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逆光。我穿梭在仲夏的夜。影子,以婆娑的姿势把路灯之间的空隙填满。
我抚摩着手机的键盘,不去发出任何一点声响。在南方的候车大厅里等车,听着夜里蜷缩在角落里的鼾呼声。我独守着寂寞,反反复复地脱下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枚银质的东西像是一个难解的罗圈一样,让我在命运的沟壑中蛰伏。这样的宿命终究要我为之付出代价。我无法摆脱那样的禁锢,像是恶毒的咒语。
我用蠕动的手指抚摩着自己的潮湿的脸。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它炽热的温度。我侧着自己左边的小脸,在昏黄的灯影里,只镌刻下半边的幽怨。在我侧着的左半边容颜里,没有人可以在黑暗之中看得清楚那枚棕褐色的泪痣。也许只有我自己了解,我的左半边永远会比右半边流出更多的泪滴。
在午夜的零点一刻,收到乔发来的短信。男人还没有睡去,他习惯了这样一种黑夜中的侵袭。像是暴风骤雨一般。而我在过去无数的岁月里,不堪一击地陷入男人的沼泽里。乔是我在W城认识的第一个男人,而我生命的轨迹也曾因为这个男人而迁徙。我想躲避着他,再也不想遇见或是以某种不确定的关联存在着。他的双手充满了罪恶,惟有那对眼神让我一直迷惑。坦白说,我爱过这样一个男人,在我来自北方远行逃荒的时光里。他给了我些许照料与温存。只是我无法真正的停留在他的世界中,他像是一个魔鬼,反反复复地给予着短暂的温暖却又瞬间推入绝望的深渊。带我上天堂又推向地狱的人,我至死也忘记不了那一孔犀利的眼神。
乔说。小初,你只是我的一个棋子。我可以掌控着你的命运直至死亡。
是的。我不是乔的唯一的女人。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女人。而我,却又是与他时间最长的。他确切的告诉过我。他从不带女人回家,可是他又像金屋藏娇一样收容了我。他把我关在氤氲的房间里,很少能够看见阳光。我的夜晚是他的白天,他习惯了那样的逆时针的生活方式,把自己穿插在城市的边缘夜色中。我过着自己正常的生活,因为他,在那个短暂的岁月中,给予了我所需的一切。
而我却又始终怀揣着不安,因为我算不上他的女人,我们只是出于某种共识,勉强的组合在一起。也许那会是我谋生的一种协议。却永远都无法真正的皈依。
那一年,我二十岁。在南方,我只认识这样一个男人。并且我爱着乔,在相逢的岁月中。他给过我一时的归宿感,要知道,在那样的青春无处安放的季节里,对于一个受伤的流浪人,归属感有多重要。
后来我离开了乔,或者说是乔离开了我。在那一年,非典纵横的夏天。从此,我又孤单地行走。
后来,乔跟我说,他结婚了,和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女人。其实在他的身边,所有的女人都只是一种交易,出卖着自己的灵魂的交涉。在刚认识乔的一个月,我就知道他以自己的自尊谋生。他是她们豢养的小白脸。
乔跟我说,假如他有能力,他应该和我继续走得更远。我恬淡地笑一笑。我看着天际边褶皱的云朵,没有目标地前行。
有些路,是无法走到尽头,有些过往,像是云烟一样浮掠而过,我想怀念,只是我无法一直守着记忆。因为我知道,我行走在路上,路的尽头,永远只在前方。我想找到那个春暖花开的处所用作归依,可是却又无法与现实媾和。
【贰】
Z城。在百转千回之后我所停留的地方。那里是我想安放灵魂的驿站。
在我百无聊赖与无以为继的时候,遇见了光。光是我一切物质上的依赖。事实上我并不虚荣,我所需要的一种维持生计或者是改变现状。
在我二十岁之前,我承受过贫穷与饥饿,我所接受的只是那种鄙夷的目光与暗自的嘲笑。我可以不去理会任何人的看法与意见。我知道我自己有着追求,我把那些都看作是改变命运的道路。我把自己的渴望原原本本的从父母那里收回。
