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夏
——公元前99年,司马迁47岁。他著述
《史记》,已是第六个年头了……◆(一)月下荷花,映着一对倩影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季,
日落西山,树上的知了依旧嘶叫不息;
这是一个盛暑的夜晚,
月上柳梢,劳累了的人们正在树下小憩。古老的长安城楼,在酣睡中入梦,
喧闹的京都夜市,已是一片沉寂。
太史府庭院的花园,此刻月色笼罩,
平静的池水,不时泛起阵阵涟漪。云淡星稀。月光如水。凉风习习。
矇脓的夜色啊,是这样迷离;
花枝轻拂。花蕊吐艳。花叶扶疏。
芳香的气味呵,是这样扑鼻。司马迁站住了,望了一下夜空,
盛开的月季前,他做了一次深深的呼吸:
多么美哟,这池水,这花枝,这醉人的绿,
还有这生活,这大地,这迷人的月夜……因为忙,好久没到这后院来了,
书斋里,他似乎已经把这个地方忘记。
刚才,老夫人把他拖出闷热的小屋,
到这花前月下,吸一下新鲜空气。月下荷花,映着一对倩影,
弯弯的石径,走来一对老夫老妻。
观花赏月,老俩口难得有今天这个雅兴,
草木青青,他们又都感受到了青春的活力。年近半百的太史公,此刻是这样欣喜,
你看他不时停下脚步,掩不住心旷神怡。
月光下,望着丈夫憔悴的身影,
司马夫人的心头,却不由一阵叹惜:为了写史,他埋头书斋,已经六年,
夜以继日,日以继夜,从未见他歇息。
冰冷的冬夜,竹简有他手上的余温,
酷暑的夏午,白巾留下他滚烫的汗滴。为了写史,他那强健的身体一天天消瘦,
在那个雷雨之夜,终于一病不起。
多少回,他在昏迷中将书僮呼唤,
多少回,他在睡梦中还要削简、挥笔。为了写史,他在病塌上从不安分守己,
不是读书,就是把那旧稿改写。
你看他,昨天还一头钻进书斋,
一点也不顾惜这还未康复的身体……想到此,司马夫人心疼地望着丈夫,
规劝的话语里半是责怪,半是怜惜:
——子长呀,不是为妻喜欢饶舌,
您这个人,一进书房就把我的话儿全都忘记。大病方愈,您就挥笔上阵,日夜不息。
这样下去,身体垮了,岂不前功尽弃?
子长呀,书斋里的事儿固然要紧,
可也要一张一弛,来这里看看流水、小溪……关切的话语,凝聚着妻儿多少深情,
他两眼湿润了,心头不禁往事依依:
结髮夫妻,你恩我爱,彼此志同道合,
二十八年,风风雨雨,可谓知音、知已!多少个清晨,她为他挥刀削简……
多少个黄昏,她为他赶做寒衣……
感情的潮水,此刻流进司马迁的心田,
这个写史人,话语里对妻子充满感激:夫人呀,您的心一片赤诚,您的话言之有理,
为了写史,也为了您,今后我一定把身体注意……
可是不行呵,先父的遗言犹在耳边,
岁月流逝,史书未成,我又怎敢荒废时机?——子长呀,劳不忘逸才有旺盛精力,
亏您是个写书人,竟不明白这浅显的道理……
——贤妻呀,这光阴易逝,时不我待。
当然,我也完全理解您的一片心意……你一言我一语,是那样无间,
情真真意切切,如杨柳依依。
水面上,倒映着一对偎依的身影,
花儿的芳香,在这较洁的月光里令人痴迷。多么美呀,这夜晚乐以忘忧,
多么美呀,这花园益发娇丽。
弯弯的石径通向那幽深之处,
月下,花前。走着一对老夫老妻……◆(二)故友来访,赠他一支太史笔
人都说天道不变,果真是秉性难改,
夫人刚刚出门,他就一头钻进书斋。
虽说已年近半百,依然是肝火正旺,
一进这小小天地,他的神情就更加豪迈。一卷卷典籍,立在那儿俯首听命。
一排排竹简,在他手下放射异彩。
光照千秋的史册,正在这里孕育,
太史公的书房哟,果真是智慧的大海。日上三竿,司马迁全然不觉,
刀笔在手,他早已进入另一个境界。
敲门声声,也没把这个写史人惊醒,
老朋友忽然立在面前,才把他一阵惊呆。来人是司马迁的好友任安,
为人正直、豪爽,遇事又很有见解。
久别重逢,两双手紧紧地握到了一起,
书房聚会,他俩彼此敝露着胸怀:——是您……任安贤弟……请坐,请坐……
此刻正烈日当空,什么风把您吹来?……
——子长兄,您还是这样刻苦,这样投入,
病体尚未康复,这样岂不又要累坏?……写史人三句不离本行,
刚刚坐定,他就把话匣子打开:
——顶着烈日来访,贤弟必有教诲,
一卷高祖本纪,不知可有删改?……正襟危坐,司马迁焦急中含着期待,
任安来不及揩汗,忙拿出竹简一排:
——子长兄,这一卷文稿我已拜读,
今日完璧归赵,全都如数送来!您的文章如那大河之水,激情汹涌澎湃,
的确是气势不凡,一副大家气派。
可是,子长兄哟,依我看您也过于耿直,
怎能把高皇帝写成一个贪酒好色的无赖?——我写的全都确有其事,有根有据,
事实俱在,写史人又怎能把真相隐瞒?
