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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

时间:2023/11/9 作者: 星火·中短篇小说 热度: 12199


  存朴,江西石城县人,现居广东深圳。有诗歌、散文、小说散见于《天涯》《散文》《文学报》等报刊。著有散文集《私人手稿》《慢生活》等。曾获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广东省第三届散文奖,散文作品入选二十余种文学选本,《慢生活》入选2012年度香港国际书展。

  南风起于海边,越过大半个城市,一路寻寻觅觅,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院子外的街区上空徘徊。暮晚的余光,像时间的一种苍老方式。

  下班以后,大院很安静,也很空洞。

  站在阳台上,望着楼下某个地方出神,我也有空落感。此刻,偌大的院落,剩下两个人株守着,一位是门口值夜班的保安,另一个是我。隔着几十米距离,我们相互张望,像两个无所皈依的寻找者。

  在院中央一间办公室里,我的时间以敲打键盘贩卖汉字的方式存在。手指按下去,发出阵阵清晰脆响。这种以谋生命名的半封闭空间,谈不上什么体面,有的只是生存法则,使人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没有人与之写信的上校》里的上校,十五年如一日地去码头等待抚恤金信件那样,生存与信念之间,那么贫穷、无助。坐在一把陈旧的椅子上,我始终用微笑的方式袒露自己。有时候平静地接听几个紧要或不紧要的电话,对方接收到的信号,无疑充满假象。只有自己知道,那是妥协后的波澜不惊。那种敲打键盘的声音,与精神道德之类无涉,还可能存在文字污染的可能,机械,重复,虚张声势,类似分贝短促的噪音。有一次,和一位熟人闲谈,我把这种情形转述了一番。熟人素来注重“体面感”,日子过得挥洒自如,对生活档次的讲究葆有执着的热情。也许是我表达上的弱智,那天他的眼神很新鲜,像审视陌生人一样,从头到脚审视了我好几分钟,还好没把我当做精神病院出来的。

  一个人的内心想法是隐秘的,别人只能怀揣几许猜想,难免误解。我很少外出,也不太乐于尝试各种人际聚会,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很少说话。这个习惯,于己方便,于他人也方便。关于人的体面感一类事物,往往言不及义,谈也无趣。人世滔滔,长袖善舞者多,踽踽独行者,也不乏其人。在生存与精神的两种境遇中,我们就像踏上旅途的异乡人,总在回望与追寻的动荡里,难得安宁。

  当叫做“暮暗”的雾色弥漫这个城市的时候,一种过滤掉白天生存课务的自省与缅怀,便浓郁地铺满异乡的这个房间。每天这个时候,大院外的街区喧闹缤纷,我独自将身体寄放在单身宿舍的窗前,任羽毛状的思绪撒落一地。香烟和茶,音乐和电影,让时间有所依待。城市的夜晚没有消息,使人深感同情,就像同情我自己。

  房间里有时候不开灯。坐在窗前,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时间的长短难以预知。偶尔点根香烟,烟头的小火星,像内心的微光。白天长时间注视电脑,眼睛干涩,越来越怕白炽灯在眼前晃射。隔壁是幼儿园的侧院,没有照明设施,几株细叶榕在围墙边排列出好看的阴翳,旁边石子小道,隐隐透出灰白色。清早,七八只麻雀跳跃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叫唤;园里做早操的孩子们,也像一群鸟雀,欢声笑语,气息清新。孩子们和鸟雀一样,他们活在自己的想法里,自然地做梦和呼吸,不像我,三更半夜,还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很多个清晨,我看见孩子们在榕树下走来走去,做各种游戏,孩童的单纯和青绿,深深地传染出一种明澈。

  这个夏天,我没事就躲在房间里发呆。天气也作势,一个人闷久了,便想出去走走。上周末去爬山,在溪涧边坐了大半天。山地周遭绿树环绕,鸟声悦耳,清溪养目,身心少了些尘埃感。回来后当晚还写了几行字。那天晚上的房间,很新鲜,也很丰沛。

  四月初,门前那条过境公路大手术式的施工进入了白热化状态。路面需要拓宽,建筑垃圾凌乱地堆放在废墟上,掘开的路面,东一段西一段,大片小片的坑洼。从高处俯瞰,公路像一条千疮百孔的长龙,趴在水泥楼房之间。地底,一条连接市区的轨道交通线也进入倒计时阶段。两项工程立体式铺开,过境公路失去了往日的流畅,像一条河流被拦腰阻截。每天,在这条瓶颈之路上,泥头车,货柜车,私家车,大巴,中巴,各种车辆像漂浮的积木,拥挤,堵塞,冲撞;喇叭声、刹车声、车轮碾过地面尖锐的金属声,如闷雷滚动,挤压着路边的事物。

  辖区连接过境公路的进出通道,是七八条窄如盲肠的支线路,不到五米的宽度,被店铺和货摊挤占得仅容一车通行。许多车子急着赶路,总会从过境公路拐进支线道上,压过烤肉摊和米粉店前的脏污地面,扬起一路浊气。到夜里,暗黄色灯光照着路沿一长溜小吃档,空气油腻,混杂了烧烤炭味。下夜班的工人成群结伙坐在档前吃宵夜,他们脚下是一滩污水,肉骨头、脏纸巾随手抛落。冒失而来的车辆插入人丛中,和人群纠结在一起,细窄支线路像僵硬的毛细血管,虚弱地附在肌体上,你看不见它内部逐渐溃疡的部分。好长一段时间,在正儿八经的文书传递中,“打通微循环”成为频率最高的短语。负重的道路每天都在尖叫,比这一带店铺里此起彼伏招徕生意的高分贝音响还要清晰。

