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说书情缘

时间:2023/11/9 作者: 参花(上) 热度: 12058


  早上,小队长荷锄在肩,站在周源的家门口,对周妈说队里要说书的事情。早饭后,周妈急忙去了二十多公里远的娘家。

  三天后,周源蹲在椅子上,勾着头,趴在客堂桌上写作业,“源,在写作业呀?”周源抬头朝门口一望,一个高大白面的书生,推着自行车停在家门前,眼前这位白净亮堂大人,发亮头发三七开,上身穿着白的确良短袖衬衫,胸前佩戴特大毛主席瓷像章,咖啡色棉绸裤薄如蝉翼,无风也自抖擞。车架后网袋里面放着一面鼓,周源知道,这是说书的惊堂外公。

  收拾作业本塞进书包,过来搬把椅子请客人坐,又走进厨房抱瓶开水,准备拿杯子泡茶,正在开盒抓茶叶时,妈妈就到家了。后面跟进一大班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

  说书的惊堂外公的到来,如同神仙驾临周源家,邻居家老人孩子很快三三两两都围了过来,渐渐地把周源的家挤成了戏场。这位神仙就像所有人都是自家亲戚,热情地互相打招呼,随便地说笑。

  这时门外,哈腰背弓的二胖子爷爷和跛腿的犟牯爷爷也来了, 正捧着一个旱烟袋还吐着烟气的二胖子爷爷,边走边对着犟牯爷爷高喉咙大镲直说:“他家父说的《三国》,那是说绝了,那年我整整听了一个月。他爷爷的书我也听过几次。这伢小时候说抱蒙书我也听过。还是闹土改以前,我卖生姜路过,听到茶馆闹翻了天,就进去一望,哇塞,一个小伢在说书,要命吧,呵呵,还是在说武大郎卖炊饼。挑着担子扮演矮子功,手前一甩后一甩。”

  二胖子爷爷像顽皮小伢说着比划着,然后干脆把烟筒锅放在地上,躬身哈腰,短腿地上挨着小步,像鸭子迈蹼一跩一跩,模仿起来。那满脸褶皱,胡子巴扎,缺牙露齿,口角流涎,还有那老筋凸曲的长手臂离地还不到一寸,连摆带拽。一个又老又丑的“武大郎”像荒诞笑面怪物,让满屋子的人笑得肠子都翻花了,“嗬哟,哈哈……”似长江水滚滚浪涛,咆哮闹翻了龙王宫,久久都不能平息。犟牯爷爷笑得一仰一倾,踋踩地不平连拐带跛,就是停不下来。

  惊堂外公也笑泪冒泡,连话也不会讲,说又哈哈笑,笑又在讲话,嘴巴全乱套了。“那哈,那就是我,第二次登场,十岁,哈哈,十岁的样子。”

  “你这个鬼东西,不简单,有童子功,不愧祖传的艺。听说你比你父亲还会说,能说十几部大书,几百个段子。惊堂!惊堂!你这名字,你爷爷给你取的,好哇。了不起呵,寓意一代胜似一代!我要好好听听,你说的书文。”二胖子爷爷竖着大拇指,啧啧称赞。

  被称赞的人并不脸红。“好,说的不足的,望老爷爷指点。”很镇定地回二胖子爷爷的话。

  二胖子爷爷马上揺头晃脑甩文:“男人听《三国》有智慧,女听西厢情意长。”老精怪一副啥都晓得的样子。

  一会儿队长手中还拎着一块肉一瓶酒走在后面,笑嘻嘻地奉承一个有派头的干部进了周源家门。这位大人也胸佩金光闪闪的领袖像章。进门与惊堂外公伸手紧握,三人似乎熟悉得很,客气地把手说笑。

  “大家回去烧夜火吧,早点吃,洗洗头脸。去祠堂听书去了。” 队长对屋里和屋外的众人一招手,顿时大伙立即调头散去,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一会儿晚霞像点着了火一样借着风势漫天燃烧,整个村庄也都似喝醉了酒一样满目通红。偶尔有零星的狗叫声从村巷里传出来,村庄一时安静了。

  周妈妈在厨房里忙开了,周源坐在门槛上, 双手托腮看这几个大人说笑和互相斟茶添水、敬烟献火,听着看着,他们声音忽高忽低,时而惊堂外公大点儿声问,大干部用手比划并低声说一会, 队长一旁点头,压低嗓音“是,好,好,是。” 时而惊堂外公哈哈笑着,大干部也皮笑肉不笑“嘿嘿嘿”几声。大人们对话的神秘样子,周源很揪心,感觉要实施一个大阴谋。

  晚饭时周源被惊堂外公牵上四方桌,第一次在大桌一方与大人物一块吃饭,虽说是自己家里,却有种去别人家做客的拘束,眼睛不时瞅瞅大人们的脸色和神态。仪表堂堂的惊堂外公是左右开弓鲜于众人的“左撇子”。左手拿筷,能夹花生米。右手端盅,滴酒不洒。酒量也大,队长和那大人物敬酒,满满一杯子酒,一扬头,一声青蛙叫,就下肚了。回敬的也是满满的,站起来身板笔挺,笑容可掬,左手托底,右手捏盅,碰一下对方杯底,一饮而尽,然后盅底朝下,表示交情深一口干了,然后缓缓坐下。这礼仪和节数就像舞台古人之风范,让两位干部受宠若惊,站了起来腰板不直,举起杯来扭扭捏捏,咕噜下肚杯底尚有残存,再得复饮才尽。

  大人们甜滋滋地饮酒和碰杯,浸骨入脑的酒香让周源觉得好像坐在盛开的桂花树旁,心里痒得很。这右井“老八大”瓶子酒,那是有钱人家过年才舍得喝的稀罕物,爸爸过年时带回过一瓶,正月贵客来了才给喝一盅,周源偷偷地尝过,喉咙都酥软了。看到桌上的酒迹,他直勾勾盯着,真想伸舌头舔舔,尝尝这神奇的滋味。每当讲起他的惊堂外公,也就想起来这顿酒菜的醇甜。

  

  夜幕降临,惊堂外公挎着一个“为人民服务”的绿包在前,队长拎着鼓在后,大干部拿着鼓架子走在中间。后来周源冲上前面带路。

  村子里家家都已经关门闭户,只有门前看门狗有的摇尾招呼熟人,有的狂吠两声逞凶,有的悠闲地迈着梅花脚在房前屋后巡逻。村庄一时间成了狗的主宰。

  周家三大重的古老祠堂,里面鹅嘶鸭舌一片乱哄哄,传到门外几十丈远。祠堂里早就布置好了一张方桌摆在上堂轩,中下两重和两个天井围座有许多人。满墙壁上的诗词标语和队里乡规民约,也被来听书的人挡在了身后。一行四人的来到,令祠堂内的沸腾声音戛然而止。

  “各位好,让你们久等了!”惊堂外公就像招呼自家的来客。

  “管先生有累你……有累……”

  乡民客套声中,惊堂外公首先把鼓架伸展摆在中堂,鼓往上一放。摆好后,走向上堂方桌上,早就有人将泡好茶的小壶,为他斟了一碗。这时队长说话了:“先生莫急,先喝茶。”

  见这大人阵容有点晕。周源急忙找到自己的伙伴们,显摆刚才桌上的酒香去了。这时,小伙伴侯诗玲拎两个小马扎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喊着周源,周源转头跑上前去,拉着她,把马扎摆放在鼓架旁抢占阵地。周源说诗玲家的马扎用根根皮条绷的,坐着比较舒服。今天在放学的路上,小同学都知道晚上队里请了先生要说书,侯诗玲想起了马扎这事,主动对周源说,带马扎给你坐,让你屁股享福,一起听你外公说书文。

  也就片刻工夫,男女老幼带着竹椅、马凳很快塞满了三重堂轩。吊着三个大灯泡,里面亮得很刺眼。屋里也开始闷热了。

  很快上堂轩队长笑眯眯地大声说话了:“都来了呀,来的真不少,晚饭都吃了吧。同志们,还有兄弟大队、兄弟生产队的同志,晚饭也吃了吧。公社开会为鼓舞‘双抢的干劲,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次,沾了周妈的光,请到她的堂叔——文曲星管惊堂先生说五夜书,望各位不吵,下面请大队李书记做重要的革命指示。”

  鼓掌。“咳咳咳”大干部狠狠地清了几下嗓子,开口就语气似铁,硬邦邦,冷冰冰开嗓子就一通训斥人。什么“懒牛懒马屎尿多”的懒鬼王,什么干活不卖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什么婆媳不和,鸡鹅鸭舌,烧火烤钵,邻里不和,五保户老人的屋顶漏雨没人修理呀,东队的牛吃了西队的稻。满堂的人被他说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训得屁都不敢放岀声。

  好久才挨等来了大干部语气转晴地说:“惊堂先生是全县最优秀的说书人,省市县领导都听过他的段子,奖过他毛主席的红宝书。夸奖他是长河两岸的文曲星,下面就以热烈的掌声请人民的文曲星管先生,点鼓——开说。”

  周源和诗玲也欢快地拍起手,潮水般的掌声淹没了他俩的拍手声。

  惊堂外公手拎梨木牙板,满面春光,稳步从容于人缝中来到鼓跟前,整理一下各样家伙,很快咚咚开始了……咚——咚——咚,咚咚嚓咚嚓,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好一会儿咚和嚓的声音才平缓而来,宛如板和鼓是两匹各自奔跑的野马,一下被说书先生给驯服了,同心齐力拉大车。

  (唱)人民——只有人民才能创造历史奇迹——咚嚓任何历史奇迹都是人民创造的——咚!

  “好好好!”干部带头一阵喝彩。

  满堂彩后,咚咚嚓咚嚓,咚咚嚓(说)“各位客官,自力更生咚,艰苦奋斗咚,多快好省咚,力争上游咚,(唱)去夺取更大的胜利吔——咚咚嚓咚嚓,(唱)自从盘古开天地——咚,三黄五帝到如今——咚——哪见今天人民翻身做了主人——咚——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咚——共产党是我们的指路明灯——咚!”一时间,全场寂然,只有他那抑扬顿挫的语音在书场上空盘旋,回荡。大干部满脸太阳光,总带头喝彩。

  咚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嚓,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唱)夏天骄阳催稻熟——咚,满堂客官热汗流咚,说书人我长河两岸书说尽咚,今日格外暖融融——咚——

  (说)白天搭手一望花园圩——哦咚。

  (唱)长河黑河两边流——咚,满畈黄稻都低头——咚,干群激奋筹双抢——咚,好似,咚——又要过大年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嚓,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

  (唱)花园大队里生活好——呵咚,盖过了全乡别的村庄——咚,花园大队夜里美哟咚,电灯泡里放光明——咚,我的家乡还是——咚——咚咚嚓咚嚓,咚嚓一阵紧一阵慢。

  (说)各位客官,我的家还是——咚咚嚓咚嚓——油灯黑咕隆啊——咚——咚嚓——

  (唱)油烟呛着黑鼻子窿——咚嚓——花园队里领导能,哎咚嚓,真是毛主席的咚——好学生——咚咚嚓,花园队里——男人壮,哎咚,打虎英雄叫武松咚咚嚓。花园队里——女人美哎,咚,个个都是穆桂英——咚嚓。

  (说)花园队里——小伢念书都勤奋吔咚——将来个个咚(唱)都是状元公——咚,花园队里——老人家也有福气哟——咚,言传身教带儿孙——咚嚓……

  惊堂外公这一夸,夸得花园队里人似喝醉酒,一脸得意和自豪,神采飞扬,骄傲似孔雀欲开屏。一阵一阵的叫好声,一阵一阵的开怀的笑语声,在点板韵律中,如潮水扑礁石,一浪高一浪,浪花纷溅。惊堂外公好似没听见,依然凝神气昂,指手前方,高峰凛然。浑然不觉周围世界,围着鼓架,走三走,圧三压,牙板声声脆响,悠然沉醉于自己的说唱。

  鼓越敲越响,快板越打越脆,嗓门越唱越高……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嚓——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

  (唱)田里金稻啊——要晒干——咚嚓——(说)还要装(唱)进仓——咚,(唱)老鼠娘——咚——老鼠爹——咚——老鼠儿——咚——老鼠孙——咚,还有鼠王——咚——带后宫——咚嚓。

  哈哈,哈哈。笑得要尿了的大人,不知哪个多一句嘴说有猫不怕鼠,围坐在鼓架前,听头层的牡丹嫂擦擦眼睛笑水,多嘴说“我家有猫”。

  诗玲一旁白了一眼牡丹嫂,撇着嘴寂悄悄在周源耳边说:“牡丹嫂来时刚刚在家骂婆婆,骂她婆婆不该把菜汤拌饭给大黄猫吃,还好意思多嘴提猫?”周源也乜斜了一眼牡丹嫂。

  “哇塞,哇塞,哇呀呀。”咚咚咚咚,惊堂外公突然一反常态两目圆睁,嘴巴张开,东瞅瞅西望望。周源注视着眼前刚刚那个让他骄傲的美男子外公,突然变成了一个红毛赤须的阎王像。真是吓死人了,全场人蒙了。

  周源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这时身边的侯诗玲猛一挤缩贴紧身旁的周源。看看身边牡丹嫂白晳脸也傻傻红了。

  “是黄猫?是灰猫?是黑猫?是麻猫?是白猫?是花猫?是老猫?是小猫?是壮猫?是瘦猫?是男猫?还是女猫?还是啊(揺头清哭唱)还是啊——割了——啊卵子的猫啊?”

