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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生理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创作评谭 热度: 10243
蓝燕飞

  有一天,生理期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清楚地记得,那是万物复苏的春天。它是突然走的,没有预演与告别,它的不辞而别让我抱有幻想,以为它只是偶尔出去闲逛,玩够了自然会回来。事实上它扬长而去,头也不回。

  它已经走了很多年。清醒状态下我很少想起它,但时不时地,它会闯入夜梦。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如闪电一般劈下,瞬间的照亮之后,是极速的坠落和更深的黑洞。有段时间,我曾经陷于困惑之中,似乎迷失了方向也迷失了自己。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依旧可以归类于女性。

  成为一个渐渐失去女性活力与生理特性的中性人,是特别悲哀与难受的一件事。但有些规律,是造物主安排的,是命定的,谁也无法挣扎与反抗。在自然规律面前,人不过是飘荡在天地间的一粒微尘,不由自主地被浩大的时间裹挟与淹没。

  时间是无形之物,但所经之途,无不留下印迹,那是世上最深的镌刻;刀法之凌厉,盖世无比,只需轻轻一拂,永不复原。

  人类穷尽一切办法,希望与时间抗衡,终于产生了文明与文化。时间可以打败人类的身体,但无法熄灭人类的精神,生命的神奇与伟大可见一斑。每一个体,都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世界,每个人,都是一条奔腾的河流,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记忆。它是流淌的秘密,生长的秘密以及衰亡的秘密。

  作为女性重要记忆之一,我写作《生理期》(《天涯》2022年6期)既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我经历了女性的所有生理阶段,当情绪与情感的积累达到了一定的值,当水漫过了堤坝,它是要溢出来、流出来、奔出来的。表面看更年期事关女性隐私,它有着种种坏名声。但所有女性皆要经历,它是女性生命途中必经的困境,没什么好遮掩的。

  人类文明发展史中,女性的从属地位并未得到真正的改变,女性自己亦未真正想与男人“一决雌雄”。男权社会要求女人能生育,然后是美的、优雅柔软的。她们靠容貌或身体获得生存的必须和人生的价值,因此,女性是“第二性”。当她们人老珠黄,丧失了取悦与繁衍的能力,内心会有怎样的改变?

  进入更年期的女人几乎集体焦虑、恐慌,在医学上它被命名为“更年期综合征”。更年期确实惹人厌烦,平日里每有性情乖张、敏感难缠之人,通常被笑骂为“更年期”。臭名昭著,人人避之不及的“更年期”,起伏跌宕的情绪固然与雌激素水平的回落有关,但更大可能是对自我的怀疑发展到怀疑世界,导致生活态度的改变。更年期不但改变了女性的身体环境,还改变了其心理。

  生理期不仅是女性的生理现象,还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历史、文化的烙印。漫长的人类史中,它一直处于隐秘的状态,不洁、不宜示人与见光。在少女时期它更是最高级别的“机密”。我目睹了它如何改变我两个同学的命运。“生理期”遭遇的羞辱,使她们不惜断送前途,早早退学嫁为人妇。

  生理期的消失,意味着女性特征即将退场,没有了生理期陪伴的女人,还有几十年的人生路,如何重新认识自己?如何面对衰老?

  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属于自己的意义和美。它的明亮、芬芳、蓬勃有的一眼可见,但也可能藏匿在幽深洞穴中,等待被发现。青春期带来许多美好的东西,譬如爱情,衰老也不应该完全是负面的、消极的、丑陋的。衰老是人生的必修课,更年期是时光河流呈现给女性的另类风景,它是荒芜孤独的,也是安宁深沉的,一如冲出峡谷的江河。

  “身体是女性生命意义的点,也是生命意义的归宿。”如果赏心悦目是上天对少数女性的眷顾,生育就是普降甘霖,一代又一代女性通过生育确认身份,而衰老毫不留情地剥夺了女性重要的两项功能,她将以什么方式与世界进行联系呢?

  英国作家黛博拉·利维的小说《热牛奶》,是对原生家庭、亲密关系、个体困境的一次探索,也是对女性共同命运的思考与关切。小说中,刻画了一对奇怪的母女。母亲露丝病了,被困在了轮椅里。拥有人类学硕士学位的女儿索菲亚不得不中断博士学业,将母亲的身体当成自己的研究课题。

  可每当要接近病情的真相时,母亲又会出现全然不同的症状。母亲的跛脚以及种种神秘症状,女儿对母亲的爱与伤害,像雾一般弥漫的猜疑、不安、隔膜、隐秘的恨,折射出她们的复杂情感与内心。

  作家写女人身体最真实的样子,“胸部下垂,小腹上的肉堆了一层又一层”。“我们的身体是丑陋的吗?要取悦谁?如何接受不完美的自己?”

  小说并未给我们一个现成的答案。文学从来不提供答案,它只带来思考与探寻。它调动的经验与体验,是真切的,也是似是而非的,往往与信息本身毫无关联。我们需要关注的不仅是事件本身,更是事件生长的土壤和它背后的成因。

  生理期的来与走都是平常事,没有哪个女性不经历。民间把它称作“客”,是有智慧的。客本来就是暂住,也可能走后一去不返。

  写作《生理期》是女性视角下的初步尝试。时间改变身体,身体改变心理,进而改变眼中的世界。它们从来不是孤立的,它们通过时间与思考达到一种新的生命平衡,

  除了生育与作为“第二性”,女性确实还有别的途径让自己的人生获得价值和意义。有位我从未谋面的乡党,在八十岁时拿起了笔。她写母亲,写自己,写漫长岁月里普通人的生活与命运。她说如果不记下一些事情,母亲和她在世界上的痕迹很快就会被抺去。她的书获得了许多赞誉。

  平凡人世的平凡人生,因这样的记录,从幽暗的时间隧道里,挣扎出来。这位女性已经暮年,但她像一个跨栏运动员,跃过了更年期,跃过了衰老,现在她的面前是广阔、丰饶和自由的草场。她成为一个挣脱了性别桎梏的人,站在世界的面前,她的样子,真正当得了美丽二字。

  現在,我不敢说已经可以坦然面对衰老,但我确实不再恐惧。

  “接受一切来临,既不自傲,也不自卑”,或许这是一个人本该具有的品质,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而我经过了漫长的跋涉,才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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