因为在别人的眼睛里,我的父亲是一个不可信任的骗子,一直以江湖上的骗计营生。打我记事的那一天起,我就常常看见父亲被追打着逼债的窘态。母亲只是站在一旁,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挨打。然后她会在第一时间为他擦洗伤口,收拾着剩余的残局。我会时常想起那些被他欺骗过的人,有的那样无辜的无可奈何的表情,还有的是那些惟利是图终究被骗的贪婪的脸旁。那些也构成了我内心的阴影,一直摆脱不掉的纠葛。
母亲嘱咐着我。孩子,你不可以像你父亲那样。反反复复习惯了那样的话语。坦白说,我很厌烦,我无法去接受这样一个父亲,更无法忍受那样一种成天忐忑无端的生活。于是我试图着离家出走,可是就在迈出家门的第三天,我被身边我以为的可以相信的人欺骗,最终耷拉着头走进家门。那一次,我更加憎恶我的父亲,我讨厌谎言,我厌恶自己的真诚被愚弄的样子。从此我不再去搭理他。我试图劝说母亲离开他,我说那是一个永远不可依靠的人。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可是就在母亲离开我的那天傍晚,她用婆娑的目光望着我,她让我帮她梳洗,让我把父亲叫过来,我无法去向那样一个我多厌恶的人开口,我塞责着自己的母亲。
母亲用怜悯的目光望着渐已长大的我,拉着我的手说。孩子,请你原谅你的父亲,这些年,是我的身体拖累了你们。其实你的父亲很不容易,当他借遍了所有钱之后,为了给我治病,他不得不去……
话只说了一半,我的眼睛里明晃晃的流着那透明的液体。母亲也哭了,一旁的父亲只是大把大把的抽烟,点燃了寂寞。
就在那一天凌晨,母亲撒手离开了我,我无法去接受那样一个事实。我不知道以后我该怎么样去生活,亦不知道又该如何去面对我的父亲。可是就在我独自整理母亲的遗物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些深锁在抽屉里的票据的时候,我才忍不住悔恨着。原来我是那么的不了解自己的父亲,那些发票其实是母亲就医的存根,一沓沓的纸张上面水印着数目不菲的价格,把那些罗列起来是我看来的天文数字。事实如此,母亲久病缠身,父亲一直以他的方式给予着照料,虽然那些是我一度无法认可的,可是对于母亲,他真的是一个好丈夫。
就在那个对于父亲我扭转观念的午夜,父亲又是一身的伤痕归来。我知道他只能在这样隐秘的时候回来,他再也无法过回正常人的生活。
我开始心疼父亲,拿来母亲一直准备的药酒帮父亲擦拭,我一边像母亲先前一样料理着父亲身上血淋淋地伤口,一边为自己擦拭着眼泪。我知道父亲很疼,可是他没有出声,他把我当成母亲,感受着亲恩的温暖。他的眼睛里渗满了泪水。
就在我和父亲重归于好的翌年,父亲也随母亲去了。我依旧没有察觉。
在我上完夜自习回家的时候,我看见父亲悬吊在房梁上。他是自缢去的。临走的时候应该是很轻松的。在我看来,他是那样的从容与淡定,没有受到过一丝的痛苦。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守护着母亲直到生命的终结。也许死亡是对他的一种解脱,只是想不到那一刻我竟然没有落泪。
【叁】
自从父母走后,我开始变得无家可归。唯一一处祖传的房产也被低价售出偿还了债务。那一天的晚上,是曦帮我把大件大件的家具挪出,拖送到了废品回收站里。我把所有留有纪念东西整理出满满一个木箱,箱子是红木做的,笨重地无法挪动。记得那是母亲年轻时的嫁妆。我想把它连同父母的遗物一起保存下来,虽然我知道我自己将重新开始一段流浪的生活。
我把变卖来的钱还给了守在家门要债的老伯,那是我的最后一笔钱,那是这个凋敝的老屋里最后的一笔价值。
然后我把大门紧锁,我深望着那扇铁门里空荡荡的空间,几经呜咽说不出话来。
曦一直在身旁安慰着我。他说,小初,失去了还可以找回来。他要我坚强,我微笑着没有一丝神情。
我想我会好好地活着,即便这个世界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曦说,小初,记得还有我,路的尽头还有我。
