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
◎任重
如果你心尖尖儿疼他呀,
最好告诉吧心尖尖儿,
成山崖是天尽头!
如果你心尖尖儿不疼他呀,
最好瞒着吧心尖尖儿,
成山崖是天尽头!
—— 成山崖民谣
一
光绪二十年,岁在甲午。陈老太活到76岁,在成山崖子算高寿了。硬邦邦的身子骨,突然得了一种不吃不喝的病,头不疼脑不热,在炕上挺了几日,说去就去了,任啥罪不遭,这就是大福分。
陈老太人缘极好,薄嘴唇儿,能说会道,一辈子做了数不清的大媒,积够了阴德,才有如今的福分。
陈老太此生最后一桩媒事是为自己的儿子做的。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难懂。这一年的夏天从海里漂上来难以计数的死鱼,以及成片的死海蜇;成山崖子的十几口水井无端灌进了卤水,呛死福祺家的一头驴;老陈家院墙内外的石灰皮纷纷脱落,墙根泛出白色的碱花花儿,天井里两株老樗树无缘无故枯死了一株。伯郁几乎是整夜整宿睡不着觉,脑袋里面嗡嗡作响,杂乱无章的东西闹来腾去最终分为两大阵营,像要朝两边裂开。焦躁不安的伯郁把那只美丽的彩釉花瓶在天井里的磨刀石上响亮地摔成花瓣样的碎片儿。那是若干年前远在掖县的姥姥送给母亲的陪嫁,工笔绘着蓝色的小河、香椿树和一对嬉戏的童男童女,掬水濯足。花瓶立在黑漆漆的衣柜顶上分外醒目。它的魅力无时无刻不吸引赶海归来的伯郁将它拿在手中摩挲一番。
那天伯郁把它伸进日光里细细端详,发现上面的小河淙淙淌起,令他神清气爽,不禁生出掬水的愿望。伯郁以看起来极其庄严的表情对准脚下的磨刀石,两手优雅地一撒,就听到了一种天籁般悦耳的脆响。
陈老太带着针线从屋里跑出,分明看见死去多年的丈夫又站到了跟前。威武挺拔,英气逼人,并如阳光一样眩目。
陈老太呵呵笑了。
伯郁听到她在说,啊哟哩,耀眼哩,耀死俺的眼了。
伯郁嘴巴子张了张,说,可这声音多好听呀,娘。
是老大呀,陈老太说,看你,把娘吓了一大跳。
它没啦,娘,伯郁说。
哦,敢情好,没了就没了,陈老太说,长大了长大了,你一准是想嫚儿了呢。
说这话的时候陈老太冲他眯缝起眼睛,脸上漾开满足的笑容。
陈老太的老伴去得早,她跟两个儿子相依为命,老大伯郁和老二文昌。伯郁眼瞅着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成山崖或者临近的村庄却找不到合适的女子,这是很让人心焦的事。伯郁生性木讷,不会动心机,所以本村上的好女子都给别家的小子弄到了手,而伯郁的婚事没有着落。老二将来的婚事也必将跟着受憋屈,这旮旯的风俗是依着长幼次序来的,那边为兄不成家,这边当弟的就只有干等。陈老太必定是注意到了一双儿子眼睛里面急出的火苗苗儿,才决定跑一趟掖县的娘家。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回娘家了,再也不会有第二回了,她知道自己能有多长的寿限。
她从掖县带回了水瓛。
伯郁把水瓛从花轿上抱了下来。
伯郁把水瓛抱起来的时候在刹那间成熟了。水瓛软软的似乎面团的重量压上他的胳膊,他看到晴空中传来一道闪电并立刻击中了他,19岁的他产生了某种近乎悲壮的感觉。大约此刻他已经预感到自己未来的人生中行将发生的一系列严重变故,只是尚不清楚这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者与什么事件有关。他只是隐约感到那些事情是早已注定了的。
看到伯郁和水瓛入了洞房,她那爬满褶皱的心开始融化,仿佛雾凇崩裂开去的青枝绿叶,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滑过干渴的喉咙,然后向四肢扩散。陈老太无比轻松地接近了自己的终点。
现在水瓛像一只浑身散发着鲜奶味儿的绵羊羔子偎在他怀里,这是他从来未曾想到过的。他吃惊于一个女人的身段竟会如此柔软,如此暄腾,还没怎么用劲就差不多将十个手指头嵌进她的肉里,以至于他刚刚把水瓛放上炕,水瓛就娇喘着呻吟起来。能感到水瓛的心跳就像海浪一样咚咚敲击他的胸口,敲得人晕晕的,醉醉的,骨头都快酥了。他探出火辣辣的舌苔在水瓛溜圆的肩头游荡了片刻,然后一寸一寸咬进去,而水瓛则闭上眼睛,等待火一样的伯郁将她烧融。伯郁已经迫不及待了,她是知道的。
这时候村上某个地方响起震天动地的爆炸声,那声音是朝着四个或者八个方向同时炸响的。
一发炮弹击中了成山崖子。想想看,成山崖子,也就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突然打来了一发炮弹,天都给撕裂了。感觉那么迫近,好像贴着枕边滚过的惊雷,直要把脑袋当中劈开,窗棂子吱棱棱摇摆不止,土坷垃自屋顶砰然跌落。水瓛“哇”地惊叫起来。
伯郁则瘫软在水瓛身上。
惊恐中的水瓛仿佛听到外头窗底下传来一种异样的声响,很像一个人。接下去便是狗吠,一直到天明。
崖子东头的龙王庙被炸上了天。
一个宿在那里的流浪汉给炸得仅剩下一截血淋淋的残臂。成山崖子陷入一片惶惶不安之中。首先是这倒霉的炮弹怎么说来便来了呢?莫非世道又要不太平了么?可是这究竟从哪儿说起呀!成山崖,人道天之尽头,世世代代的成山崖子人哪,以礼仪立身,以勤劳为生,四邻敦睦,鸡犬不惊。而如今这炮弹硬是莫名地飞来了呀。其次,这龙王庙钻上天去可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将来老龙王在天尽头没处落脚咋办呢?没处落脚的老龙王真要翻江倒海起来,成山崖子还能指望儿孙兴旺、靠海吃海么?
所以炮弹既已落地,顶要紧的是尽早修复龙王庙。
但不知为何,此议竟未能行。以致此后将近半个世纪里,成山崖子终于没有再建起龙王庙。
如果不是龙王庙前遗留下一口老井,人们兴许早已把它给忘了。后人们推测这与福祺的归来有关。
福祺带回来的消息给成山崖子修复龙王庙的热情不啻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福祺是被征去威海卫当水兵的,十几年不见,如今拖一条瘸腿,腚后面跟着一个头梳抓髻、腮涂胭脂的窑姐儿回来了。那窑姐儿后来成了他的女人,还给他生了一个瓷瓷实实的儿子。这自然都是后话了。不过上了年纪的人都说这女人的右眼皮上有颗泪痣,下面托俩泪袋,无疑是苦命一条。说不准还会克夫妨子呢。
福祺中了邪,居然肯要她。
福祺那条一跷一拐的瘸腿,是给东洋人打的。说是东洋人的炮打来的时候,按照管带的指令,他正待放鱼雷,那炮弹就在身边开了花儿,把他们那条战舰的甲板凿了一个大窟窿,一块弹片儿嵌进他的左腿里,他摇晃了一下,扑通一声就摔倒了。他说他命不该绝,大清帝国经营多年的北洋水师给他娘的东洋鬼子满门抄斩,已全军覆没,如果不是香菊碰巧发现他被海浪冲上滩头,他还有活人的分儿么?或许他早已喂了野狗和海猫子了亦未可知。那狗日的东洋鬼子肯定还会再来,他娘的!紫禁城里那尊老佛爷也忒埋汰忒缩头乌龟了,往后的日子里,东洋人的炮弹必定少挨不了,还修哪门子龙王庙呀。
人们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堂堂大清帝国的龙旗怎能抵挡不住东洋人的犬牙呢?而且还妄称老佛爷为缩头乌龟,这怎么得了!皇天后土,成山崖子虽说远在天尽头,可祖祖辈辈是做顺民的啊,可到了福祺这儿,怎么就变邪走样了呢?
不过来年入了冬呀,东洋人果然又出现了,轰隆隆攻陷荣城县城,其前锋还一度延伸到海阳、掖县等地,并最终以全部海军力量包围了威海卫。
这狗日的,福祺说,胃口大着哩!
天杀的,福祺又说。
天杀的,人们说。
倭寇,伯郁说。
福祺,还有另外的人,非常惊奇伯郁有如此上档次的骂法儿,都佩服地把脸转向他。
自古那是狼一群,一群吃人的狼,伯郁接着说,俺娘说了多少遍了,当年俺姥爷他祖上就随戚家军扫荡过倭寇,从登州到了泉州!他们一败涂地。他们被齐刷刷赶下海去……嘁!狼来了总有对付它的办法儿,天上没有地上有,反正咱中国人不当绵羊。
然后,掰开众人的目光,甩着虎步回家了。
他心里惦记着,也许,陈老太将不久于人世了。
家里的气氛有些窘迫,里里外外弥漫着一股噎人的苦艾味道。来了许多龄齿不一的乡亲,但大都是有些年纪的,全围拢在陈老太身边,脸上都灰灰的没有生气。伴随着一阵艰难沉闷的咕噜声,陈老太喉上的青筋猛烈地蠕动起来,似乎原来一直潜伏在那里的什么虫子扎了堆儿,那咕噜咕噜的声音似乎也是与虫子有关。末了,陈老太终于咯出一口带血丝的痰来。
陈老太伸手抹了一把额头,她那充满沧桑的额头便如同烙铁熨过一样,既平整又光滑。这使水瓛看了很害怕,她见过一些垂死的老人,他们的那个部位一律既平整又光滑,就像贴在照壁上风干了的梭鱼皮一般。陈老太的眼神也令她不寒而栗,那里面翻腾着一种天堂般神秘叵测的窳败气息,叫人不敢正视。
陈老太松弛的目光游移着,在水瓛身上停住了,那目光将水瓛自顶至踵抚摸了三遍,最后盯住水瓛的肚子说,瓛儿,好嫚儿,如今俺老陈家,就指望着,你这张肚皮来……咯咯咯……续香接火……早些,抱出个胖孙孙来呀!
