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述一下我和杨本芬女士的相识。
我们从未谋面,通过文字、书籍相识,成为十多年的文友,这份友谊打破虚拟的网络,打破性别和年龄的界限,平淡如水的交流一直延续至今。
我最初是在网上和杨本芬的女儿章红相识,属于从未见过面却又十分熟悉的书友。章红把妈妈的写作引到网络上,在一群读书人的小圈子里逐渐开始交流,这份交流为杨本芬打开了一扇面对虚拟世界的窗。也正是借着这样的机缘,我成了最早读到《秋园》初稿的读者之一。
文字质朴的叙事,坦然绽开杨本芬岁月的收获和人生的裂痕,对自己母亲的思念如火山喷发,逐渐蔓延凝结,变成一种记录个人命运和家国历史的独特追溯。追忆亲人时字里行间的纯粹与真诚,同样淘洗和触动着读者。正是通过真诚的文字交流,杨本芬收获了许多读者,唤起了广泛共鸣。痛与欣,悲与喜,写作的灵魂之树上所结的果实,其养分的来源,除了好奇心和想象力的振翅,更重要的是人心铭刻最深的那些痕迹。
2020年长篇小说《秋园》出版,2021年短篇集《浮木》出版,2022年长篇小说《我本芬芳》出版,这些文字都来自杨本芬自我生命历程中的伤痕与欣悦。
一、《秋园》:回溯时代的写作
1.时间的涛声
《秋园》是一部时间质感非常强烈的自传体小说,这种时间的质感深深藏在故事的背后。在作者心中,那些遥远的记忆正是被铭记的、永难忘却的时间的另一个命题。在这个回忆不断上溯的故事里,每个人物都生活在她的世界的现场。因为这样的写作方式,虚构作品和非虚构作品的界限被打破了。中国中南腹地乡间一户普通人家的命运,在时间碎片的旋涡中涌动沉浮。透过时间的棱镜,杨本芬用冷静的视角在唤醒和连接“我们一家人如何像水中的浮木般随波逐流、挣扎求生”(作者语)的活着的艰难。家族个人生命史的独特性与人类历史长河奔涌向前的普遍性就这样被联通起来。
自序里,杨本芬写道:“我也感到奇怪:只要提起笔,过去那些日子就涌到笔尖,抢着要被诉说出来。我就像是用笔赶路,重新走了一遍长长的人生。”重现母亲苦难一生的执念,就像水的涟漪一般在长长的时间峡谷里不断回荡。
艾丽丝·门罗有一部自传性很强的作品《岩石堡风景》。在小说的结尾,门罗感慨所有在小说里记录下来的名字。这些普通人的经历,穿透了她的血脉,参与并塑造了她的人生。门罗说:“他们的故事,就像一个个神奇的台阶,一个个巨大的藏了珍珠的贝母,我把它们当作是天地四方而来的信使。”将这样的贝母放在耳边倾听,她“听到了流经自身的血液湍急奔流的撕扯声,听到了海洋澎湃有力涌动不息的涛声”。《秋园》重现母亲生命史的方式,正与这样的方式类似。
《秋园》的文本里,无处不隐藏着穿透时间的有力涛声。在秋园人生轨迹的展现里,中国人惊人的韧性得以呈现——直至今天,这仍是本民族的一个重要特征。
2.历史背影的穿透与铸造
秋园的一生几乎穿透了近现代中国最为动荡起伏、苦难深重的岁月。她的一生(1914—2003)沉浸在内忧外患最为激烈的年代。正是这样的历史背景,在作者朴实简明的叙事中,秋园一生苦难深重的经历,作为近现代中国人的缩影,才显得更加惊心。《秋园》的历史感沉淀了其叙事价值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秋园》文本里,除了秋园一家人,还有对其他人的群像的速写,像怪胎人王、赐福山老屋的老和尚、大炼钢铁运动中的生产队长满宝生……这些人物群像的侧影,像多棱镜一样折射出人性、历史,折射出命运的虚影。
《秋园》的故事里处处回荡着历史的回声。作为伴随了苦难深重的中国近代史的一个普通亲历者,秋园通过她女儿的文字,重现了她苦难坚韧的一生,也是许多中国人的一生。
3.“家庭妇女”以外的另一个身份
《秋园》的自序总让人想起加拿大女作家门罗。门罗描述她一边作为一个家庭妇女,一边作为一个渴望写作的女人的艰难。她说,她利用每天家务的边角料时间阅读与写作,她会在厨房里边洗碗边构思,然后等孩子们午睡的时间,或者洗衣机洗衣服的时间,把想法记录在纸上留待日后整理。在《秋园》自序的开头,杨本芬写道:
厨房大概四平米,水池、灶台和冰箱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再也放不下一张桌子。我坐在一张矮凳上,以另一张略高的凳子为桌,在一叠方格稿纸上开始动笔写我们一家人的故事。……我一生都渴望读书学习,这个心愿始终没能很好地实现。这一生我都在为生存挣扎、奋斗,做过许多活计:种田、切草药、当工人、做汽车零配件生意……从未与文学有过交集。……然而,自从写作的念头浮现,就再也没有办法按压下去。洗净的青菜晾在篮子里,灶头炖着肉,在等汤沸腾的间隙,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我随时坐下来,让手中的笔在稿纸上移动。在写完这本书之前,我总觉得有件事没完成,再不做怕是来不及了。
门罗是深阔、锋利又厚重的作家,《秋园》作者的笔触同样简明、质朴、厚重。即便是她的一生只有《秋园》这一部作品,也足以证明她的作家身份了。
《秋园》里,十岁的女孩之桦在帮着妈妈秋园撑起残破不堪的家的间隙,也会听父亲仁受教她识字,或念书讲故事给她听。那正是杨本芬的写照,在这样的片刻,时光沉下来,一个年幼女孩子的心里,写作的种子正被包裹和滋润着。
