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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儿

时间:2023/11/9 作者: 参花(上) 热度: 10414


  这个事情还得从头说起。从一个冬天的晚餐说起。那天家庭主妇林立精心做了几道菜:爆炒牛肉丝,烧土豆,青椒鸡蛋,豆腐生菜。这是她女儿月儿喜欢吃的菜。女儿放学回来了,看到桌上的菜,情绪高涨:妈妈,今天晚餐好丰盛啊!林立若有所思,敷衍她:赶紧洗手,趁热吃。

  月儿欢欢喜喜吃了一碗饭,在吃第二碗饭时,她发现了母亲情绪上的变化,她虽然马虎大意,丢三落四,但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

  她问:妈妈,我们家是不是太沉闷了,我把电视机打开。

  “不行,你吃完饭写作业去!”林立厉声喝道。看到女儿迷电视机的样子,林立想起了她的婆婆,那个老人是从早到晚开着电视机的,看坏了两台电视机。上个月,她得了老年痴呆症,被公公接回了老家。

  林立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每当这时候她就选择临时遗忘,遗忘从前所有不愉快的事情,不然新仇旧恨一起涌来,要把她压垮的。本来她是在休假,以为可以休假一年半载的,所以她辞了家里的保姆,自己帶孩子。但是现在单位又突然让她回去。领导专门在工作群里@她:收到请回复。她赶紧在群里回复领导“收到”,这个事情她必须面对,不能躲,躲是躲不过的,如果她假装没看到,过一会儿电话就会打进来。

  洗碗出来,看到月儿还在书房磨磨蹭蹭,作业都没有翻开,她就生气了,提高嗓门。

  “你怎么还没有写作业?准备拖到什么时候开始写?”

  “别说话!”月儿经常对林立吼出这句话。林立每次听到这句话就想上去扇她一嘴巴,但是都忍住了。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到她这么说话了,反了天了。今天,她忍无可忍,猛地上前扇了她一嘴巴。月儿本来就和她爸爸一样是个慢半拍的人,此刻林立这个出其不意的动作,把她打红了半边脸。

  “月儿,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不要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是你的妈妈,不是你使唤的仆人。”林立怒气冲冲。

  月儿躲在她房里抽泣。

  月儿还没有写作业,林立决定给她半个钟头的时间安抚情绪。她在想接下来的安排。她心里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主张。找保姆,来不及,明天是星期一,周一晚上是例行开会的日子,她必须回到会议室。只有在会议室,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单位同事证明,她在上班,没有休假。想到这里,她明知道找母亲会换来一顿臭骂,还是第一个给她打电话。

  “妈,你来给我看几天孩子,我回单位几天。”电话接通后,林立着急地说。

  电话那一端传来搓麻将的声音。闹哄哄的,林立的母亲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大声地喊:“喂喂。”林立挂断了电话。迷恋麻将的人大多不可信任,更无法托付。她放弃了找母亲帮忙的念头。在心里赶紧寻找第二个人,她以前的保姆现在在一家餐馆打工。林立和她打电话之前就已经把她否定了,不到万不得已,她根本不想再看到保姆了。林立不喜欢那个保姆是因为她总是把家里的电器用坏了,根本不爱惜别人的财产。坏了,她还没有好言语,只冷言冷语,妹妹,你怎么买了水货东西。这个人没有善心,不能用。但是现在,林立又想起了她,要她来帮忙。电话接通后,林立和她寒暄几句。

  “张大姐,你在那里工作怎么样?”

  “谢谢妹妹给我介绍的工作,我现在工资待遇可以,就是人太累。妹妹,我年纪大了,起早贪黑的事情做不了。以后你谋到轻松的、工资待遇好的工作,再给我介绍啊。”林立听了,应付几句赶紧挂了电话。

  还得找第三个人。这个人已经在林立脑子里了。所以她此刻也不太着急。她去书房看月儿,月儿在写作业,看她要进门。大吼道:“进门前请敲门。”林立刚踏进门的脚缩回来,举起手敲,咚咚咚。

  “进来。”月儿扑哧笑了。

  到底还是小孩子,一时哭一时笑。变脸也太快了。林立看到月儿笑了,绷紧的脸也松了一些。

  这时候,母亲的电话打来了。林立接了电话。

  “你打电话有什么事情?”林立母亲声音听起来有点嘶哑,她又扯了一下嗓子,从口里吐出一口痰。林立仔细听着,判断她的身体是哪里出了毛病。口里有痰,肺气又不够。应该是在麻将馆吸了二手烟的缘故。