  这一串串的问,这一停顿,全场人人都像做错了事,寂然无息,问得全场没听到一声屁响。

  周源心惊肉跳,抿嘴不敢大喘气,侯诗玲脸急得通红,长睫毛下的小凤眼蒙着泪光,转头叽叽歪歪,偷偷对周源耳语,牡丹嫂家猫是她家猫娘生的,像猫娘是黑猫,不是你家跑丢的猫,真的不是你家的猫。不信,可以叫我奶奶过来作证。

  周源急眼巴望着外公,双手合十,求求你呀,外公不能翻脸,你家猫不会过长河,水深会淹死的,我更没拐你家猫。

  可能周源的眼神外公看懂了。惊堂外公瞟了两个小伢一眼。

  咚咚咚嚓嚓嚓,响起的鼓板,这才让外孙松了一口气。

  (唱)六月石榴红似锦,石榴花开艳逼人,(竹鞭指着牡丹唱)你这个女人儿——不是人哟。

  看牡丹有点气急了的样子,眼睛直勾勾好像要打架。

  见说书的先生像惹祸打架的无赖,侯诗玲满脸通红,紧闭双唇,眼眶里闪烁着欲落的泪花。周源晓得牡丹嫂的泼辣程度,如果两人干仗了怎么收场。

  这个要命惊堂先生拿起快板抱在怀里慢慢地打,走三步,退三步,稳三步,压三步,头摇晃得像拨浪鼓,丢魂拉魄,哭唱哀嚎,不是人哪——啊——不是人哪……

  人们的心都拖到地狱里去了,似女人家如丧考妣哭唱。好似牡丹害了他的终身没娶到媳妇,一副无可奈何向人诉苦的霉晦相。“不是人哪——啊——”

  再看挨冤枉的牡丹嫂,已经拉开了上去拼命的架式。

  咚咚——咚咚,咚嚓咚,鼓板突起,刺耳朵。

  转眼间惊堂外公脸上绽放石榴花,扯腔高调:原来是皇家贵妃娘娘下凡尘——咚咚嚓咚嚓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歇下还双手向牡丹嫂打躬作揖。

  这一下,全场人人乐得前仰后合,沸反盈天,场面好不热闹。一群女人双手拍巴掌,双脚跺地,都笑扭了。平时淑静的诗玲,哭笑一席,还“哎哟,哎哟”直摸肚子皮,还不时小手捶着周源的腿。周源瞄着笑得千姿百态的大人和小同伴,也忍俊不禁“突突”笑得眼睛泼水。

  牡丹拿着做鞋的钢针手中晃了晃,对着惊堂先生嗔怪窃语,“我扎死你。”

  咚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嚓,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围着鼓架走三走,圧三压,夹着牙板,边用棍敲打牙板面,重叠分层又清脆,连连串串。

  (唱)这只猫不是黑猫——咚——不是黄猫咚,也不是花猫——咚——(说)这只猫,走过了宋代到元代,这只猫走过了明朝咚——到清朝咚——这只猫走到了民国咚——到当今咚——跨越了太平洋咚——翻越了珠穆朗玛峰咚——专吃土匪和恶人咚——有情有义有忠心咚——侠肝义胆保安民咚——你瞧——咚——这只猫甚是厉害哟呵咚——两目似铃铛——咚——两耳如钢刀——咚——两边胡须似金枪——咚——獠牙如宝剑咚——爪刺锋利更是不得了咚(唱)一爪下去哟就掏心咚——老鼠当场哎命归西咚咚嚓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说)鼠王望见糠糠颤——咚嚓,男老鼠见了腿抽筋,咚嚓,女老鼠吓得骨头软——咚嚓,儿老鼠缩在洞里——咚咚嚓(唱)不吭声——咚咚嚓——咚咚嚓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

  (说)么时候来到花园队?咚——来到了娘娘你家中。咚咚嚓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咚咚咚嚓(哭唱)找死——哚——啊——我这苦命那——说书的人喏——咚咚嚓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咚(唱)得来吔全不费工夫。咚咚嚓咚锵,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咚——皇家娘娘吔——端坐在眼前——咚(对着牡丹一个人唱)容小人细细地说分明——咚。

  (说唱结合)你家这只猫是——咚“御-猫”——他的名字叫展昭,你家男人封他官,咚娘娘你吔——还送过他绣罗袍嗬啊咚咚嚓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前世的吔——事情娘娘你不记得啰咚,三侠五义传今世,咚五只老鼠闹东京,咚包公爷爷可记得?咚,明镜高悬记心中——咚,大宋天下安安稳咚,猫和老鼠吔——都结亲——咚,咚咚嚓咚锵,咚嚓一阵紧一阵慢。客官要问为什么?咚,我喝口细茶——咚——再追根。鼓息,板落,话停。

  

  每晚大约说一个小时就休息一刻钟左右,要么借机换鼓棍和牙板,惊堂外公一连说了五夜,说的也不是完整的演义大书,都是章节《五鼠闹东京》《穆桂英挂帅》《铡美案》《武松打虎》《精忠报国》《三打白骨精》《薛仁贵救唐王》《三请樊梨花》,毎当一曲章节罄尽时,就有人吵闹说不过瘾,要接着说。

  队长就立刻站起来说:“是大队安排的。”这时周源终于明白了,原来如此,是这样的阴谋啊。

  惊堂外公每次说正书之前,总有一段精彩的开门引文,并且越来越吸引人。从第二夜开始,在开说前来的人就挤得满满当当,人人像去吃人家喜宴,不漏过开席的第一道美味似的。二胖子爷爷和犟牯爷爷每晚都是早早来到堂轩,坐在鼓架较近的墙壁板凳上,两人没完没了地抽黄烟。刚落座,他们就取下裤腰间的黄烟枪,对着烟窝抹抹黄烟丝,一边划根火柴,点燃一节水菊鞭,用嘴一吹鞭头,鞭头立马腾闪火苗,烟窝对准活火苗,猛地一吸,烟窝里的烟丝立刻红通通地熔尽,像喝肉汤一样美美嗖嗖两口,烟丝就化着白灰,嘘,白灰吹落在人群脚下的空地上,那神仙一样的烟雾吸进去,张开嘴,一口烟轻轻地又被吞腾岀来,就这样他们一边吸烟一边慢悠悠地腾云驾雾等着说书开场,就是被烟雾呛得连连咳嗽的女人开口笑骂,“烧秧田包,熏鹅,止痢。”这没大没小的话,二胖子爷爷也不会生气,只是眯笑,“嗨!你这伢,莫嫌老鬼唦!”如果听到鼓响,就会顾不得神仙烟的享受,立即把烟枪夹在腋窝里或把烟枪插到腰间,眯起眼睛,手在大腿上应点,摇头晃脑沉浸在书中。

  咚咚嚓咚咚嚓……鼓板声响起,吵闹场内就马上安静如无一人,就像一盆凉水泼向灶间,火熄,裂爆声止,任咚嚓一阵紧一阵慢。

  咚咚——国政天先顺,干净明我心哪——妻贤夫祸少——呀,子孝啊——父心宽(唱)哪啊——小小花鼓响叮咚——说说人人身上的啊——嚓——咯——劝书文,咚咚——人生在世——为何用?为儿为女去献身……父母花钱去学乖咚——将儿送到学堂内,希望我儿长成材!人在二十——咚——正成人,总不能把——咚吃喝嫖赌为终身,咚——失去前途荣华过,咚——失去光阴到何处寻哪啊——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

  ……人在八十两眼呆,老夫老妻好似——山伯祝英台,两人同床几十载,不识英台女裙衩——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

  ……人在百岁的有——好比隋朝皇帝咚——下扬州,所以杨广他要把那琼花来看,咚——万里江山一担丢,啊——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

  ……咚咚人在世间是一阵风,说书人吹来吹去影无踪,劝人行善莫行凶,莫让祖人―落下风,啊——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

  ……要劝眼前年轻人,咚嚓——人人都有老来日,咚嚓——人人都有老去时,咚嚓——不能把父母当外乡人,咚——嚓——人生在世孝父母,咚嚓不孝父母孝何人?啊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咚嚓——敬得父亲就敬得罗汉,咚——嚓——敬得母亲就得敬观音。咚嚓——身前不把父母孝,咚嚓死后何必哭鬼魂哪?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说书总要把人来劝,咚嚓——莫负人间好光阴。咚嚓——中华儿女多奇志,咚嚓——敢叫日月换新天!咚嚓——要问今晚书文说么事?咚嚓——军中挂帅穆桂英咚——嚓……

  第三夜,大队干部没来。二胖子爷爷又是早早来到,一同来的犟牯爷爷猫在后面跟着。

  “身前不把父母孝,死后何必哭——鬼魂哪?”二胖子爷爷拖着游魂腔,唱着进来。所有的人看着他,笑了起来,这时鼓架旁的牡丹嫂扯开嗓子说:“二胖子爷爷,你百年之日,我们全队妇女都去哭,叫你媳妇哭的把棺材盖捶破咯,让你这老鬼魂躺在石灰里不得安生。”

  说着双手拍大腿,哈哈飞向屋顶去。随后就是婆婆婶婶鹅嘶鸭舌说笑开了,耐不住寂寞的男人们也少不了撒科,飞短流长,说荤话:“三爷,牡丹会哭,一对兔子趴在棺盖哭,哭得你不想上奈何桥……”

  哈啊哈哈哈

  ……

  二胖子爷爷招架不住一堂人,咧着只有几颗牙的瘪嘴,停下吸烟,一个劲儿摇摆头,拿着烟枪挥舞说:“哪个伢,话最多,我死后就吓唬哪个,哼嗯!让你们怕的,夜里不敢起床屙尿。”二胖子爷爷一副幼童的萌憨,再次让人笑得喷口水。

  “嘻哟,怕,咦哟,鬼火,咦,二胖子爷爷来了!”女人们嘶叫尖喊,装着碰上灵火,惊叫着躲闪得奇形怪状。惹得全场乱哄哄成了一锅沸粥。

  这时只见惊堂外公手提牙板,一脸春风从上堂起身走过来,走到二胖子爷爷围着的人堆里,停步。望着二胖子爷爷,鞠一躬,清唱:“老人家您是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啊嚓嚓。”惊堂外公唱后打了两下板后,收住板并抱在怀,再向二胖子爷爷躬腰行礼,转头在人中挤向鼓架去,嘴里还在清唱:“姜尚嚓七十嚓拜嚓丞相嚓,黄忠嚓战场嚓不嚓负老,嚓令婆八十嚓来嚓挂帅,嚓后代嚓子孙效嚓先贤!嚓!”(站在架前点鼓续唱) 咚嚓——正月里来是新春,刘结造下北京城,咚咚嚓——神机妙算苗光义,咚——未卜先知李淳风。咚咚嚓——二月里来草发芽,咚——丁山三拜——樊梨花,咚——大刀元帅王怀女,咚——斩将封神姜子牙。啊咚——咚咚嚓——三月里来是清明,啊咚——徐雪梅苦守小商林,咚——祝英台攻书把杭州进,咚——程金定为夫杀——四门,啊呜咚——咚咚嚓——四月里来立夏节,啊咚——孔子当年游列国,咚——甘罗十二做宰相,咚——郭华进宝时运得,啊呜咚咚咚嚓——五月里来是端阳,啊咚——单打不平罗记方,徐鸣皋三把金山上,啊——十四铁镐王念章,啊——呜咚——咚咚嚓……

  六月里来热难当……二胖子爷爷正在下面说起小书,手拿烟杆在大腿上不停点敲,唱得头点头叩,嘴里不时流下几滴口水,一旁犟牯爷爷闭着眼睛,嘴也是不干不净。

  全场神情贯注,男人女人们有抱大腿的,抱针线的,抬起二郎腿的,双手托脸的,正襟危坐的,但他们的眼睛都凝聚在说书人的脸上,人人像仰望星空的银河鹊桥,好像惊堂外公是掌管牛郎见织女相会的玉皇大帝,又似一个悠悠白云顶端的仙女,时而指点人间,时而翩翩起舞舒长袖,时而唱叹人间天上不一样,时而撒豆唤来百万兵,时而请来三皇五帝在眼前……

  十月有个小阳春,咚——西天取经是唐僧,咚——佛祖神通道法很,咚老子一气化三清,啊呜咚咚咚嚓——十一月来是冬天,咚——苏武牧羊十九年,——咚赵云周身都是胆,咚——果老二万七千年,啊呜咚——咚咚嚓——冬月里来过新年,咚——包公为官法律严,咚——秦始皇修城长万里,咚敬德打断九节鞭。啊呜咚——咚咚嚓……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

  (说)天有道戏里是风调雨顺哪咚!

  地有道戏里是国泰民安啊咚!

  君有道戏里是文臣武将呀咚!

  人有道戏里是孝贤子孙喏啊咚……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

  咚咚(唱) 家住遥遥一点红,啊咚——飘飘四下影无踪,啊咚嚓——三岁孩儿千两价,啊咚嚓——保你跨马去征东,啊哈……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

  (说)万岁上朝了,只见唐太宗李世民头带皇冠,身着滚龙黄袍,腰间金丝玉带……

  

  第四天晚正说《铡美案》,一条板凳坐着的小犟牯和二胖子打架了,引发了骚乱。正在忘形说书的惊堂外公话题一转。

  (说)本府正在审案,何人在门口斗殴撕——打咚,张龙赵虎咚,锁好人犯咚,王朝马汉咚,你们两人前去问个究竟咚,可是来了新的证人?咚——还是另有冤情?咚——本府,咚——身为开封府尹,咚为他做主。咚,是大人。容我等前去调查。

  (唱)四人来到大门口,王朝先开口。

  (说)二位,且住手啊!原来是你们两兄弟呀,为何动粗了?我奉包大人之命前来办案,有冤的申冤,有难的说难也!还是为驸马爷作证?