水瓛不知如何作答,又当着这若干人的面,脸腮火辣辣的,只好把头埋向胸前,怯怯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伯郁看一眼水瓛,替她应声道,是,娘,早些抱出个胖孙孙来。
文昌这兔崽子就用异样的目光考问伯郁。
你干吗这么瞅人,我脸上有朵花儿么?伯郁说。
嘴巴上,粘了个饭渣子,文昌说。
伯郁举手往脸上一抹,说,还有么?
掉地上,文昌说,伙计捡去了。
文昌养的那条黄皮牙狗,听到主人叫自己的名字,一睐眼从文昌裤裆后面拱过头来,舌头伸出一拃长短。文昌狡黠地双腿一拢,伙计给夹痛了,却不敢放肆叫,脑瓜子乱弹。水瓛躲闪不及,向后一蹿,头顶蹭上门框,立刻肿起一个元宵大的包。
伯郁拿眼盯住文昌,你,哪天能有个大人模样儿!弄出它去,咱娘也好清静清静!
偷偷乜斜水瓛一眼,水瓛的脸在红,文昌嘴角儿挤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带伙计出屋去了。
老二他不高兴啦,水瓛说。
毛病,伯郁说,管他!
当晚,伯郁又折腾了大半宿,折腾得大汗淋漓,仍不见动静儿。灯光跳来跳去,照在水瓛热烈的曲线上,柔和的曲线就有了一种潮水般的动感。伯郁想起浪峰上的帆船。他用双手捧住水瓛的下巴颏,全身的关节跟着吱吱嘎嘎摇动起来,就在水瓛满心欢喜地准备迎接他的时候,他的耳边再次滚过那惊雷般的巨响,并最终变成一声巨大的爆炸。他从水瓛身上坠落下来。他真想用头使劲儿撞墙或者干脆把自己吊起来狂抽一顿。
水瓛的一半心思飞走了,总觉得外面窗底下有点什么不对劲,就说,快吹了这洋油灯吧。
伯郁一声断喝,我乐意点着灯,亮堂!
灯光再次跳动起来。
水瓛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陈老太被发现死在自己的棺材里。
崖子后,榆林坡,是块风水宝地,陈老太的坟茔选在那儿。
送殡的队伍几乎是成山崖子的所有乡邻,甚至连福祺的女人也来了。福祺的女人叫香菊。不少人看见香菊拉了水瓛的手,陪着抹眼泪儿。加上看光景凑热闹的光腚后生们,山坡上上下下挤满了人,远远望过去,颇似开着一场盛大的庙会。
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响过,陈老太的坟头尖起来了,稳稳地俯瞰崖子前面的海。
点燃最后一刀烧纸,伯郁和文昌开始为陈老太安魂。他们一前一后,呜咽着匍匐在地,对着陈老太新起的坟头齐声唱喏。
娘!娘!您老人家睡好……
娘!娘!孩儿逢年过节就过来看您……
娘!娘!孩儿按时过来孝敬您……
水瓛跪倒在两兄弟的旁边,一脸凄怆。
伙计亲文昌,是文昌的影子。水瓛看见伙计转着圈儿啃文昌的裤管,坡上其他的狗们也汪汪咬个没完,她不经意地往山下那片长滩上扫了一眼,脸就刷地白成了一张纸。
不知哪个先惊呼起来,啊……哟,东洋人……来啦!
这一呼呀,不亚于一声惊雷,天似乎一下子坍掉了,大地也震动起来。随着隆隆几声炮响,一大批日本兵从崖下边黑蚁般拥来。众人一哄而散,爹娘唤娃子,娃子喊爹娘,你推我搡,争相奔命。有朝山上榆林中跑的,有顺着山坡逃向崖子西边的,也有不顾一切朝北迎着鬼子来的方向往村子里冲的,全乱了套。
福祺跺着脚对大家喊,别往北走,快上山!却没有多少人响应,他便抄手夹起他的香菊,招呼上身旁一帮人钻进了榆林。
伯郁叫了文昌、拽了水瓛也跟着跑,过了一道坎儿,一回头不见了文昌,急得伯郁团团转。
日本人的枪啪啪地响,逃向村子的乡亲又被堵了回来,一股脑儿拥到上山的小道上,许多人中弹倒地,哀号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奔流如蛇的鲜血。慌乱之中,伯郁和水瓛被挤进一个长满马齿苋和接骨草的山坳,上来五六个鬼子严严实实把他俩围住了。伯郁紧紧攥住水瓛的手,让水瓛躲到自己身后,但很快就有两个鬼子捉住了水瓛,另外三四个鬼子按住了伯郁,伯郁拼力想要挣脱,无奈几个鬼子死死拖着,动弹不得。
一个满脸麻子的家伙叽哩哇啦地比划了一通什么,鬼子蜂拥而上,剥掉水瓛素白的孝衣,拿刺刀挑断她的白绸子做的腰带。麻脸鬼子淫笑着揽腰抱住水瓛,整颗脑袋都压在了水瓛的嘴巴上。两个鬼子每人拉住她的一条腿,向两边拽,留出中间的位置。
伯郁咬牙切齿地狂吼,老子操你的祖宗,快放开我的女人,别碰她!伯郁两眼喷血,他看到了那只被摔成碎片的彩釉花瓶,它们飞舞起来,舞作一粒粒火星星儿,灼痛了他的双眸。惊鸟般的水瓛痛苦地挣扎,尖厉地喊叫。她什么都喊,爹呀娘呀天呀地呀伯郁呀文昌呀伙计呀!救我,快来救我呀!蓦然间,伙计如一颗黄色的子弹,从坳口威严地冒出,直扑麻脸鬼子而去!麻脸鬼子被伙计追得乱窜,当伙计狠狠咬住他的腿腕,却被另一个鬼子抡起枪托打得飞出山坳。兽性大发的麻脸鬼子将水瓛压在了身下。绝望的水瓛急促地叫着伯郁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她的声音里渗出了血。
伯郁脸涨得赤红赤红,怒目圆睁,吐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山吼,甩脱身边的鬼子,朝前一个猛扑,双手钳住了麻脸鬼子的脖颈,他们顿时在草地上滚作一团。其余的几个鬼子慌了神,哇哇乱叫不止,端着枪刺,围住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翻来滚去而无从下手。直到最后又挨近水瓛身边的时候,那鬼子抽搐着撒开的两只手,渐渐僵硬了,伯郁仍钳住他的脖颈不肯松手。鬼子的刺刀雨点一样戳向伯郁,滚烫的鲜血溅到水瓛脸上身上,而她早已晕死过去。
伯郁死了。
他被捅了39刀。
二
伙计从血泊中爬起来,哀哀叫着,摇摇晃晃在成山崖子到处逛。天知道它究竟要找什么。
成山崖子有一股浓浓的焦糊味儿。山墙和照壁统统变成了黑灰色,人们用石灰水把它们统统刷成耀目的白色,据说这是可以避邪的。被烧掉的屋顶上则多了一层干苇草和干海草混合而成的新顶子,在阳光下反射出苍白寂寞的光芒。但仍掩盖不了一股浓浓的焦糊味儿。海风吹不去,山雨洗不尽。赶上一场透雨,榆林坡上,淌出的水中常常漂浮着许多绛红色的气泡泡儿,人一见,脸就白白的,半天无话。即令是看见文昌家的伙计打身边走过,也只是愣愣神而已。毫无疑问,人们还没有从刚刚经历的那场悲剧中完全解脱出来,心重如铅,沉沉的,灰灰的,还有几多麻木。
在一天的末了,晚饭之后,提上一只灯笼,互相串串门,是成山崖子沿袭下来的传统,现在人们用它来排解心中的郁闷。寻一个话题聊开去,一直聊到无话可说为止。当提到文昌一家的时候,都禁不住唉声叹气一番,连声说可怜呵可怜呵。
文昌是不串门的。他在等他的伙计。他觉得伙计是他的儿子,可惜老大伯郁不怎么喜欢它,有时候烦急了,伯郁还会狠狠踹它一脚。爱狗养猫,各有所好,文昌并不在意。说破了天,哥哥还是哥哥,伙计是一条狗,弄得哥哥不乐意了,只能算伙计自个儿倒霉。不过伙计不是一般的狗,它比一般的狗更通人性。它那一对望住你的眼睛,简直像是在跟你递话呢。你对它好不好,这小子心里头贼清楚。如果伯郁活着,假以时日,一定也会喜欢上它的。
但是伯郁死了,他身上有39个大血窟窿。文昌想如果不是被一截树桩绊了一跤,也许死的就会是他而不是伯郁,伯郁不该死,伯郁刚刚娶了水瓛,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他爬起来后伯郁和水瓛已经不见了,枪声急迫,他只好随了别人往山上跑。
伯郁死得惨呀。
文昌自言自语地说,老大,知道么,伙计天天不回家,是在找你呀!
