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一桨寒潮,寻你,到天荒地老
你在缥缈的远处,守望着一个无人的渡口。我在一树寒梅的南国,握着一袭幽幽的冷香,正不知随风何处。
那一次没有挥手的告别,将一切往事深深浅浅地埋进了记忆的土壤。
那是一个春意阑珊的季节。漫天的飞花凋谢了刚刚婆娑的暖梦,无边的丝雨迷蒙着淡淡的哀愁。你黯然远去,留下昨日的温情在我的心底氤氲成不散的层云。
为了寻找一种生命的感觉,你说,你要告别过去的自我,但你的脚步却很迷茫,甚至有些徘徊和惆怅。可是,你终究走了,去了遥远的地方。如今,不知你身在何处,我只能遥遥而又茫然地祝福着你。
一颗心,日夜为你凋零。
在凄凉的夜里,在茫然无措的思绪里,总是渴望梦里相见,然而,好梦难成。
眼帘里只有一盏无焰的灯。
为了离开你不在的地方,我开始了茫然地行走,几度花开,春去了又来。东,你不在;西,你不在;南,你不在;北,你不在。是小草的枯荣掩去了你的行踪,还是尘沙的遮蔽隐匿了你的音容?我问过朝来的燕子,也问过林梢的夕阳,四野茫茫,只听得鹧鸪声声低唱。
每一个春天的来临,都会使我想起那个溪水桥畔,那一片蓊郁的小树林。我凝望的眼睛里,你姗姗而来的身影,像轻烟淡笼的一朵睡莲,你绰约的身姿,永恒地構成了我心灵依偎的背景,灵魂栖息的圣地。那时候,我像三月的风筝,幸福地飞翔在你温柔的掌心。
是帘栊之上的明月不够圆么?是千尺之深的潭水不够深么?是坚不可摧的磐石不够坚么?是九华七彩的芙蓉不够美么?是繁弦妙啭的琴音不够动听么?
我的心在已逝的涟漪里垂钓一个个过往的情景,审问着我的良知。
月榭携手处,露桥闻笛之际,我们一同遥指长天里接翅双飞的旅雁,在悠扬的笛声里描绘我们未来的岁月。那时,你将甜甜的笑容洒向馨香馥郁的花草、悠悠凝翠的远山、喧喧如歌的流水。
你倏然转身,心与杨花共远;而我,好梦惊回,一切都变成虚无。
你知道吗?你留给我的只是苦苦的思念与无休无止的等待,梦里梦外,只有枕边的泪水是真实的存在。望眼中,几度东风雁过,花疏柳瘦,只有云来云去。
你在何处?是否看见我沉入海底的心,在挣扎?
我知道,我是一只仆身蹴火的飞蛾,然而,我情愿,在你一瞬的温柔中飞舞成尘。
哦,我想起了穆旦的劝告: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唉,那燃烧着底不过是成熟底年代/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我却爱了一个暂时底你/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相识于雪夜的灯下,你用你灼热的情怀点燃了心如死灰的我。然而,是什么,注定了我们的一生只为相思而流泪?上帝创造了人,又不能让其为所欲为,这是怎样的一种玩弄!
我深知你不得已的苦衷,我深知你的心依然是我生命飞翔的领地。想象中,你亦为相思而憔悴了镜中玉颜,不忍丢弃的那一把断弦之琴。
郁郁地在空空的墙壁上无韵地回响。
无人问,夜夜一枕离恨。
你清宵独立,是否在伫望我马嘶南陌的风尘?
窗外,几点疏星在风中摇荡。第四桥边,曾经携手处,径花已成土。
日日夜夜,我在为你写诗,披着残月的寒光,把盏于万斛离愁。
无语问西风,雁字可待?轻轻地,从缥缈的远处传来,你断续的吟唱。
山川缅邈,一水逶迤。多少痴情苦意、万种柔怀,尽在遥遥的相望中。那一只云霄的青鸟啊,请你带去我的问候和渴念,告诉她,沧桑历尽,我依然会等她,在梦的河流。
我的心已经无药可救。
溺于渊,犹可援也;溺于人,不可救也。
江枫渔火,点燃了潮起潮落的忧伤
读罢张继的《枫桥夜泊》,一个“愁”字缭乱了心怀,不禁想到,人生就是一次行走,而其行走的距离不过是时间之河中一颗流星投荒的里程。每一段回首,路过的时光里,无论是春花秋月的浮华,抑或是一篱残照的萧瑟,点点滴滴的足痕,如絮影、如落叶,随生命之季的递嬗而沉淀为记忆之中的一种回味,一种自我捐弃的否定或者思之念之的守望。“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多少沧桑的过往、人事的代谢以及碌碌之所为,最终只能拥挤成“愁苦”二字。水声山色,本来不关人事,可是,怀揣着这样的愁绪去碰撞落月、乌啼与满天的繁霜,惹得胸襟凹凸而动,何以堪?何以堪?又怎是一个“愁”字了得呢!