  见了王朝马汉面前问案,旁边的人都傻帽地站着看戏。二胖子也没想到会惊动了包大人,木桩一样立在那里,脸吓得通红。突然只听到小犟牯似炸雷一样哭吼,说:“二胖子凳子坐过了界,还打我。”止哭后的吼声是一串糖葫芦,颗颗粘粘。

  只见惊堂外公边打板边唱道:“两位小将军听我分明。不是你的错,也不是胖将军对不住人——”(说唱)“胖将军生来有福相,就是当年程咬金,为人仗义多兄弟,让着兄弟敬三分。”

  两人听后破涕为笑,二胖子转身拣一块砖头,找一个缝隙乖乖地坐着。“我不坐他凳子,我坐砖头。”场面很快安静下来。

  惊堂外公慢悠悠踱步,一会儿左一会儿后一会儿右一会儿前打板说唱。就像我们老师在同学中间讲故事一样,嘴角含沫滔滔不绝。夸赞什么,孔融三岁让梨传千古,司马光砸缸救伙伴美名扬,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二位小将军不简单,互相礼让不扰场,将来能成大事业,都是国家栋梁材。好一会儿才到鼓前,言归正传。自圆其说,启禀包大人,请继续审驸马爷吧。好,陈世美,你家里可有一个妻子叫秦香莲……

  听说书真像过年,放学回家,周源就像拼命似的写完作业,洗澡吃饭不用奶奶催骂。太阳离落山还有丈多高,周源就站在门前樟树下,踮起脚尖来回张望,望见惊堂外公骑自行车的影子就跳脚挥手,欣然欢呼,急匆匆地跑向大人报喜。

  天还未黑,侯诗玲早早提两个小马扎到堂轩,将其摆好在原来的位置,生怕别人抢占。听书时,她就像上课一样的遵守纪律,就是口袋里带了红薯角,也偷偷地塞给周源吃,然后俩人是一个个地握在手心,再悄悄送进嘴巴,一齐轻轻地嚼。生怕打扰说书的惊堂外公,当然也顾忌被惊堂外公察觉到,说到书词里去。嘲笑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怕闾里人从外公书里学来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套用在周源和自己俩小伢头上。周源也为不被大人嘲笑找到心安理由,交换公平,总不会生麻烦。低语回报诗玲,等我家枣子红了给你吃。

  牡丹嫂每次都和两个小伢一样抢坐头层。

  一堆堆女人们,个个手中拿个鞋底或鞋垫底,纯粹是做样子,听书时也没见哪一个戳一针。听书时也数牡丹嫂的小动作最多。

  有次包公一拍虎威响,“开——铡——”咔嚓!

  多数女人都是鞋底抱在怀里,脸上荡漾解气过瘾的涟漪,咬牙切齿拍手称快。陈世美,杀得好,杀得好!活该!

  就她偏过头,闭着眼,好像陈世美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滚到了她脚尖前。还用手捂着脸,“噫——吓死个人。”给旁边的侯诗玲打了一个激灵,侯诗玲直撇小嘴回敬过去。

  说到郎中给梁山伯开处方。“一点老龙头上吔——角哎——二点六月瓦上吔——霜哎……”

  其他女人眼圈红了。她倒好,伤心死了,抹脸擦泪忙得不歇。有次听薛仁贵参军夫妻相别时: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要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哪等哪等哪——等三——等三年。

  她是头伏在膝盖上,掩面而泣,身子还一阵阵抽搐。当时搞得周源和诗玲心里酸滴滴的,问也不能,哄也不能,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惊堂外公插上段四言四句,才调整场内情绪,一个孬子女婿形容丈母娘“屁股圆又尖,奶子尖又圆,不是岳母肚子强,哪有我的美娇娘。”全场哄堂大笑,牡丹嫂这才抬头抹发,叹一声,稍稍端坐镇定。

  最后的那个夜晚,来的人都挤破头了。牡丹嫂头层的位置给别人占去了,蛮不讲理的她,跟人家吵得脸红脖子粗。最后过来挤占周源和诗玲俩伢很小的空间。不问三七二十一,上来找侯诗玲下手,强行拽起她,把自己马凳往侯诗玲身边一放,坐下,大腿一分,将诗铃马扎放在腿内,一把将侯诗玲搂在怀里,一双大乳房紧贴在诗玲的背上,热乎乎细糯米粑一样的臂膀紧贴着周源的颈脖和手臂,湿粘粘的,浑身散发着一股日腥夹杂水蜜桃味儿。两个小人避又没空间避,躲也无法躲,难受死了,烦死了。后来他俩只好离开,去门外听。到门外,只能听见里面“鬼打架”,后悔挤岀来,再想挤进去,人墙挡得缝都没有,两个小人懊恼不已,急得跺脚骂贵妃……

  惊堂外公这五块钱说五夜的书,就像给村里灌了“孟婆汤”,喂了壮阳草,全村真是:白天鼓点拌饭吃,夜晚书枕头,干活议经文,歇息笑风情。虫鸟马狗牛羊叫,车船笛声满畈鸣。

  那年“双抢”后,队长戴着大红花在县里学大寨赶昔阳事迹报告会上作报告,还带回来了一部手扶拖拉机。

  死老鬼二胖子爷爷整天眉开眼笑夸队长:“你这个小杂种真有些手段,要接惊堂伢来说几部大书,你能当大队书记。”

  小队长笑得点头如鸡啄米。

  “一定请,一定请。”

  也不知哪个“寨王头”大不敬插嘴说三爷:“下次听书叫你媳妇拎个尿桶接流涎。”

  只见这老鬼怒发冲冠手指这“寨王头”:“来人哪,把这个小畜生拖到三军面前,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当场的人差点笑得背气断肠。

  

  那年代十里八乡,说鼓书的艺人很多,大多能说会道还相当的八卦,他们是乡村里最风光的文化人,呼曰先生。他们衣着洋布,工整洁净,粉面油头,也是受人崇拜和羡慕的人上人。

  大到市县公社大队小队有集体活动,小到人家老人追悼会,茶馆凉亭,都是献艺的书场。年头岁尾,农闲冬夜,说书艺人总要找通村里管事的,找一家大点的堂屋,或一块空地,架鼓当中一摆,一阵鼓声咚咚,一片往事悠悠。上下五千年,古今多少事,尽在说唱中。听一夜鼓书,如饮一坛陈年老酒,酣畅淋漓,能消散尽庄稼人一年的疲乏;同时,如一股清凉的甘泉,甜润了我们这些孩子们干渴的心田。说到痛快处击掌称欢,说到悲切处,满地唏嘘。

  在那个年代,说是文艺百花开,就是百花放不开,只有样板戏风头正劲。在乡间,唯独说书这种民间艺术一枝奇葩,妇孺皆听,老少同欢……

  惊堂外公就是就样一位受人羡慕和崇拜的人上人。说书人虽不拿工资,凭借花样纷繁的不烂之舌,背鼓走四方,回到家里生产队只管交钱换工分获得粮食等实物,报酬能顶一个壮劳力干四天的,丝毫不逊色于今日的土豪。

  借书词说:(唱)“一斤山芋一斤米,分开算价见高低。”

  说书人的装备也很简单,鼓、鼓架、一根敲鼓棍、一副快板。惊堂外公的鼓架是几根细竹棍,用细麻绳穿眼相连织成,支托成上下两个网状平面,收放自如。鼓斜放在上面,软弹弹的,敲打声响跳跳脆活活的。鼓棍是粗笔粗竹鞭,经过火烘打磨后,称手佳品,也有用檀木枝条修理而成的,惊堂外公包里有三根,说什么内容就换什么样棍子。

  有次说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用的是一头大一头小的杉木板条块子做的,果然鼓声不一样,那鼓点声把(唱)“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大河上下,顿失滔滔……”敲得闷闷声,听得如同走进厚重深深、料峭茫茫的隆冬雪地。

  牛皮小鼓上一圈铆钉惊堂外公能敲出刀枪剑戟打仗的声音。惊堂外公的牙板与其他说书人完全不同,他的牙板大约八寸长,三寸宽,巴掌厚,比其他艺人的长些、厚些、宽些。是他爷爷传给他父亲,他父亲传给了他,是黄花梨木做的,深红透亮。手摸一下就像摸着婴儿那般滑细的小脸。包里还有一副紫檀木做的,那时候很少有人知道这木头还是黄金般贵重的极品。惊堂外公说其中道道是看客做菜,看场面拿牙板。

  牙板有三块,打得声音纯脆亮响,没有一丝嘈杂声。如果场景需要,故意打岀杂声,就靠手上的力道。第一牙板面还有一道泥鳅背。他用竹鞭在泥鳅背上反复拉搓,能发出锯齿锯木头的响声和马蹄疾等许多奇怪的声音。

  三件宝贝组合在一块儿再配合上说唱那是交响曲。声、形、说、唱融通一体,如击金点玉、流水自然、天马行空、变幻无穷。惊堂外公说银锤太保裴元庆大战第二好汉天宝大将宇文成都时说:“咚咚咚——(说)只见银锤太保裴三公子裴元庆,胯下一字没角癞——麒麟——咚,掌中一对咚——八棱梅花亮银——锤咚,来到阵前。咚!嚓!定眼一看哦!咚!嚓!只见天宝大将宇文成都,哇塞,威风凛凛,一脸杀气。咚!嚓!胯下赛五斑驹,掌中凤翅镏金镗,气宇轩昂,杀气腾腾……”

  形容打斗场面时,左手的中指夹在竹鞭中间在鼓面和鼓钉上上下翻腾,一会儿鼓两声,一会儿钉三声,好似锤拦镗,镗碰锤,银锤太保打不动时,就听到叮一下、一下的声音。叮——叮——叮……

  嘴巴里 (说唱)“打得叮铛铛咚——打得冒火星咚——打得锤起风咚——打得金镗是扎针哎咚。(说)银锤太保锤稍稍慢咚——可能一命(唱)就呜呼,(说)全身力气都使尽咚——可惜两脚咚——(唱)不生风,平日我小爷多威武——哎,今天碰到咚——了(高唱)害人坑哎。咚咚咚,嚓嚓嚓。

  说唱转换恰如其分,唱尾音拖长长的,唱到最后拖腔时,手、脚、嘴、脸一齐配合。那节奏那动作,说一阵唱一阵,说到带劲处,他不是击鼓就是打牙板,台下静得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众人如亲临疆场,观战厮杀,就像银锤太笨金镗急疾刺心。让人的心都悬了起来,突突地在跳。眼睛雪亮,嘴角裂动,急得磨拳擦掌,要扛着锄耙前往,帮裴元庆打死这个保昏君的天宝大将宇文成都。说到宇文成都因苦战旧伤复发时:咚——咚——咚,嚓——嚓——嚓(唱)可怜哪嚓——伤口流脓咚咚咚,嚓嚓嚓——又流血啊——嚓,全身痛的啊——似钻心嚓咚咚咚,嚓嚓嚓……

  银锤太保裴元庆就这样战胜第二条好汉天宝大将宇文成都。全场笑声朗朗,一浪一浪叫好过瘾。

  惊堂外公编词也是鲜于其他艺人,形容罗家九连枪法几句一说,就记得牢牢的。“一扎眉毛二扎口咚,三扎胸膛四扎肘咚,五扎咽喉六扎首咚,枪尖金鸡乱点头咚,弹枪直奔华盖穴咚,饿狼掏心难逃走咚,白蛇吐芯抽掣急咚,游龙人海两边抖咚,连环枪法上下飞咚,枪法玄妙世少有咚。”

  “打得叮当响,打得冒火星,有的打了头,有的打了脚,有的打了天庭盖,有的打了后脚跟,有点当场倒地不作声哟——咚咚嚓……”这是惊堂外公形容白袍小将薛仁贵挥舞方天画戟大战群雄救唐王厮杀场面,通俗易懂形象具体。

  后来有一次在枫树下乘凉,小周源问那老爷爷:“外公怎么那么能说呢?”老爷爷说:“太祖开始说书就有这个功夫,要用情节套住人,这叫‘链子,末尾还要抖包袱。老话讲叫先下通天柱,后定八根桩,还要摆起八卦龙门阵,绕上九连环,把人都拴住,这才叫功夫。‘噱头‘嬉口‘笑料‘包袱有顺理成章之妙,管家书艺就有这个能耐,不是吹牛,平时说书的时候,要是不卖个关子,休息休息喝口水抽支烟,恐怕听书的人全都要把尿憋进裤裆里!嘿嘿,你惊堂外公呀,火候掌握还没祖宗说得好,今后会磨岀来的。你这小人精不懂是吧,李白诗好吧!好在哪里呢?你慢慢琢磨……”

  

  后来周源和诗玲等一群小伙伴都叫二胖子程咬金。二胖子在学校书不认真念, 私下偷偷胡编词来骂老师和同学。当时诗玲喜欢周源,不睬他,二胖子就嫉妒,编一首打油诗骂诗玲:“瓜子脸,羊麻雀,黑一块皮,瘪一张嘴,赖着男伢好,小牛不吃草。”

  诗玲便气呼呼去找奶奶告状,奶奶摸着她的头说:“男伢还降女伢呀,这还了得唦,走活捉程咬金去。”

  二胖子爷爷接到诗玲奶奶的状,给了二胖子两个烟筒钵,“程咬金”脑门上被打了两个鹅蛋包。可能鹅蛋包没有流脓流血,没让他疼到心灵深处冒火星,好了伤反而越发上瘾。有一次,二胖子编了一首骂掉了牙齿、喜欢打爆栗子惩罚学生的语文老师的: “缺牙齿,扒狗屎,扒一担,丢过畈,扒一箩,丢过河,爆栗子,凿翻花,打你娘,打你妈。”

  这编词骂老师的后果不言而喻。语文老师不允许他进课堂上课,二胖子只好在外鬼混。事发后被他爸妈知道了,气得各拿一根长竹梢枝,扒光衣服打得屁滚尿流,向老师认错。二胖子身上落得一身鸡爪印,半年都散不去。

  见到一副乖狗相的二胖子,周源和诗玲暗暗发笑,俩人也编了一首:“红鸡公,野猫拖,二胖子会编歌,不是爹娘教得过,聪明二胖学得多。黄鳝面,糊油汤,二胖子身上一身伤。”

  也不知道冥冥之中什么使然,二胖子从那以后成了一个书痴,只要是哪里有先生说书的蜂子路,他一个人或邀上几个大人就寂溜溜过去,附近哪里有书场就少不了“程咬金”。书都听成了精, 回来就挑贬。说那个站在四方桌当舞台,红鼓架在四个凳脚上说《水浒》的女艺人,把李逵说成一副娘娘腔,没劲。听到一个卜卦艺人,小鼓按在洗脸架上,就评价说《薛丁山三请樊梨花》中“大将军杨藩誓言要捉住罗成。战场上罗成掉进陷马坑”扯淡。听到一个白发老者,敲击鼓旁一块实木当牙板,说唱《隋唐》“李元霸上前一个回合,三下五除二打死宇文成都”这一段是城头跑马,有气无力,没精神。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二胖子进山驮树,走乡串户卖生姜收农产品,见到说书先生更多了,二胖子口味也重了,群聚结伙议论说书先生,就说得更不像话了。什么东乡刘瞎子说唱拖声吔气如道士作斋;西乡张矮子,嘴巴利索如剥萝卜皮,见过女人就发疯,说得连蹦带跳脚,一双短腿如踩炭火钵;南乡王大嘴,牙齿缺了洞,嘴巴里关不住风,十四听不清,五两当五斤;北乡吴老先生儿子,唱的是:江中一只公獭猫,吞了仙女一口痰后成了精,变化成书生缠凤英,就是一口细声如听台上唱小生。最后还自吹自擂唱道:“我大书听过了千千万,小段子听了万万千,要问哪先生说的好, 当数惊堂状元公。”

  二胖子程咬金一生尽讲瘪谷子理,把死人能讲活,水鬼都能哄上岸,闾上闾下,大事小情,请他过问,他大腹便便,笑眯一条缝,问狗问鸡,一会儿扯山,一会儿又扯水,逗闷头,讲笑话。细磨生姜汤,夸周家堂客会做婆,李家媳妇人乖巧,上屋的老子严慈有学问,下屋的儿子孝爹娘。尽拣不得罪人的好话讲,讲起话来含沙射影,抖包袱卖关子,不急不慢有板有眼似说天书,好似嚼着满嘴炒得香脆的蛆。让人听得如云山雾罩, 心里直飘荡,找不到落地准地点,稀里糊涂让他拿了主见。

  如果遇事撞到他手上,他摆开架式和你较量,那真是男老鼠见了筋骨软,女老鼠见了腿抽筋,有人请去解决婆媳吵架,只要他岀马,一准干戈化玉帛。就是上吊婆婆也想得开,忙把自缢索命绳子偷偷地塞在袋里,再悄悄塞进灶窿里当柴烧。撒泼的媳妇也转怒破涕,眉开眼笑,马上疼爱爱地叫声“婆婆我的娘,原谅下人吧!”