《秋园》的写作里,不是笔拖动文字,而是内心涌动激荡出文字,让文字带动笔自动行走。将一个普通人的生命写得波澜壮阔,使之与人类的命运相互映照。文学世界里,这样的作品有福楼拜的《一颗纯朴的心》,有尤瑟纳尔的《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余华的《活着》等等。《秋园》的写作显然也是来自作家的自觉,也遵从了这样一条看似质朴却动人心魄的路径,如作者在自序的末尾所写的:我知道自己写出的故事如同一滴水,最终将汇入人类历史的长河。
二、《浮木》:高于另一个自己
杨本芬在《浮木》序言中说,《浮木》的内容是露珠的记忆,记录的是那些和她的生活发生过交集的平凡生命,她试图书写的,是这样的平凡生命身上感召他人的力量。这几乎是每个作家共同的心声。杨本芬阐释说,《浮木》的标题内涵呼应着《金刚经》结尾的四句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也可以看成是《浮木》文本的时间质地。像读《秋园》一样,读《浮木》同样需要耐心——理解关于爱和善让文字拥有强大内在动力的耐心。这些从生活土壤里茁壮长出的语言,看似絮絮叨叨,又被一层琐碎的生活面纱所笼罩,但正是这种本真的书写,反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让读者在完全不设防的情况下,感觉到生活琐碎后面有力的历史与人性内核。
简明的书写,几乎是杨本芬出自本能的写作形式。要驾驭这样饱含深情而外表平淡的文字是很难的,很容易在写作时迷失。《浮木》的短章,不管记录亲人、乡邻还是自我,全没有这样迷失的毛病。杨本芬写作时,有一种天然的自觉,她克制地保留了情感叙事上的均衡。在回想与叙事中间,她的语言总是简明清晰。
时光、生命与人,在杨本芬那里有着特别的理解。她用自己一生的经历,用她无数个日夜的阅读,用她默默无闻的书写,理解了时光如何映照一个人的心灵。至于人——她的乡亲、家人,还有她自己,在杨本芬写作的时候,都宛如宇宙星辰一样各自成型,各具时空。
贴着生活书写,也就是在贴着时光的镜面书写。读杨本芬女士的作品,我有时候想,写作让她有了自己的第二个生命,各种难以忘却的记忆,从心中的堤坝决堤。孤寂的时光里,写作成了她的一种自觉的情感宣泄,而这份宣泄在写作里要求一个人葆有克制之心,她在文学的镜子里破茧成蝶,成为作家,成为了高于另一个自己的样子。
三、《我本芬芳》:婚姻里对幸福的探讨
女主人公惠才抱着包容和善能拯救一切的信念,试图拯救自己的婚姻。正因为如此,一直到金婚之后,还不甘吕医生对她已如灰烬一样的心意。她带着天真的语气,问吕医生是否愿意与她共度来生?等来的又是一次熄灭心火的冷漠,吕医生说,“不愿意”。小说结尾所说的“悲惨孤独的人更宜相爱,他们本该相爱的”,映照着社会性婚姻普遍的状况。小说试图回答一个无比巨大而始终没有答案的问题——什么是爱?
爱的理性答案自古就有,是一对男女相互理解欣赏,形成类似花与蜜蜂的迷之吸引。走入婚姻生活,似乎不再看重这种心灵相互打开的爱,责任和包容则成了强调的重心。爱在婚姻的岩石之下重压,日渐扭曲变形,而麻木的心灵对此一无所知,也可能视而不见。
时间是无情的洪流,它解释爱,也诠释婚姻,用最真实的方式,也用最无情的答案。
面对时间的威逼和生活的吞噬,想要找一个人抱团取暖的心意也是出于本能的反应。惠才和吕医生的婚姻,将整个社会深处关于婚姻中的孤独感都纳入其中,这是《我本芬芳》容易令人共情的一个重要原因。
惠才内心对爱的憧憬如同少女。她和吕医生的婚姻是标准的中国传统婚姻,夫妇各自安守本分,共同抚养子女,互助着搭建起一座婚姻的房子。这房子外表周正——是做给社会看,还是做给子女看?婚姻里备感压抑的两个人,在用怎样的心理抗拒着这面具一样的婚姻?又是如何度完各自的一生?
爱与婚姻要如何去跨越人本性孤独的天堑,永远都没有一个唯一的答案。从他们相识、相恋到进入婚姻,惠才和吕医生两个独立的灵魂孤影处处可见。
孤独原本是人性之一种,就像三岛由纪夫评价川端康成的作品时说的那样,“人性本源性的孤独”。女人惠才的孤独,是看不清内向孤僻的吕医生的内心,因此,当她试图走向吕医生的内心,试图理解、体谅他时,通向吕医生内心的道路消失了。吕医生在婚姻中表现的淡漠是人性本源性的自私吗?惠才和吕医生之间的婚姻,仅仅只是一种出身不好的共同命运的朦胧亲切感吗?
爱与婚姻的迷之旋涡,在这本自传性色彩浓厚的《我本芬芳》里,被惠才和吕医生的相处不断搅动。结尾的“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很是令人怅然,这是一种现代感十足的开放式结尾。这既像一段时间的终结,其中又隐含了下一段时间的开端,让人不禁回味标题《我本芬芳》……是的,惠才和吕医生的一生就快这么过掉了。还有多少如他们一样的婚姻呢,他们的婚姻或许才开头,他们,会不会仍旧成为下一对惠才和吕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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