——我担心,这样写您会遭祸……
——作为一个太史,我早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司马迁的神态,激动而又固执,
对这个老朋友,任安在敬重之中饱含喜爱:
——子长兄,您是对的,可要当心哟……
——贤弟勿虑,如今皇上圣明,还不致有什么意外……书房论史,不觉已经日轮当午,
要辞行了,任安心头一阵依依不捨。
此刻,他把一支狼毫放到司马迁手上,
笔上书有“太史笔”三个大字,正熠熠闪射异彩:子长兄,临行前送上这支笔作个纪念,
愿您珍重,成为当今一代史才!
明朝我就要去益州赴任,离开京都,
从此就要分居两地,不能常来……任安远去了,终于不见踪影,
司马迁极目远送,久久伫立门外。
此刻,他不由感到一种离别的惆怅,
沉重的脚步,又在小小的庭院中徘徊。先父的遗言还在他耳际迥响,
远方的风雪又激荡在他的胸怀。
故友来访,赠他一支太史笔,
他要用这支笔,如实记录下这个时代……◆(三)将军送来稀世珍宝,他……
花枝儿低头,树梢儿不摇,
赤日炎炎,在把大地烘烤。
朋友已经远去,夕阳正在西沉,
司马迁还漫步在庭院,脸上汗珠直冒。此刻,历史的风云在他眼前翻卷,
此刻,大河的涛声在他耳边呼啸。
呵,一支太史笔重若千钧,
故友之情,在他胸中激起滚滚浪潮。天晴日晏,正是黄昏美景。
一辆轿车驶来,在司马迁门前停靠。
那是谁?从车上走下,威风凛凛,
好气派哟!俨然皇亲国戚,一代天骄!来人正是皇上内兄,贰师将军李广利,
身佩帅印,气度不凡,可谓人才一表!
趾高气扬,旁若无人呵,只见他昂首挺胸,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呵,只听他大声谈笑:——久违了,子长兄!近日听说贵体欠安,
末将从前方归来,今日特来拜访、问好!
这只白璧,是我刚从大宛带来,
请留下玩赏,还望太史公莫要见笑……不可一世的“裙带将军”,为何如此殷勤?
应酬之余,司马迁不由在那里默默思索。
说话间,将军的待从持上白璧,
一边向太史献媚,一边把礼物夸耀:——太史老爷,这可是一件稀世之宝,
莫负天公美意,收下自会吉星高照!
我们贰师将军这次凯旋,战功卓著,
明朝庆功宴上,还请写入青史,多多关照……一语破的,司马迁顿时恍然大悟,
一份厚礼,果然其中藏有无穷奥妙。
副帅李陵孤军深入,胜败未卜,
如今却要先为主帅庆功,岂不千古贻笑?白玉哟,你是这样圆滑、光洁、无暇,
我又怎能添上污痕,损你相貌?
一支太史笔,自古千金难买,
将军呵,我又怎能在你脚下拜倒?……思前想后,司马迁主意已定,
送回白璧,一股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常言道,无功受禄,寝食不安,
请将军收回白璧,这厚礼我是绝不敢要!碰了钉子,贰师将军十分气恼:
——你这样不识抬举,真没想到?
胸有成竹,司马迁坦然自若:
——太史家风,彪柄史册,朝中那个不晓?庆功宴上,看来你是不想关照了?
