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悲秋
——三年之后，他还被囚在天牢中……

 

◆ （五）

 

天牢里，囚着一颗破碎了的心
萧瑟的西风，卷着片片落叶。
南飞的大雁，留下阵阵哀鸣。
面对阴沉的天空，他抬头远望，
——天牢里，一个囚犯在沉吟。

 

这是武帝时代，天汉四年，
到处红日高照，此处却没有一丝儿光明。
这是帝国京都，长安郊外，
城里车水马龙，此处却像死水一样沉寂。

 

一声声狼嗥，是狱吏在施威，
一阵阵惨叫，是难友在受刑。
没有阳光，没有鲜花，也没有清新的空气，
有的是冤鬼的啼哭、病人的哀告、同伴的呻吟！

 

天牢里有一个囚犯，就是太史公司马迁，
秉笔直书的写史人，早已朝野闻名。
想当初为明是非触怒龙颜，
为了一部史书，他忍受屈辱受了宫刑。

 

那些天，梦悠悠，他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
旭日无光，花草枯萎，霜雪无情。
士可杀而不可辱，一死何惧！
多少回夜静更深，他在敲阎罗的大门。

 

不行啊，一部太史公书尚未完稿，
先父遗言在提醒：不能了此残生！
不行啊，堂堂中华岂能无史，
先哲的遗教在呼唤：要与那邪恶抗争！

 

不堪回首啊，这奇耻大辱，人间罕见，
多少回梦中惊起，他总是大汗淋淋；
难以忍受呵，这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多少个朋友冷眼，他天天如履薄冰。

 

不为封建荫子，不为青史留名，
为了这一卷卷史册，姑且忍辱偷生；
不惧流言蜚语，不惧终身残疾，
怕只怕史书未成身先死，酿成千古遗恨……

 

西风紧，夜深沉，更鼓声声入耳，
阵阵惊雷入梦来，心潮起伏难平。
黑暗中，他终于抬起不屈的头颅，
僵死的心灵在复苏，热血融化了寒冰。

 

从此，一支支竹简，一片片赤诚，
腥风血雨中，日夜挥毫不停；
从此，小书僮磨墨，老狱公送饭，
蒙皇上恩典，狱中竟有著书人！

 

呵，落叶纷飞，寒流滚滚，百花凋零……
呵，大雁南飞，百鸟归巢，征人远行……
身陷囹圄，手脚难伸志更坚，
——天牢里，一个囚犯在沉吟。

 

天牢里，一个囚犯在沉吟，
握一支史笔，聚一腔诗情。
极目长空，望断天涯，何处是归宿？
为人间留百卷史册，是非任后人品评……

 

◆ （六）

 

回府路上，他乘着御车
这是一个雨后的早上，旭日方升。
这是一个深秋的黎明，暖日洋洋。
一辆御车在长安街头急急奔驶，
太史公遇赦出狱，坐在车上。

 

一排排黑屋，一堵堵高墙……
这一切全都不见了，仿佛远在异邦！
一声声狼嗥，一阵阵呻吟……
这一切全都消失了，犹如大梦一场！

 

此刻，他尽情地呼吸这自由的空气，
三年来第一次露出笑容，不由得满面红光；
此刻，他尽情地饱览这壮美的山河，
三年来第一次敝开胸怀，对明天充满了渴望。

 

怪不得这几天东风送暖，喜鹊高唱，
原来是圣旨昨颁，赦我离开牢房；
怪不得这几夜杜鹃啼归，亲人托梦，
原来是龙恩大发，皇上派来的御车要把我接回“府上”。

 

马蹄得得，伴着几声清脆的鞭响，
司马迁望着窗外，不禁热泪盈眶。
抚今思昔，今非昔比，有多少人生的感慨！
下狱三载，今朝得归，一颗心要蹦出胸膛！

 

回来了，我的小屋！回来了，我的书斋！
天空是这样辽阔，大路是这样宽广。
回来了，我的妻儿！回来了，我的亲人！
人间是这样美好，生活是这样芬芳。

 

看！一排排枫叶红了，随风荡漾，
车夫呵，请慢点儿赶，我要把这秋色细细品尝。
那是谁家的孩儿立在门前，翘首以待？
车夫呵，请再快马加鞭，亲人早就把我盼望。

 

看！一簇簇秋菊争辉，正在开放，
车夫呵，请慢点儿赶，我要把这生活细细端详。
那路上的征人为何行色匆匆，脚步不停？
车夫呵，请再快马加鞭，我要快快回到我的书房！

 

人们呵，请别笑一个刑余人的失态，
就要回到亲人身边，怎不兴奋异常？
两个娇儿，如今可还是那样淘气，
多病的夫人呵，这些日子您可安康……

 

人们啊，请理解一个写史者的心情，
就要回到久别的书斋，怎能不欣喜若狂？
从此后，又可以忘却尘世，专心著述，
待百卷史册堆满案头，我也就如愿以偿！

 