有一天伙计突然惨叫着逃回家来,叫得都走了大样儿,像瓷器的碎片儿刮在玻璃上似的,文昌很是纳闷,奇怪伙计怎么可以这样没个肚量,伙计如此不讲体面,这还是头一遭。见了伙计才明白,原来它差点给人宰杀,头上的皮连毛带肉从耳朵开始已经被剥去一大块,血淋淋地耷拉下来。文昌循那点滴闪烁的血踪,到了福祺家门前,才知是福祺干的。他的香菊,肚子大了,想尝一碗新鲜狗肉,伙计恰好蔫头耷脑地闯进他家天井。
你就想要它的命?!文昌把眉毛一下子挑得老高,横对着福祺。
是要它的肉,福祺瞥一眼比自己小一个号的文昌,毫不在意他的恼怒,自顾自拭去刀把上的血迹,慢悠悠地说,你们家的老牙狗怕是要疯了呢,杀掉吃肉算啦。
嘁!你要是能杀人才算是英雄哩!杀我的伙计!文昌的唾沫星子飞溅起来,我操你的……
得,你先别慌着操谁,福祺说,吃了狗肉再杀人岂不更好?到时候请你香菊嫂子给你和水瓛做大媒,你就省得再送我猪头啦。
文昌大怒,我要,操你姥姥!
福祺摇摇头,老二,你不如伯郁远了去了,怕真要委屈人家水瓛了呢。
文昌吃了亏,窝了一肚子火回来,牙齿嚼得山响。
伙计不顾伤痛,凑过来亲近,不料却被他一脚踢开,指桑骂槐道,你,自家男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颜面死乞白赖地活着,有血性儿,跳海去吧你!
屋里的水瓛琢磨着这句话的含义,很快明白过来,觉得这话来得正是时候。跳海?好呀,对了,就去跳海,死个一干二净,这也遂了她的心愿。这些日子,伯郁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呀晃的,伯郁是个好男人。她注意到伯郁的嘴角有点儿歪,那是他使劲用牙齿咬住嘴唇的缘故,他很有力量。那一夜,水瓛是忘不了的。伯郁像山一样,压在她的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还听见伯郁用牙齿咬住她的耳唇儿,轻轻喊了一声:娘。听得真真切切。他说,你是俺的小娘。那时候她就想,伯郁既是自己的男人,又是自己的孩子,更是自己的命,她感到从未体验过的幸福——伯郁真好。
现在伯郁不在了,自己的命都不在了,她还有什么指望呢?她已经把自己交给了伯郁,伯郁也接受了她,她是伯郁的女人,所以必须跟了伯郁走,到伯郁那儿去。
她想到过另外一些死法儿,但都比不上跳海干净利索。在海里喂了鱼,就不会辱没他们陈姓的祖坟了,陈老太的在天之灵也就可以安心了,自己还能因此多多少少被继续活着的人们视作烈女。她想自己确实是一个不洁净的女人呵,与其活着受罪,倒不如一死了之。这世道,她也看得很透,并无半点可留恋之处。
打开后窗户,看崖下的海,觉得那海距离自己从未如此近过,而且如此鲜亮。以前她想海却不能近海,有男人在的时候,女人近海是不吉利的。现在好了,终于有了自己的归宿,就是从前不曾去过的地方,多好呀,她微微有些兴奋,可隐隐听到海的召唤。
掩好了房门,对镜梳理了一番长发,水瓛有些愣神,惊奇于那镜中的人儿何以看上去有些陌生,几乎要辨不出那显得有几分苍老的面容了。
文昌圪蹴在街门口,他一直有这个习惯。陈老太和伯郁都在的时候,文昌饭吃到一半,便会端着碗走到街门口,屁股紧挨着门槛,与他的伙计为伍。现在,圪蹴在街门口的文昌怪异地盯着水瓛走出来,而伙计的目光酷似文昌的目光,竟也是怪怪的。水瓛看了它一眼,欲伸手替它捋捋凌乱的发毛,算是作别,一看它那目光,又止住了。还是快走吧。水瓛心里说。
水瓛和文昌,两个人谁也没搭理谁,一切都很平静。
水瓛出了街门,文昌在水瓛身后端平视线,目送一双肉嘟嘟白生生的腿肚儿颤动着离去。
不知怎的,文昌一阵心慌意乱。
水瓛出了门,往山上走去。
山上好个静呢。几日工夫,光景凄凉了不少,生气全无,冷冷清清地不见活物。感觉好像是一个杀机四伏的阴谋,窝在什么旮旯里,雾一样扩散。在榆林边,水瓛停下来,环顾四周,仿佛有个什么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定定地倾听,却是吓人的静,偶见不认识的鸟羽碎雪似的,扑扑落下,便摇摇头继续走了。
后来猛地意识到,自己神使鬼差地靠近了伯郁遭难的那个山坳,山坳里的马齿苋和接骨草,猩红一片,水瓛慌忙折回,上了南山坡。
陈老太静静地躺在这儿。
水瓛在陈老太的坟前痛痛快快哭了个够,当初出殡的时候轮不到她这个做媳妇儿的出头,她只有跟在伯郁两兄弟的后面,顺着两兄弟的节奏释放自己的悲伤。哭够了,然后绕到崖子西侧,小心翼翼走下,找了一块深褐色的巨岩坐了下来,她要在这儿暂且歇息一下,等待成山崖子出海的船陆续抵岸。所有的船都是在崖子东侧下锚,那边没有西侧那么多奇形怪状的岩石和连成片的暗礁,且背风,开阔。站在东侧海岸,一只海猫子也能看得见。水瓛可不愿意给谁瞧见,免得生出许多麻烦,她要一个人走,去追伯郁,去完成自己的命。
可怜的男人,活活给他们捅死了……愿老天爷加倍惩罚那群野兽!
当崖子的房屋渐次模糊成一片湿漉漉的轮廓,巨岩也一寸寸淹没在水中,她就知道那潮涨起来啦。风,自海上硬硬地吹来,直直地吹来,千朵万朵浪花儿,梦一样重叠着、跳跃着滔滔而至,抢在水头的小梭鱼儿欢快地在浪花儿中闪现,那股子欢实劲儿,真好像它们的世界只有天堂似的。水瓛看得出了神,过了很久才发觉潮水已经齐腰深了。暮色渐浓,空气凉下来,海水也跟着变凉了,那凉意裹成一团团的从脚底升腾,她打了一个寒噤。鲜腥的潮水奔腾着旋转着往上蹿,她感到身体越来越漂,两条腿越来越不听使唤了。看似一朵不大的浪头,打到身上时却像一只碌碡一样雄浑有力,难以阻挡。衣裳则涩如铁皮,紧箍在身上。她让身体斜躺,以为这样便可快些被卷走,不想结结实实地呛了一鼻子咸水,大声咳嗽着刚把海水咯出,又有一个浪头跟着打过来,又连灌几口水,胸膛像要炸开。
她扑腾着浮出水面,看见一条船正冲这边黢黑地划来。
是文昌。
文昌不该这样的,她想,谁叫他来的?来干什么?不是一切都说定了么?
但是可恶的文昌,不容分说拽她上了船。
你这是干什么,老二!
舍不得你死,嫂子,咱回去吧。
让我去死好了,我不怪你,这是命。
我寻思好了,你不能死。
我不想活了。
我要你跟我过。
疯了吧你,我是你亲嫂子!
哥哥他已经死了。
他死了我也是你亲嫂子。
日后我来养活你,你什么也不用干,白天照顾屋里头,夜里咱俩睡一个炕头。
混账东西,不怕人家吐你?
这王八世道,能活人就不错了,谁还管那么多。
我不乐意。
听我的。
我宁可死,你这个天杀的。
你死不成的,我不能让你死。
叔嫂同在一个屋檐下过了一段日子,倒也相安无事。成山崖子的人们提着灯笼把这个话题咀嚼了一千遍后,就慢慢丢在串门儿的小路上了。老陈家家门不幸,水瓛命也不济,以嫂事叔,世道使然,虽于理不容,于情不合,乱世之计,岂有别论。若事必法理,又如何维系,洋人来了,不一样肝脑涂地么?偏偏成山崖子常有风大浪急时,两个人互相拉扯,兴许就能熬下去。这世道。
于是,成山崖子就像当年容纳了福祺和香菊一样,不知不觉间容纳了文昌和水瓛。
水瓛见自己担心的事并未发生,便开始给文昌洗衣煮饭,有时也出门赶集买些日常用的东西回来,偶而也回一趟娘家住几天。文昌则带了伙计上船。文昌的海上把式不错,回回空不了舱,他经常给水瓛逮几只火燎蟹什么的,放锅里一蒸,赤红赤红,牵一根绳挂在墙上,满屋子生彩,水瓛很是喜欢。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一连串令人心碎的事件,他们的生活必定是另外一番光景。
水瓛感到身子不方便的时候,天已经颇有些寒意了。水瓛正把文昌昨晚摸黑打来的鲅鱼交给外乡来的鱼贩子。听鱼贩子说,有人在荣城县城见到过东洋人大摇大摆地满街开铺做生意,水瓛就止不住一阵翻肠搅肚的恶心。
此后数日一直如此。意识到自己的肚子里怀上了该死的野种儿,她的呼吸几乎停止,又急又怕,感到浑身炽热,喉咙堵塞。托了鱼贩子四处问药,想把那孽身子悄悄除掉。
可恨那不争气的肚皮,硬是一天大似一天了。
你犯不着那么折腾自己,文昌有一天冷不丁冲她撂来这么一句,先把这个×操的杂种儿生下来再说,反正是,到时候也便宜不了他。
水瓛愕然张大了嘴巴,老二,你瞎说些什么……
老大他压根儿就不行!文昌悻悻地说。
水瓛半天才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一下子绯红了脸,说,窗底下……果然是你?
我就是欢喜你!