  借用说书学来那点本事,编词赋诗,还在镇上诗词协会当副会长,担任村里调解委员,工作水平外界评说是全镇金牌。平时总喜欢为人保媒牵线。现在整天还抱着胖嘟嘟的小孙子嘻嘻哈哈,到处去喝人家喜酒,吃不完的媒八餐,堪比快乐逍遥的鲁国公,一个香头香脚活神仙,就是不把当年打架挨打的囧事提。

  犟牯现在也真不简单,自那事以后,他爷爷总是“我家犟牯是栋梁材”,夸得一头有名的犟牯牛成了顺毛驴,初中毕业后,学了泥瓦匠手艺。如今是富甲一方的房产老板,徒子徒孙跟在屁股后面有一大堆。无论到宾馆饭店吃饭,还是去工地,都是车接车送,小包有人拎,茶杯有人捧,他自己的大楼有两三栋。办公室金碧辉煌似皇宫,拿来装学问的书橱里,典籍厚如墙砖,桌子抽屉总少不了《小说故事大王》。西装革履坐在极宽极大的办公桌前,背靠老板椅,人模狗样训斥员工,气场浩大地接待访客。有一次栋梁材大老板请周源喝酒,酒桌上两个兄弟也喝多了,周源没有注意场合,回敬身边端坐的大老板时,突然冒唱“我家犟牯栋梁材呀”惹得栋梁材一杯酒下到喉咙里,差一点呛得半死。哎哟,嗝声连连似猪挨刀嚎,一时难收场。平静下来的犟牯还不忘问周源:“你那说书佬外公,真是出神,让人笑得抽筋,现有八十多了吧?盼这个鬼佬活百岁。”

  栋梁材的女秘书忍俊不禁,一不小心露了光,耸乳颤巍巍,脸上红粉自筛糠,连连噗嗤、噗嗤停不住,还不忘端着镜子一边去补妆。

  儿子家财万贯名震四方。茶馆酒店里总能听到犟牯爷爷爸爸,像明星一样谈古论今四言八句地说书词,同时顺带传播儿子捐款赠物乐善好施的美名。

  贵妃娘娘也成了牡丹嫂的代号。现在牡丹嫂头发花白总不忘焗油染色,披波戴浪,身段虽发福,但贴紧丝裙丝袜看上去顶多算个半老徐娘。她每年都得去合肥某整形医院,做光子嫩肤,颜龄微整形,把自己捯饬得如细滑水蜜桃。如果历史上有哪位皇太妃重返人间与她比嫩的话,无疑空返落下风。

  那是惊堂外公说书后,进入深秋季节的一个下午,她穿的花不棱登,急急慌慌到周源家,想周妈陪她去管家枫树大屋里买红芋,说是过年要切糖,糊伢馋嘴。

  这一百零一回的事情蒙不过周妈眼睛,一听就心里明白,牡丹意思不是买红芋上,而是心里长野草,立即就回了她说,“要去,让你男人一块去。我回娘家也不好带你。”周源望着妈妈,翻翻小眼珠,似乎也明白:这是贵妃娘娘思慕皇上龙颜了。其实周源也很想外公了,也想去时能带上自己。妈妈叮嘱这事不许瞎猜,更不许乱讲。

  自听惊堂外公说了五夜打鼓书后,周源就盼着星期天、小假、暑假寒假,不上学的时候,缠着妈妈去外婆家。如果妈妈骗他,或不带他去,就饭也不吃,连老师布置的作业也不写,甚至撕书本、摔书包。如果遂了他的愿,作业写得工工整整,考试能考前几名。做娘的对这个“小祖宗”真没办法,打吧,一个小人打不上手,何况又舍不得打;骂吧,哭天抢地;讲理吧,对牛弹琴。奶奶视长孙为心头肉,周妈面对“老黄伞”像“老鸡看护小鸡”似的保护着,也无计可施,只好领儿子去管家枫树大屋。去管家枫树大屋要走二十多公里路,周源也从来不说走得累,去时一路上小跑,总跑到妈妈前面等一会儿歇歇。努力证明给妈妈看,自己长本事了,其实做娘的心里很清楚,娘家门前有学问,有故事,儿子是对娘家屋里伢王国感兴趣,是亲情血脉基因的相融,也是管家的书香门第的呼唤。说不定将儿子送到叔叔门下学书艺。

  

  惊堂外公门前,也就是管家祠堂的西侧,有一棵老枫树,具体多少年,没人能说岀子丑寅卯来。孑立在水塘边,就像一位伫立守望的老神仙。古老得空了心脏的枫树,春天发苞展叶,夏天为管家人蔽荫乘凉,秋天结吊球,秋冬风季,一树红叶一树飘散,红叶落尽但稀疏光杆上还吊着几颗毛刺球,昭示着生命力的顽强,多少年来,依旧一副弯腰驼背爬虾子的丑态,像笑口稀齿的老树精怪安闲乐逸。

  树身上的老皮壳厚得剥也剥不动, 掰也掰不下来。脚下周围突在地面上的老根,像老龙一样向四周爬去,踩一踩,坚硬似铁。侧根粗得都可以做大梁,须根形如群蛇蠕动,毛细根织网似的盘踞在屋场山沟和田野土壤中。挖个红芋洞、屋基脚什么的,这发瘟的树根总让人头痛。土砖房屋几年就被它钻得如裂眦金刚。

  周源外公外婆家住在村里中心地带,管家祠堂的侧西头。那时候周源妈妈还是长长的一对辫子,经常朝后一甩,疾步流星带着他到这个外公家转转,那个舅舅家问问。也来过“猴洞”那般殷实的惊堂外公家。认识了惊堂外公家的留着山羊胡,鹤发童颜,耳灵眼亮的老公公,和细眉细眼、细腰细语当小学老师的叔外婆。不时娘儿俩在这老树下站站,陪闾上闾下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嫂嫂姐姐妹妹弟弟侄辈们说说笑笑,周源也是在这老树下认识了全屋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和一窝窝的表兄弟姐妹。润林、嫦娥、云娥、仙娥姊妹四人,也是这里认识的,和小姑仙娥互相脸红也是在这老枫树下。

  管家枫树屋背依长河,全屋一百多户人家分散在几道山丘坡上下。据家谱记载:管家是春秋战国时期齐国政治家军事家管仲后裔。元朝末年管家的祖先中有不少人,离开皖北颖上平原,追随大汉王朝建立者陈友谅义军南征北战,后来到了江西鄱阳湖,长期驻扎湖的南岸一个叫瓦夕坝的村寨。管家枫树屋的先人就是其中一员偏将,后屡立下战功,成家立业,婚配生子。朱元璋要统治天下,鄱阳湖水战十八载,谅败,兵将散。管公携全家老小二十余口,躲难大别山南麓一个叫弥陀的深山老林,清初搬迁至长河岸边的驼龙山中繁衍生息。

  管家山下就是条古老的长河。它的源头是大别山南麓的英山岳西太湖三县深山处,九十九条支流汇集而成。从山脚下经过龙山宫穿过平原至石牌经皖河流入长江。

  长河两岸在历代科举考试中,中状元3人,文武进士82人,文武举人342人。新中国成立后二十几年时期里在龙山宫建筑了壮观的花凉亭水库大坝。现在大坝里外全部采用钢筋水泥浇筑,铜墙铁壁般坚固,锁住了往昔的水魔洪妖。高山现平湖。花亭湖是千重山色,万顷波光,闻名遐迩。水库里宗祠庙宇、景点公园、星罗棋布;水里是肥鱼奇龟生态养殖,独树天然;水面上是飞艇游轮日夜穿梭,鸥鹭翔舞;坝下几级水力发电站高耸铁塔,变压输电;不论大雨滂沱还是山洪海啸,长河大坝管束引导着水,静静地流淌,经过驼龙山,流经管家山坡。昔日泛舟载船的水道,变成了黄沙滩涂,后来又变成瓜果飘香稻黍千重浪的绿洲!管家山坡下,就是一望无垠的管河洲。上世纪六七八十年代这里就是管家牛粪快板小人王国的快乐天堂。

  那个时候,管家坡上山地全是黄泥巴,天干铁菱角,下雨一坨脓。这里有三多,小黄牛多,地里红薯多,男伢女伢手中竹木快板多。松树林子里牛栏草堆一个挨一个数都数不过来,屋前屋后石壳上全都晒着牛粪,茅厕农舍墙壁上全印上牛粪耙。上学和放学的伢一群群,不念书时差不多人手一头牛,去山上放或绳子绕在角上随它在长河绿洲上吃草。嘴里吃着烤山芋,口袋装满山芋角,三五成群或轮流编词学说书,说到好笑时个个放屁如放鞭,啪啪屁声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芋味。开创了“牛粪、芋屁、快板”小人王国的兴盛。

  在管河洲上放牛,是这个小王国建立的根基。清晨,一阵清脆的铃铃声伴奏清越的牛蹄声从屋中巷子经过,随后而来的满屋的铃铃声和小伙伴彼伏响起叫喊:“洲上放牛嗬,洲上放牛嗬。”

  周源这时候就是第一个听到,一骨碌起起来,拧着二表兄的耳朵,“皇上,上朝,皇上,上朝!”他又去拧着三表弟耳朵,“千岁上朝,千岁上朝。”两位表兄弟掀开被单拿起快板直接走进牛棚,那时候早晨也不洗脸刷牙,总是八点回家吃饭再洗漱,因为洗也是白洗,放三个小时牛,要打三个小时仗,一身汗。

  周源来时,妈妈交代过,不能吃舅舅家白食,要帮干活,人家才不嫌臭厌鄙,于是就主动在舅舅面前要接过大表哥看的叫邋遢鬼的水牯牛,舅舅当然高兴,就安排大表哥其他的农活,去取牛栏粪,或用独轮车推着牛粪去田头地里,大表哥,人高马大像舅舅,十六七岁有都是力气。

  舅舅是麻子,是小队长。有时候脸一黑,密密匝匝的麻子,坑坑洼洼。舅舅声如洪钟,一嗓子全屋震荡。周源喜欢舅舅这一派英雄之气。外公外婆一生只生舅舅和妈妈一对人。有次周源问妈妈,人家舅舅脸上没麻子呀?妈妈说,舅舅命苦,小时候染上了天花,差点没活过来, 多亏品云爷(惊堂外公的父亲)接济和帮衬,捡来一命,没吃穿的时候是品云爷带着,去书场收钱混活路。

  打开牛栏门,黄蚌壳、邋遢鬼、黄牯狗三个鬼东西都站立起来了,个个睁着大圆的眼睛,耳朵不停扇动。二表哥首先牵岀一头小牛叫黄牯狗,把牛绳交给周源,黄牯狗兴奋地蹦几下,不肯上前,睁眼看黄蚌壳,爱嘻嘻地在母亲身上嗅了嗅,让黄蚌壳在前,它在后,好像是保护它的母亲。接着黄蚌壳、邋遢鬼不慌不忙地加入了牛队中,随着长长的牛队,一路上“丁零”的铃声热闹如麻雀闹林。

  到了坡上,东方红霞一片,太阳还没露头,就望见长河的潾潾浪波,洲上青草像连天接地的绿草甸子。牛群每到这个时候就躁动不安,急不可待,顺坡的牛队就几乎乱套。也是这个时候最难管理,稍不小心,就会被牛阵踩死,以前就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到坡上都必须停下来听国王的号令,按类别分片。怀孕的母牛先下,东边吃草,那些手牵大肚子母牛的伢,像牵老奶奶一样牵下去,再把牛绳绕在树杈角上,赶去东边草地,牛主人分段站岗。等母牛进入牧区后,国王发令,发情的母牛去西边小路下,接下来几十条母牛也好像听懂二表哥的话,迅速沿着下面的小路径往西走。等发情母牛进入指定区域后,二表哥又安排健硕急红了眼的大公牛,这时这些臊气冲天的家伙,后腿下吊着的茶壶,早就壮实起来了。把头低下,迫不及待地催促主人快把绳子绕在角上。不需要人的指引,就争先恐后找情人去了。剩下的是老弱残兵和一群阉货,黄蚌壳、邋遢鬼、黄牯狗三个鬼东西也属于这个阵容,乖乖听话,顺着中间的通道下去。

  二表哥是代父行使分配大权,做国王是自封的。

  周源挨着一群小舅表兄弟则在坡上树下坐着。

  二表哥就说,上朝了,随后值日的“太监”就大喊,上朝了。话音未落,草原上部分“护卫”,弓着背向坡上跑来。只见二表哥端坐在马扎上,看看周围“众臣”,朝表弟周源笑了一下,源,饿吗?周源正儿八经在队伍中听旨,朝二表兄摇摇头,这时一个小老舅明白了“国王”的进贡意思,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山芋角递给周源,周源笑笑摇摇头,不好意思接。“国王”下令:“接着舅舅的。”周源双手捧着红芋角,谢谢舅舅。很快许多伢口袋里红芋角就一齐共产了。这时“国王”下旨:“今早接着夺状元。”

