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是小山子带来的苹果。小山子和我同村,他的人生和我相反,属先甜后苦,父亲是村里唯一一个招工进城的人。他和妈妈生活在村里,周末父亲回来,总会带来好吃的,这其中就是我们见所未见的苹果。童年无比幸福,及至成年,他进了父亲的厂里,没过几年,工厂倒闭,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脸上布满皱纹,道道纹路里写满他沧桑心事。
小山子第一次到我家,找我救他儿子的命。他的小儿子八岁了,生病需要一大笔钱,东挪西借,还差二万,再也想不出别的辙来,只好来找我。他提了两蛇皮袋东西,看模样应该是红薯,打開一看却是苹果。一水的极品红富士,尚好佳品。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正要发怒,小山子一脸真诚,谄媚地说:“知道你喜欢吃苹果,所以就……”这个死家伙,一晃这么多年,他还以为我喜欢苹果?对苹果,非但不喜欢,简直是痛恨。正因如此,我家从来不买苹果,儿子长到八岁,不知苹果是啥滋味。不知者不怪。把钱借给小山子后,我没有发作,也没有解释,算是默纳他的礼物。
小山子一走,儿子早已洗好一个苹果,饿虎一般啃噬着。我也默许了。如果我一直默认下去,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悲剧。但我还是没有忍住。儿子边吃边递一个洗净的苹果给我,我说不要,然后儿子用他妈妈哄劝他吃饭的语调劝我吃,见我拒绝,又用我威逼他吃饭的语态欲强迫我吃。有人篡改鲁迅先生的名句——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这正好形容我当时的情境,我完全变态了,恶言劣行像火山一样爆发,大吼一声:“吃去死!”然后,给了儿子一记重重的耳光。接着,所有苹果从我们家书房阳台倒入小区绿化地里。两袋苹果从二十七层飘落而下,像是落了一场密集艳红的苹果雨。
儿子被我打得左耳失聪,住进医院。我肠子都悔青了。儿子一直以冷漠对抗我的忏悔。不管那么多,对着他的右耳,我讲我和苹果的纠葛故事。
儿子,我到八岁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和你一样,从没吃过苹果。小山子——就是这次送苹果来我们家的那位叔叔——他爸爸从县城回来,总会带些我从来没见过的吃的,可他从不跟人分享。小山子经常拿个苹果啃,吃得慢极了,故意诱惑我。吃得苹果生锈,他还剩一大半。我求他他不理,我说拿家里的枣子跟他换,他不同意。我真是急得难受。小山子说:“如果你钻鸡笼给我看,我就让你吃半口。”钻鸡笼可是极为丢脸的事,可我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口水让我顾不了那么多。钻一次,就能吃小半口,简直太幸福了。可有次,你爷爷看见了,提起扁担饱揍了我一顿,让我不要再被诱惑俘获去傲骨和志气。
儿子你知道吗?当时爸爸被爷爷打得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从此,我恨死了苹果。
高中毕业后,我没考上大学,凭借自己的能力在省城打工。办公室里都是文化人,压根瞧不起我,而我只有埋头苦干,对所有的正式工都低眉顺眼,不敢高声语。多少委屈多少羞辱,我都认了。谁叫我是个没编制的临时工呀?有年单位给所有正式工发苹果,车停到了楼下,所长要我将所有苹果都搬上来。40斤一箱,每人2箱,总共60多箱,我从一楼搬到7楼办公室。搬上来后,我累得直喘粗气,就到了下班的时间,同事们又要我将所有的苹果搬下楼,好让他们带回家。这不是耍弄人吗?
我想到一直以来在这里受到的种种不公正的待遇和苦楚,想到小山让我钻鸡笼,想到你爷爷和扁担打得我不会起床,就发疯似的把苹果从窗台抛下楼。我这一扔掷,丢来一场苹果骤雨,引来不少了人围观。我豪迈地对他们说:“你们太欺负人了!老子不干啦!”
可是,在外受尽冷遇之后,为了吃饱饭,为了不回到村里,为了不做一般的农民工,我厚着脸皮,又重新回到原单位上班!儿子,你知道我想到这事多难受吗?那时起,我就没再吃过一个苹果,对苹果恨之入骨。
儿子听了我的故事,不再冷拒我了。他对我笑,对我说:“爸爸你吃苹果吧!”我勇敢地接过儿子手中的苹果,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儿子大笑起来了,我跟着儿子一起笑了。在我们父子俩的笑声中,那场在心里下了几十年的苹果雨,终于停了,晴空万里,一道彩虹横贯东西,煞是壮观。
苹果啊,苹果……
作者简介:陈志宏,男,江西东乡人,大学教师,曾出版微型小说集《往N+1的方向》等文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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