  “妈,你过来给我带几天孩子,我回单位几天?”林立说。

  “我不管你的,自己生的娃子自己带,哪个叫你生那么多孩子的!”林立似乎可以看到母亲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

  “你反正是在家里没有事,帮我几天忙,我付你工资。”林立软硬兼施,开始许诺。这种诺言搁在以前还是可以的,但是现在母亲刚和她的老伴领了结婚证。有个家,情况就不一样。

  “你一天给我一千、一万,我也不会去,我要过自己的生活,以后不要来骚扰我。”说完她挂了电话。

  林立很失落,倒不是母亲不给她看孩子。她心里对孩子已经有了安排。她就是担心母亲的身体,毕竟是六十几岁的人了。她又随心所欲惯了。一味地依着自己的本性生活。要过最舒适的日子,吃最喜欢吃的菜,不喜欢吃的根本不会动筷子。她这大半生也是吃了很多亏了,但是从来不总结、不反省。即便这样,她随着自己的性子在过,找了中意的老伴,好景不长,她还是不愉快。林立一见到母亲,听得最多的是母亲的抱怨,不是这里疼那里痛,就是人情往来花了多少钱、不划算之类的唠叨。林立就思考,母亲这种病痛的折磨是从哪儿来的?母亲的生活方式是错误的。前几年母亲给林立带孩子时,林立专门结交了一位老中医,每年生日、节假日都给那位医生送礼,走得很近,那位中医也是尽心尽力为母亲诊疗,每年林立花费成千上万元给母亲疗养身体,调理得气色好,心情安适。她身体好的时候,是很少发脾气的。现在母亲已有三年多没按医嘱保养身体了,林立也有大半年没有看到母亲,但是她听声音就知道母亲一定是身体有了异常。

  “妈,你身体不好,要去医院检查看病呀,不能拖。”林立说。

  “你这是在诅咒我?我不给你带孩子,你就咒我得病?你还有没有良心?”母亲在电话里大声反驳,但是林立听声音感觉她中气明显不足。她也不想与母亲争吵,只是问:

  “你是不是每晚口干渴,睡眠不好?”

  “我这是老毛病了。有什么稀奇?”

  “这些都是不正常的,你自己也感觉到了痛苦,为什么不去诊治呢?”

  “人老了,总是要死的,我死都不再吃你那个医生开的药。”

  林立没有耐心听她继续牢骚了,她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母亲该睡觉了,月儿的作业该做完了。她安慰几句,草草挂了母亲的电话。

  二

  独处的时候,林立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是孤孤单单地生活着,虽然嫁人了,有老公,有孩子,临到遇了事情,她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她遇到解不开的问题时,就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在林立心里是神一样刻骨铭心。虽然他已经去世二十几年了,但是林立还是在遇到困难时默默向他诉说。每当她沉下心向他诉说时,所有的问题都能化解,所有难解的疙瘩都自动解开。人总归来说是属于自己的,人战胜自己的方式是诉说。西方人习惯在教堂祷告,林立不是基督教徒,她只是向她曾经深爱的那个人不停地絮絮叨叨。在此过程中她不知不觉已完成了解脱与蜕变。

  月儿好不容易写完了作业,林立拿着她的作业准备检查,同时立即催月儿去洗澡。月儿总是神经质地在镜子面前一照就是一二十分钟。林立越来越搞不懂这个孩子,是她自己有些神经质,还是孩子鬼鬼祟祟,让她不得不生疑。洗完澡出来,林立跟在月儿后面,问她:

  “你知道你奶奶为什么得老年痴呆症,爷爷眼睛为什么会瞎吗?”

  “不知道。”

  “因为无知。”

  “无知?无知还会要人命?谬论。”

  “你想想,是不是你爸爸给爷爷买了一台电脑,给奶奶买了电视机,让他们在家玩,在家看的。你爷爷玩了不到两年,身体垮了,眼睛看不见了。爷爷有了电脑,整天在上面打牌,奶奶在我们家看了四年电视,她是不是从早到晚开着电视机?说他们无知,是他们活了七十岁了,却不了解卫生健康常识,不知节制。他们自己原本的兴趣爱好都去了哪里?”