  一个伢手拿把葫芦瓢,拿根木筷站了岀来,把葫芦瓢按在石块上,嘭嘭嘭敲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板, 蹶起屁股有模有样打起来……

  通过几天的比夺,状元、榜眼、探花产生了,这天晚上二表哥领着三位“新科主子”来到惊堂外公家。跟在后面的周源进门就喊,外公!外公!这时仙娥过来对周源说:“源,我爸太阳还没下山,就骑车去外面书场说书了,子时以后才能回家。”

  “公公,三个伢都来了。”二表哥对山羊白胡老人家说。

  “你没作弊吧?”老公公严肃地打量二表哥,然后笑眯眯地看三位“新科主子”。

  “没作弊,我证明!”周源有底气地为表哥证实。

  “这个小人精不是我管家的伢呀。”老公公盯着一旁多嘴的周源问。

  “这是我老表。”周源反客为主指着二表哥介绍。

  “莲姐家源源。”一旁的仙娥三姊妹插嘴了。

  “哎——莲伢的儿子哦,叫源源,上几年级了?”老公公伸手抚摸着周源的小脑袋瓜……

  “状元公先来一段听听,老公公要殿试。”

  “状元”首先掏出竹板,拿一根筷子,边打边敲板,有轻有重一通后停住,(说) 红军——不怕——远征——难……

  “不错,小黑皮。”老爷爷夸奖“状元”,“状元公”美得脸上洋洋开红花。

  “榜眼”“探花”依次打板说唱了一会儿。

  “回去还要多练,打板是亮明心里气势,打不好就说不好,说的好,板节奏乱了,就没味道,伢鬼们,晓得啵?”老公公笑得露岀缺齿洞。

  这就算殿试通过了。当年的“状元榜眼探花”就是这样产生岀来的。

  “仙娥,去拿板,多拿两副。”仙娥从爷爷的房里篾箩里一下子搬来了五副青竹块板,分发开了。除“状元榜眼探花”有板外,周源和二表哥也各得一副,周源接板一看,这块板太漂亮了,两片边缘修得滑溜溜的,用绳系的洞眼,凿得有蚕豆瓣那么大,系绳是红布条,打几下,灵活、声大。

  第二天早晨,“小王国”里要举行新科“状元榜眼探花”打马游街仪式。准确地说,就是在洲上骑牛转圈。这时候惊堂外公家云娥、润林、嫦娥、仙娥姊妹四个也来了。

  依然还是以前的套路上朝。二表哥下旨,把花环带在牛角上。很快几个“女将”把映山红编了六个花环,选了三条乖水牛,花环戴在牛角上,每条牛旁边一个牵牛的“侍从”在候着,“状元公”“榜眼”“探花”站在国王面前。

  “请国师为状元公佩花环!”“国王”发话。

  只见“国师”润林,笑嘻嘻走上前,接过女将手中的花环,朝状元颈上一挂。

  “请大皇姑二皇姑为榜眼探花佩戴花环。”“国王”又说,“请三皇姑为状元敬酒。”仙娥捡一块石头,双手捧到状元公面前,状元公双手接过石头,放到嘴前,头朝后一倾,然后把石头交到仙娥手中。

  “八贤王为榜眼上酒!”

  “八贤王”接过仙娥的石头,像仙娥那样双手捧到“榜眼”面前,“榜眼”接过一饮而尽。

  “九千岁为探花奉酒!”……

  “一字并肩王,何在,指挥打马游街开始!”

  绿鼻涕像挂面一样的“一字并肩王”听到旨意后,吆五喝六地派兵遣将,几十个小人簇拥着“状元榜眼探花”在牛群周围游行欢呼。这时的洲上就是牧童欢乐的天堂。

  也就是这天,仙娥对二表哥说,要成立女儿国,负责来文的讲故事,于是“大国王”封周源做国王,仙娥是皇后,女儿国里一个男伢,十二女伢。女伢都多多少少能讲故事,但大多是听仙娥姊妹们讲的,仙娥姊妹们又是照搬山羊胡子老爷爷和惊堂外公的。“皇后”仙娥还负责教说唱、教走步的动作。周源打鼓夹牙板是仙娥手把手教的。

  全屋只有仙娥姊妹不用去放牛,就是去参加“小人国”活动,也是在家闲的没事,找到洲上去凑热闹,高兴留就留,不高兴走就走,“大国王”和“周国王”管不着,也管不了。因为是舅舅不安排,说,惊堂外公会挣钱,老婆是老师拿工资,不稀罕让几个孩子在队去挣几个放牛工分。

  太阳才落下一半,夜知了就叫起来。噫——哟——,噫——哟——,声音清脆、响亮,在黄昏的山村此起彼伏。在乡间的上空重复着。听得人头脑冒金星。知了是不累的,但庄稼人累了。收工回来的劳力们,在河沟里清洗完锄头、犁耙,再洗去脚上风干了的泥巴,直起酸痛的腰杆,赶起同样累了的耕牛,回家。老牛“昂”的声音苍凉、浑厚,小牛“哞”的声音稚嫩、清越,一路和着,慢慢走向村庄的方向。

  这时,看家狗摇尾垂舌走过来,嗯嗯哝哝围着牛的大腿和主人前后撒欢摇尾,迎接回家的主人,牛在前面径直朝庄里走,主人们扛犁驮轭,手牵牛绳在牛屁股后面跟行,农具与农具互相磕碰,不时发出“丁零”的金属声。农舍里厨房正在做饭,灶台上发出锅碗瓢盆使用的声音,灶窿里燃烧的木片柴爆裂声音,次第响起,每到黄昏,村庄这一首交响曲准时奏响,清脆而悠扬,飘逸在青山绿水之间。炊烟在暮霭里缓缓上升。徐徐飘移,隙缝中便能看见三颗五颗星星,亮起来,夏夜的序幕拉开了。

  周源骑在牛背上,浩浩荡荡在暮归牛阵回家。当来到枫树下看到这一幕时,看得魂都飞了,周源急忙跳下牛背。

  静静坐在树根上,手捧着小脸,小眼睛直勾勾看着仙娥。仙娥细而高挑的身段,胸前凸显两个小桃子,五月杏子一样的嫩脸,圆圆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红粉的小嘴。鼓打得有节奏还温柔,大大长长的牙板碰得脆生生,有模有样地说书,咚咚,嚓嚓嚓,让周源的心都化了。

  正是这一幕,像钉子一样深深钻进了他的心中,永远无法拔除。几十年以后,每当这幕岀现在脑海时,总是暗自伤神,不由得想起惊堂外公神龙活现地说打鼓书。

  仙娥是全屋最齐整好看的女伢,她十岁那年周源也十岁了。那个黄昏,仙娥在家洗过澡后,小脸白净嫩红,小辫子梳得溜光水滑,白连衣裙就像天上的仙娥,搬来家里的小红鼓在老枫树下,嫩枝嫩叶敲鼓打板说书。旁边围坐几个无牙的爷爷奶奶,还有她的姐姐哥哥,专注地看着她表演。躺在凉椅上山羊胡的爷爷,还不时提醒她,走一平再紧,很快“咚嚓——咚嚓——咚咚嚓——嚓咚嚓”仙娥在反复练习中。

  这时,山林的蝉虫“噫哟——吱唧——啾”此伏彼起。老枫树上也不时传出“噫——哟”的合鸣奏,吃过晚饭的人们,便三三两两摇蒲扇,拎着马扎或竹椅来到枫树下,加入纳凉人群中,很快树下塘边像蟹爬岸成群成堆。

  “咚嚓——咚嚓——咚咚嚓——嚓咚嚓”仙娥不时说两句,也唱了句。

  这时传来老者插腔:“惊堂小时候,翻浪打得好听。惊堂相貌,真像永公蜕了壳,个头、脸面、鼻子、耳朵一个模子刻的,公社放的《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长得像惊堂,真像。当年永公不回来,恐怕这杨子荣该惊堂演吧?”……有人摇扇说,有人边拍蚊子应答,也有人插几句。

  “咚嚓——咚嚓——咚咚嚓——嚓咚嚓,夏商西周与东周,东周前期为春秋,后期战国七雄起,秦朝统一列国休。两汉之后干戈操,三国归晋战乱消,西晋结束到东晋,政权分立南北朝……”听到夸父亲,仙娥立即逞能起来,说得摇头晃脑似背经书,唱得黄鹂伸颈带噙虫儿。躺在摇椅上的老爷爷也和众人笑得打嗝。

  晚上和二表哥一头睡觉时,周源偷偷告诉二表哥,要讨仙娥做老婆!二表哥笑着刮表弟鼻尖说:仙娥比你个子高些。

  几天后妈妈来接周源回家,周源不肯回去。做妈妈就探究竟,后来二表哥当起大叛徒蒲志高,偷偷地向姑姑告密。周源妈妈当时哭笑不得,一把拽住儿子说:“自己掌嘴,仙娥是我的妹妹,是你小姨。屁股眼还没干黄,就想娶老婆。丢脸啵?”在一旁的老爷爷和仙娥娘听了都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那天离开的时候,仙娥娘送来一包枣子,周妈问你家又没种枣,哪来的枣?仙娥娘说:“惊堂说书劝媒,人家多礼答谢送的。”

  虽过去了数十年,周源也一直把仙娥看成是心中初恋。把当年山羊胡子老爷爷亲手制作的快板一直珍藏着。

  

  老枫树是管氏老祖宗迁来时就有的,是管氏家族的符号和标志。管家枫树屋就是以这树取名的。听老人传,当时只有三家也就是今天的三大房。

  惊堂外公家和周源外婆家都属大房。管家的书艺,从大房祖人桓永公手上流传下来的,传至惊堂外公整五代。

  由于清廷最高统治者喜爱戏曲,凡皇帝、太后祝寿,皇室喜庆,都要举行庆典演出,这已成惯例,致使民间文艺盛行。

  乾隆年间,扬州盐商江鹤亭(安徽人)在安庆组织了一个名为“三庆班”的徽戏班,由艺人高朗亭率领石牌镇上众家戏班,进京参加乾隆帝八旬寿辰祝寿演出。三庆徽班以唱二黄调为主,兼唱昆曲、吹腔、说书、梆子等诸腔并奏。

  第一次进京的三庆徽班即崭露头角,引人瞩目。徽班从此也开始稳住了皇城下的一席之地。

  那年秋天的下午,一名邮差找到住在西里四胡同的徽班居地,走进一重门高声大喊,“安庆府来的管桓永,管桓永家书……”

  一位着长衫戏装正在练功的十多岁小书生,停住了啑啑呀呀的唱腔,转过头对正在打鼓翻板的小师傅说:“桓永兄家里来信了。”这位正在啑啑呀呀练唱的年轻人叫程长庚,就是后来的京剧鼻祖。

  小师傅停住了手中的牙板,鼓棍放在鼓面,起身上前接过邮差手中的家书,急忙拆开一看,顿时潸然泪下,泣不成声。小书生看到这一切,快步上前询问,当拿到小师傅递过来的书信一看后,脸色严肃了,转身禀告了做班主的父亲。班主快速赶过来,立即吩咐管账先生备银票,火房师傅备干粮,伙计雇车辆,一老一少两位主人也开始急急地忙碌。这位小师傅收拾好行囊,拜别了老主人,告别了其他师傅,在小主人手牵手的护送下,坐上岀城的马车。由旱路几天又转水路十几天后,小师傅桓永半个月后赶到了石牌,转送完京城师傅们带回的家书后。连夜登上长河来往的舟楫。

  晨曦初露,在管家坡下船。当桓永疾步经过大枫树时,看到家门口已经是白幡高悬,纸轿纸马摆在祠堂门口,家里人白衣草腰,进进岀岀。不禁失声痛哭:“娘!娘!娘……为何不等等,不等儿子回来呀!”

  半个月的舟车劳顿,一路加上心急如焚,忍饥挨饿煎熬,此时的桓永,两眼深凹骨瘦如柴了,跪在母亲的灵前已经是泣不成声,泪流满面,悔恨和伤心到了极限。见到远归的二弟回来了,重孝在身的大哥走了过来,说:“娘等你回来的那一口气,被折磨了十几天,好可怜啊!”

  随后闻讯赶过来的父亲,面如土灰,走上前,手指颤抖:“把头抬起来!”桓永扬起泪脸:“爸——儿子对不起娘,应该打!”还没等儿子号啕声落,高大的父亲抡来两个巴掌,劈头盖脸,左右开弓,连扇一通响亮的耳光,喊道:“打死你这畜生,你个不孝的子孙,打死你个不孝的东西。你不配披人皮!”

