邺城考古,发掘出一千七百多年前曹魏至十六国时期邺北城的南城门遗址,位于临漳县西南三十公里、邺城三台东南约一公里处,现漳河河床一米半以下。
从飘落在历史风烟里的蛛丝马迹探寻往事真相,僵化的史料从时光隧道中返回,具有了情感的温度,成为可感可知的活生生的人物,仿佛与今人对话。汉末魏初,邺城因其相对安定、富庶、繁荣的便利条件,不仅成为曹操发展的大本营,且孕育了以三曹(曹操、曹丕、曹植)为领袖,以建安七子和蔡琰、繁钦、吴质、邯郸淳为代表的近百人的邺下文人集团,建安文学的昂扬悲烈风格,既有积极强健的志向,又有大悲大愁的忧心,慷慨悲壮、雄健沉郁,刚健遒劲、挺拔有力,清隽激昂,形成了震古烁今的“建安风骨”,开立一代崭新文风。我想,曹操单凭这一点,就比刘备、孙权更有文化,更有历史的责任感,不然三国就只剩下勾心斗角的杀掳,那样的三国恐怕也太可怜、太没劲了。
一望无际的麦田波浪翻滚,三台回来,我们把目光引向了一千七百多年前装满司马昭那“路人皆知”的野心的一座荒丘,它孤零零地伫立在青青麦田之中。这就是传说中的“曹奂墓”。司马昭的恣意废立让曹奂当上三国时曹魏的末代皇帝,后来曹奂又被逼“禅让”于司马昭之子晋武帝司马炎,死后就葬在他曾经居住的邺城。造化弄人,三台和邺城的命运与过场的帝王将相一起历经沧海桑田。曹操父子对汉献帝玩弄的把戏,在孙子曹奂身上被司马昭父子反过来重演。传说中的“曹奂墓”就在铜雀台东南六公里处,尽管属于“废帝”,但它自古以来就沾上了“帝陵”的光——表土之下,古时的三十多个盗洞布满那个夯土堆。其实,不过是讹传而已,就如同邺城遗址西北那些相传为“曹操七十二疑冢”的坟丘,实际上是三百多年后东魏和北齐的皇陵一样。
“铜雀台上云苍茫,铜雀台下水汤汤……”历史在一页一页地向前翻去,三国的风烟早已消散,只有石碑上的题诗记述着曾经的繁华,激励着我们审视现实,思考未来。
作者简介:董培升,祖籍河北省邯郸,现居石家庄,主要从事散文、评论创作,作品见于《作品》《长城》《当代人》《中国美术》《中国书画报》《人民艺术》等报刊。系河北美术研究所研究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艺术评论家协会会员。代表作有《遥远的凝眸》《国风墨韵》《弄潮渤海》等。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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