  “想想也是啊,都怪我爸太纵容爷爷奶奶了,还害了他们。”

  “所以说痴迷玩电脑、看电视有百害无一利。”

  “妈妈,我怎么感觉你绕着弯在说我呀?”

  “你明白就好。”

  月儿生日这天早上,林立却不记得。她接到母亲的电话:今天是月儿的生日,你要烧几个好菜给孩子吃。在母亲眼里,只有吃好才是最大的幸福。接到电话时已是下午,林立赶紧去集市买了点菜,去蛋糕房定了一个八寸的生日蛋糕,买了一些饰品。回来把屋子收拾干净,在吧台布置了一个生日背景墙,一盆插花。她忙完这些已是下午四点。她准备晚餐,摆好烛台,蛋糕,果盘。餐桌是方的,蛋糕是圆的,果盘是方的,水果选的都是圆形的苹果、橙子、石榴、葡萄、就好像天圆地方一样。月儿等了一天,没等到她爸爸的电话,没有等到爷爷奶奶的,也没有等到她姑姑伯伯的。这几个人是月儿的亲人。可是一遇到家里有人情往来的重大事情,都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林立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是她不会说给月儿听的,听了月儿会感同身受,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她只是安慰月儿:人间有味是清欢,你的生日,也无须劳烦别人,最重要的是发现自己长了一岁,要替人着想。

  月儿却不依。

  “他们怎么都不记得我的生日呢?”

  “大概是太忙了。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想想,你又记得谁的生日?”

  这样一想也是对等的了。说完月儿笑了。

  但是对于此事,林立还是需要反省。她用笔在纸上列了几条:是不是自己做了悖理的事?是不是对他们不近人情?

  是不是这个家已经散了?

  三

  安顿好两个孩子,临睡前,林立忽然觉得这日子过得不成体统。她坐立不安。她想着要把一个人约出来,陪她走一走,或者看着他,哪怕一句话也不说。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也可以。她只想看看他。她以前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守身如玉,一生都是岁月静好。闲了看书,养花,茗茶。但是事实上呢,现在她把书摊在桌上也看不进去,她养的花,也懒得打理,花和她一样,低头,含胸,无精打采。她依然每天喝茶,但是已闻不到茶香,尝不到茶味。万物有灵啊,人如果精神不佳,她周围的转动的桌子椅子,锅碗瓢盆,牙刷牙膏都病恹恹的。

  她大部分时间盯着手机,等待他的消息。或者盯着手机中他的照片,和照片中的人对话。良人可安好?

  戀爱中的女人如羊绒大衣一样软,失了本性,随便怎么捏,随便造个什么形状。这大概就是飞蛾扑火了。林立就这样想着,搂着孩子睡着了。

  半夜,她从噩梦中惊醒了。

  在梦中,林立与她心里挂念的那个才子和一众人在路上走,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走到一个水库附近,他的拖鞋断了一只,他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穿着袜子在地上走。

  这怎么行呢?她赶紧加快速度走到他的前面去,找家店给他买鞋子,可是走了一家又一家的店,没有卖鞋的,她又担心他走到了她的前面,消失在她视线外。她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一百元钱,吩咐两个男人去找最近的超市买鞋子。她记得超市里最贵的拖鞋四十块,这一百元绰绰有余。两个男人立刻就去了。而她在路边等着他,她怕与他走失,她一刻钟也不想与他分离。鞋子买回来了。他还在她后面,有一段距离。

  终于等到了他,她把新鞋子送给了他。那双新鞋子因为是男人选的,不是她理想中的包脚的,适合远足的。但总算是一双鞋子,比穿袜子走路要强一些。

  林立坐在如豆的小夜灯下看他的照片,心里生出愁苦的滋味。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前段时间,她从另外一个女人那里得知他的处境。他的处境和她在单位遇到的情况是一样的。在年龄上,领导与她同龄,但是吩咐事情时,语气是很强硬的,好像小学老师对待他的学生。这气势就是在说:你必须无条件听我的,不听就滚蛋。新装修了办公室,领导不搬,是因为怕甲醛,怕污染。让林立先搬进去,马上搬。她在那个气味熏天的办公室工作了三个月,领导看她身体没有什么异常反应才搬进去。