文昌回过头,一把抱起水瓛,掼上了炕。
隆冬时节,刀子般锋利的朔风一过,吹白了长长的海滩,吹白了长长的成山崖子,吹白了长长的榆树坡。
孽胎生下来,还是个带把儿的。一落地就惨兮兮地哭个没完,不舍昼夜,边哭边四爪儿乱踢乱扑,就跟知道自己命不济似的。
水瓛怔怔地瞅住他,一时手足无措。他遍体通红,像只大胡萝卜,脑门上横七竖八的皱纹又使他看上去像个小老头。哭起来那些皱纹都一张一合的,在数冬腊月苍劲的朔风中显得格外凄惨、可怜巴巴和不堪一击。就这样一条小生命,原来人都是这样开始的。这时候人是多么弱小啊,任何微不足道的、哪怕是轻若柔丝的打击,对他来说都有可能是致命的,而他不但无力自卫、无力抗争,更无力逃避。人生是如此艰险,人生是如此残酷。本来她也可以奶大他,像一个母亲对于自己的骨肉那样,给他以保护,让他活下去,一点点长大,长成人,可是她却不能够。孩子不是伯郁的血脉,他只是一个野种,一个孽胎,一个不该出世的人,他的命比一条毛毛虫还要贱,因此他只能是死路一条。有什么办法呢,去死吧,早死早托生,你犯不着恨谁怨谁,水瓛心里说。
其实,在这个时刻来临之前,水瓛曾经反复想象过他的结局,她曾一直以为自己会十分厌恶这个生命,甚至看都不愿看一眼就会果决地将他丢掉,但是说不出为何,现在她却在犹豫,她为此感到不安。而文昌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水瓛把人小心翼翼地放进一只洗衣用的木盆,捂上一件破棉袄,交给文昌,好让他丢到岸边。这是一种融合了诅咒与祝福的古老仪式,如果这崽儿命硬,就会给不知名的人抱走,从而讨得一条生路。要不,就会被冻成一坨冰,那就是天意要收他去,任谁也莫可奈何。
天上飘起榆钱儿大的雪花,纷纷扬扬盖严了天井,水瓛心头不由得一阵阵揪紧。这样下去,不消几个时辰,那苦命的孩子就要给大雪压住,没人能发现他。他将窒息而死。待到雪化或更早些,他的小尸首将被野狗撕成碎片片儿,也许连一根完整的骨头都甭想剩下。水瓛似乎听到那小生命绝望无助的哭声,这哭声虫子一样咬噬她的心肝,此刻她的双乳开始鼓胀得难以忍受,愈发使她领悟到自己正是那孽种儿的亲娘。她下意识地往天井里瞟了一眼,文昌的那条残狗不见了。她在嗓子眼里叫了声,不顾死活地冲出门去……
结果又把孩子连同木盆端了回来。
孩子已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水瓛解开衣裳,暖他在怀,同时将乳头塞进那冰冷的小嘴巴里。小崽子含着乳头,止住了哭泣,贪婪地吮吸起来。
虎着脸的文昌甩门而去,咣地一声,乳头从孩子嘴里震出,孩子一下子又哭成一个泪人儿。
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水瓛给这贱坯子起了一个名字——崽子。
此后,文昌也叫他崽子。
崽子留在了老陈家。
一个少有的暖和日子,文昌胳肢窝里夹了把剪刀,抱起崽子,领了伙计,也不知去哪儿遛了一圈,回来时崽子的两条小细腿淌满了血,气也哭岔了。
他把崽子的两只睾丸生生铰掉了。
你到底把他怎么了?水瓛说。
就是骟了他,省得他狗日的长大了再糟践人!文昌说。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水瓛喊道。
留着,要当个牲口使唤。文昌说。
那俩蛋子哩?水瓛说。
早喂了伙计啦,文昌说。
得叫它再吐出来,水瓛说。
什么,你想杀了它!文昌叫道。
没错儿,你得杀了它,水瓛说。
伙计跟了我九年啦——九年!知道么?你让我杀了它!文昌又叫。
可我生下了崽子,水瓛说,崽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你疯了,文昌说。
老二你非得杀了它,水瓛说。
文昌满脸惶惑地望住水瓛。水瓛腊黄的脸上有股说一不二的刚气,文昌分外震惊,情不自禁脱口叫道,嫂子?
不要叫我嫂子,水瓛说。
清早,水瓛发现文昌披了棉袄,圪蹴在门槛上抽闷烟。伙计被挤死在门缝里。文昌把门打开一道缝,唤伙计探出头,然后猛不丁一带门,就完事了。文昌的眼睛又红又肿,裤子上落满烟灰。伙计死不瞑目,似乎还在惊诧地看着文昌,不明白它的主人何以如此狠心,它的鼻子里流出血血水水的液体,往下坠成一条猩红色的冰线。
水瓛找来铁锨,在开井唯一的一株樗树下挖了个碌碡大的深坑,把伙计埋进去。
文昌始终未挪窝,木呆呆的。
三
崽子命硬,居然活了下来。
文昌没有好气,叫他铺了干海草睡在厢屋里。厢屋里挂着渔网,吊着些陈年的鱼干、蟹干、海带干,老鼠闹得凶,正好需要看守。崽子虽不能逮老鼠,睡进去,却可以镇一镇它们。文昌想老鼠们见了比自己不知要大多少倍的崽子总会有所收敛。但事实表明崽子与鼠辈们互不相干,他困他的觉,老鼠们则如入无人之境,大嚼其鱼,大咬其网,欢畅无比。文昌奇怪崽子怎么没给老鼠啃了。
转眼间崽子却会叫人了。用细嫩的嗓音喊水瓛娘,喊文昌叔。
文昌堆起脖颈上的青筋吼,谁是你叔,老子是你祖宗!
崽子就喊,祖宗!
文昌啪地甩去一记耳光,闭嘴吧你,不许你穷叫唤!
水瓛的眼圈儿跟着红了,后悔当初不该又捡他回来。文昌从来拿他不当人,她是争不来什么的,她做不了文昌的主,这个家是文昌的。能恨么,恨文昌么,想想文昌也没有什么错,他是忘不了伯郁之死的,而崽子又是那日本人的种儿。水瓛想,她也不是没那记性儿,日本鬼子害苦了她,夺走了她的丈夫,糟蹋了她,让她生不如死,这些畜生,她死也忘不掉,即使死了做了鬼,这笔血账也得好生记着。有时候她真恨不得搬起一块石头给崽子两下,把他治死了事。她着实心里冒火呢!可是崽子一走到跟前,就又撒了气,就想这好歹也是一条命呵,这条命是她给的,这孩子不易呵!孩子有什么过错呢?他唯一的错就是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可他懂什么呀,他的亲叔——文昌活脱脱地毁了他,差不多只给他留了一口气,除了一口气还有什么呢?苦命的崽子,到他懂事的那一天,说不定就会因此而痛苦欲绝,他会自己了断自己的。
如果伯郁他还活着,会对崽子怎样呢?他会要崽子的命么?
想起了伯郁,水瓛泪水涟涟,肝胆欲裂。多好的人,说没就没了,而且死得那么惨……水瓛心里祈祷一家人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吧,贵贱祸福都不去管它,只要把日子过到头,过得顺,就是万幸了。
崽子一边抹眼泪,个儿一边疯长,很快齐到文昌的肚脐眼了。
文昌开始带他出海,一个撒网,一个从网上摘鱼。不久,两个人可以轮流着使网了。常常是,文昌坐在船头抽着烟,把一些需要出力气的活路交给崽子,他感觉轻松了许多。
只是崽子一行一动文昌都看不惯,或者看了令他心烦。福祺的儿子就不一样,他们爷俩配合得那才真叫熨贴,福祺常把儿子挂在嘴边,夸香菊给他生了个好儿子。福祺和香菊的儿子叫午生,顾名思义就是晌午头生的,个头儿酷似他的瘸爹,却像株梧桐树一样立在船头,随福祺喊号子,号子一起呀,那鱼就网进了舱。等鱼的工夫,福祺左一声儿子,午生右一声爹,叫得别提有多来劲了。而崽子则像个哑巴,除了干活吃饭睡觉,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活路也不漂亮,不是碍手硌脚,就是丢三落四,上船前让他想着带两把网抄子,捞鱼的时候一人一把,他也分明是答应好了的,临末了非得少带一把不可。你说他一句,他就冲你瞪着那双死鱼眼,半天才会眨巴一下。
所以文昌早晨一看见崽子懒洋洋地从厢屋出来,气儿就不顺,就十分懊悔自己当初不利索,没狠下心来掐死这个狗日的。现在眼睁睁看他往大里长,往壮里赶,一点办法都没有。那一回在石岛北侧等鲅鱼,空耗了一头晌也没见一条鱼影子,文昌闷得不行,索性枕着船帮睡了个阴阳觉。谁曾想到狗日的崽子居然也学着他的模样打起盹来,结果网被大群的鲅鱼撑烂乎了还浑然不知,人家瘸福祺和他的儿子午生却稳稳逮了个溜溜一海舱。文昌望着鱼群摇船尾追,命崽子伺机使旋网补救,崽子也不搭腔,僵硬地直接将网旋到文昌身上去,差点没把他旋进海里。海上船多人多,文昌不便拿崽子怎么样,上岸后气却没下去,回了家捞起一截木棍就要修整他一番,他立刻猴子般蹦到水瓛身后,装起熊来。
水瓛说,要打就打我吧,崽子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儿。
文昌说,都叫你给惯坏了!他都要反了天了!
水瓛说,有我呢,怎么会。
更令文昌难以忍受的是,他发现水瓛待他越来越冷淡、越来越生分了。说不清从哪天起,一到瞎晚把房门从里一闩,成心不让沾边儿。三十七八的文昌每到夜半就感到那久被压抑的忧愁汹汹涌起,令他辗转难眠,苦不堪言。
他要与水瓛同衾共被,朝夕不分。
水瓛却说,崽子一天大似一天了,咱们好歹也算是当长辈的,不能再那样儿了。
文昌说,什么话,他,算老几!
水瓛说,他好歹也算个人吧,都这么大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文昌说,哼,他,也算个人!