我忽然想起庾信的《愁赋》:攻许愁城终不破,荡许愁城终不开。闭户欲推愁,愁终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处。
真是摆脱不了的纠缠!
我不止一次地想,那一阵阵钟声仅仅是时间符号吗?是不是一种警醒俗念破茧化蝶的召唤呢?我很不情愿把“江枫渔火”想象成那个独卧孤舟之人所见的眼前之景。那是一个多么热烈而又富有诗意的往事啊!即使那是一个弃我去者馈赠的烦忧,即使努力地去沉淀它、淡忘它于平静的河底,可是,那阵阵的乌啼,任谁也难以抵抗,又怎能不唤起睡眠的记忆,拾起曾经的美丽,来安慰一切云散云聚、潮起潮落的忧伤!哦,忧伤的时候,我只能,只能用你的名字取暖。多少曾经的风景,总是在眼前,在眼前如潮水般弥漫。
我情愿把它想象成一处人间的而不是自然的风景,简单而又温馨。然而,对于一个赶路的人而言,它遥遥地嵯峨在可望难即的客路之侧,那一颗奔赴的心也难以停留下来,一亲人间的烟火。纷红骇绿中,身受心役,如何能停下来!
虽然,那来自寄存苦难的佛界钟声曾引起片刻的犹豫。
“买梦”,曾经是多少伤心人以为救命的词汇,然而“梦又不成灯又尽”,苦煞的只能是那个一眼茫然的不眠人。借之于酒呢?酒能沦形,却难以改动那颗为愁所困的心去深入奢求的梦里享受坐看云起的逍遥。
将忧愁深藏在往事的创痕中吧,无论怎样,人总是应该生活在希望中,而不应该一味地咀嚼停辛伫苦的冷。
至此,我一直都在猜测那愁之缘起。
是因落第的尴尬而羞回故里浪迹他乡烟波去去的无奈吗?是听雨歌楼罗帐烛昏年光轻掷的悔恨吗?是一襟征尘壮志未酬而此生不再江东的失败之痛吗?是在曾经的送香弄影的花下拒绝了她临去秋波那一转的一段失误吗?
不得而知。
在这一片如水的夜色里,只有钟声如缕如痴地弥漫着我的想象。
怅惘中,一次次精神的返乡
在秋烛冷焰的灯下,又读罗邺的《雁》,重现的意象淋淋漓漓。
当出行的脚步在频频的回望中只身赴他乡,当他乡的草色遍染萧瑟的清秋,或者夕阳亭畔,一声旅雁的啼唤,曲栏愁绝处,易感的心灵该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诗的序幕,是暮色里悲凉的秋天。其情节的展开,是乡愁这一根源意识的纠结。而落幕则是眼帘里真真切切的故园江楼上一声催人泪落的遥遥的思念。
罗邺,在萧萧暮色里,你独立苍茫。
一泓秋水缠绕着望眼,一抹沙渚在广漠的清寒中幽幽地寂历。而眼前,正岸落残红。面对一派气寒意凉的景象,你悄悄地抖落着心底隐隐的痛。蓦地,一声雁唳,揉碎了无限的乡愁,心游目送随之而去是关山重重、天高地迥的迷离与怅惘。
这个被流浪与无助撞成严重内伤的人,一生背负着绝望的行囊,敲倚着痛苦,最终将生命仅有的活力定格在家园这个唯一的精神意向里,在“碛冷难逢雁,天春不见花”的异乡深深地品味着举目茫然的悲苦滋味。
在人類的生命史中,流浪既是一痕永恒的伤疤,啃啮着心灵,在依依中忍受着无奈的痛,又是一簇蓝色的火焰,烤制生命坚忍的底色,在匆匆的行走中成为友侣孤独的行囊。
雁,是一个寓情的意象。古往今来,它始终在离乡人与楼头闺中的望眼里成为心理时空时时翔集的梦,多少相思与渴盼通过这一意象的传导而淋漓着苦涩的灵魂。
一绳掠过的雁影,归向衡阳的温暖,烧伤了多少凝伫的目光。
乡愁不是因为“雁起”的唤醒,“雁起”只是在欲望的烈火中又填掷的一把干柴。因为,在第一步迈出家门的时候,乡愁就已经融化在游子的血液里了,就已经成为肉体与精神的呼吸了。因而,“雁起”与这个异乡人自身的淹滞在反差中形成强烈的视觉撞痛与无法言说的酸楚。
其实,乡愁不仅仅是某个个体生命独自承载的忧伤,它是一种普遍的人生气候,也是一种特有的社会情感与民族心理之于生命独有的感受。流浪的意向不只是肉身的安顿,更主要的是对精神栖息地的寻求。可是,又有多少人抵达了呢?行行重行行,疲惫的脚步从远古走到今天,而“伊人”依然在水一方。
刘皂《旅次朔方》写道:“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客居并州十载,有限的韶华消耗殆尽,念念不忘的是故园咸阳,可是这一颗日夜殷殷的归心在随着茫然的脚步渐行渐远的时候,却又把并州这个第二故乡当做了心之锚地。人就是这样在不停地行走中颠沛着一颗无奈的归心。到哪里去?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山长水阔,伸眉无路。
为什么去?赴利,赴名?“无端”!
