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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戈多》,以及打造本土戏剧的经典

时间:2023/11/9 作者: 创作评谭 热度: 14763
杨浩

  2023年是美国现代戏剧的奠基人和缔造者尤金·奥尼尔逝世七十周年,他四次获得普利策戏剧奖,并于1936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巧的是,2023年,也是著名戏剧《等待戈多》首演七十周年。

  这部享誉全球的戏剧是爱尔兰现代主义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的两幕悲喜剧,于1953年1月5日在巴黎的巴比伦剧院首演。演出尚未结束,观众便成群结队地离开剧场,只有一小部分人坚持下来,而且对该剧给予高度赞扬。后来这出戏在伦敦上演时,又引起了剧场的混乱,遭到观众的嘲笑。

  三年后,在纽约百老汇的舞台上,它得到了热烈的欢迎。在短短的几年间,它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在欧、美、亚许多国家同时上演,且常演不衰。

  从希腊悲剧时代开始,人们谈论戏剧总是在谈论情节和冲突。比如古希腊最著名的悲剧作品之一《安提戈涅》,讲的是忒拜公主安提戈涅舍生择死的故事,剧中对白在整部戏剧的开篇就引出了个人存亡、统治者的法令与神祇的意志之间的相互博弈。又或是其他经典戏剧《俄狄浦斯王》《阿伽门农》《奠酒人》《欧墨尼得斯》等,无不是具有较强的叙事性。

  但《等待戈多》的创举在于作品中没有情节,它表现的是一个“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谁也没有去”的故事—作品没有连贯的情节,甚至不能称之为故事。它令人想起只比塞缪尔·贝克特小几岁的荒诞派戏剧之父尤奈斯库的代表作《椅子》,描写了一对高龄的老夫妻在生命即将结束前,对着象征众多宾客的满台空椅子发出荒唐的梦呓。美国七彩剧团曾经演绎过这个作品:一个无名小岛上,孤独居住的老年夫妇要开一个讨论人生真谛的演说会。两人喋喋不休地说着,可倾诉的对象却只有面前的椅子。慢慢地,更多椅子占据了舞台,原来处在中心的演员被挤到了边缘,最后被迫消失。“可即使这样,人的内心还是备感拥挤逼仄。没有经验,也没有旁证,每个人都在孤军奋战,日益强大更助长了独立的生存,让精神沟通变得虚妄而无必要……”

  就是这样一部甚至没有连贯情节的作品,却成为戏剧史上真正的革新,也是第一部演出成功的荒诞派戏剧,它或也可称为“内心戏剧”、“心灵剧”或“状态剧”。

  《等待戈多》在中国

  两个流浪汉苦等“戈多”而“戈多”不来的情节,喻示人生是一场无尽无望的等待,表达了“荒诞”这一状态,也反映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资本主义世界普遍空虚的精神状态。同时,它又是对于人的存在价值的自我肯定—它所肯定的,是人类对于命运、对于荒诞世界的蔑视和抗争精神,是敢于承担绝望的勇气。越是在压抑和失望之中,人们越应该去追溯和召唤一种存在的希望与可能性。

  凭借《等待戈多》,作者塞缪尔·贝克特也迅速声震文坛。此后,他的小说和戏剧引发了不止一代的作家和哲学家对自我和时代进行审视与思索。作为荒诞派戏剧的创始人之一和重要代表人物,贝克特一生共创作了三十多个舞台剧本,流传至今的荒诞派戏剧经典还包括《结局》《最后一盘录像带》《啊!美好的日子》等作品。

  《等待戈多》还获得了英国国家剧院千禧年票选“二十世纪最富影响力剧作”第一名。因为贝克特,人们开始理解荒诞派,他让现代人从精神危机中去思考、自省。

  这部著名的荒诞派作品在中国也多次上演。2022年5月16日,以“瞬间和永恒”为主题的2022阿那亚戏剧节正式公布剧目,在十一天的时间里,邀请了三十一位中外导演共同带来二十八部特邀剧目。

  作为开幕大戏,由孟京辉导演的塞缪尔·贝克特的经典作品《等待戈多》登上阿那亚戏剧节的舞台,在A剧场进行首演。

  这部剧,对孟京辉来说可谓情结已久。1989年12月31日,为了向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天道别,孟京辉和中央戏剧学院的一帮男生计划演出这部贝克特的名作《等待戈多》,但最终以每个人在学校操场巨大的煤堆旁读上一段《等待戈多》而告终。