——写史人自来秉笔直书,谈何关照!……
你这样书生意气,不通世故,可要后悔不及……
——任凭将军发落,写史人决不屈膝求饶!……气急败坏,李将军登车远去。
出门送客,司马迁面带微笑。
遥望苍天,任凭那知了叫个不息,
美哉,黄昏!晚霞像一团火在燃烧……庆功前夕,将军送来稀世珍宝,
轿车远去,留下一幅夕阳晚照。
拒礼又直言,得罪了皇亲国戚,
写史的人儿哟,您可曾把来日的吉凶预料……◆(四)庆功惊变,祸从天降
巨柱擎天,长帷垂地,
未央宫里,清风把妙曲传送;
美女歌舞,美酒千盅,
一代天子,早已是醉眼朦胧!山珍海味,熊掌驼峰,
武台殿上,此刻正酒绿灯红;
畅饮狂欢,阵阵山呼,
满朝文武,一个个醉得昏昏!美女歌舞,为英明皇上祝捷,
美酒千盅,为贰师将军庆功。
李广利频频举杯,踌躇满志,
司马迁奉旨赴宴,忧心忡忡:副帅李陵孤军深入,沐风浴雨,
前方将士浴血奋战,大漠弯弓。
强虏未灭,胜负未卜,壮士未归,
主帅远离沙场,还谈什么功勋?……一阵山呼,打断了司马迁的沉思,
只见那武帝兴高采烈,在把他询问:
如此盛会,太史公为何滴酒未进?
——大病方愈,臣不敢开戒,只怕头昏!……贰师将军战功卓著,这回可要载入史册?
——恕臣直言,眼前实难预卜沙场上的风云!……
依你之见,今晚这个盛宴你是不愿开口罗!
——也许如此,但愿不致遗笑苍穹!……狂妄!狂忘!简直不把皇上放在眼中!
乘机进谗,那边站起了贰师将军:
启奏万岁,司马迁多次把高祖说成无赖,
此人写史,对我大汉皇朝一贯不忠!——有此等事?这可辜负了朕的重托。
不知你可有话说,司马史公?
——万岁在上,臣写史向来是秉笔直书,
不虚美,不隐恶,实事实录,原始察终……说话间,一个校尉应召上殿,
来把边境上的紧急军情传送:
——万岁容奏,我前方将士陷入重围,矢尽粮绝
副帅李陵被俘,全军覆灭,边境烽烟正浓……疾风骤起,文臣武将一阵惊呼,
庆功惊变,武台殿上骤起乱云。
落井下石,贰师将军启奏万岁:
——李陵贪生怕死,叛国投敌,理当灭门示众!皇亲国威,全都是察颜观色,见风使舵,
满朝文武,一个个随声附和,人云亦云:
李陵多次抗命,罪不容诛……
副师目无主帅,军法不容……沙场上风云突变,宫庭中乱了方寸,
暴怒的武帝呵,犹如烈火燃胸:
——李陵叛国投敌,罪在不赦,
马上灭门九族,全家抄斩示众!……且慢!——一声断唱犹如一声劈雳
太史公忍无可忍,只见他昂首挺胸:——
万岁息怒!李陵兵败被俘,情况不明,
臣以为处罚不宜轻率,还应念其往日战功!贰师将军站了起来,阴阳怪气:
——看来万岁处事轻率,还不如你太史公啰……
司马迁针锋相对,仗义执言:
——圣上莫明,岂容你把是非搬弄!……武帝询问:依你之见,李陵不该全家抄斩?
司马迁答:臣以为军情复杂,处罚应当慎重!
武帝又问:李陵这次兵败,却是为何?
司马迁答:副师孤军深入,主帅不派援军……贰师将军坐不住了,马上跪拜:
——万岁容奏,司马迁早就把李陵称颂。
他用笔攻击圣上,又在为叛将树碑立传,
这哪里是写史,分明是罔上欺君……诽谤有术,李广利鼓唇弄舌,火上浇油,
不容争辩,汉武帝更加怒气冲冲:
——司马迁为叛将游说,按律当斩,
马上罢去太史,押入天牢,等待明春……天子一言既出,应者云集。
廷尉一声呼喊,上来武士一群。
贰师将军笑了,从此更加得宠,
文武百官哭了,不由悲愤填胸。一代太史公,就这样被剥去了衣冠。
一个写史者,就这样被押出了皇宫。
这真是庆功惊变,祸从天降,
太史之家,从此留下遗恨无穷!出皇宫,司马迁遥望苍天,
苍天呵,此刻正布满阴云。
大路漫漫,开弓没有回头箭,
等待他的,是祸?是福?是吉?是凶?……
(第一章完,后面还有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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