曦答应我要帮我把那箱记忆里的东西保存,他说他会保存着那些直到我回来。
我把家门的钥匙用力的攥在手心,我知道这里的一切在我走后都会改变,可是这枚开启记忆世界里的钥匙会随着我到任何地方。我将永久的珍藏。
那一天的夜里,我要把自己交给曦。在阴暗潮湿的地下旅馆里,那条暗黄的床单上开出了红色的小花。
那是我的第一次,我给了我最爱的爱我的男子。我在男孩的胸膛里婆娑着眼泪。那一刻,男孩的心房是那样温暖,我多想这个臂膀会是我停靠的港湾。
我会永远记得被曦亲吻的感觉,那样浓烈,会把人灼伤。
那一晚,我用一整夜的时间记住那双睡梦中幸福的眼睛,然后我会选择离去。
那一年的夏天,曦考上了大学,去了南方。
我在男孩离开之前,开始了我的浪迹生涯,与曦告别。
我没有给曦留下任何解释,我想我们应该彼此遗忘,我们的宿命将永远都不再交汇,我把我所有的不舍都幻化成一整夜车厢里的眼泪。我没有看一眼北方的天空,没有带走任何的感情,也许只有我自己知道,在留情的前一秒,我将无法选择重生。
那样的时候,再见太难。
【肆】
光是养活我的男人,在我走失乔之后。
我把对乔的那段错位的情感当作是一株开到荼蘼的花。爱上过乔,在该离开的时候选择离开,那是对的。我开始学会坚决,若我离去,不再回来。
光是有妻室的人,男人粗鄙的言行中透露出骨子里的庸俗。他梳偏分头,部分头发已随岁月脱落。试图用油光的摩丝来掩饰毛发的残缺。矮小的身躯裸露成丑陋的尤物,我几乎没有真正看过他的身体,我不想鄙薄自己的选择。
除了做爱,我会把他当成是森林里的猛兽。其他的时间里,我只会把他看成我的父亲,一个和我父亲一样年纪的人。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中年男人的味道。我们从未有过任何的交流,我亦总是缄默。对于光的需要,只是物质上的获取,从某种意义上说,我需要这样的一个人的介入,给予我生存的必要。
我们草草的做爱,任由男人在我的身体中短暂的发泄,我不会投入太多的感情。
然后,光会甩给我一沓钱,用那样鄙夷的目光看我一眼。
我不会去留意他的表情,我只是用属于自己的东西交换着我的需索。那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交易的双方互不相欠,更不必计算代价。
光说,丫头,你只是一个婊子,在我见过的婊子里,没有一个像你一样冷淡的。
我看着从他口中吐出那两个字的眼神,狠狠地盯住他那不可一世的表情。
别忘了,我只是在拿属于自己的东西与你交换,你不喜欢你会如此?对着男人我只是一段冷笑。
男人发狠,一记响亮的耳光响彻这个房间。我的憎恶以铺天盖地的姿势迭起,却只是跌倒在地板上,而眼神亦如最初。
随即男人拉开房门,谩骂了几句离去。
这是一个充满罪恶的地狱,我趴倒在绝望里兀自残喘。
直到有一天,我完成了最后一笔交易,光也疲惫的躺在床上剧烈地喘息。
我想我该离开你。但是请给我一笔钱。我没有给他留有余地。
男人还没有呼吸匀称,却像是晴天里的霹雳,怔住了半天。
钱?你真是一个臭婊子。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你自己看着办。
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没有再说什么,我只想尽快结束这个黑暗房间里的噩梦。
我用了一整夜的时间调整睡眠,我梦见了曦,他还和临走的时候一样,白色的外衣下单纯的孩子,骑着单车在我家的门口转悠,看见我走过嘘着口哨。那时的阳光微笑,蝴蝶飞过高楼,开出了花。
那是我离开之后第一次梦见曦,我开始大段大段的想念。
我又梦见了5岁的仲夏夜里拉着父母的手去看街角的爆竹,那万头攒动的火光下幸福家庭的影子。
梦魇里我哭了,坐立起来,大把的大把地吸烟,在不开灯的房间。
第二天,我打电话到光的单位。光吓得半天说不出话。他说在和领导开会,遮遮掩掩的说字,我没有在意这些,这是最后一次,我亦不会贪婪,他只得答应迅速挂断。