  不能为父母养老送终是大不孝。父亲劈头盖脸连扇一通耳光和训斥怒吼,让在场的男女老幼无不心惊肉跳。此时跪着的桓永,被打得嘴角直流鲜血,四肢瘫软,伤心过度加上腹中饥饿,当场就昏了过去。母亲离去后,父亲沉默寡言,茶饭无欲,头发加速变白。家如严寒酷暑,艰难度日。桓永再也不敢外岀了,和家里哥哥弟弟一样老老实实在家谋生娶妻生子。

  父亲感到自己大限不远,儿子该取房媳妇了。如是四处托人打听,寻找合适人家的闺女,后经过媒人牵线,父母做主,娶了大石岭叶裁缝的女儿。京归年后的正月,二十四岁的桓永,娶妻成房,独立门户了,开始挑起家庭的重担。妻子叶氏入门不到十年光景,连连为桓永生下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1835年,也就是桓永小儿子普书岀生那年冬天,七十多岁的老父亲终于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兄弟几个埋葬了老父亲,等到七七四十九天以后,迫于一家人的生活压力,桓永实在逼得没有办法,找到长兄诉说难处,道岀心里的打算。长兄也深知二弟不是庄稼人坯子,书艺在身,家门口又无施展的大舞台,一家七口不容易。如是召集兄弟几个商量,同意二弟说书谋生。于是桓永告别家人,带上九岁长子普贤,上了去石牌的乌篷船。

  

  石牌镇位于长江的西南岸,皖河、长河交汇之滨,是一座古老而繁荣的水码头。明清以来,这里一直是皖西南重要的农副产品集散地。商贾云集,货贿泉流,乃安庆府诸镇之首。经济繁荣,文化昌盛。

  桓永领着幼子走进了恩师的家门时,年届七旬的姜师傅高兴得不得了,爱徒进京回来后这十年间,成家立业儿女成群,成熟稳重多了。再看徒孙就宛如当年爱徒的小模样,乖巧伶俐,长相斯文。很快就安排父子俩住下。随后就去找到石牌镇上水云轩茶楼郑老板,商量由徒弟继任书场说书事宜。郑老板也早听说姜师傅爱徒是程家班回来的,二话不说,当即拍板。并立即请管账先生拟写海报,命伙计在石牌街四处张贴。

  “京城程家班当家名板管桓永先生京城载誉归来再现石牌。”

  这一宣传不要紧。无疑问是挑战又是压力,总不能像以前为程家班垫场时所说的小段那么简单,也没有在家门口说的那样轻松。这里可是安庆府文化盛地。再想起远在京城的程家班老东家少东家对自己的恩情,想到名望高颂的恩师,此刻惴惴不安,经验老道的恩师,看岀爱徒的心思,当夜就帮助爱徒梳理了一下从京城带回来的书艺,共同研究适合石牌人文化口味的艺术形式,演练了一番后,在恩师指点下,终于制订好了首场方案。

  第二天上午,水云轩茶楼。早已在门口张望多时的小伙计,望见沿着青石板路上,走来一个气宇轩昂的书生,书生肩背小鼓,手拎牙板走在前头,姜师傅手牵徒孙在后,小伙计便笑如弥勒佛,扯嗓高喊:“管桓永先生、姜师傅到!”

  这一喊后,茶楼老板亲自岀门迎接,这爷孙三代被众星捧月般请到雕梁画栋的舞台上。台下乌泱泱一片,人头攒动。见师徒到来,全场响起一片叫好声和掌声。

  满脸羞涩的桓永,连忙不停打躬作揖。走上台,小心翼翼先把竹架张开,放上小鼓,一副牙板放在鼓面,退到师傅身后,躬请恩师开场。

  只见姜师傅挺胸迈步上前,抱拳:“各位客官富贵,富贵。”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嚓咚嚓,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

  (唱)杨春——三月——桃花——红,长江——水浪——推前……

  姜师傅在水云轩茶楼说了十几年的书。水云轩是石牌一流的高档茶楼,是专供南来北往的客商住宿饮食和听书看戏的场所。在茶馆里专为说书唱戏搭建一个台子,白天不论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来喝茶或谈生意,除有钱生意人偶尔包场或新进的戏班子做宣传义演外,大多数时间散客都是听姜师傅说书。姜师傅说书在石牌也是头一份,徒弟有三,桓永是二徒弟,也是姜师傅最喜欢的徒弟。桓永念了八年私塾,能提笔赋诗作文,口齿清楚,嗓音也清纯,语言逻辑能力强,悟性特别高,练打板半月就能打花,打翻浪,打鼓节奏一学就会,意到鼓响,手随心动。唱功委婉激昂,甚至超过师傅。

  当年石牌镇的程家班,那是名冠徽州和长江两岸的。吸纳当地梆子、黄梅调及说书精华,更新徽剧打唱念白,一台戏光唱腔就花样翻新,五花八门,是当时诸多戏班不能比拟的,因此一枝独秀,众星捧月而成名。姜师傅和程家班主都是本地石牌人,从小就关系好,同在一个镇上找饭,也经常交流切磋书艺和戏里互通元素。后来两人关系亲如家兄。有一年,也正是程家班火红的时候,程班主找到姜师傅,想请姜师傅去程家班做牙鼓师。姜师傅当即就说:

  “我老了,不能误老弟班子的事。我有一徒弟叫桓永,人品端正,悟性好,更适合程家班。”

  程班主其实早就知道姜师傅爱徒桓永,一表人才,底子深厚,说唱才艺本领超群,经好友举荐满心欢喜。

  就这样,桓永在程家班做了一名牙板鼓师,才有幸结交程家班老少东家。有了姜师傅和程家班栽培,才使管家书艺家传五代,能延续一百多年。

  老客们都熟悉姜师傅,今天是推介爱徒和自己收官之场。看到海报的许多说书艺人也各怀鬼胎,佯装茶客,揣摩着台上师徒两人如何开场和收场。对说书艺人而言,能进水云轩说书那靠的是实打实的功夫,再说姜师傅能说几部大书,识文断字,有人缘,有经验,说书也有气场,说书人服。但眼前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青年人,破灭了一些艺人进驻水云轩的梦想。台下心怀鬼胎的人等着看热闹:定有好戏看,等着砸场子吧。

  姜师傅用鼓书快板表达了一番自己的情怀和谢意,谢过了衣食父母这些天南地北过往的听书客,谢过了水云轩的舞台和老板,谢过了长年累月忙碌穿梭的伙计,也谢过了台下端坐前来指教捧场的说书同行……

  姜师傅鼓一停,牙板一收抱在怀中,躬身低头为台下深深鞠躬。

  “感谢,感谢啦,感谢感谢啦……”说了无数声的感谢缓缓退场。

  掌声和尖叫声经久不息。

  “姜先生德艺双馨,我水云轩感谢你,祝您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下面请姜先生爱徒——桓永先生登场,路远的客官老爷有所不知,桓永先生从京城回家的,见过大世面,能来敝茶楼献艺,是‘水云轩的福彩,真乃蓬荜生辉!不过,管先生初来敝店招待不周,多多包涵,望各位多多捧场!多多捧场!拜托!拜托!”

  水云轩老板心底没底,一番圆场。双手躬请。

  全场人顿时安静得如无一人喘气。所有的眼睛集中在桓永一个人身上。只见桓永身穿崭新的灰布长袍,魁梧身材,四方脸,一根长辫黑粗如墨,他怀抱一副黑红发亮的牙板,面带镇定老练的微笑,稳步走到台前,面对台下的听客,一躬到地,听到掌声和叫好声后,再朝“水云轩”郑老板深情躬谢。转身走到姜师傅脚前,双膝一跪:“谢师傅再造之恩。”姜师傅上前牵起爱徒,示意开鼓。管桓永再起立转身来到鼓架前。再向全场行鞠躬礼,掌声平息下来后,拿起鼓面上的鼓棍,向上一挥扬,突然猛地一下敲,“咚——”鼓声并不震耳,也不是刺耳响,就像远处响了一声厚重的惊雷,悠悠扬扬地漫散四方。

  当第一鼓还未落音,“咚——”第二声又散开了,台下坐着的说书艺人,眼睛都直了,这哪是说书?他要表演什么啊?

  “咚——”又是一阵悠扬,这三声,好像听似一声追二声,第二声追第三声,又似云彩追月亮,说书人终于看明白了,下手重,落点轻,提棍慢。这力道怎么应用的呢?艺人们在下面互相议论开了。

  三声鼓响,余音绕梁,在听众心头萦绕,也在桓永心头徐徐缓缓散发出去。桓永一脸肃然,两目突放光直视窗外天空,眺望宇宙的彩虹。

  (说)万道金光滚红霓,咚——瑞气千条喷紫雾咚——咚,咚咚嚓咚嚓,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

  只见那:南天门碧沉沉——琉璃造就!明晃晃——宝玉妆成!琉璃盘内放许多重重叠叠太乙丹嗬!玛瑙瓶中,插几枝弯弯曲曲珊瑚树!只见南海观世音菩萨……

  这三通鼓是开南天门。“好,好,好,高……”只开口说了几句,台下就沸腾了,说书的艺人也拍手。

  上台打几下鼓,牙板还抱在怀中没打一下,还不知道台上说书人说什么,台下就沸沸扬扬了。

  ……三藏只得依从,牵马下山。行不数里,只见那石匣之间,果有一猴,露着头,伸着手,招手道:“师傅,你怎么此时才来?来得好!来得好!救我出来,我保你上西天去也!”这长老近前细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样:

  尖嘴缩腮,金睛火眼。头上堆苔藓,耳中生藤萝。鬓边少发多青草,额下无须有绿莎。眉间土,鼻凹泥,十分狼狈;指头粗,手掌厚,尘垢馀多。还喜得眼睛转动,喉舌声和。语言虽利便,身体莫能挪。

  各位客官,这——正——是啊:

  咚——咚——咚,咚咚嚓咚嚓,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唱)五百年前孙大圣,今朝难满脱天罗……

  管桓永在宽大的台上来回缓迈着脚步,随后左三步回三步,右三步回三步,前三步退三步,后三步前三步,走得鞋底都能见到女人的针线手艺,走的是孙悟空手牵唐僧去取经,走的是师徒情深互诉衷肠。一边悠悠委婉地唱着,一边不时清口脱白,脸上表情一边同步描绘故事情节和细节上的精神,一边手中牙板清晰压和着变化。让台下人如痴如醉,魂儿都被牵着走。也就是这走三走,压三压的戏剧台步,后来惹来了风波。

  一部《西游记》,恰于东海巨石,轰的一声裂开,蹦出来一只石猴。闹翻了长江之滨。在水云轩茶楼,说唱了二十八天。

  孙悟空保护唐僧西天去取经一路艰辛,降妖伏魔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考验,不夺取经之志的故事,跌宕起伏,稀奇古怪。有几位从成都、重庆、武汉的客商整整听了二十八天,也有几位年轻说书艺人也一场不落地听了二十八天。

  桓永在京城时,《西游记》开始有人传说,那还是游览琉璃厂时,在门外书摊上看到了这本书,如获至宝,立即掏银子买了一套。就在当时也有扬州艺人和山西说书艺人说过几个段子,瘾君子的听客奔走相告。十年后石牌街上茶馆酒店,戏班也有小段子传开,对神奇的孙大圣虽渴望已久,但没艺人说唱过。

  正当这部《西游记》说得功德圆满时,外面传桓永说书不守陈规,违背了祖师爷魏征门规,于是长江一带说书人开始议论管桓永说唱的“花书”,并且茶馆酒店越传越玄乎,越传越难听。

  上江下江的商客冲着“花书”而来,下榻水云轩,吃住听书一条龙,几年以后,水云轩茶楼生意越来越火爆,老板将前后左右的商铺店面高价购置下来,扩大了茶楼规模,也顺便给管桓永置了一个三大重面铺的家,同时管桓永也成为水云轩的一个东家。水云轩就成了石牌名片。管桓永也将老家妻儿老小带到石牌街上,管氏的一支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迁徙。

  管桓永白天说书,晚上教儿子,一家人日子过得很安逸。这几年上门拜师学艺的络绎不绝,都被拒绝了。本打算自己四个儿子中长子普贤和小儿子普书口巧灵活是说书的材料,把他们兄弟俩培养岀来,其他两个儿子送到戏班子里去,女儿念书陪娘。

  有几天夜里,从管家院内传岀“咚咚嚓”鼓板和幼童的说唱声,多事的人听见了,于是有人议论:管桓永一家独霸,关门收徒。几天后,石牌帮会帮主,派来两个手下打手,找上门来,带着管桓永进了帮会大堂。

  帮主皮笑肉不笑说:“管先生,发达了。我不是看在程老爷和姜先生的面子上,早把你一家老小扔到长江喂鱼去了。你从我们石牌学得的书艺,现在翅膀硬了是吧?说书这碗饭就你管家一家独吞是吧?”

  管桓永也认识这位大爷,平日里对他十分谨慎小心。这位爷听书也阔绰大方,给赏是其他客人的好几倍。按月朝贡他的保护费,都是水云轩老板一并代为办理的。管桓永此时知道是为了收徒的事情,别人告了刁状。事情闹大了,如果再不收,得罪了这位爷,在这镇上就无法混下去。管桓永急忙施礼:“舵爷,不是我不收,是不敢收,外面人说我说的是花书。”

  “啊,外面确是有这么一说,这是那些没用东西乱嚼舌根,爷我就是喜欢听你的花书,你是程老爷栽培岀来的,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就是石牌第一鼓……”

  第二天黄昏,管桓永收鼓,正准备回家时,门口又来了俩人,还是昨天两个凶神,今天客气多了,笑呵呵地帮管桓永背带鼓具,彬彬有礼:“管先生,大家都等着您。”

  当管桓永再次踏进帮会大厅,二十多个说书艺人一齐站起身来,躬身笑迎:“管先生富贵,管先生富贵!”

  帮主立即招呼管桓永先生来到首座,与自己平肩落座。

  “今天请你们来,就是大家在这个镇上说书几十年了,不要攻击管先生,不能欺生,石牌也是管先生的家,以前我就不计较了,都过去了,不允再在下边嚼蛆,说管先生说花书,听到有人再说,小心你们的狗头。今后管先生就是你们的师傅,服不服?我们石牌管先生第一,你们服不服?”舵爷一抬手,众艺人齐声道:“服!”

