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江西省文联《创作评谭》杂志编辑。
陈蔚文(以下简称陈):建文你好,我知道你是景德镇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外祖父王锡良先生是首届工艺美术大师。你作为王锡良陶瓷世家的第三代传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瓷画的?
付建文(以下简称付):我从小就出生在陶瓷世家,我的外公、母亲、舅舅、小姨都从事这个行业。我自小成长的环境是在中国轻工业部陶瓷研究所,对陶瓷创作耳濡目染。在我心里,陶瓷研究所是一个殿堂级的圣地,汇聚了一批当时顶尖的陶瓷艺术人才。对我而言,它是一个承上启下、传承创新的福地。在这样的熏陶下,我自然而然地走上了陶瓷绘画这条道路。
陈:1954年在景德镇成立的陶研所的确集合了当时一批顶尖人才,如周湘浦、周国桢、戴荣华,还有你外公王锡良先生等,他们在中国粉彩艺术的造型、题材、工艺等多方面都有探索,将粉彩艺术带向更高境界。作为中国传统名瓷,粉彩因为其丰富的表现力也成为景德镇四大名瓷之一。你一直以粉彩创作为主,作品非常古典婉约,用色清新,犹如水墨画。你当时从艺时是因为兴趣,还是家里希望你接续这份创作?
付:我想主要是因为兴趣,所以也选择了陶瓷绘画作为专业。我2004年毕业于景德镇陶瓷学院美术系,毕业后自然地走上了这个行业的道路。我主要是以绘粉彩人物为主,这和家族画的题材是一脉相承的。我想只有对一样事情真正充满兴趣,你才愿意全身心地投入它,去努力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平。
陈:你外公曾对你的作品点评道:“赋色之巧极水墨之高雅,隽逸和虚灵,观之活色生香,却不落艳俗,造诣高深,用功甚勤。”看得出,老人对你的创作充满肯定與鼓励。你感觉外公的传艺方式是如何的?
付:外公在教育子女这一方面是比较开明的。包括他传习技艺给我母亲这一辈人的时候,多采取鼓励的方式。他会让你随自己意愿先画,当你遇到困难可以向他请教,他再来指引。我学徒时,开始的画很多地方不尽如人意,我给外公看。外公手把手地修改和指导,令我受益很多。外公对构图、色彩等方面都有自己的追求,他的风格简约。他始终强调一点:不一定画得很满才美,只要造型比例合适,用简单的线条就足够传达作品寓意。
陈:我从资料中看到锡良先生是位对艺术虔敬谦逊、十分好学的人。有次他见林风眠在两块瓷板上画《武松杀嫂》,一块乃武松举刀,另一块乃潘金莲下跪,林风眠用寥寥几笔将潘金莲衣裙勾出,形象跃然而出。锡良先生说:“那简笔的魅力使我终生难忘。”此后他的绘画风格也由繁到简,追求变化。这样一种好学精神可透露出你外公为人从艺的开明,这种开明对后辈传承技艺是非常有利的,也给了你较大空间去做自己的选择吧?
付:是的,这种开明最大化地激发了我的潜能,让我自由自在地在艺术中去探索。外公十二岁学艺,他当时觉得自己画得不如意,不如师兄们画得好,就有点沮丧。他跟师傅王大凡讲:“我没有师兄画得好。”但大凡先生回答他:“你现在确实没有他们熟练,但是我觉得你画得比较活。”他这一句话对一个学徒或者说对一个年轻人来讲是一个巨大的鼓励,外公由此也有了信心。现在外公也是用这样的方式来鼓励我们后辈的。不管是家族的人,还是外面向他讨教的人,他都是用鼓励的方式。
陈:外公曾予你“陶人事业,首重精勤”的教诲,除外公外,还有令你在技艺上敬仰的陶瓷界前辈吗?