  1991年6月,孟京辉把《等待戈多》作为他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硕士学位的结业作品,在中戏四楼的小礼堂正式亮相,以“超实验废墟摇滚话剧”为宣传口号,由胡军、郭涛、孙星等主演,张楚担任作曲,柳青负责舞美设计。当时,学校给他们批了一千块钱,孟京辉多花了八十块。他们买了颜料把四楼礼堂刷成雪白。胡军扮演的弗拉基米尔每次演到结尾,都要伸出一把雨伞击碎窗玻璃,第二天再安上一块新的。道具钱就这么花掉了。

  “穿着脏兮兮的大棉猴,为了多睡十分鐘,不梳头、不洗脸、不刷牙就跑去上课。”这段共同创作的日子也给演员郭涛留下了深刻记忆,“无论什么时候提起来都是一腔热血的情感”。他们也因此召唤出《送菜升降机》《秃头歌女》等一系列沉睡在中戏图书馆里的荒诞派剧本,让它们在校园里匍匐、攀缘、跳跃,乃至低空飞行,最后降落在排练场和舞台上。凭借这股“来劲儿”的劲头,孟京辉又创作出了《思凡》《我爱×××》等先锋戏剧,在荒诞派基础上形成了独特的孟氏美学。

  2003年,孟京辉打算重排一台全新的《100人等待戈多》,舞台上将出现一百人的震撼效果,却因为“非典”的突如其来,未能如愿。

  这次在阿那亚戏剧节,他终于如愿将这部作品带到了观众面前。他对原作一字不改,由五位青年男演员完全还原《等待戈多》无逻辑、非理性的梦境一般的世界,打碎所有情节的连贯性和逻辑性,用象征和夸张的艺术手法,将戏剧的哲学意味推向极致,给观众带来冲击。

  而在此前,早在1998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导演任鸣在北京执导了女性版、城市版的《等待戈多》,导演创新性地起用了两名女演员反串剧中的两个流浪汉。2022年6月,任鸣导演因病去世,为观众留下一句他常说的话:“台上台下都是乡亲,戏剧就是回到故乡。”

  1998年,时任北京人艺副院长的林兆华也推出了《三姊妹·等待戈多》,这一年生病入院的林兆华在等待病愈中突发奇想,把契诃夫与贝克特这两位戏剧大师的代表作《三姐妹》与《等待戈多》进行后现代拼贴,截取了《三姐妹》和《等待戈多》的台词片段,在舞台前后两个区域以复调甚至是对话的形式同时呈现出来,由此成就了这部划时代的实验戏剧经典。

  此后,台湾导演吴兴国排演了京剧版的《等待戈多》,把舞台剧与京剧的唱念做打相融合,运用了许多戏曲的程式动作、音乐、念白等手段,进行了高度本土化的改编。在表演上,该剧融合了京剧、话剧、吟诵、舞蹈、哑剧等形式。这要求演员必须有深厚的京剧表演功底,还要有京剧以外,诸如舞蹈、电影、话剧等多元表演经验,以及再创作的想象力,更要有可能失败的心理承受力。

  2014年12月的一周,曾毕业于江西艺术职业学院话剧专业的罗巍执导的《等待戈多》在北京隆福剧场上演。“两个普通人在一棵树下真诚等待,这种永远摆脱不了被欺骗的命运之轮回才是荒诞。”罗巍直言,“人们只有认识到现实的严酷,才可能获取新的力量和信念走向生命的深处。无论这有没有违背贝克特先生的原意,我都认为,艺术作品必须给观众这样的礼物。”

  当戏剧走向线上

  2020年,历经近两个月的创作与打磨,一部线上戏剧《等待戈多》公益演出完成了它的首演亮相,演出吸引了超过二十九万观众在线观看,创下了中国话剧最多单场观演人数的纪录。

  当时正值疫情冲击,剧场暂时关闭,戏剧人纷纷感叹无戏可做,这给了一直在探索当代戏剧语汇的导演王翀创作契机—他想,戏剧人的思维不应该还停留在剧场里。如何让戏剧继续以其他方式传播?王翀将目光投向了线上空间,并决定做一部即时的线上戏剧,以此来开拓疫情中表演艺术面临的困境。

  线上戏剧《等待戈多》在颠覆创作与观剧的基础上,也彻底改变了演员对于表演空间的理解—因为他们从未这么干过,也没有导演让他们这么干过。这是戏剧呈现形式的创新,也是戏剧演出模式的突破。演员家里的卧室、客厅、厨房、大门,甚至是楼道都成了舞台。由演员亲手搭建“剧场”、亲手布置道具、亲手拍摄表演……演员成了全能的多面手,创作、排练全在家中进行,家成了剧场。