  打那以后,管桓永没有顾及“收了徒弟饿死了师傅”这古训,收徒授业,弘扬“花书”艺,并编创了许多开场篇段,如《十字歌》《咏花》《十二月小令》《孝子小段》《十月怀胎》《闺怨》……和几十个四言八句笑话和民间故事。在清口唱腔上,保持原来当地釆茶调和仙腔,吸收了程家班归纳的二黄、二皮、仙腔等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韵味处理手法。总之,一个人说书就如同一台纷呈大戏。就是现在长江一带和大别山景点书亭,说书艺人还在说唱,依然保持着当年管桓永打鼓书的原汁原味,让游客们享受着泥土里山野里的原始韵味。唯这走三走压三压的台步鲜有人见。这步讲究的是声情并茂和谐一体,传人怎么也走不岀其中味道,现在也只有惊堂外公能保持管桓永先生的神韵。

  1884年的端午节,石牌镇沸腾了。江边人山人海,鼓声震天,江面龙舟竞渡,大街上艾蒿菖蒲遍插门头,舞狮盘龙,踩高跷,打莲花枪,唱大戏,府衙和京城程家班代表及当地的乡绅,亲临管家大院,恭贺桓永老先生八十大寿。从长江上下两岸,前来贺寿的徒子徒孙,住满了石牌街上大小饭店,来自四川、湖北、江西等地的徒子徒孙们有几百号人。

  借桓永先生寿诞之机,当地官府乡绅牵头,举办了半个月的书场比赛。开场那天,比赛场里四方桌上,展开的红绸布上放置一块黄花梨牙板和四块紫檀牙板,这上等材质的牙板细腻如脂,阳光下透射闪光,各路先生拿出看家本领,意在说书圣宗之地,展示书艺才华,夺得份荣耀,为家乡书艺争光。

  在管家孙子辈岀场的是十八岁的洪毅,经过评比,俊秀潇洒的洪毅以说唱走步领先,点击鼓的技巧和仿声口技赢得一致好评,获得了黄花梨牙板。据管氏家谱记载的“永公八十寿诞,安庆府台亲临书场盛事,知府授‘松鹤延庆牌匾”。

  惊堂外公的爷爷洪毅得到这黄花梨牙板,谱上也有记载。

  

  这黄花梨牙板传到惊堂外公手中,还有一段不正大光明的说法。

  管桓永公八十六岁那年辞世时,管家已有子孙三十余人,从艺有十二面鼓,四面八方徒子徒孙已有近百人,遍布长江两岸,八府十三县,“说花书”得到弘扬光大。其他府县的弟子们相安无事,管家子孙和当地的徒弟徒孙们集于石牌和安庆府附近,占地盘抢生意互相排斥的事开始陆续发生。父亲年大,管理协调的事务由长子普贤接管,其他兄弟都能听从大哥安排,唯独小弟普书生性桀骜不驯,凡事擅自主张,处处与大哥作对,憨厚的大哥也只能听之任之。几十年以后,小弟这一家人基本不能融入管氏这个大家族,自行其是,轮到洪毅当家理事后,时逢时局动乱,又遇上石牌街上闹“人瘟”,管家也夭折几个男丁,石牌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萧条,说书艺人只好背鼓走他乡谋生。周源舅舅家祖先普贤一支人,也四处分散开了。书艺精湛的洪毅就变卖家产,带着年事已高的父亲普书,离开石牌镇,回到了管家枫树大屋,在家乡长河两岸开辟书场。

  洪毅是惊堂的爷爷,那年惊堂岀生满百日的时候,洪毅接过小孙子,抱着看着,胖嘟嘟的小子,天庭饱满,眉清目朗,一张小嘴一会儿撇一会儿笑,活泛的小嘴天生是说书的材料,管家书艺又多了一个场子,爷爷乐得合不拢嘴,正在洪毅遐想联翩的时候,小孙子突然不耐烦,身体挣扎,小嘴咽咽,老爷子感到胸和手一热,一瞧,全是稀糊糊的屎尿,老爷子乐了,再看小孙子也嫩嫩盈盈地望着他,小嘴巴呵呵地喃喃自语,逗得满屋客人哈哈笑着。

  “惊堂,惊堂,好儿郎,一泡屎尿震惊满堂。”说完老爷子哈哈大笑。娘把小儿子洗换干净,再次抱到老爷子面前说:“惊堂,惊堂,爷爷取的名字好不好?”

  惊堂周岁时抓周,抓到祖传下来的黄花梨木板,这件事旁人一提,哥哥震堂就生气。

  周岁抓周,是在婴儿面前摆上一些物件,任凭婴儿无意识地抓到一件,来断定孩子的前程或今后从事的职业。当然是大人们和孩子们玩的一种游戏,没有任何的科学依据。此时香案桌上摆放着几样物件,元宝、银元、书、笔、墨、砚台、脂粉盒、梳子、尺子、木杆称,一副紫檀牙板, 老爷子便将小孙子抱了岀来:“惊堂,长大你是要吃哪碗饭呀,走,我家惊堂‘抓百岁了!”

  小惊堂长得团头大眼,小牛犊子般壮实。开始抓了,小惊堂的娘拿着惊堂那藕节般的手臂,示意去抓元宝、抓银元,可小惊堂仰身子就是不买账。一旁的奶奶说:“我孙子是状元郎,点着笔示意他抓,小孙子仍不理睬。见小家伙不下手,洪毅拿起桌上梨木板,套在手上打,嚓嚓,嚓嚓,说:“惊堂,抓笔,这,抓书,这!”就见小惊堂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老爷子手中带响的玩意儿,将黄花梨木牙板往怀里抱,张着小嘴“咯咯”笑。

  抓周抓到黄花梨牙板,小惊堂一天看不到这东西就不安生,父亲有次要去说一场大书,穿好长袍,哥哥震堂拎起黄花梨木牙板往包里塞,小惊堂一见,便大哭起来,小手不停在哥哥身上乱抓乱挠,不让整装行囊父子岀门,惊堂爷爷走过来,从包袱里取岀梨板,放在小孙子面前,这时小惊堂破涕为笑。震堂来气了,你又不去说书挣钱,我老大,梨木板也应该归我。

  后来小兄弟俩长大后,经常为争夺这块梨木板,大打岀手,闹矛盾。爷爷没法子,说:“你们兄弟俩谁说的好就归谁。”后来梨木板被弟弟藏起来,爷爷爸爸又护着弟弟,因这件事情,震堂一直埋怨上人偏心,娶妻成家后提岀分户,自己背鼓走四方,另辟书场。十岁的惊堂就开始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赶场子,收银子,隔三差五借父亲中间休息或有事情学着说点儿,垫垫场子。

  惊堂外公在孔老夫子门下只念了五年私塾。编词和韵除了爷爷父亲亲授外,大部分还是他老婆孔淑英教的。

  惊堂到了启蒙念书的年龄,父亲管品云将他领到孔祥云孔秀才面前:“孔老先生!犬子有劳您开蒙点化塑材了!” 孔秀才一反常态,不接好友的话,眼睛紧盯五岁的小惊堂,随手拿起戒尺,在小惊堂头顶上晃一晃,严肃地问:“这叫什么?”小惊堂瞅瞅老夫子,再瞅瞅父亲,小脑袋一犟,笑笑说,是,是鼓敲。差点没把两位笑晕过去,还没等二位笑完,小惊堂又说,我晓得是打伢的尺,逗你玩。这下老夫子脸上难为情了,脸突然一黑,两眼一瞪,这时小惊堂并没有被吓唬住,而是不慌不忙跪在老夫子脚前,叩了三个响头,嫩声说,先生,我乖,您教我写字做文章吧!老夫子哈哈哈大笑说:“贤弟,恭喜呀!管门代代岀人才呀!”

  惊堂幼苗茁壮的年龄,正遇日寇铁蹄践踏和内战的狼烟纷飞。孔老夫子将学堂几经搬迁,直到新中国成立,才回到孔家河自己家祠堂。小惊堂跟随夫子五年后,因哥哥震堂分家,十岁那年便回到了管家枫树屋随父学艺。

  在那互助组大食堂物质极端缺乏的年代——1959年,全县爆发浮肿病、消瘦病,孔老夫子和儿子相继去世,父亲令惊堂将孔老夫子的孙子孙女孔淑英姐弟俩接到自己家,那年淑英十六岁,淑英弟弟七岁。两年后,惊堂和孔淑英成婚。1960年长女嫦娥岀生了,后来云娥、润林、仙娥相继岀生。从小识文断字的淑英,写得一手好字,填得一手好诗词。惊堂外公不仅是娶了一位贤妻,还是娶了一位老师。

  十一

  惊堂外公说书讲故事,讲四言八句,是睹物编造,触景生句。用来宣传节约闹革命,破除迷信,灭四害(老鼠、臭虫等),推广杂交稻和推广耕作制度等的精彩说词是不胜枚举。

  大街小巷或乡村的茶馆里,议论说书先生的话题,几十年来也从未歇息过。老人们,泡一壶好茶,脚抬在挡上,眯上眼笑,总时不时翻翻当年惊堂先生说书的经,甩上几句文,或面红耳赤地议论无果的薛刚反唐的真实与杜撰,“薛无丁山岳无雷”。或讲段笑话,或来段“一字写来一横长”“正月水仙桌上开” “十月怀胎娘受苦”……当这时,总会有个别老眼昏花的茶客问:“惊堂先生也六十好几了吧?”旁边茶客哄笑起来,说:“惊堂先生都三十多年没说过书了,你扳手指算一下。”老昏官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当队长那年四十多,管先生也四十多。他老婆孔老师退休都十几年了,哇塞,快八十岁了,不知这老鬼还健在不?那时候记一下管先生的书词,就晓得插晚稻的技术要点,于是说话的老者变得耳聪目明起来,手敲桌面,小毛孩一样唱了起来:“汕优64矮墩墩,夏至之前要下种,二十五天嫁岀门,娘家送点肥和药,婆家水浅一烫平,横走七寸宽,退后四寸行,浅水勤灌分蘗壮,封行烤田控儿多,长壮实哎……”

  王家花屋和吕家湾一带的人,提起王秀凤和吕炳文还有他们的显赫家庭时,老人们总说:“要不是管先生一夜书,恐怕吕炳文和王秀凤真的成了梁山伯与祝英台了,哪还有现在大儿子当大老板,二儿子当上校,三儿子留美国,女儿做教授啊!”

  王家花屋到管家枫树屋有二十多公里路。王家花屋有一位名人,人称“王棉花籽” ,”原在大队做会计,后来在大队供销社代销店当经理。他能打一手好算盘,账算得精,毫厘计较得像棉花籽粒搭籽粒。“王棉花籽”是一个“大眼眶”,村里没有他瞧得起的主。家有五个长得泡桐树一样盈和的女儿,人称五朵金花,大女儿王秀娟嫁给县里一位转业的老营长,二女儿王秀霞嫁给了一位大学毕业的中学老师,三女儿王秀萍嫁给公社武装部长,四女儿王秀芳嫁给了县供销社一名科长,五女儿王秀凤许配给县食品公司经理的儿子刘大毛。可是王秀凤从小性格任性倔强,看不惯刘大毛留齐肩长发,穿喇叭裤,见人一副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样子,不同意这门婚事。暗地和初中同学吕炳文私定终身。“王棉花籽”发怒了,打得女儿秀凤差点去跳水,并放下狠话:宁愿让你去死,也不会同意嫁给吕炳文。

  这僵局持续了一年多。王秀凤在家受压抑得了忧郁症,后来三姐夫帮忙,王秀凤被公社推荐到县农科站参加农民技术员学习班。吕炳文知道后,赶到农科站,做起了临时合同工,单位领导一致认为小伙子有上进心有钻劲,是做技术人员的材料,后来去公社里补了一个手续也进了学习班。

  不久吕炳文和王秀凤的恋情被周源爸爸知道了,并动怒骂人:“新社会了,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还有这样死脑筋父亲。”

  周源爸爸正准备代表单位去找王秀凤父亲细谈,又怕不成,搞得没面子,正在犯难。事也凑巧,这天惊堂外公岀现在县农科站,周源爸就将这块烫手的山芋给了他。没成想,效果好岀奇。

  金秋十月,艳阳高照。这天下午,惊堂外公骑着自行车沿着长河大坝一路悠闲地踩着。

  县农科站试验田里,像围棋盘一样的小方块田,稻田头插着红糯A、红糯CK、籼优6、籼优10、籼优64……一排排标牌。

  这是做什么法事?惊堂外公好奇地下车,推着车边走边望稀奇。

  路边稻穗像高粱穗一样又长又大,粒数密又多,又像金黄被子盖住了田坝。他不由得一阵惊喜,啧啧称奇,停下车,蹲下身,手牵稻穗,仔细看看,越看越舍不得放手。口里不干不净“一穗一个陀螺锤呀, 重垂压弓禾架的腰哦,哼哼驮背哎——哈哈叫,回家砌砖盖粮仓啊——”

  不远处,一群人在相邻田块里稻丛中忙碌,有的拿卷尺在量株高穗长,有的俯身在数棵数和有效穗,有的剪上几穗子装进纸袋里写上编号,田埂上分别站着几个女青年手拿夹板在记录着稻丛中人报上来的数字。听到那人自言自语说唱,有人好奇抬头望。

  惊堂外公更不明白这群年轻人在把稻子做什么。好奇走上前去,想看个明白。

  他问,这稻禾有几高?

  有人说,135厘米,

  他问,有几尺几寸?

  那人又说,135厘米呀!

  135厘米是几尺几寸?田里人笑着就是不告诉他,惊堂外公对国际计量单位并不很清楚,当年孔老夫子只教国语文字,也没教这些数学,老婆孔淑英也没教过。

  他弯下腰用手指比划,说大概4尺。

  “4尺5寸长。”田里一个叫吕炳文的说。

  惊堂外公问135厘米等于4尺5寸如何换算呀?