  而他在单位遇到的是领导比他年轻很多,业务上没有强项,机关人事不熟等等,把工作担子都往自己身上压,那他应该是比她过得更憋屈的。这是林立从别人口里听来的消息。听到之后她就忧心忡忡。对于这位才子,林立是抱着复杂的心态的,她喜欢他的出口成章。问他在哪儿,他发了一张光秃秃的树木照片来,林立依据那树木判断他到了北方的城市。接着,他发了两个字“京城”。他没有发“北京”而是“京城”。过两天,再问他,他回“返程路上”而不是“在火车上。”林立大概就喜欢他的书生气。

  林立不希望她心目中的人遇到阴影,她希望他天天都有阳光的状态。他的性格宁折不屈。所以受的苦是不会诉说的,她想他需要几位能叫得动谈得来的朋友。她想起几位可信的老师,他们都善谈,清闲,舞文弄墨的,交流起来没有障碍。她希望她的老师也会成为他的朋友,并能为他排忧解难。

  这几天都是阴冷有雾的天,而她的才子在长途跋涉中。她称呼他为太阳,总是对他说,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看到他每天都在微信运动中排前几名,走一万多步,她有种种猜想。真是劳神费力啊。

  林立在家陪宝宝一起看动画片《小猪佩奇》,那里面的猪爸爸是一个马虎的、贪吃的、慢半拍的形象,但是也有经典的语录。她记得猪爸爸说的:要想天下雨,只需要在外面架一个烧烤炉烧烤。后来他们在外面烤玉米,果然下雨了。烧烤炉和下雨有什么关联呢?《酉阳杂俎》里也记载有放火烧山祈雨的仪式。这些当然是有原因呢,但是她无意去分析它们的原因,就像她现在迷恋才子,应该是有原因的,可能是五百年前的一场回眸换来今天的相遇,可能是前世欠了他的,今生要还,她不想思考为什么,不想浪费时间去做分析。她只想珍惜与他交往的每一刻。

  秋冬霧,杀人刀。雾也就是地面的云,云在天上是正常的,到了地面就是颠倒的。雾和瘴一样是对人身体有害的。林立想告诉他这些,又怕班门弄斧。他出口成章,熟读经典,懂的比她多得多,这也是她钦佩他仰慕他的理由之一。他每天奔走大概有他自己的原因。她就安慰自己,他应该是带着手机在室内运动。

  总是不见太阳,她看着盘子里的葵花子想起希腊神话里的太阳神与水泽仙女的爱情故事:仙女在森林里遇到狩猎的太阳神,她被他吸引,并爱上了他,但是太阳神没看她就离开了。此后,她天天望着太阳,她日渐消瘦,形容枯槁,天帝让她做了一株向日葵,永远静静地望着她爱的太阳。

  林立在想,她会不会成为一株向日葵?

  四

  数九寒天,窗外的风更猛烈了。在这样的夜晚,林立想起了二十年多前的往事。那一年冬天,她被男同学邀请去他单位玩,同学屋里生着炭火炉子,有一张床,有自己做饭的锅碗瓢盆。男同学是一个生肖为兔子的男孩,比她小三个月,她从来没有想过与他谈情说爱,因为她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但是男同学非常安静,他做饭给她吃,给她梳头发,和她说这说那,好像都是家长里短的事,她不甚感兴趣。晚上他就与同事去睡,让她睡他的干净整洁的还有白色床幔的床,叮嘱她在室内拴好门闩。

  住了一晚上,她整夜都开着灯,她听到那平房夹层有老鼠活动的声音,像风一样呼啦啦走来走去。她是被同学的敲门声叫醒的。同学说,你们单位打电话叫你回去。出了什么事?她心里疑惑。因为是周末,单位一般不会找她,再说,只有母亲知道她到了同学这里,单位不会知道,应该是先打电话到母亲的单位,又打到同学单位。那时候都是固定电话,没有手机。是谁大费周折地急着找她呢?