水瓛说,老二,依我看你就别再拖了,快娶个媳妇吧,你点个头,俺来给你张罗,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呀。
文昌说,成山崖子谁不知道咱俩那一档子的事儿?你还在乎什么?娶媳妇?要娶哪门子的媳妇?趁早别费那个心,旁人我谁也不要,我就要你。
水瓛说,你强那样儿,我心里不好受。
文昌照准水瓛腰眼,抬腿就是一脚,横眉立目地骂,你这个没心没肺的臭女人,我叫你心里不好受!哼,现在好受了是吧!别以为我管不了你,你听明白,你活是俺们陈家的媳妇,死是俺们陈家的鬼!老大死了,你就是俺的人!
水瓛经不起文昌这一脚,哎哟一声倒下去。文昌就势把她抱起,按在炕上,稀里哗啦就撕开水瓛的衣裳,一手拽一只乳房,一边使劲攥住,一边劈开水瓛的双腿,嘴里嚷嚷着,你不是一到瞎晚就会闩门么,那咱们就白日价干!
水瓛把脸别向一边,好让泪水静静流下。
窗户咚咚地响起来,崽子在外面牟足了劲喊,娘,娘!街上来了个染匠,快去染个褂子吧!
嗳——娘这就来啦!水瓛朗声应道。
街上果然传来拨浪鼓的声音。
文昌气得不行,骂完了水瓛骂染匠,骂完了染匠骂崽子。
文昌认定崽子是个丧门星。
这天潮水小,船下不去,成山崖子的几十个后生在浅水滩上挖蛤蜊。浅水滩上蛤蜊多的是,有白口儿、乌丁和花蛤蜊等几种,都是很小的,放水里一煮,仅剩下指尖儿大小的肉,吃不过瘾。过瘾的是大蛤蜊,成山崖子的人都这么叫,实际上大蛤蜊是一种专门生长在深滩上的文蛤,个儿大肉美,剁成丁可以做汤,吃一顿嘴里头要鲜半月的。所以挖蛤蜊,最诱人的是去挖大蛤蜊。挖大蛤蜊,得跟着潮水往下走好几里才能够得着,大伙呼啦啦追着赶着往下去了。
崽子素不合群,一个人拖条网兜呆在原地挖。下去的人没找对地方,挖不到大蛤蜊,又呼啦啦追着赶着全上来了。福祺的宝贝儿子午生,趁崽子不注意,悄悄绕到他身后,猛地褪下他的裤衩,崽子胯下那残缺玩艺儿一下子暴露在阳光下,引来一阵满足的、肆无忌惮的笑声。
午生逞能,拍着巴掌叫,快来看呀,快来看呀,没有蛋子的狗崽子!没有蛋子的狗崽子!
崽子也不言语,慢吞吞提上裤衩,然后半蹲在铁叉上,拄着嘴巴,冷冷地瞅午生。众人觉得无趣,各忙各的去了。午生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便不再理会崽子。就在这时,崽子一丢网兜,毫不客气地抡起手中的铁叉,直冲午生扑来。午生哪里见过这架势,惊得拔腿便走。崽子红了眼地死追,不大工夫竟把午生掀翻,用脚跐出一个碗大的坑,摁住他的脑袋在咸水中呛了个半死,这还不够,又掏出那没睾丸的家伙往午生嘴巴里屙了一泡尿,说是替他洗洗口臭,最后逼着比自己早出生三个月的午生承认自己是婊子养的。
傍晚,哭肿了眼的香菊领了儿子骂上门来,在大庭广众面前从老陈家的旧疮疤上往下揭皮,把老陈家说得像个贼窝,如今贼窝里全剩下人渣渣儿了。
文昌的嘴巴都给气歪了。拧着眉头对崽子说,走,跟我出去一趟。
闯了祸的崽子深知此劫难逃,也不躲避,默默看了水瓛一眼,低着头跟文昌出了门。
水瓛知道他们八成上了榆林坡。
文昌带着崽子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终于在一株老黑桦下站住了。
文昌说,把衣裳脱掉。
崽子说,脱衣裳干什么?
文昌说,别问那么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崽子说,你不说,我不脱。
文昌说,你不脱,待会儿衣裳烂了,别怪老子事先没提醒儿。
崽子说,你要打杀我么?
文昌说,我叫你脱衣裳。
崽子说,你打杀我,娘会心疼死的。
文昌说,你少废话!
崽子说,那不是我的错,午生他不拿人家当人!
文昌说,谁说你是人呀,你不如一条狗!你杀了伙计,你又要杀人了,你这狼心狗肺的崽子!
崽子说,我没有要杀人,我没有要杀人!
文昌说,你也有知道害怕的时候!
崽子被光溜溜地吊了起来。文昌瞥见他腋下和两条大腿之间长出了黑乎乎的体毛,看来如若给他好好活下去,他会长得像叫驴一样强壮,这简直令文昌难以忍受。更令文昌难以忍受的是崽子居然没有任何要反抗的意思,手指粗的荆条一连抽劈七根,崽子的胸前背后被抽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这狗日的居然一个告饶的屁也不放,一滴眼泪也不尿,一双死鱼眼里充满仇恨。文昌感到后脊梁一阵阵倒抽冷气。他扔下一句你这死不了的崽子!就一个人下了山。
后来当水瓛上山找到崽子时,崽子已经不省人事。水瓛把浑身是血的崽子从松树上放下来,抱在怀里哭了个昏天黑地。
你没人味儿,见了文昌,水瓛冷冷地说。
文昌摇摇晃晃地站起,走到水瓛眼前,欲说什么,却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然后哇哇吐得满屋子酒气。
崽子毕竟命硬,在厢屋里躺了几天,身体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但因为天热,伤口深的地方眼看着要化脓,水瓛问文昌怎么办,文昌说到咸水里一泡保管好得痛快,于是崽子又开始同文昌上船。
到了海上,文昌对崽子说,这两天你可以什么也不用干,只管下海洗澡,看见你身上那副长虫皮样儿,我恶心。
崽子往海水里一跳,伤口被浸得钻心地疼,但他知道这是疗伤唯一的好办法,所以只有咬紧牙关,在水中慢慢扑腾。过了一会儿,渐渐不觉得疼了,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传遍全身。崽子想,如果自己能变成一条鱼该多好啊!自由自在地遨游在大海,那该多么快乐!遗憾的是他不是鱼,他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吃苦、忍气吞声和受人欺侮。文昌就是第一个欺侮他的人他从心里恨透了文昌,觉得文昌说不上哪一天就会要他的命。他不是没有想到过要反抗,可是他不能够,他的大腿还不及文昌的胳膊粗,文昌只需伸出一个手指头,就足以使他跌倒爬不起来。而且文昌几乎时刻都要紧盯着他,准备找他的碴儿呢。
崽子心想他总有长大的那一天,文昌也总有老朽的那一天。
他期盼那一天早日到来。
崽子活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娘。为了娘也不能不活下去。在他心目中,娘是唯一的亲人和牵挂,他若死了,娘怎么办呢?谁为娘养老送终?文昌是不能指望的,文昌只会惹娘生气,他是不会给娘一个好心情的。娘最疼的人是崽子,崽子是她的儿子,这就是说,无论如何,崽子也要做个孝顺的儿子,实在做不成儿子,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这条命是娘给的,只要他有一口气,就要为娘而活。如果说崽子有什么害怕的事,那就是怕娘流泪,娘的泪水会使他失去主张,也会使他的心碎。他一向对文昌逆来顺受,不抗不争,并非意味着自己多么怕他,而是不忍看到娘的哭泣。文昌的横行跋扈,已经使娘够难过的了,一旦他再与文昌针尖麦芒地顶将起来,想必娘的心里会更加痛苦。何况他再怎么仇恨,也不能把文昌怎么样,现在不能,只怕日后也不能。文昌虽对他过分了些,却毕竟是老陈家的主人,娘似乎也是疼顾他的,他们多么像一家人啊!
对于自己的身世,崽子心中充满了痛苦。当娘断断续续地将甲午年的事情讲给他时,他简直惊呆了,他无法相信、不敢接受这个事实。他居然是强盗的后代!他居然是侵略者的后代!他居然是弑父凶手的后代!十几岁的他还不知道什么叫作痛不欲生,更不懂什么叫作家仇国恨,但是他却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矮了下去,一下子堕入万丈深渊,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是了。
崽子想,文昌那话说得对,我还不如一条狗。
然而更多的则是寄人篱下的苍凉感。文昌的歧视使他生出无心的悲哀,他发觉自己不仅不如一条狗,而且像一匹牲口那样被奴役着,从身体到心灵,都被文昌(甚至还有午生他们)切满了伤口,还要一次次地往伤口上挥洒盐末,这就差不多等于在腌制一条鲅鱼。崽子让泪水流进肚里,默默无语地承受着这一切,直到看懂娘的眼泪。娘的眼泪使他意识到自己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被视为一个孽种,因为他完全可以只是娘的儿子。是的,他根本不是什么日本人的后代,他是娘生下来的亲儿子,他不知道除了娘之外自己还有什么另外的亲人了!他没……有……爹!他只……是……娘……的……儿……子!
崽子泪流满面,兴高采烈地跑到水瓛眼前,激动地喊道,娘,我是你的儿啊!
水瓛说,傻孩子,你当然是我的儿。
崽子又叫,娘!娘!娘!
水瓛说,孩子,今天你这是怎么啦?
崽子说,娘,我是你的儿啊!
水瓛说,孩子……
崽子说,我不是狗杂种呀——娘!