  当舞台不受地域限制,戏剧便无处不在。

  线上戏剧《等待戈多》传达了王翀对《等待戈多》的创新、颠覆与再思考。在原版《等待戈多》里,主角是两个流浪汉。王翀版里,他们竟然成为了疫情期间的夫妻,被迫分居、漫长等待、网络暴力、垃圾信息,无一不反映当下社会的真实状态。被错认为戈多的波卓,摇身一变成为直播带货的网红,表达了一种后现代的荒诞;戈多的信使,变成了人工智能,带有强烈的未来感。

  原作中“戈多”不来,喻示人生是一场无尽无望的等待,表达了世界荒诞、人生痛苦的存在主义思想。而在王翀版的线上《等待戈多》里,等待虽然也煎熬无比,等口罩、等床位、等隔离结束、等城市解封、等公司复工、等边境开放、等疫苗出现、等剧场开门……在各种“等待”中,人们怀抱着希望,一起共克时艰,期待明天。

  可靠的技术保障,成为线上戏剧“落地”的关键。线上视频技术使三个不同城市的演员实现了“真听真看”。演员通过屏幕感受彼此,观众透过屏幕体会故事。从现实舞台变为线上空间,这一创新打破了戏剧必须“在场”的思维局限。这次线上演出的成功,更意味着戏剧就此跨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在数字化社会给予戏剧全新的生机。

  事实上,2020年疫情以来,全球戏剧行业在疫情的影响下都遭受了巨大冲击。比如英国剧院,虽间歇短暂允许开放,但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关停状态。但戏剧创作者面对疫情的不确定和多变的防疫政策,却极尽方法用各种形式持续推出作品,尤其利用因特网和数字媒体创作了大量线上戏剧,在形式上根据限制措施的改变探索更多线上和媒体的戏剧表现性,在内容上也有许多新作品直面疫情、社群、种族歧视等时事主题。

  新冠疫情期间,视频会议软件不仅成为工作和学习的必要工具,还成为艺术创作者的工具。其中,Zoom可能是运用最广泛的软件,以至于很多人开始使用“Zoom戏剧”指称这种类型的线上演出。

  Zoom戏剧作品的创作和表演场所通常是艺术家的卧室、客厅和厨房等,主要以视频会议的形式连接相隔异地的演员,通过Zoom平台呈现给观众。同时,戏剧从业者也探索了很多其他平台的戏剧表现可能性,如社交媒体、电子邮件、专门定制的网站、应用等等。

  《等待戈多》带来的启示

  剧作《等待戈多》在中国的多次引进与上演,证明了经典戏剧的魅力—它可以以各种方式、风格进行二度阐释,即使是一部没有情节、冲突,更无高潮的“反戏剧”剧作,依然可以通过其强烈的象征性和開放的哲思性来为观众提供思考。

  正如英国戏剧理论家马丁·艾斯林对《等待戈多》的分析:这个戏表达了一种想法—我们被推进这个世界,但不知为了什么。人不可能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但又不能不想,我们既然来了,就要有所企盼。在等待的一天中奔波忙碌,希望在这一天结束前揭开生存的秘密。人也许意识到人生是没有答案的,这样一来人可能会更自由。人在等待过程中要为自己的等待寻找理由,没有理由也要制造理由,这就是生存的含义。

  而中国的哲学家周国平先生说:活着总得等待什么,哪怕等待戈多,事实上,生活就在这等待中展开并获得了理由。通过荒诞的人物、荒诞的情节、荒诞的语言、荒诞的舞台设计和荒诞的戏剧效果,《等待戈多》表现了荒诞派戏剧的一个基本主题:世界不可知,命运本无常,人是低贱的,行为无意义。

  在形式技巧上,《等待戈多》则充分体现了荒诞派戏剧场面单调,对话贫乏,时空抽象,动作猥琐,既无冲突、更无高潮的“反戏剧”特征,其艺术感染力主要来自闹剧式的外包装和对观众期待视野的突破。

  剧作家贝克特本人则认为,没有情节、没有动作的艺术才是纯正的艺术,才能表现生活的真实。《等待戈多》一剧的确达到了此目的:观众从剧中看到现代人的生存困境,越过表象的荒诞,观众反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

  反观国内戏剧市场,各类主题创作虽较为丰富、活跃,但同时也有相互重复、内容单调的趋向。这透出的也是一种原创困局:尽管观念早已开放,但是戏剧实践的方向却日趋保守。在纷繁的现实生活面前,剧作者们在主题创作,或者说主旋律创作以外的开拓还远远不够。