  刚回到家,单位的车就把她接到了市内的招待所,说是有人在等她。她这时候已经明白来人是谁了。他是与林立通信的人,是一名记者。他们互写了许多信,但是还没有见过。而他不打招呼就来了,来了就直接到她单位去找她,单位就通知了她的家人,从家人处得知了同学单位,电话又打到同学单位。

  看到他,林立脸红了,他个子很高,声音特别动听,听他讲话就好像黄鹂鸟在唱歌一样。她和他聊报告文学,消息与通讯的写作要点。饭后,他找车把她送回家。她走出招待所,发现外面已是白雪皑皑,雪越下越大。他们在车里聊了一会,车子已经开到了她家门口。

  第二天,她去书店买了一本《廊桥遗梦》送给了他,他送了一张登记照片给她。然后两个人各分东西,仍经常通信,打电话。他是有求必应,她总是把她所有的心思都讲给他听。她十九岁,从来没有恋爱经历。因为她自卑,不敢与人交往。他们交往四年,通信四年,就是那一次从同学家里回来见了一次面,她以为那不是爱,只是相互尊重。但是却不知道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他的肋骨。一九九八年,他因车祸去世,她的灵魂也总是往上飞。再也没有爱过谁。

  二〇一八年,是他去世二十周年。林立在读一本书时,心突然被丘比特射中了。她悄悄关注那本书的作者,那个才子。想要知道他的消息,看他朋友圈,看他的微信运动等等,希望从这些细节里面能推理出他的生活轨迹。

  这种热情林立突然想放下了,是因为才子拒绝了她的邀请?

  林立提前半月邀约才子:“可以邀请你共同跨年吗?”才子满口应承,但是等了几天,他突然说:“我向你请假,跨年夜我要回乡下陪老父亲。”林立的热情是那种燃烧型的,烧后自己就不存在,只有灰尘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感情此刻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她提醒自己必须放下。

  林立虽然没有三头六臂,但是在日常生活中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力。此刻,她在厨房洗菜,洗的是花菜,花菜头子上的泥很难洗,花菜吃的就是它头上开的花,如果用力洗,把花都洗掉了,不好好洗,那沾在上面的小黑点怎么也去不掉,她只好拿把小刀轻轻削去那黑点,把其他的花菜摘洗沥干。在此过程中她也不敢全身心投入,眼睛余光还瞄着客厅,她在观察她的小宝宝的动态,这个宝贝是她的二宝,以前家里有保姆照看宝宝,后来她请假在家自己带,保姆带孩子一年多,林立只记得保姆说过,这个娃娃是抬娘娃。抬娘娃一词是从保姆那里得来的。宝宝在客厅里独自玩,看一会儿电视,再看绘本,或者玩玩具,这让独自带俩娃的林立特别省心。

  晚餐做腊肉炒花菜、炸鱼干、莜麦菜。这年的猪瘟可把很多人苦着了,但是林立她们娘仨没有苦着,她家冰箱里存着母亲前年给的几块腊肉,几罐猪油,这些存货够她们吃一年半载的。当年那几块沉重负担的肉,很多余的大罐猪油,在今天变成稀有之物,万事万物都有存在的理由吧,如果没有冰箱里的存货,日子该怎么过啊,不敢想象。从这个事情中,林立知道,每一个不同寻常的机遇,都要珍惜,接纳而不是放弃。

  五

  月儿的学习成绩没有提高,反而下降,这让林立很是揪心,她首先是检讨自己,是不是自己做了不当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扪心自问:自己与才子这种关系正常吗?虽然他们只是在聊天记录里谈情说爱,生活中各就各位,各自经营着事业家庭,没有见面,也没有来往。是不是她的妄想给孩子招来了灾?

  月儿疏于学习,天天照镜子的时间一坐下来就是一二十分钟,林立开始怀疑与她的老公有关了,因为他每天会打电话回来问孩子们在干什么。在他眼里,林立就是他的免费保姆,已经没有什么情分,他大概有一点爱是给孩子们的,但是他百分之九十的爱是给了他自己。林立一直在想,和这个男人结婚生儿育女是对还是错?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她也只是想把错误减少一些。或者利用自己的精力纠正一点点。生活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她对于未来是绝望的,特别是一想起这个男人与孩子。有时候她想抛家弃女一走了之。好在林立是能控制自己思想情绪的人,再生气再绝望,她还是要做好手头的事情,林立听说对生活和情感持放弃态度的人,最后也会放弃了整个人生,所以她最后选择炼狱。