光会知道,他的事业他的家庭远比这最后一笔小资重要,他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清高,他像是病态的老虎,说不出话来。
在约定的地点见面,光早早地来到,我拉着自己的皮箱,去赴那最后一次相会。
光把钱递给了我,没有了先前的理直气壮。
他拜托我以后不要再打电话去单位了,影响不好。
我淡淡地笑了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此我会把自己赎回。
光想要拉着我的手,让我不要离开。
我看着这样一个像是父亲一样的男人,我留给了他最后一句话。
我不会在任何地方呆得太久,我不会属于任何人。我只想摆脱现在的病态。
然后,转身,渐进,拉着皮箱离开。
【伍】
每月都会收到曦的留言,在我的博客中,我看到了大段大段明晃晃的文字,罗列着遥远而又漫长的思念。
我想我该回一趟北方小城,去看一眼那里的夏天。
是一个暑假,我终于回复了曦的留言。我没有把我的联系方式告诉他,我只是索取了他的号码。
他说他很想念,他说他习惯了读懂梅雨的幽怨,他说他喜欢在台风过境的时候想起我,没有说明原因,我亦心中明了。
可是曦,你知道么,在你他城他望的时间里,我亦会想起你。
在清晨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到达的北方的时候已经是夜幕降临。北方的穹庐滂沱落雨。
我看见了一个清瘦的身影伫立在月台上逡巡等待。那是曦。我们三年不见。
我们同样是在各自的南方,没有交织,没有声息,各自以寂寞的姿势思念蔓延。
曦跺步把我抱起,在10CM的间距里我清晰的看见了他潜藏在泪腺沟壑中的眼泪。
站台上,一对重逢的人,一对交错的身影,两颗思念如渴的心,两行兀自陷落的泪。
那一夜,曦向我索取,依旧在那个地下的旅馆里。
我们频频做爱,用最幽怨最直接的姿势。男孩进入我身体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种释然的超脱。
那灼热的爱火焚烧着三年的死寂。那是我们的祭夜合欢,夤夜兀自花开。
清晨,曦把我环抱在臂弯中,一如从前,只是更加弛紧。
男孩趴在我的耳边低语呢喃。小初,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好么。
我的眼角瞬间像是城池的陷落一般轰然倾泻。
男孩用他那温软的嘴唇蠕动在我的唇前,我能感觉到那潮汐般涌动的呼吸像巨浪一样翻滚。
曦,你知道么,你的呼吸是海。
我们沉默了良久,此刻的时间是停滞的。
曦,忘了我吧。我要结婚了。
我从男孩的怀抱中挣脱开,以背对的姿势存在。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胸前仿佛被俯压着无数堵巍峨的大山,亦或被万吨洪流瞬间倾轧,难以动弹。
曦以质问的眼神看着我,而我却无法再回头。
是的,我要结婚了。忘了我吧。就当是一个梦。
我在北方停留了三天,不算长,不算短,我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我将把过去的一切继续掩埋。
我拒绝了男孩的再去送别。三年前,那是最后一次,在同样的站台,在同一个出发点,可是三年后的今天,一切不再回来。于此于彼,都是最好的落幕。
在告别北方的路上,我给曦发完最后一条短信。
抽出了SIM卡,永远不再记得。
火车一列列经过了隧道,像是一道道记忆之门,打开之后进来,绝望之后不再回来。
那些回忆不难过,那些人已经爱过。那些花期已错过,那些思念不寂寞。那些辜负无数,那些旧梦不说。那些欢声笑语,那些容颜已飘落。
时之彼处,岸之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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