  这种开拓应指向人性、人情与人的生存与精神现实,要为戏剧作品提供足够广阔的空间。但现实是,当下戏剧创作内容的视角依旧狭窄,尽管培育起了市场化的环境,但是实际运作中有悖于市场规律、艺术规律的现象比比皆是。尽管一些陈旧的创作观念已经被人们诟病,但是概念化、模式化、主题先行的创作思维时有显现。

  造成这些现象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戏剧作者在人文涵养、文学素养方面的匮乏。这种内在资源的枯竭,恰恰是当下中国戏剧面临的较大危机。

  让我们来看看贝克特的创作经历。他毕业于都柏林的三一学院,获法文和意大利文硕士学位。1928年到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和巴黎大学任教,结识了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当他的助手,负责整理《芬尼根的守灵夜》手稿。1931年,贝克特返回都柏林,在三一学院教法语,同时研究法国哲学家笛卡儿,获哲学硕士学位。1932年漫游欧洲。二战结束后不久,他返回巴黎,成为职业作家,并且对绘画艺术产生浓厚的兴趣,撰写了大量以绘画艺术为主的评论和随笔。这些深厚的文学与生活经历,为他后面写出《等待戈多》提供了足够的铺垫。

  由此也可见,戏剧创作并不是件可快速上手的事,也不是只有“奇思妙想”就可,它需要丰富的沉淀与强大的创作力,在剧作中能表现、洞穿现实生活的本质。

  戏剧艺术不仅是华丽的布景、逼真的道具、完美的服装、波澜起伏的情节,戏剧更应承载真情与思想,让观众找到普遍的共鳴。戏剧不应仅仅只是一种形式的游戏与实验,它需建立在思想之上。换言之,戏剧不能被封闭在狭小的舞台,它需要在更广大的天地里翱翔,譬如去思考现代性的正面价值与负面效应,包括人与自然、物质与精神、城市与乡村、东方与西方、权力与尊严等。戏剧的面向理应更加广阔,更加地顺应时代进程。

  如果戏剧被封闭在一方自娱自乐的舞台,只有命题作业或迎合市场的“创作”,其养分只能靠自我的吸纳与自我的消耗。于是,戏剧会成为一种纯表演艺术或剧场艺术,而失去最宝贵的思想性与探索性。

  曾有评论家毫不客气地指出:“与近十年前的艺术环境相比,今天的戏剧人似乎更容易获得创作的资本,也更容易寻找到各种平台和资源。但是说得不客气一点,当今的本土戏剧创作早已深陷于泥潭之中。一方面,创作者群体出现了明显断层,多年不见能带来惊喜的新人涌现;另一方面,戏剧的创作观念长期停滞不前,让人怀疑一些从业者已经放弃了思考。”

  这位评论家的批评依据是近年来原创戏剧作品质量滑坡、精品不多,直接反映了这一问题。甚至他说各家机构对戏剧领域进行年终盘点时,听到了一个有些极端的说法:“中国舞台险些沦为外国戏剧的‘殖民地。”

  当然,我们同时要看到中国戏剧从业者的努力。2022年12月28日,由北京市西城区文化和旅游局等共同主办的第六届老舍戏剧节“戏剧之夜”大型云直播活动,十个小时戏剧流水席,吸引了超三百八十万人次观众观看。北京曲剧《龙须沟》,话剧《茶馆》《老舍赶集》《二马》,以老舍先生的名义串起四部戏剧连播,打造了一场戏剧盛宴。

  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所长宋宝珍认为,戏剧创作是古今中外艺术样式中最难的样式之一。处理好剧本的结构问题、情节的推进延展、戏剧矛盾冲突的架构等问题,需要高度的技巧。“可能一名十几岁的少年能够创作一首了不起的诗歌,但只有对人生、社会、民众有过很多观察和思考的人,才能创造成功的戏剧。”

  国家一级导演李伯男认为,怎样重笔写人,把人和人性作为创作焦点去表达艺术家对新时代的情感,是每一个戏剧工作者的必修课题。

  戏剧文本作为一种重要的表演形态,在当代已经有了更多的变化和更丰富的发展,在引进与重排《等待戈多》的同时,戏剧从业者们更应思考—在向西方经典致敬的同时,如何打造属于我们本土的文化经典,保持艺术的主体性,自觉探索,建构有别于西方现代主义的中国现代主义戏剧,为观众留下回味无穷的好剧。

  (作者单位:英国埃克斯特大学戏剧导演与表演实践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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