水瓛放声大哭,孩子,我的儿……
崽子明显感到文昌对他容忍了许多。他身上的伤痛在透明的海水中变得分外清凉,文昌映在水面的倒影不仅不让人感到凶恶,而且,被一群白嫩的小梭鱼渲染成一种很亲切、很富人情味儿的形状。这使崽子很意外,他忍不住抬头往船上看去,却见文昌下巴颏上长出了灰不溜秋的胡须。
四
日子到了民国二十七年,也就是崽子长到39岁的时候,成山崖子做梦也想不到又要遭遇凶恶的日本强盗。农历六月十九,一场小雨之后,全村所有的船都在海上围捕一大群漂亮的寨花儿鱼。已经进入第三天了,渔事依然很盛,家家户户喜气洋洋,把那些秤足二斤的批发给鱼贩子,不足二斤的自家穿起来阴干,留待冬用。所有的天井里、屋檐下都挂满了一串串银晃晃的寨花儿鱼,景象如同新版的年画。
迫近黄昏,寨花鱼的香味从油锅里溢出,追着炊烟四处飘散,飘到海上,就引得船头的汉子们心旌摇摇,认真地想起女人烛光灯影下的千般妩媚,万般温柔,船就一条接一条往回返。
文昌和崽子的船走得迟一些。并非由于别的什么,而是由于文昌拿不准自己是否真的嗅到了另一群寨花儿鱼的味道,所以打定主意再等等看。崽子对文昌的感觉深信不疑,多少年的经验使他有理由信任文昌的感觉。文昌说今日要刮风,今日便会刮风,说今日刮大风,今日便会起大风。他甚至用不着抬起头来往天上瞥一眼,就可以准确地讲出天的模样儿。天在他心里盛着。早晨一觉醒来,文昌脸还没有洗完,就会说出今日潮水的涨幅。去看看,果然不错。海也在他心里盛着。崽子不知道父亲——那死去的伯郁,是否也与文昌有着同样的本事,但是他觉得既然文昌那样尊敬他,伯郁又是老大,论本事他就一定不比文昌差,崽子从心底深处希望伯郁强过文昌,因为自己是伯郁的儿子。娘已经说得很清楚,他就是伯郁的儿子。所以如果伯郁比文昌强,那么作为人子,他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一个有本事的人。
文昌站在船上,一边捋着翘起来的胡须,一边定定地瞅着前方,然后眯缝起眼睛点点头,开始自言自语。这时候多半会有一网或者两网鱼正往此处蜂拥而来。现在崽子也有了这种感觉。也许头顶飞翔的海鸥,也许远方一朵激灵的浪花,或者别的什么征兆,给人一种悸动、一种震颤,似乎刹那间降临了,且挥之不去。崽子相信文昌的感觉与他的感觉是一样的,虽然文昌至今仍不肯多搭理他。约莫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它们果然出现了,恣得崽子冲文昌嘿了一声。
崽子一年到头说不了几句话,文昌早把他当成了半个哑巴。这样不错,省得互相烦气。崽子长到文昌原来的年纪,文昌已经很显出老模样了,除了精神不比当年,体力也是江河日下了,稍微动弹得大发了劲,就得坐下抽半天烟,因此凡事大都靠崽子。崽子成了真正的“船老大”。文昌指挥崽子,崽子默默接受,从不争辩。文昌干不了的活儿,只要他在场,都会主动去加把劲,从不偷懒,文昌说不出崽子的不是来。唯独不让文昌对水瓛红脸,那样他会一连几日拒绝上船,那股倔劲,横里横气的赛过一根长梁,扭不过来,文昌也就没了辙。不过要赶上浪大风急,少了崽子是不行的。
再有一桩,就是崽子不愿听文昌当他的面提起女人和孩子,否则他会立刻撂下手中的营生。文昌明白这其中的道道儿,崽子是个废人,看到午生他们都一个紧撵一个地有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他心里能有好滋味儿么?倒是会突然莫名其妙地暴跳如雷,用两只死鱼眼恶毒地盯着文昌,盯上半日,然后悻悻地踅到一角,抓头恸哭。这时候文昌也不去搭理他,坐下掏出荷包点袋烟,慢慢消受。
崽子回头看到文昌的背影,一股无名火在胸中猛烈燃烧,他把自己的手指关节捏得咔吧咔吧乱响,一个想象出来的景观使他周身的血沸腾起来,他看到文昌被他左右开弓打入海中,爬上来后又被踢得遍地翻滚。
崽子被这个想象激动得面红耳赤。
前不久,成山崖子发生了一件极为蹊跷的事,而且,与午生的媳妇儿有关。
午生的媳妇是个极水灵极标致的女人,与午生结婚不到仨月,便生下一个七八斤重的小午生,而且当着福祺的面就敢敞怀给小午生喂奶吃。白花花儿的两朵大奶子,轮流照在白花花儿的胡子上,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当年,午生的媳妇儿是要饭要到福祺家的,福祺和香菊一合计,就把她留下了。
过了大约有半年的样子,人已经变了几变,从一个面黄肌瘦的黑丫头变成了一个俊俏丰润的好姑娘,直惹得村里的后生们抓耳挠腮、浑身躁热,有事没事就过来串串门。趁人不注意就朝姑娘鼓囊囊的胸部摸上一把,姑娘也不恼,扭身躲开而已。午生倒是觉得没什么,香菊却沉不住气了,张罗着给午生办喜事,省得让别人沾了好处。
午生说,哪能呵。
说完了就古怪地笑笑,忙自己的事去了。
直到姑娘做了午生的媳妇,并且肚子像气球一样急速地凸起来的时候,香菊才突然恍然大悟。心想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呵,为娘的还在这边瞎担心,那边儿子就已经把种子下好了,真是好把式。
每天晚饭后,成山崖子的男人和女人们就会不约而同地谈起午生的媳妇儿,兴之所至,谈罢午生的媳妇,也常常扯进福祺和香菊来,少不了铺陈些上梁不正下梁歪之类的议论。不过议论归议论,人们还是能看到午生的女人当着公爹的面给孩子喂奶,所以人们就有些灰心丧气,觉得如此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很是无聊。后来午生不满周岁的儿子患破伤风一朝死去,人们才重新提起对午生的女人的兴趣,都想看看她的情绪如何,她是不是很悲伤很凄惋,甚至是不是要寻死觅活什么的。结果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虽然她几乎天天都要到榆林坡去看儿子的小坟包,但她并没有像人们所预期的那样涕泗横流,衣衫凌乱,却是梳妆齐整,体态安然,没有表现出作为一个母亲所应有的悲伤。走路的脚步当然也轻盈了一些。有消息说,她和午生准备年内再养一个孩子。
嘁,天底下竟有如此女人!
蹊跷的事情发生在午后。午生的女人披头散发地从榆林坡上跑下来。奔跑的姿势是丧魂落魄的、疯也似的,身上紧要之处大部分赤裸着,仅存的几缕破布片儿象征性地遮在羞处,光着脚,前胸后背的清晰地听到了那尖厉的喊叫:鬼!鬼!鬼!
人们很快便得知,这个可怜的女人在榆林坡遭到一个身强力壮、脸上涂满了泥巴的莽汉的袭击,那莽汉像摆弄一只兔子一样摆弄她的身体,用牙齿啃痛她的乳头,用手指抚摸她的大腿,然后举荆条往她身上乱抽一气……
真是不可思议!全成山崖子议论纷纷,揣测山上来了什么野土匪。午生招呼上几十号人把榆林坡内外搜索三遍,打死五匹狼,吓跑了一只铁狸子。
此时,老陈家,崽子拎一桶冷水,把自己关在厢屋里,头齐进水里浸了多半天,浑身都凉透了。他湿漉漉地靠在炕上,喘着粗气,感到四肢乏力。晚上有梦,梦见自己身着红袍,娶媳妇,入洞房,几多桌好菜,几多壶好酒,鞭炮也燃起几多,漂漂亮亮,热热闹闹。
海上的船影渐渐稀少,夕阳滑落在成山崖子上面一尺多高的地方。再有个把钟头,这一天就算过去了。
崽子和文昌是在捕到三四百斤寨花儿鱼之后才开始往回返的,他们一路上期待着这批鱼能卖出个好价钱,船已破旧不堪,他们需要另做一条新船了。但他们的船靠岸时,却不见一个鱼贩子。照理说,那些鱼贩子,不等到成山崖子的最后一条船上来是不会离开的,他们得仰仗这些船来生金生银、养家糊口呢。更为奇怪的是,那周围的空气,除了鱼腥之外,似乎弥漫开另一种令人不安的腥气,这腥气不论是崽子还是文昌都感觉到了。他们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分别从对方脸上读出了惶恐和震惊。毫无疑问,成山崖子又有非常之事发生啦。
文昌将缆绳随便朝崽子怀里一塞,一个人抢先奔上岸来,尚未站稳,就远远看见从崖上跌跌撞撞地跑来了水瓛,水瓛一边跑一边叫着文昌和崽子的名字。
五
日本人占了天尽头,洗劫了成山崖子。上百个鬼子兵用枪刺把全村老幼一个不落地赶到榆林坡,硬说有人参加过理琪的抗日军,因此需要把人集中起来验证一下,看看谁是打过仗的。福祺以为自己会被验出,心里作着必死的准备,神色很是悲壮。几十年过去,终究还是没有摆脱掉这些魔鬼。他们端着杀人害命的武器,站在榆林坡上,俨然是这里的君王。福祺心想,我死之前,但愿能亲手掐死他们一个来垫背才好。
鬼子却不注意他,只将身强力壮的男人一个个拉出去。午生是第一个被拉出去的,鬼子试图反绑他的双手,他飞起一脚将鬼子踢翻,拔腿就往林中跑,鬼子从后面一枪把他击倒,放了狼狗拖回。他被反剪了双手捆到一株大树上,鬼子嗷嗷叫了一阵,唤来一条狼狗,那狼狗摇头摆尾地打量了午生一番,然后忽地冲上来猛地撕开他的肚皮,花花绿绿的肠子一下子流出来,冒着热气。狼狗跳起,扒出他的肝脏,呼呼吞吃下去。午生不成腔调地哭喊了几声,但很快安静了,脑袋无力地垂下来,鲜血从肚腔腔里成块地涌出,顺着裤裆向下汪了一大滩。鬼子升起篝火,从午生胸部切下一块肉,从刺刀挑着烤起来。
有个女人尖叫着冲出人群,朝牵狼狗的鬼子扑去,结果立即被打断腿,软绵无力地趴在地上。
鬼子拽住她的头发,像拖一截木头那样拖到一边,人们才看清那是午生媳妇,她的肚皮微微的有些凸,想必是又怀上了孩子。
他们把她的两只脚拴住,叉开倒悬在树枝上,从肚脐眼的地方一刀下来,内脏顿时流了出来,最后从两腿之间劈开,一个人顿时变成了两半。
福祺痛苦地闭上眼睛,突然感到不对劲,一睁眼,香菊口吐白沫,一只手按住胸口,一只手无端地舞动了几下,软绵绵地跌倒在地,气绝身亡。
这当儿,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妈的,跟他们拼了算啦!