霜叶如火，五谷丰登，到处秋意盎然。
京都闹市，车水马龙、依旧是熙熙攘攘。
此刻，他不由习惯地摸摸可怜的下巴，
心头别有一番滋味，一阵黯然神伤！

 

御车在长安街头急急奔驰，
车上的太史公仍在向远处凝望。
美好的生活呵，等待他的是什么？
劫后重逢，不是意味着喜悦，就是更大的哀伤！

 

◆ （七）

 

雨夜，秋风。她泪尽而去
门前，一株老槐被风刮倒，
房后，几分菜地已经荒废。
这就是堂堂太史家的庭院，
墙歪、瓦破、狗叫、鸡飞……

 

那堆满竹简的书斋，早被扫荡一空，
那冬夏常青的花园，也已“让”给新贵。
只因为主人下狱，诛连九族，
连那无知的花草，也都受到连累。

 

最可怜司马夫人，日日吐血，夜夜流泪，
旧病未除，又添新疾，这些天更加憔悴。
弱躯病体呵，怎禁那疾风更兼骤雨，
昨夜几度昏迷，生命已岌岌可危。

 

遥夜沉沉呵，细雨在下，秋风在吹，
昏昏濛濛，凄凄惨惨，蜡烛为她垂泪。
望断秋水呵，亲人下狱，咫尺天涯，
弥留之际，诀别之时，故人唤不归！

 

结髮三十年，年年风雨，同舟共济，
劳碌大半生，甘苦共尝，生死相随。
盼亲人，忧心如焚，满头乌发皆变白，
望亲人，泪眼干涸，秋风阵阵落叶飞。

 

生离八百日，花开花落，雁去雁回，
死别在今夕，遥望苍天，雨打风吹。
亲人呵，铁窗无情、笔断简落怎写史？
更何况重刑之后，遍体伤痕心儿碎……

 

夜更深，风更紧，细雨霏霏，
一阵咳嗽之后，吐出血儿一滩。
只见她有气无力地闭上了双目，
不忍离去呵，妹娟的哭声又在把她唤回！

 

睁开双眼，她看到女儿跪在自己的跟前，
一阵凄楚，只感到心如刀绞，痛入骨髓。
写史人家的命运，为何总是这般惨？
天子有什么圣明！人间有什么是非！

 

不恋这良辰美景，不恋这太平盛世，
念只念娇儿失母，念只念丈夫未归。
妹娟呵，再见吧，妈妈就要离您而去。
亲人呵，永别了！今后只有在梦中相偎。

 

终于，她垂下了头，还在紧紧拉着女儿的手。
终于，她闭上双目，就像劳累之后刚刚入睡。
蜡烛灭了，在这沉沉的黑夜，
风雨更猛，向着破旧的茅屋在施威……

 

长安城头呵，乌云笼罩，大雁低徊，
太史之家呵，哀哭声声，撕人心肺。
花落人亡，这夜晚留下多少遗恨，
刚刚赶来的太医，此刻也洒下热泪。

 

雨夜，秋风。她泪尽而去。
吞下多少苦水，留下多少伤悲。
雨已止，云已散，黎明就要到来，
失伴的孤雁呵，你可还能高飞？……

 

◆（八）

 

野外，新坟。他献上一簇花环
无情的剑戟，砍向那老树枝头，
夜来的寒霜，又打在滴血的伤口。
头昏昏，太史公拖着蹒跚的脚步，
眼花花，刑余人的心儿还在颤抖。

 

杜鹃千里啼归，偏遇上一阵狂风大雨，
鹧鸪夜飞失伴，正在那乍暖还寒时候。
夜已尽，司马迁的头顶依然不见青天，
雾濛濛，那是笼罩在写史人心上的悲愁。

 

昨日穿过这长安街头，他还欣喜若狂，
又谁知乐极生悲，顿时晃晃悠悠。
天旋地转呵，他终于倒了下去，
这人世间的风和雨，真是不堪忍受！

 

夜来辗转反侧，多少恶梦萦绕在心头，
太阳出来了，他感觉到还是那冷风飕飕。
多病的夫人匆匆离去，含恨长眠郊外，
当年生离竟成死别，他怎能不老泪横流？

 

恩爱夫妻呵，他和她心心相印。
结髮伴侣呵，她和他风雨同舟，
他来迟了，再不能为她送暖，
她走早了，再不能为他分忧。

 

野外，新坟。他献上一簇花环，
和煦的秋风，正把他的心房轻叩。
眼前，一株株松柏是这样青翠，
手下，一棵棵小草是这般温柔。

 

他想起了，三十年前新婚远别，
长安古道，披着晨雾，她送他出外远游；
他想起了，那年炎夏身染重病，
煎药、喂饭，奔波不息，她为他日夜护守……

 

多少回明月高照，他和她谈史论文，
每到会心处，她总是莞尔一笑，频频点首；
多少回夜阑秉烛，她为他削简、磨墨，
每到炎热天，她的衣衫总是被汗水湿透……

 