付:如果是从陶瓷工艺方面来说,我觉得张松茂老师绝对是“天花板”。他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紫归牡怀图》粉彩瓷板书曾被当作江西省政府送给香港特别行政区的礼物。小时候我经常会去他的工作室,看他进行一些创作。在一个陶瓷白胎上面,他会想尽办法进行装饰,结合器形来立体构图,在瓶颈等细处也极具匠心。
陈:儿时在这些大师身旁的耳濡目染的确影响了你的创作。你的绘制非常细腻,人物各怀神俊,风格淡雅,而且你在画面题材上也颇为用心,时常引自经典诗词或中华传统传说故事等,比如有一只“羲之爱鹅”笔筒就出自“王羲之桃园侍女”典故。作品《桃花源记》则是引自陶渊明的名篇,画加瓷板上方的全文书名,整件作品诗书画印齐全,富有文人画韵味。
付:陶瓷创作不仅是绘画技艺上的磨砺,还需要艺术修养的整体提升。像我外公,从小家境贫寒,但他非常注重学习,孜孜不倦地读书,对生活中一切美的事物十分留意,不断从中汲取精华,利用各种艺术元素丰富自己的创作。
陈:你一直在景德镇从事陶瓷创作,作为一个“80后”正当年的艺术工作者,想过走出景德镇,去更繁华的城市生活吗?
付:我现在景德镇市文联下面的书画院工作,能接触来自全国各地的艺术家,对我来讲是一个很好的交流机会。景德镇的特殊在于,它吸引了一批来自八方的艺术家,即使不走出去,也有机会接触不同的人,了解不同的艺术经验,吸收各种营养。我个人觉得如果从事陶瓷创作,景德镇是个非常适合的地方。整体的创作氛围非常浓,有一个非常完备的产业链。
陈:确实,景德镇在近年显现的艺术活力吸引了八方来客,包括各类展览。比如2022年的“国际陶瓷艺术双年展”,这次观展让我感到陶瓷在当代确有一个特别大的发展,而且很多年轻人参与其中在推动,他们用新的理念、新的创作手法,借鉴不同门类的艺术,如油画、版画甚至摄影,将陶瓷作为材料语言,讲述各种可能。你作为传统陶瓷艺术的传承者,在创作中,是否遇到过困惑或者说瓶颈?
付:创作瓶颈是一直存在的,每个阶段都会遇到不同问题。比如像我这种以家族风格为主的创作,必然会面临一个问题:如何走出家族的影响,做出自己风格的东西?如何为这个家族的艺术风格注入新鲜血液?
我希望能够创作一些有自己符号的陶艺作品。审美的标准在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改变,我想自己应该更多描绘当代的生活,而不是再走以前的老路。近年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也会在创作当中做一些新的尝试。
陈:锡良先生早期便开始利用油料的流动创作过《黄山图》。在一件《停琴待月来》的瓷瓶中,抚琴昂首的人绘在一面,而月亮则在另一面,这在构图中是一种非常大胆的创新。他中年变法,练素描画速写,深入生活,师法自然,博采众长。涉足景德镇的乡间林野,远游山河。他的作品大处有气势,小处有意味,将中国画的水墨形式融入陶瓷作品,自成一家。你舅舅王采的陶瓷作品有些大写意风格,和锡良先生又有区别。看来创新一直是从锡良先生起,就成为你们家族自觉的艺术追求吧?
付:是的,传承和创新对于世家来讲很重要,之所以世家能够不断地延续下去,离不开创新。包括景德镇的陶瓷艺术活跃至今,也是紧随时代的结果。时代审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景德镇的陶瓷艺术也当紧随时代,这样才令它富于活力。
像王大凡先生,他研习的是钱慧安(海派代表性画家之一,工人物、仕女,笔意遒劲,神态娴雅)的那种画风。我外公虽然前期师从大凡先生的画风,但他后期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之后,开始摆脱这种风格,通过写生,通过学习交流,逐渐形成了自己特有的艺术风格,包括构图、人物画面,全都有别于王大凡,已经完完全全是他自己的风格了。
还有我的舅舅,他陶瓷大学毕业后去了建国瓷厂。建国瓷厂主要是以颜色釉和青花釉里红、釉下、斗彩为主,当时他在斗彩方面花了很大的精力。所以前辈的这些不断创新,也是为家族的传承不断地在贡献自己的力量。我觉得一个家族在艺术上的屹立不倒,真的是离不开创新。
陈:你平时会以何种方式去拓展自己的创新思路呢?