  距离片区几里外的山脚下,另一条交通线黄土裸露,懒洋洋地向北延伸出去。许多个黄昏,我在这条路上散漫地走。这里是工业厂区和居民住宅区的边缘地段,人迹稀少。由于施工进度拖延,这条路像断裂的带子,有的地段已经铺上了碎石,有的地段还没开挖,土坡上的植物在荒芜中兀自生长。整条线路,像乡下农人丢弃太久的田场。路边有几个旧工棚,还能看见一条肮脏的黑毛狗疾跑而过。偶尔,野狗会停下来,爪子搭在土坎边,溺下一泡腥臊尿液,随后撒开四蹄飞奔而去。空气蒸发快,风吹来,带起干燥泥尘,扑打着路边的灌木丛,潦草而荒凉。双脚踩在沙石路面上,“嚓嚓”声惊扰了草棵里的蟲子,总有几只黑蟋蟀跳出来,丁点黑影擦过地面,最后潜入乱草,“唧唧”鸣声,添了一丝冷清。

  五月到来时,肃静的办公大楼忽然在一个下午骚动起来。从一楼的门厅开始,孩子的哭喊和男人的怒骂穿透每一面墙壁。骚动蔓延,不一会上升到三楼办公室的核心部位,手掌拍击桌面的重音伴着一浪浪哭骂声,划破平静的空气。会议室里一片白光,素衣缟冠,包裹了哀怨、愤怒和乞求,震颤的声波由里向外扩展。声波的漩涡里,是下属单位的“头”。他站在人堆里,神态局促,举止无措。他试图用温和的话语抚平某种裂纹,然而所有的嘴巴都在大开大合,耳朵在此时失去了作用。孩子的哭闹,增加了那些嘴巴们的力度,夹杂浓郁方言的普通话,标枪一样射向他。那一刻,我猜想若是有一条遁逃暗道,他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整个过程,我一直在分辨骚乱的来处和去向。直到午后,人群散去,办公大楼恢复了肃静,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五月十四日,送报的阿山来得特别早,我刚进办公室,他就抱着一沓报纸跟进来。他说,这几天太热,十点过后路面灰尘多,拥挤,我们把时间改早了。大清早的,细密的汗珠滚动在他额头上,原本黧黑的脸落了些灰尘,看上去有点“花脸”的滑稽感。我给他倒了杯茶,他微笑着摆摆手,匆匆忙忙地挎着邮包走了。

  十九年前在老家,假期无事,我曾代替休年假的熟人做过四十天邮递员。每天骑着自行车跑上五十多里山路,无论天晴下雨,纷沓的邮件总会暗暗地催促人上路。因为河水暴涨,我曾在经过一座乡间木桥的时候,随着桥身垮塌而跌入激流。那一次,要不是水性好,八成连命都没了;可是邮件全部被河水浸湿,报纸纸浆那样粘连在一起,信封上的字迹一片模糊。我坐在岸石上,一边翻晒信件,一边晾晒自己,狼狈不堪。

  ——每次看见四川籍临时工阿山,我就会想起十九年前,那个呼吸急促匆匆赶路的乡下临时邮递员。

  道路施工铺开以来,沿线公交站牌拆除了,一些进出路口被封堵。仅容通车的半边旧路上,每天蠕动着望不到尽头的车流;行人像溃散的羊群,一撮又一撮,在车阵中穿越。每到周末,我总会在搭车回家的问题上发愁。就连走向公路对面,也在心惊肉跳的情形下完成。没了站牌,公交车像随地大小便的野汉子。省内长途车更是踪影难寻,好不容易坐上一辆,也会在这段路上长时间地悬浮;等车子终于熬上了高速路,司机失去耐性的驾驭方式会让同样焦躁的旅客陷入深度不安。不止一次,我像溺水者一样敲开家门时,家人的酣梦被我粗重的手势惊扰。一种无序的旅程。

  阿山的出门时间越来越紊乱。有时候还没上班,他就来了,把报纸往办公室的门缝一塞,又急着去了别处;有时候他会来个电话,恳切地解释耽误的原因(他知道,我上午的工作主要是浏览当天的报纸,做一些与新闻报道相关的资料性工作)。我不能怪他,在逼仄的路途上穿行,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七月二十三日那天,九点一过,阿山就来了,他放下报刊,意外地坐了下来。我手头正忙着一份通讯稿,没有过多招呼他,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走了。新到的报纸里,夹了张字条,阿山的字迹,拙稚而清瘦。他说从九月起,单位要给他涨工资,他想请几个熟人喝杯小酒。我是他请的人之一。

  我没有等到阿山的宴请。那天上午,他穿过公路去对面的手机店时,摩托车与逆向驶来的大卡车相撞。他出事的地点,距手机店两米之遥,仅仅一分钟差错,他的身体就停在那条破碎的公路上。那些邮件,散乱地遗弃在路边,像乡村路祭时抛落的纸钱。

  ……当缓慢的夏天快要结束時,动荡还在日夜不停地延续,像夏天的阳光,锋利,尖锐。

  我依旧一天天坐在那间办公室,一天天做着重复的事。日子毫无新意,就像这个城市,一天天重复惯常的姿态,没有什么体面感。马尔克斯笔下的上校活了七十五年,也是一天天盼望有人给他来信。不同的是,活到他这个年纪,已然“心境洞彻”,没有什么难得住他了。而我显然还差那么一大截时光,需要默默地自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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