人群立刻像地震一样抖动起来。
鬼子的机枪恐怖地冒出火苗儿,成山崖子的男儿一排排倒下了。
一下子死了69口人。鲜血染红了山坡。午生的脑袋被鬼子割下,装进一只网兜。后来有人在县城城门外边的一根电线杆上见到了它,鬼子贴告示说,那是抗日军的头颅。
凄厉的山坡上哭声四起,混杂了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的哀号,汇成山下多灾多难的海涛,拍打血色的黄昏。
这天夜里,一个同时失去两个儿子的白发母亲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打击,跑到村东头的老龙王庙前,一头扎进井里。第二天被捞上来的时候,鼻子里冒出两股污血,双目圆睁。
崽子站在天井中央。站在天井中央的崽子自言自语地说,这样也罢,一死百了,活着,罪是遭不完的。
一听这话,文昌像给蝎子蜇了屁眼儿一样蹦起来,指着崽子的鼻子,你再说一遍。
崽子说,这年头,活着没劲儿。
文昌一把拿住崽子的袄领,下巴颏上的胡子呼呼颤悠起来,骂道,该死的!野杂种!你还挺会说风凉话呐!你怎不死给爷爷我瞧瞧!一松手,捏成拳,劈头盖脸朝崽子打来,预备打过去叫他永远变成哑巴,却破天荒遇到了来自崽子强有力的反抗。事实上崽子没怎么使劲就把挥拳者摔了个猪拱地。文昌觉得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热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自己半生惨淡经营的威严像脸上的血滴一样,洒落在地。
你听明白,崽子第一次对文昌扯开那尖嗓门儿,我才不是什么野杂种儿哩!野杂种埋进樗树底下了!我也不欠你一文钱的账,少冲我耍威风,早够够的啦!
文昌从地上爬起,弹弹身上的尘土,进了屋,瞥见水瓛在炕角大声咳着,暗自垂泪。他哆哆嗦嗦地摸出烟锅子想闷一口,那荷包却不知去向,又感觉两只眼睛沙碜得慌,是刚才迷了眼。狗崽子。
水瓛还在咳着。水瓛见老了。水瓛的身子大不如前了。水瓛的头发差不多白了半边,酷似冬日山坡上的雾凇。
文昌心想狗日的崽子到底把他们都撵老了。
硬汉子福祺夜里一把火毁了自己的家园,拖一条老瘸腿,领上一帮人成立了“天尽头敢死队”。据说他发了毒誓:要是哪天没杀一个日本鬼子,别人就可以砍掉他的脑袋来当杌子坐。敢死队开始总共不过二十几号人,大都是崖子里外、十疃八庄跟鬼子结了血仇的打渔人和庄稼汉。家什不外乎渔叉、剔骨刀与三节鞭之类。许多人都以为这下老福祺可完了,他和他的敢死队坚持不了几日,鬼子会用东洋刀把他们的脑袋全都割下,高高挂到城墙上去示众。但是福祺自有办法。福祺不愧是当过兵的人,他的敢死队专门对付零零散散的鬼子兵,四五个忙乎他一个,没有不得手的。有一回还在山那边南沙埠的螃蟹酒馆里干掉他一个小队长。
那猪猡喝得兴起,正哼哼着什么“飒库拉”抱住老板的女人尽欢,福祺他们就进来了。一条女人的红布腰带便打发他去了王道乐土。
第二天这个小队长的脑袋十分抢眼地出现在城门外那根电线杆上。
不出仨月,敢死队已扩大到五十几号人、二十几条枪,还有不少好船。从成山崖子到荣城县城,来去两无踪,晓行夜袭,威镇四方。小鬼子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神出鬼没,此一刀彼一枪,弄得日本人成了缩头乌龟,再不敢贸然出城,贸然进村。百姓的日子从此安稳多了。
在文登和威海之间的昆嵛山区,活跃着理琪领导的胶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三军,最近秘密炸毁了日军泊在荣城湾的12艘汽艇。理琪是个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大共产党,大名鼎鼎,传说福祺也上过昆嵛山,并从理琪的队伍里接受过枪械,这使福祺身份倍增。后来福祺是不是也加入了理琪的队伍,人们不清楚,但是福祺的队伍越拉越大,真枪实弹的硬家伙也越来越多,却是事实。不过福祺的敢死队还是叫天尽头敢死队,还是归福祺一个人指挥。福祺并不强行拉人入伙,愿意追随他干的,他会好酒好肉地欢迎,认作兄弟;不愿意入伙的,他也会客客气气地对待,传命手下教他们如何使唤枪械的招式。
福祺甚至已经被沿海的村庄当作神供奉和敬仰着,无论他在何时何地出现,都会受到人们的欢迎和掩护,从此他的敢死队真正如鱼得水,进退无虞。
六
世道不好,海上难得看到几条船。鱼也少多了,在海上漂荡一天,空手而归是常事,又不能不出来,出来了两个人又都不吱声,这给了文昌大量的时间思考。他觉得人活着其实就像一条打渔船,赶着潮水出发,漂到茫茫无边时,剩下来就要找鱼、使网和往回返了。这是一个生死相依的过程,人人都无法逃避。只不过有的人船跑得可能快一些,捕到的鱼可能多一些,而有的人却可能没有如此好的运气,这就是所谓的背时鬼了。可有一点是不会错的,那就是人人都喜欢平平安安,福全寿齐。日要落山,船要靠岸,人要有个好去处,来世上活一遭,想来想去,图的就是这一点啊。
文昌颇有些悲哀。往事如潮,历历在目。陈老太算是有善终的了,可是伯郁就不行,伯郁的船是强盗给打翻的,那是横死。还有福祺的儿子午生,还有成山崖子那么多好汉子,日本人一到,都横死了。活着的人就好了么?水瓛好么?从伯郁横死的那一天起,她的脸上就从来没有过笑的模样,一个端庄温柔的黄花儿好姑娘,稀里糊涂地老了,而且恐怕到死也不会享一天的福。崽子呢?他一个废人,心里没有不明白的,他说自己不是野杂种儿,难道还是伯郁的种儿不成?伯郁怎么会答应!崽子就是野种儿,这样的人也一定要不得好死的,所以他应该受苦受难。他明白的事情越多,受的折磨也就越多。谁也没法儿治。
想到自己的时候,文昌忍不住长叹一声,一种生不如死的滋味涌上心头。他和水瓛的苦,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们紧紧罩住了。恍惚间觉得什么人在使网越罩越牢靠,已经无法走脱了。
定睛看时,竟是崽子。
文昌很少正眼看过崽子,因为他早已感到崽子的眼睛是充满警觉和敌意的,他担心崽子会想到别的。崽子是一匹出色的骡子,浑身上下生长着结实的皮肉,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黑油油的光芒,那都是消化了数不清的鲜鱼和米谷之后的结果。那些鲜鱼和米谷使他产生了把文昌打倒在地的力量,那些鲜鱼和米谷照样还会使他产生更为巨大的力量,文昌现在无比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他用一垂目即可看到自己的花白胡须的时间作出了一个令他亢奋不已的决定,好像他的生命之船行将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而他及时找到了风平浪静的妙计。
崽子穿着没有扣子的褂子,无限落寞地凝望平静的水面。下到水里的网随海水轻轻浮动。海水清澈,碧中带绿,可以看到水下的一大截网,偶而有成群的钱嘴鱼、小梭鱼穿网而过,上面的网纲却毫无动静,那些鱼都太小了。崽子还看见一片海草丛中,一条硕大的偏口儿正在追逐一只小海马,那小海马身体猛一躬,将自己弹得无影无踪,偏口儿愣了一下,钻入海草根部了,它游动的时候腹部会翻转过来,白光光的像一柄快刀杀向海草。然而,网上依然不见鱼来。崽子提起网纲抖了几下,又放入水中了。他抬头仰望天空,不见飞翔的海鸥,远方更不见任何有鱼要来的征兆。
文昌似乎要睡着了,歪在舱口有心无意地摆弄他的旋网。
崽子想,看来又要白耗一天啦。
这时候他有了一股尿意。
崽子很迷恋这种似胀非痛的感觉,这种感觉像梦一样袭来,使他生出莫名的渴望来。他觉得自己一生很不真实,如梦似幻,包括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身体,一切与自己有关的事体都像一个十分遥远的记忆。女人的身体对他是一个谜,他知道每一个男人终归都要有一个女人的,但是因为文昌,他成了另一种男人,成了一株孤苦伶仃的树。而对于女人的身体的渴望,常常使得他的痛苦真实起来,所以当他注意到午生媳妇的身影时,他立刻尾随着上了山。午生的媳妇却像一条蛇一样咬碎了他蠢蠢欲动的渴望,从此使他觉得自己一钱不值。只是当伴着尿意的似胀非痛的感觉再次袭来,他就会身不由己地产生某种无奈之余的满足感,因此他决定把这泡尿跳到水中去撒。
崽子最后提起网兜看了看,确认网上没有鱼,一纵身跳入海中。也不必脱衣裳,也不必顾忌什么,随心所欲,懒洋洋地游一会儿,然后仰面枕在水上,舒舒服服地撒尿。
文昌站起来,他看到崽子闭上了眼睛。睡吧,就该这样,他想。他以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抄起脚下的旋网,又稳又准地朝崽子扣过去,只听呼啦一声,崽子被网牢牢扣住了。崽子显然清楚文昌的用意,所以立刻拼命挣扎,试图冲出网去,水面上溅起一人多高的浪花,崽子惊恐、激愤的脸被网眼切割成浪花的形状,两只挥舞的手横冲直撞,反而被网缠得更紧,也许他终久会撕破旋网,但是文昌没有给他时间就把手一松,迅速摇船而去。大海茫茫,崽子不久将消失得无影无踪,被海底的鲨鱼带走。
文昌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他想他终于可以对伯郁有个交待了,他多年来的一块心病今日终于去了根。
他是在望见成山崖子的时候突然犹豫起来的。他似乎又听到了水瓛悲泣的声音,崽子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眼中的崽子只是她的孩子,她甚至可以为了崽子而舍弃掉自己的生命。那么,回去该怎样对她讲呢?