  晚上林立老公打电话回来了。他问:宝宝们在干吗呢?林立说:大宝在书房,小宝在游戏室。他每天这样例行公事地问候,如果不是责任担当的话,就是他思想有毛病。林立想。林立开始分析这个一直以来让她一想起来就脊背生凉的男人。她做了一个当机立断的事情,把她老公买给孩子的一个一米五左右高的棉质熊玩偶丢到垃圾桶。这个玩具是他喜歡的类型,林立从看到它的那一眼起就发怵。她忆起电视剧《玉观音》里一个情节,那个女警察的儿子名叫小熊,他有一个小熊玩具,女警察带着儿子东奔西走,好不容易将孩子养大了一些。那个孩子又死在他那偏激的父亲的手下。她扔掉了这个有不祥之兆的玩具。整个家里没有属于他的任何东西。

  天降奇事,网络上都在传日环食的新闻。林立去买菜的路上,看到了日环食。白天日环食,夜间离她几十公里的地方就发生了地震,她正和孩子在餐桌上吃晚餐,感觉脚底下一动,似乎有条鱼儿或者泥鳅在脚下滑了下来。几分钟后,她看到群里发出地震的消息。林立还记得二〇〇八年的那场大地震,地震前一天,才子和一个女人结婚了。他们在一个高级酒店里举行婚礼。第二天就发生了地震。今天这场地震是为啥呢?因为才子爽约了?林立问才子:“是你惹得老天爷动怒吗?”才子静默无语。

  六

  林立把月儿托付给了邻居,邻居是一个常年独自带孩子的女人,而且她的老公出差在外,没有十天半月回不来。没有成年男人在家里,这样的家庭相对比较安全。真是应了那句话,远亲不如近邻,林立想,以后一定要和邻居处理好关系。把月儿安置好后,林立带着小宝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晚上八点多钟。她这时候赶到办公室,同事们都下班了,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她的办公室在一楼,原本是作为仓库用的,严格意义上说是不能住人的,后来因为人事调整,领导班子全换了,新领导一上任,就把办公室从原来的二楼,搬到现在的地下室。办公室白天人来人往,还没有感觉,一到晚上就格外阴森,而且因为座位后面就是窗户,常使人感觉脊背发凉。林立在那个办公室待了有三个月之后就请假了。现在虽然名义上是办公室的人员,但是办公桌椅已没有她的位置。她在以前属于她的那台电脑上下载了她保存的文件之后就准备离开。因为开着灯,惊动了一位同事,这位同事就在院子里住,他进办公室来与林立打招呼。

  “稀客呀,你怎么来了?”

  “领导发消息让我回来,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

  “市里领导大地震,现在人心惶惶。你不知道呀?”同事语气大惊小怪。

  林立在网上看到了市里领导被抓的消息,但是她觉得这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不是政客,不存在站队的问题,立场问题。她心想,领导们可能和她不一样,所以人人自危。领导不高兴时,你如果兴高采烈,或者表情与平常一样,都是异类。应该和大家一样小心翼翼,说话做事格外谨慎,不能多说一句,也不能少言寡语。搞得单位院子里死气沉沉。