逝去了，美好的往事，幸福的辰光，
只有温存的话语，还回荡在他的心头；
永别了，尘世的喧闹，人间的繁华，
只有野草闲花，还陪伴她长眠这寂寞的山丘！

 

人都说千金易得，知音难求，
故人离去，从此他失去了一位好的助手。
面对妻子的亡灵，欲哭无泪，
一夜悲痛苦煎熬，苍老的人儿更加消瘦！

 

和煦的清风里，他拖着沉重的脚步，
香炉的烟雾中，他伸出干枯的双手。
想起往事呵，他的心儿在萎缩，
思念亲人呵，他的灵魂在搏斗。

 

终于，他又挺直了腰板，迎风伫立，
放眼远处，看万木峥嵘，山青水秀。
日已高，天还暖，秋风正吹遍大地，
那汹涌的大河呵，此刻又在他的胸中奔流！

 

◆（九）

 

祭妻归来的晚上，在他的府邸
西天的晚霞，像一团燃烧的火，
玩耍的孩子，正唱着欢乐的歌。
美好的生活，有痛苦也有希望，
人间的道路，有坦途也有坎坷。

 

圆圆的月亮，像一盏不灭的灯，
耀眼的流星，从头顶一闪而过。
长安的夜晚，有黑暗也有亮色，
漫长的人生，有幸福也有灾祸。

 

祭妻归来的晚上，在他的府邸，
太史公望着夜空，在久久思索。
史书未成，壮志未酬，心事未了，
可那悲愤呵，还紧紧压在他的心窝。

 

还是旧时庭院，如今一片萧条，
一个太史之家，这些年遭受多少折磨！
更可怜那小小书斋，早被浩劫一空，
满室盖世文章，绝妙辞赋，全都不知下落……

 

花未落，人已亡；墙未倒，家已破。
堂堂皇家太史，如今是残年风烛。
看那伤残的老槐树，叶儿还没落尽，
那长空的雄鹰呵，正在疾风中拼搏！

 

出征的骏马，那一匹不是龙腾虎跃？
进击的将士，谁胸中没有奔腾的浪波？
理想的火种呵，只能燃烧，不能熄灭，
一支太史笔，有生之年更要紧握……

 

司马迁正在浮想连翩，思潮起伏，
两个娇儿跑来了，后面还跟着阿公、阿婆。
原来司马夫人在病中把孩儿送到乡下，
前日奔丧而来，泪花还在孩子眼中闪烁。

 

临儿和欢儿，——小哥俩偎依在爸爸身边，
他久久无语，在他俩身上轻轻抚摸；
可怜这没娘的孩子，又要离父远走，
漫长的生活之路呵，今后得靠他们自己开拓！

 

孩子们呵，不是为父心肠儿狠，
娇儿绕膝，写史人何尝不思这天伦之乐？
不行呵，一部太史书不能功亏一篑，
两代人的心血，怎能在我手中化成泡沫？

 

孩子们呵，不是为父要把你们赶走，
写史人要秉笔直书，难免还会得罪王孙贵族！
自古道伴君如伴虎，王法无情，
爸爸怎能忍心再把你们连累，遭受横祸？

 

想到此，司马迁把两个孩子拉到身边，
又赶紧给阿公、阿婆倒茶、让座：
——老人家，感谢你俩为司马一家抚育后代，
今日还有一事相求，请二老不要推脱。

 

太史公一边说，一边叫书僮拿来两片竹简，
只见他一片赤诚，把老人家的双手紧紧相握：
——从今后，两个孩子再也不姓司马，
老大姓“同”、老二姓“冯”，这竹简上全都写着。

 

——请不要把我劝阻，也别问这是为何，
生在这太史之家，处处是危险的漩涡。
隐姓埋名，对孩子是妥当的良策，
脱离这是非之地，他们将会有更好的生活。

 

——请别说传宗接代，也别提光宗耀祖，
写史人别无他求，只愿今后能一心著述。
孩子们来日方长，让他们忘掉我吧，
一个刑余之人，在世的日子已经无多……

 

字字血，声声泪，一席托孤之言，
老阿公，老阿婆，不觉泪雨滂沱：
——太史公，你就一心写史吧，
两个孩子交给我们，决不会有什么差错……

 

二老火热的心肠，温暖着写史人的肺腑，
司马迁更是热泪盈眶，双手还在哆嗦：
——观儿和临儿，就托付给二位老人家了，
育子之恩，刻骨铭心，这深情我永远不会忘却……

 

终于，两个孩子跟着老人歇息去了，
太史公回到书斋，一阵长久的静默。
终于，月亮在更鼓声中西沉了，
写史人望了望窗外，思潮像大海一样起伏。

 

秋之夜晚，是多么美好！
一阵阵清风，正把那地里的庄稼催熟。
夜深了，两个娇儿睡得正甜，
床前的司马迁不忍离去，泪花还在他眼中闪烁……

 

（第二章完，后面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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