身随敝履,望断前程,即使遐方绝域也只能茫然而去了。
因而,罗邺又写道:“岸落残红锦雉飞,渡江船上夕阳微。一枝犹负平生意,归去何曾胜不归。”
日思夜梦的故乡遥遥地历历在精神的眺望里,而每一次思归的心动都会遭遇理性的拒斥,真真的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这是怎样的人生尴尬!“归去何曾胜不归?”奔波红尘的困倦难扬生命的清芬,虽然回归故里只是一段物理的距离,不需怎样的车马劳顿。然而,视之虽近,身却难即,况双肩未披霞裳,周身未裹月黻,无奈中,也只能做一缕天涯飘絮,在黯然中一次次痛苦地实施着精神的返乡。
草色青黄勾起游子一次次难禁的归思,于是,以梦为马。然而归路迢迢,天光又晓,梦断之时,身仍在客路,真乃凄凄惨惨戚戚!
其实,奔走的生命已不是一种物理性的存在了,它是一种精神的出走。因为,生存意义上的流浪缘于精神的饥渴或精神的悬浮感,这种有人类以来的不安定态,谁又能一笔勾销呢?
只身荒域,临流眺远,雁起云间,红蓼花疏,眼前之景怎能不叫人触目情伤、眷眷而怀归呢!于是,心念翔起,一切的感念都囤积在想象的世界里。今夜,在那个世界里,有故乡的月光。故乡的月光啊,你是否依然静静地泻在那个熟悉的江岸的楼头?在那里,还有谁在那里,传杯换盏浅吟低唱之际,是否想起了我?
这种“他者”的呈现意味着自我的剥离,牵挂着别人的牵挂。让精神之翼栖落在念兹在兹的远方,谛听着家人与旧游声声泪落的叨念。一样心肠的“旁衬之笔”,勾摄两地灵犀相照的苦涩与悲酸。
孤馆寒窗,灯前生影,摇曳着凄惶的心。胸襟不开,戚戚谁解平生意?坎坷异乡的脚步仿佛一条纤绳,牵扯着一颗颗念远的心。即使天风浪浪,前途迢迢,这一幕幕的情景,也是游子心头唯一的温暖。《清稗类钞》载:姜宸英“尝客中州,梦食大梨而甘之,欲遗母不果,怅然而醒,因作《梦梨》诗寄两弟。追溯日月,正其母病,遍觅不得食也。”这种以心印心的牵挂是何等眷恋的情怀!
在杜甫的《月夜》里,依然是想象中那个精神的坐标上一幅催人泪下的图景。
那一轮曾经共望的鄜州月,在今天夜里,摇心泫目,只有你独自地凝望了,绕身嬉戏的儿女怎能知道你目光的缆绳所系念的是遥遥的远方那一串孤独的脚步!霜宵独立,雾鬓风鬟,久久地倚寒望月,菊老荷枯的等待都是为了那个未归人。
你在鄜州,蹙损千行长安泪。
我在长安,望穿一片鄜州月。
望断苍茫,干戈未静,天人路隔。什么时候一息我流浪的脚步,抚慰你忧伤的心?
“笔下丝丝,皆清泪也。”
(责任编辑 宋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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