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尔滨的靖宇街一处路口,有一座巴洛克风格的米黄色建筑,房间举架极高,虽然只是二层楼,看起来却好像四层,窗户细长,每扇窗户之间,用带着花叶装饰的柱子加以分隔,看起来典雅而不失庄重。
在这座建筑的墙下钉着一块黑牌子,上面写的是—
哈尔滨市不可移动文物
国际协报原社址
1919年《国际协报》社由长春迁此。该报是哈尔滨发刊时间较长、影响较大的一家报纸。
哈尔滨市人民政府
二零一六年九月八日立
《国际协报》?这名字听上去颇为高大上。哈尔滨的报纸也会有这样的名字?当然,因为当时中国的文化中心除了上海就是哈尔滨。
据《哈尔滨文史资料》第20辑《哈尔滨文史人物录》(1997年,第133页)、《黑龙江省志》第50卷《报业志》(1993年,第46页,黑龙江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与《1934年哈尔滨〈国际协报·文艺〉周刊研究》(田雷撰),《国际协报》的创办者、社长和主笔都是同一个人,即著名的民国报人张复生。
张复生原名张涛,山东掖县人,1909年在北京任上海《新申报》特约记者,民国成立后。去沈阳主办《简报》和《亚洲日报》,1918年7月1日去长春创办《国际协报》。1919年11月10日,《国际协报》迁至哈尔滨,改为单页日报,因反对日寇侵华而在读者中赢得广泛声誉。1920年10月,瞿秋白经哈尔滨去莫斯科时,曾经去《国际协报》的报社访问张复生。后来,瞿秋白在他的《俄乡纪程》里说,哈尔滨的中文报纸都是“不大高明”的,“只有《国际协报》好些”。1931年9月18日,丧心病狂的日本侵略者在沈阳悍然发动“九一八事变”,次日侵占沈阳。1932年2月3日,哈尔滨不幸沦入日寇的魔掌。哈尔滨沦陷之前,也就是1931年12月23日,《国际协报》被迫停刊,但在1932年3月7日复刊。1934年,日寇侵占东北。1937年10月31日,《国际协报》再次被迫停刊。因不甘与鬼子为伍,张复生与全家在1942年去了山东,后隐居天津,1949年重返哈尔滨,1953年病故。
总的来看,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哈尔滨出版时间最长也最有影响的民办报纸就是《国际协报》。这份报纸不但有着鲜明的抗日爱国立场,更为中国文坛培养出“哈尔滨作家群”乃至中国新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东北作家群”,其中的代表人物是方未艾、罗烽、白朗、金剑啸、舒群、萧军、萧红、端木蕻良等人。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辽宁台安县的方未艾和他1925年在东北陆军讲武堂第二总队骑兵队结识的辽宁同学与朋友萧军来到哈尔滨,参加抗日活动。1932年3月7日,《国际协报》复刊。当年9月,方未艾被聘请为《国际协报》的《国际公园》副刊主编。1933年元旦,《国际协报》在新年征文活动中,发表萧红的处女作《王阿嫂之死》。萧军的长篇处女作《涓涓》,也是在这年的《国际协报》上发表的。不过他在那时的笔名是“三郎”等,萧红的笔名则是“悄吟”,直到他们两个认识鲁迅之后,才把笔名改为萧军和萧红。
1932年10月,方未艾加入中国共产党,继续参加抗日活动,与杨靖宇、赵一曼、赵尚志、金剑啸、萧军、萧红、舒群、罗烽、白朗等都有往来。而其中的金剑啸尤其值得介绍,因为就连一般的哈尔滨人也未必清楚这位抗日烈士的情况。
金剑啸,笔名巴来、健硕,辽宁沈阳人,满族,3岁时随家人来到哈尔滨,住在道外区的南十六道街,后来搬到桃花巷39号。1926年,在哈尔滨中学毕业以后,他考上了哈尔滨医科专门学校,却与鲁迅一样弃医从文。1928年,他去上海艺术大学学习绘画。1931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丰富的人生经历和对于文艺的热爱,使他成长为一个多面手,同时具有小说家、诗人、画家、剧作家兼导演等身份。1936年6月13日,他不幸遭日伪军逮捕,8月15日被秘密杀害,年仅26岁。1981年,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金剑啸诗文集》。而我就是在买到那本书之后,才知道哈尔滨还曾有过这样一位了不起的抗日烈士。
如果说最初让生活在哈尔滨的东北作家初绽光彩的是《国际协报》的副刊主编方未艾,那么与他同样功不可没的就是金剑啸与同样来自沈阳的白朗。这里先说说白朗。1929年,白朗与表哥罗烽成婚并来到哈尔滨,罗烽则在这一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经过党组织的授意,白朗考入《国际协报》当编辑,在1933年4月任副刊编辑,编辑《国际公园》《妇女》《儿童》等周刊,让《国际协报》成为东北作家反满抗日的文化阵地。
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如果把《国际协报》说成萧红的文学梦开始的地方,也是不嫌过分的。此外,《国际协报》也是萧红在哈尔滨的希望之地。之所以要这样说,是因为这家报纸不仅仅圆了萧红的文学梦,另外还挽救了她的生命,甚至给了她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
要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首先需要回顾一下萧红在哈尔滨的生活经历。