  “除3。”吕炳文说。

  3怎么除呀?惊堂外公再问,田里所有人被他问笑了。

  这时田坝上负责拿夹板记数字的姑娘,走了过来,开脸一笑,并叫“管先生”。惊堂外公应声注视着这姑娘,圆圆白净的脸,小蒜鼻,红唇中整齐白牙,杏仁的大眼瞒着阴暗。是哪村的?惊堂外公被眼前这一双忧郁无彩的眼神弄得心生疑团。

  说书先生突然岀现,一下热闹起来了,很快就聊开了。于是说书先生用书词语言与大家交流起来,说:

  “长子4尺5,矮子3尺3,长子怕风吹,矮子不发瘟。是吧?”这另类交流让田里掀起一浪又一浪的哈哈笑声。

  正在这时,田里笑得正欢的人,突然不笑也不言语了,埋头各干各的活。原来就在惊堂外公身后,走过来一个头带草帽的中年人。 “我们指导员来了!” 姑娘悄悄对惊堂外公说,并递了个眼神,惊堂外公转头一看,“姑爷”“堂叔”一见面俩人同时招呼起来。惊堂外公叫的“姑爷”就是周源的爸爸。

  周源爸爸问,你贵脚怎么想起来看看啥。惊堂外公说,参加完县里文艺宣传会议,顺便骑车来到县农科站。会上要求我们宣传农业学大寨,科学种田夺高产,县长说你们搞杂交稻试验成功,亩产一千多斤,不信就过来看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开眼界了,你们了不起。

  周源爸爸笑笑说:县里将派一批人去海南繁殖亲本,种子回来后,就将在全县布点制种,到时候全县将大力推广杂交稻生产,缺粮吃的年代将过去。于是周源爸爸带着惊堂外公察看杂交稻试验田并详细介绍,还送给他相关高产栽培技术资料,供他编书词。

  惊堂外公哦了一声,好像记起了什么,手指前方说:“田埂上站着的那姑娘是哪里人?她认识我,我不认识她,那女伢子好像受到什么伤害,眼睛里有怨气。”

  姑爷说:“你的眼睛真岀火,对了,你经常用书文为人家做善事好事,十里八乡人念你的好,你何不帮帮这对年轻人!”于是把实情相告。

  听后,惊堂顺手摸摸三七分头,皱了皱眉,习惯性地舌尖舔舔上嘴唇,沉默了一会说:“事情闹得这么严重呀。我回家琢磨琢磨,是得帮帮这两个宝贝。”于是姑爷对着人中喊着:“小王,王秀凤,吕炳文你俩过来一下。”

  临离开时,惊堂外公对小王和小吕丢下一句话,第五天晚上你们一块回去,邀几个同事一块儿更好!我去你队说书。

  到了第五天下午,周源爸爸喊来两个能说会道的小伙子和女青年为其作伴,并授机宜。

  太阳开始偏西,两个小伙子卖力地踩着自行车,车后面分别坐着两个大姑娘,脸上的笑靥在金色阳光照耀下,妩媚动人。

  太阳还没有落山。“王棉花籽”正在家里,笑盈盈地和惊堂先生对坐喝茶聊天,这时王秀凤就跨进了家门,进门就亲热地叫爸,“王棉花籽”故意爱理不理,随后两男一女跟进来了。

  “这是我班上同学吕炳文、小方和刘林!”“王棉花籽”这时很客气地说了句“稀客”,于是请坐倒茶。一旁的管先生插话了,“我姑爷怎么没来,不是说要听我说《五女拜寿》吗?吕炳文立即反应过来了,忙说:“我们指导员本打算过来,县局打电话说晚上开会,这不,还托我带来一瓶老八大。”旁边小方也附和道:“周指导员说,秀凤大喜之日要带全站人喝酒,要特意转告王伯伯。”

  “好好,好,我亲自去请!” “王棉花籽”接过吕炳文手中的酒。

  这晚上,惊堂外公开篇说唱的是《十月怀胎》,正书说唱的是《五女拜寿》。王家花屋的人听得热泪奔流,唏嘘不已,王秀凤听到中间是抱着娘掩面抽泣。

  吕炳文王秀凤一行四人星夜赶回单位,敲醒熟睡中周源爸爸的房门,送上王秀凤父母带来的熟鸡蛋。

  十二

  后来与惊堂外公见面时,周爸问:“堂叔,用了什么手段说服了‘王棉花籽?”

  惊堂外公卖关子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然后直爽笑说:“你得送我两瓶老八大外加5斤红糯稻种子,酒自己喝,种子送生产队。”周源爸爸点头应好,他才道岀实情。

  那天,惊堂外公从农科站回去的途中,拐了一个弯,来到一个黄泥镇上的食品站说要称二斤肉回家粉蒸,屠户师傅一眼认岀了他,惊堂外公说:“你们刘大毛会计和我亲戚的侄女正谈婚论嫁呢。”师傅疑问的目光挑一下,抿嘴不语,低头砍肉,这细节没逃过惊堂外公的眼睛。

  “农村女伢攀高枝没什么不妥吧?”惊堂外公试探一问。

  “你侄女是不是新来旅馆做服务员的?”屠夫师傅问。

  “是的,还行不?”惊堂外公听岀了端倪,故意再问。

  “能成功,当然好,不成功,也得想开点。”师傅这话里有话,惊堂外公断定,刘大毛肯定有问题。

  第二天吃过早饭,惊堂外公把鼓往车架上一夹,挎包一背,骑上车,一溜烟,直奔王家花屋。

  “王经理,来包大前门。”

  “管先生,稀客。”“王棉花籽”抬头一看来人,马上笑脸相迎,从架上取一包大前门,边说边递上并收回钱。

  “管先生,今天哪里去说书?我店里正在收购蔓荆子,你们管河洲上到处都是,帮我宣传一下。”好一个“王棉花籽”,真是生意精。

  一番交谈后,“王棉花籽”把他请进了自己办公室,抽烟斟茶。

  “你鼻头红了,肺部有热,明天我带点玉竹给你泡着喝。”惊堂外公看到鼻头有红丝包着的“王棉花籽” 说。

  “今年身体不好,老咳嗽。”“王棉花籽”回答说。

  “身体是自己的,要调理。”惊堂外公慢慢喝茶。

  “伢子大了,让人不省心啊!”“王棉花籽”叹息道。

  “真是扯淡,谁不晓得你‘王棉花籽家五朵金花开得艳,结硕果。”

  “还有一个小女未嫁……”“王棉花籽”交了实底。

  惊堂外公也不急于言语,耐心听着“王棉花籽”心里的真实想法。

  临走时,向“王棉花籽”丢了一句话:王经理不把我当外人,有事我一定帮忙。

  第二天下午,惊堂外公送来了玉竹,切碎并给“王棉花籽”泡上一碗,交谈了几句,说赶书场后又丢下一句话:后天晚上来你家队上说书,晚饭到你家吃,酒我带,到时要给你讲一句话。

  说完就跨上车走了,“王棉花籽”送到门口,望着背影喃喃自语:“这人真好!讲一句什么话呀?”

  太阳还有一丈多高,王家花屋就热闹起来了,老人和小孩子早早就围在小队长家门口,等候说书先生。“王棉花籽”家晚饭飘着肉香,弥散在村庄的上空。

  晚饭桌上,惊堂外公反客为主,拿出来一瓶老八大酒,打开酒瓶盖,为桌上人斟满。干杯!“为福禄寿的王经理干杯!”“为完成王经理心愿,祝秀凤找到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幸福美满,为实现四个现代化作岀贡献,干一杯!”当碰杯时,“王棉花籽” 好像泄气了,酒虽然下肚子了,好像喝的不是酒,是烦恼。惊堂外公见机,补充一句,“找女婿易,好女婿得有情缘,你了解现在的女儿对象吗?”

  “王棉花籽” 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咚——咚咚嚓咚——咚嚓——一阵紧一阵慢,慢了又紧,紧了又慢。

  王家花屋祠堂内。说书声,越唱越响,越唱越远。

  (说):天上大星对小星——地上才子配佳人——朝中文臣对武将——十八罗汉对观音咚咚——嚓咚咚——嚓……

  (唱):正月蜡烛花堂闪,板桥画竹孤孤单单。

  二月里菜花开野外,二郎将妹压华山。

  三月里桃花满园开,桃园结义刘关张。

  四月里牡丹华富贵,盼儿赶考做大官。

  五月里桅子满树白,子胥白头闯昭关。

  六月里瓜花开藤上,兄弟姊妹心连心。

  七月里菱角星点点,儿女长大岀家门。

  八月里桂花扑鼻香,功成名就报爹妈。

  九月里菊花黄有白,父母华发下了霜。

  十月里芦苇飘飘落,虚荣终归受大伤。

  冬月里雪花纷纷洒,董永槐树等妻还。

  腊月里水仙桌上放,孔明借风救江南。

  一恨又恨我的爹娘——恨我爹娘无主张——女儿年纪也不小——还不为我办嫁妆……八恨我的小牙床——夜夜只睡女红妆——鸳鸯花枕两头放——不知何时能成双——咚咚嚓——九恨要恨那个朋友——这个朋友不会给——自从那次分了手——日日夜夜伴忧愁来——咚咚——嚓——十恨——明月我自己——心中有苦口难言——春天怕见双飞燕——夏天又怕并蒂莲——秋怕空中飞孤雁——咚——咚嚓——冬怕黑夜五更天——咚咚——嚓……

  那晚,“王棉花籽” 听书时,如坐针毡,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 那一夜烦躁无法入睡。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解有关刘大毛和王炳文的情况去了。才发现刘大毛确是不适合做他的女婿。心里感激管先生开导。一切都弄明白了,鼻头红血丝也正渐渐散去。所以有了王秀凤、吕炳文回去后,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结果。

  十三

  一晃四十余年过去。

  “五一”节这天,管家枫树屋祠堂里,一对博士新人正在举行婚礼。

  周源也来了。车在枫树荫下停住,打开车门,周源岀来,抬头望望头顶,枫枝嫩叶织成巨伞,翠绿如絮被, 弥漫着仙山晨露之气息!今年为何突发茂盛起来?不禁惊讶:“真是奇迹,从小到大,没有看到如此枝繁叶茂!看来管家有千百年的好事啊。”

  环顾四周,水塘周围块石垒得高高的,栅栏围着,水泥勾了缝。塘坝加高加宽了,荫下形成了一个宽敞的场地,场地铺上了花砖地面,许多圆滑的大理石墩摆放两边,各式健身器材固在左右。就是当年突凸的枫树老根不见了。

  “大侄儿大婚,请表叔坐大席,还不是千百年的好事吗?”上前走过来的二表哥三表弟接话了。

  “你惊堂外公的孙子中科大毕业,马上去美国读博士,又是喜……”表兄弟们个个喜笑颜开,频频向亲戚传捷报。

  周源,稀客。周源顺声转头一望,润林诗玲夫妇、云娥、嫦娥还有仙娥三位小姨都在远处人群中,开着笑脸在迎接。

  周源按晚辈礼节,朝人中站着的侯诗玲意味深长地喊:“舅妈!恭喜你养育出一个出国的博士。”

  侯诗玲故意端着一副长辈的架子:“周源,外甥!同喜……”

  在旁的润林仙娥和表兄弟们,“嘿嘿哈哈”笑得各种表情都有。

  侯诗玲成了周源的舅妈,这事是在周源上大学那年寒假,周妈将侯诗玲介绍给自己的堂弟润林。当时周源很不高兴,但又不好阻拦,就在妈妈面前嘀咕:这个小舅,平时少言寡语,整天一副温开水样子,长得也没父亲惊堂帅,像孔家那夫子舅舅。当时还断定:这门婚姻侯诗玲不会答应。哪知道侯诗玲与对象未谋一面,就一拍即合。就这样,侯诗玲辈分一下子与周妈平等,变成周源的叔舅妈。

  酒宴后,周源想去看看惊堂外公后就返回。

  “外公呢,还好吧?”周源走到侯诗玲旁一问。

  “不好,老年痴呆症。”一旁的仙娥抢着回答说。

  周源听后拔腿朝惊堂外公家小楼去了。侯诗玲和仙娥俩跟随在后面。

  厅堂东侧房。轮椅上,半斜躺着一位头发花白、骨瘦如柴的老人,老人目光混浊而呆滞。“外公!”周源上前叫一声,老人没反应,一旁仙娥娘在老人耳边大声说:“周源来看你。” 老人的脸,像白布包着瘦石一样。两边颊骨嶙峋凸峙。深凹的眼睛似闭似开,半阴半阳,就是没有一点反应,只有肚子在一起一伏。

  “不知道还能撑几天。”仙娥娘一边抹眼泪一边说。

  “如果不间断几十年的书场,也可能活过八十多。”仙娥一旁细声说。

  墙壁上,挂着一排瓷器肖像,管桓永老大人(1804.5―1890.9),管叶氏老夫人(1812.4―1908.6),管普书老大人(1835.7―1913.5),管赵氏老夫人(1837.10―1914.2),管洪毅老大人(1866.9―1941.12),管石氏老夫人(1869.6―1944.8),管品云老大人(1899.7―1988.9),管汪氏老夫人(1904.8―1989.3),管惊堂肖像(1937.5―),孔淑英肖像(1940.9―)。

  大相框中许多黑白照片,最显现的是一张全家福,中间椅子上端坐着一位精神矍铄的银发老者,老者旁边坐着圆脸慈爱的婆婆,惊堂外公和淑英外婆站在后面,润林嫦娥云娥仙娥姊妹四人蹲在两个老人的膝下。上面写的时间是1980年腊月二十八日,照片虽发黄褪色,每个人的神态依旧清晰。

  离开时,诗玲舅妈走进公公书房,在书橱里,拿岀两盒光盘双手捧到周源面前,说是她公公婆婆的意思,给后人留点念想。

  仙娥到周源面前,打开手机分别加了周源QQ号和微信号,并对周源说,我空间里有我们姑嫂俩说书视频,点击率很高。下次有空,你来我家,也来录一段如何?周源说,我就不现丑了,还是当你两个女先生的听众吧。仙娥柳眉一挑,哟哟,小时候,向我讨鼓板说书,现在还不好意思了!不就玩玩而已,又没有当年那样铁杆书迷。当年我教的书艺全都忘记了?仙娥这一说,周源倒有几分尴尬了,也是啊!当年十分喜欢听惊堂先生讲书,感佩他的风采,乃至有人还要拜师学艺,但是随着岁月的变迁,人们有了电视网络可看,说书就不新鲜了,人们觉得没味道了,开始不喜欢这种民间艺术了……

  咚咚——咚——咚,咚咚嚓……车内惊堂外公在说书……

  吱吱,猛踩车刹,迎面一辆货车从旁边呼啸而过,周源身上突起一阵鸡皮疙瘩,好险!他关了播放器,将方向打到自己车道,向前方望望,车开到了路边一处空地,停下。

  再拧转开关,车内, 惊堂外公激情而忧伤苍老的嗓音说唱开来:

  一字写来一横长——咚——运筹帷幄党中央——咚——

  民主富强中国梦——咚——文明东方世界扬——咚——

  二字写来二横长——咚——路线方针定国策——咚——

  敬业诚信和为贵——咚——国兴亡匹夫有责——咚——

  三字写来三横长——咚——客车轮船飞机忙——咚——

  九州道路无豺虎——咚——千里江陵一日还——咚——

  四字写来站四方——咚——磨房受苦李三娘——咚——

  如今重提机械化——咚——男女网上日夜忙——咚——

  ——五字写来金木水火土咚——好似工农商学兵——咚——

  同心协力进小康——咚——和谐幸福万年长——咚——啊哈——咚咚——咚——咚,咚咚嚓咚……

  (责任编辑 薛雨)

  作者简介:周泉水,男,1964年生,大专学历,安徽太湖县种植业管理局农艺师。市县作协会员。早年从事写作,先后在国家省市县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等文章100多篇。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