  同事看她收拾东西要离开了,也掐掉他的还未抽完的烟头,与她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从办公室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二十左右。林立从出租车下来到家门口时看了手机,时间是九点一刻,爬上五楼,最多花了五分钟。她刚踏进家门手机上就收到一则消息,标题是警情通报,通报内容是一名十三岁的女中学生跳楼自杀身亡。她还没有看清楚具体内容,女中学生的名字,出事地点等等,心里就如同坐海盗船一样难受,不停地抖啊抖。林立看着自己的小宝宝在满是灰尘的客厅里跑来跑去,她没有制止,好像没有看到一样,任她在地上,沙发上,桌子上拿东西。她心里就是惧怕,她想到自己的大宝月儿,是一名十三岁的女中学生。她很后悔整天对她横眉竖眼,对她非打即骂,对她极不耐烦,好像从来没有好好听女儿说话,只是在逼迫她去写作业,催她去洗澡。是的,她的女儿丢三落四,整天跟掉了魂似的。她想是不是责备过多?她以后再也不会骂她了,她再也不能这样诅咒她了。林立发现自己内心是“恨”她的。她为什么要恨自己的女儿,只是因为她考试没考好,作业没有完成?好像都不是。她认真想了想,应该是她自己的毛病。她怨恨她的老公,就骂孩子,毛病不在孩子身上,孩子是一块璞玉,你给她刻什么样,她就是什么样。骂她,只会让她更蠢。林立又想起她小时候是被母亲骂大的,用棍子追着、撵着吓唬大的。她那时候都是躲到隔壁祖母家中,甚至吃住都与祖母一起。她是非常记恨母亲这一点的,但是现在她又在走母亲的老路,不能再这样下去。她一边想一边手抖得厉害。她在想,如果出事的是月儿,该怎么办?月儿一生下来,就不好带,一直抱着,走哪儿都抱着,抱到她会走路了,两三岁了,她还是不走路,都是林立抱着。月儿小时候该多乖巧,又机灵又聪明,怎么长大以后就变得让自己陌生了呢?还是这几年疏于对她的教育啦?想到这里,林立又看了一遍警情通报:事故人姓王。她松了一口气,赶紧用手机和月儿视频,但是对方没有接。她立刻拨打电话。发现她拿电话的手已经握不住电话了,几乎把电话抖到地上。这几秒的等待好像几十年甚至一个世纪一样漫长。电话里终于传来月儿睡梦中醒来的懒洋洋的声音:“唔,妈妈,我在睡觉。我有一点感冒,头很痛。”林立听到月儿的声音,神智才算清醒过来。赶紧烧水,给小宝洗手,洗澡,把她放床上玩。她把屋子收拾一下,用抹布把有灰尘的地方擦了一遍。等孩子睡着后,她又把屋里的地面全部拖了一遍。她睡下时,手机已经关机了,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

  第二天,她又去办公室一趟,看领导安排她做什么,如果没有事,她要和他谈谈。她想谈谈那个警情通报,那个十三岁的跳楼的中学生,还有她的女儿月儿也是十三岁,她现在一个人在家里,而且还生病了。但是林立在办公室等了几十分钟后,领导不在家。她后来打电话说了她的想法。領导说:“这样,你先回家,以后随叫随到。”

  林立赶紧买火车票,从早上出发,一直到晚上才见到月儿。月儿在家里写作业。林立发现她根本无法完成作业,她的桌上堆满了卫生纸。她的鼻涕每隔几分钟就涌了出来,根本控制不住。她把她从书房拉出来,给她贴上感冒贴。熬了一碗姜葱水,叫她喝下去。

  “我不喝,太辣了,又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月儿说。

  “必须喝!”

  “妈妈,我不喜欢你命令我的语气。”

  “你愿意鼻涕一直流?愿意头痛越来越严重?”

  “不愿意。”

  “那就喝。”

  林立看着月儿喝完汤水,让她洗了去睡觉,作业等明天再写,明天是周日,除去培训的半天时间,她还有半天的时间写作业。

  林立安置好月儿,又给小宝洗澡,哄她睡觉,给她唱了一首儿歌:“小蜘蛛顺着水管爬上去,可是雨水把它冲了下来,太阳出来了,水没了。小蜘蛛又顺着水管爬上去!……”孩子睡着了。林立似真似梦的情景中又出现了那个才子的身影。他好像从林立的手机里走了出来,在墙上了,然后又隐身不见。林立发现那只是幻觉,安慰自己,不去想他,但是睡梦中,才子又出现了。他们一起在一片宽阔的成熟的麦地边相遇了。他伸出手,她也伸出手。她的手被他碰到的那一瞬间像有电流一样,令人浑身发颤。林立被电醒了,发现自己碰着了宝宝的胳膊。

  周末的中午,林立带两个孩子去外面吃了一餐。月儿吃着香辣鸡煲,辣得嘴都红了,林立知道适当吃点辣的,有助于她的感冒康复。小宝宝吃了一盘青豆,也是吃得很欢,因为平时在家里,她都是吃南瓜疙瘩,偶然换个口味,就是新鲜。

  晚上,林立让月儿练了一会钢琴,她弹的是《七子之歌》。林立听着这首钢琴曲,突然有点感动,她眼前浮现一个小女孩唱歌的身影:“三百年梦寐不忘的生母啊,请叫我的乳名……母亲。母亲,我要回家。”小宝今天没有在室内乱跑,也在静静地听着姐姐弹钢琴。她根本不懂歌词与旋律,但是好像也懂了这个音乐一样,停下脚步认真地听。

  作者简介:刘一铭,女,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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