而且似乎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喊。好像是水瓛的呼喊,老二,老二!不管怎么说,崽子是在老陈家长大的,因此就应该被看作是老陈家的人!你这样对待过他一天么?文昌无言以对。文昌想起自己对崽子的所为,实在是过于苛刻了一些,崽子从小到大,他实在不曾善待过他一回,而崽子实在为老陈家出尽了力。崽子有什么不好的呢?凭什么这样对待他?难道他遭的罪还不够多么?
这样,文昌心里咯噔了一下。回头望去,海天染成同一种颜色,水面很高而天空很低,一大片像炊烟一样的空气四处弥漫,使前方灰暗下来。零零散散的渔船从灰暗中驶出,缓缓靠岸了。
文昌预感到崽子还活着,还在等他回去救。他非去不可。
文昌未能找到崽子。疲惫不堪的文昌迈进家门口的时候,夜已经是深了。屋里依然燃着洋油灯,地上铺一领苇子席,上面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文昌仔细一看竟是崽子。旁边的蒲团上,坐着水瓛,正哀哀地看着崽子。
崽子,崽子还活着!文昌说。
水瓛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跟前,老二,你就放过我们娘俩吧,看在我为你们老陈家苦了一辈子的分上,别再跟崽子过不去了!
文昌哽咽道,水瓛啊,都是我该死,我一颗心里也不好受啊!我在海上寻了他大半宿,号哑了嗓子,不停地喊,崽子,只要你活着,便是我文昌的好侄儿,二叔千不对、万不对,你也不能往心里头去,快回来吧,你是老陈家的人啊!
水瓛说,老二哪,有你这句话,我死也能把眼闭上了!我死了,就让崽子来伺候你!
文昌攥住水瓛的手,老泪纵横地说,水瓛,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老陈家就我们三个人了,谁也不能死,要好生活下去,活下去呀!
两行热泪从崽子脸上滚滚而下。
水瓛说,孩子,二叔的话你可听见了?
崽子睁开眼睛,细声叫道,二叔!
文昌应道,哎!好孩子!
崽子说,我看见你回去找我了,可我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我就沉下去了,我不想沉下去,我要回来,我要回家,就是死也得死在家里,杀了樗树当棺材。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害死我……让我在家躺几天,等我能爬起来了,日后我来替二叔打渔去,二叔年纪大了,不方便出海了。
文昌说,我的崽子啊!
崽子说,二叔。
文昌说,哎。
崽子说,我看见福祺了。
文昌说,在哪儿?
崽子说,船上。
文昌说,他一个人?
崽子说,不,一大群。
这天,福祺和他的敢死队乔装进了县城,一口气击毙了9个鬼子兵,然后迅速向海上撤退,等后面大队的日军赶到,他们早已从海上消失了。
日暮时分,溜满的四卡车荷枪实弹的鬼子兵杀气腾腾地开进了成山崖子。
文昌一个人出了海,崽子和水瓛被堵在了家里。
这时候福祺的敢死队正和成山崖子的打渔人在一起,为了庆贺今天的胜利,他们晚上要返回成山崖子美美地喝一顿。舱里已经备好新鲜的猪头肉和大缸大缸的即墨老黄酒。福祺说,这是从日本人手里夺来的,今晚不醉不罢休。
鬼子破门而入,把人们统统赶进屋,并且强迫女人们坐到灶台前升起火来,还威胁说没有命令不准熄火,否则格杀勿论。然后咣地一声从外面把门闩死,谁也不许出。
他们的顺着院墙爬上屋顶,支好黑乎乎的铁家伙,对准崖下那片海。
出海的人,很快就要回来了。
水瓛看出了鬼子的意图。明摆着,他们得到了福祺的人今天要回成山崖子的情报,故意布置假象,好趁敢死队不备一网打尽,他们连做梦都想要根除敢死队。现在这群全副武装的野兽把弹药整箱整箱地码在屋檐下,准备再度屠杀中国人。他们的刺刀在夕阳中晃出蓝幽幽、阴森森的光芒,他们的笑声就像地狱里的鬼火一样跳跃不止。天哪。水瓛的手微微地颤抖了,嘴角也抽搐起来。灶膛里的紫红色火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心底汩汩涌出的苦难,而她的额头已经像远去的陈老太那样皱纹密布了,心头不能愈合的伤口在这一刻訇然苏醒,开始痛苦地流血。火焰中还无比真切地映出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影子。
水瓛眼睛一亮,失声叫道,伯——郁!
那影子旋即不见了,化作一团噼噼啪啪的烟雾了。水瓛吃了一惊。她想那烟囱冒出的炊烟必定是祥和而亲切的。但现在它却成了一个陷阱,等待着归途中的福祺他们,还有文昌。成山崖子的炊烟将很好地解除敢死队的戒备,然后,是疯狂射向他们的罪恶枪弹,是鲜血,是死亡,尸体漂满了海呀……
娘,你受惊了,崽子走到水瓛身边说。
水瓛说,你知道么孩子,鬼子又要杀人了。
崽子说,我得干点什么,娘。
水瓛说,他们会杀死你的,他们还会杀死福祺、杀死文昌,他们有枪。
崽子说,我得替你报仇,娘。
水瓛说,孩子……
天井里咕咚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从屋顶滚下,接着传来鬼子压抑不住的呻吟和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一个鬼子不小心从屋顶摔下来。
门被打开,抬进一个龇牙咧嘴的鬼子来,裤子从膝盖以下划了一道口子,腿上往外流血。水瓛看了,心想怎么没把他摔死呢?崽子看了,心想怎么没把他狗日的摔死呢。受伤的鬼子叽里咕噜地讲了一通什么,抬他进来的两个鬼子往他的伤腿上缠了一条绷带,递给他一支枪,然后恶狠狠地瞪了崽子和水瓛一眼,迅速走出屋去。
鬼子枕着水瓛的被褥斜躺在炕上,一会儿冲崽子、一会儿冲水瓛摆弄枪栓,同时虚张声势地大声呻吟。崽子拿眼睛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水瓛胡乱地往灶膛里填了把柴火,起身去搬炕上的被褥,鬼子的血令她恶心,她不愿意看到鬼子枕在她的被褥上,但鬼子用刺刀拦住了她。这时候崽子站了起来,从鬼子进屋的那一刻起,崽子一直纹丝不动地坐在灶台边的一个马扎上,现在他推翻马扎站了起来,实际上他朝炕头迈出了一步。鬼子及时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神色顿时紧张起来。鬼子迅速用枪刺拨开了挡在面前的水瓛,继而枪口对准崽子,如临大敌。
崽子毫不在意地又朝前迈出一步,这使他能够扶住水瓛。他把水瓛扶回灶台前,回过头冲炕上的鬼子笑了笑,鬼子也笑了笑。鬼子笑完之后作手势让崽子过来,等崽子走近时,鬼子突然不再理会崽子的表情,而是用枪逼崽子去舔他腿上浸出的血。
崽子显然始料未及,因为他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不过崽子还是点了点头,认真地俯着吮起鬼子腿上的血来,吮得鬼子满足地笑起来,越来越喜欢,以至于仰面大笑起来。
崽子这回没笑,水瓛看见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跳到鬼子身上,两只手刷地向下一劈,就抓出鬼子一双带血的眼珠子。鬼子惊恐地哀号了一声,脑袋就像熟透的葫芦一样歪到一边去了。
崽子捡起鬼子掉到炕角的枪。
外面的鬼子听到了动静,马上喊了一声,接着一前一后拥进两个鬼子来,见状大惊,呀呀叫着扑向崽子。崽子一拉枪栓,走在前面的鬼子中弹倒地,后面的鬼子跟着扑上来,崽子躲避不及被刺中了肚子,他扔下枪,捂着伤口倚在墙上,血从他的指缝中间喷涌而出。鬼子端枪穷凶极恶地再次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水瓛挥起手中的红炉钩向鬼子脸上打去,鬼子惨叫了一声,双手捂住脸,趴到地上打起滚来。
崽子忍住剧痛,上来一刀结果了他。
水瓛笑道,干得好,孩子,你比伯郁强,伯郁才杀了他们一个。
崽子说,娘,到我身后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崽子话音未落,鬼子的枪就响了,水瓛伸手在空中抓了几下,带着微笑倒下了。崽子觉得这是娘一生中笑得最开心的一次,微笑使娘变得很年轻,很美丽。崽子被击中右臂,这使他对腹部的痛感稍稍迟钝了几分。他弯腰给娘合上眼皮,然后从脚底拾起枪,枪的沉重一如巨大的伤痛,端平它颇需费一番气力,崽子到底稳稳地端平了。也就是说,崽子作出了这样一种姿势:静可以向敌人射击,动可以向敌人刺杀。
于是崽子威严无比地吼了一声,王八羔子们,杀啊……
(责任编辑 王曦)
任重,男,山东省莱州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浙江农林大学文化学院常务副院长、教授。著有长篇小说《绳仁的荒野》,中篇小说《大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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