付:我觉得行万里路是个好方法。在疫情之前,我每年会抽出一个月的时间去外面走一走,师法自然,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还有我会去人文地理风貌独特的一些地方。如2016年我去新疆待了差不多一个月。和日常的江南风光完全不同,那里大漠雪山戈壁。我丰富人生阅历的同时也在提升自己的创作力。
从新疆回来,我创作了一些少数民族题材的东西,比如把古代的仕女换成了新疆的少女,进行了一个转换。
还有,我个人对建筑较有兴趣。我曾花了半个月时间去山西游览。山西有很多唐宋元明清的古建筑,冠绝古今,对我的创作来讲受益匪浅。因为我们画人物的时候,势必营造一个场景,不可能只孤零零地画人物,这些古建筑对把握人物的朝代和历史背景很有帮助。还有器物你也要去研究,比如凳子,最早出现是在东汉,但还没普及,盛行于明清。如果表现东汉之前的历史人物,画面中出现了一个凳子,那就不符合史实了。所以行走、考察对我的创作来说是充电的过程。
陈:你的陶瓷作品多绘仕女,她们眉目清秀,体态纤丽淑婉,相较于传统题材,你想过尝试更写意的创作风格吗?
付:我没有过多尝试大写意的风格,可能还是自己的把控能力没到境界。当然我也会在局部做一些尝试,如在人物塑形上做一些减法,形象更简练一些;比如说处理人物面部表情的时候会细化一些,但在处理衣纹时,就会用自然泼彩的方式来展现大致轮廓,以达神似。
陈:我曾看过西藏民族的唐卡艺术与陶瓷工艺结合,烧出的陶瓷唐卡色彩鲜明,立体感很强,既赋予了唐卡新的表现力,也给藏文化元素赋予了新的艺术呈现方式。反过来,唐卡或其他艺术门类给你的创作带来过什么启发或灵感吗?
付:唐卡的颜料是用纯天然的矿石进行研磨上色的,它其实和陶瓷颜料有相通之处。唐卡的色彩浓烈、富丽堂皇,具有颜料的自然性与色彩的耐久性相结合的特点。这一点对陶瓷绘画也富有启发。
陈:景德镇陶瓷艺术的创新体现在材料上,比如你现在画的粉彩这块,色料方面有没有一些创新或改进?
付:工艺比以前进步很多,比如以前我们在进行粉彩填色的时候就特别容易出问题,为什么?因为很多的不可控因素,比如矿物原料性质不稳定,提炼过程当中会有杂质,也会影响到颜料的效果。现在用化工原料,烧制效果就较为稳定。
还有烧炉,古法烧炉都是把瓷器放在匣钵里面,再放入柴窑去烧,瓷器会被匣钵限制,匣钵多大,瓷器就只能多大。后面改成了煤窑烧,再是电窑和气窑烧,对器型的限制就少得多,而且成本低,在温度控制上更稳定。
当然,柴窑现在也有不少,作为一种古法烧制方式,它也有保留的意义。烧柴窑有些用松树为材,炼制中会分泌油脂,附着在瓷器上,会使成品的亮度光泽更好,当然真正成功的柴窑出品也较贵。
陈:你对自己今后的创作有什么构想吗?
付:我想画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比如最近我想再画些少数民族题材的东西。前两年我在南宁搞了两次展览。广西有两千多年历史的“花山岩画”(古人把赭红色的赤铁矿粉用动物脂肪稀释调匀,用草把或鸟羽蘸上,在崖壁上刷绘出这些神奇的壁画),我想用高温颜色釉来表现类似效果,因为高颜色釉也是以金属氧化物和天然矿石为着色剂,装饰在胚胎上。经过高温烧制色彩会有很多变化,烧出来的釉肌理效果有点像岩画,斑驳立体。
陈:我近年来去景德镇多次,感受到在这里陶瓷不仅是作为一种成熟产业,还是一种生活方式。因此景德镇现在有“新民乐之都”的说法,大批热爱陶瓷艺术的人们汇聚在此,创作交流,营造了一种浓郁自由的艺术风气。你生活在其中,相信会得到不少创作滋养。
付:是的,景德镇自身是一个金字招牌,歷史悠久。再者,这个地方确实水土宜陶,“工匠八方来,器成天下走”,是集中国陶瓷之大成的一个地方。我相信景德镇的发展会越来越好!
(访谈人单位:江西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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