按照葛浩文在《萧红传》(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出版)中的说法,1927年8月,萧红考进哈尔滨东省特别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即如今的哈七中),从此在哈尔滨生活了六年左右。著名学者、作家与书法家楚图南,也就是翻译过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看哪,这人》与斯威布的《希腊的神话和传说》的那位翻译家,曾经给萧红当过老师。来到哈尔滨之后,萧红经常读《国际协报》的文艺副刊。再加上这样那样的因缘,萧红渐渐变成了追求自由与浪漫的文艺青年,尽管她在那时的名字只是张廼莹。
1930年夏天,当萧红听说父亲要把她许配给呼兰的军阀之子汪殿甲,就毅然逃到哈尔滨,与一个姓李的同居,然后又去北平女师附中读书。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前后,萧红回到哈尔滨,穷困潦倒,在位于道外区靖宇街与十六道街交叉口的东兴顺旅馆(如今是玛克威商厦的附属建筑)租了房间,艰难度日。
1932年,萧红给《国际协报》的文艺副刊编辑投了一封求救的通讯。作家舒群回忆说,看到萧红的通讯以后,他和当年被文艺副刊主编裴馨园聘为定期撰稿人的“三郎”即萧军找到萧红,发现她就要临产,又因欠了旅馆一大笔住宿费而被旅馆老板扣押为人质,不交欠款就不放人,所以只能先给她买些食品。当时恰好赶上哈尔滨发洪水,萧军就雇了一艘船,偷偷把萧红接走;又凑了些钱,让她生下孩子,然后与她同居。根据裴馨园的妻子的回忆,这年夏天,哈尔滨发洪水之前,裴馨园收到萧红的求助信,说她欠了东兴顺旅馆六百多块钱,他们准备把她卖往妓院。裴馨园把这封信交给萧军,他这才有了认识萧红的機会。于是,萧军把萧红从东兴顺旅馆接到裴馨园家,又安排萧红去医院生了个女孩(被萧军送了人)。萧红出院以后,与萧军一起住在裴馨园家。同年秋,因脾气暴躁,萧军被裴馨园撵出家门,萧红只能跟着他一起住进欧罗巴旅馆,然后搬到商市街(据说是如今的红霞街),生活极其困苦。萧红在散文集《商市街》里,对这段生活做过读来令人心酸的记录。按照萧军等人的说法,当初是汪殿甲来哈尔滨向萧红求婚,萧红躲到北京上学。回到哈尔滨之后,汪殿甲逼迫萧红去东兴顺旅馆同居,最终将其抛弃,返回呼兰。
关于这段悲惨经历,另外还有其他不同版本,甚至连汪殿甲的名字也有“汪恩甲”或“王恩甲”等不同说法。有人说,萧红是受了男人的骗,所以有了身孕。有人说,萧红爱的是表哥陆哲舜。有人说,萧红是与另外的男人一起去的北平,却被汪殿甲追了回来,然后与他在东兴顺旅馆同居,却因有孕而被抛弃。
虽然大家各执一词,又是事过多年,外人很难弄清事实,但不管怎样,东兴顺旅馆确实是萧红在哈尔滨的倒霉之地,而《国际协报》则是萧红在哈尔滨的希望之地,让她遇到了可以与她相濡以沫却注定不能与她长相厮守的萧军。大约在1932年,金剑啸认识了萧军,又通过他认识了萧红。为救助因松花江洪水受难的灾民,金剑啸在这一年发起“维纳斯助赈画展”,他和萧红都有作品送展。萧红的是两幅水彩画,但据说一幅也没有卖出去。当年9月,方未艾任《国际公园》副刊主编,准备出版“新年征文”特刊,萧军劝萧红试试手,于是她创作了《王阿嫂的死》,署名“悄吟”,不久顺利刊出。
1933年7月,金剑啸与侯小古创办星星剧团,罗烽、白朗、萧军、萧红、舒群等都是主要成员,萧红还曾与萧军和舒群主演白薇的独幕剧《姨娘》。当年10月,由于舒群的资助(尽管他自己也生活困难),萧红和萧军凑够了印刷费,把他们的小说集《跋涉》排印出来,然后自己装订成册,自己送到书店售卖。他们的《跋涉》仅印了1000册,乃是毛边书,又因一出版就被日本人查封而惨遭销毁,所以存世稀少,极其珍贵。直到1979年10月1日,黑龙江省文学艺术研究所才第二次按照原版重印《跋涉》,这次印了5000册,也是毛边书,但正文被改为简体字,这真是无比遗憾的事情。后来,日本和香港分别印过一次《跋涉》,花城出版社在1983年又印了一次,封面改为林墉设计,不再是毛边书,正文简体横排,增加了萧军的《跋涉第五版前记》。
我曾在家附近的旧书摊上,三元购得一册1979年重印的《跋涉》,版权页上写:“三郎、悄吟著,哈尔滨五画印刷社1933年10月出版,实价现洋五角。”书前说明云:“《跋涉》是萧军(三郎)和萧红(悄吟)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1933年10月,由作者自费在哈尔滨五画印刷社印刷一千部。书刚进入书店发售,即遭到伪满洲国和日本特务当局查封并焚毁。为了给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提供这一资料,现据萧军同志藏本复制。《跋涉》原书为32开本,毛边。这次复制,排印时除采用简体字外,正文均按照原书版式重排,不做任何更改。封面、扉页、出版预告、目录页以及萧军手书题记均照原书影印。共印5000部。在本书的复制过程中,得到黑河印刷厂和黑河日报社的大力支持,在此一并致以谢意。黑龙江省文学艺术研究所 1979,10,1。”
同样令人遗憾的是,1979年版《跋涉》扉页与目录页上的文字也都是简体的,可是现在再来抗议,已经没有用处了。《跋涉》的封面图案简单,上面有几道代表河流的红色波浪线,其下写着行书体的书名、作者名和“1933”,文字也是红色的。“出版预告”大约是原样复印,因为它是繁体字的。目录页上有几行仿鲁迅书法的小楷,全文如下:
此书于一九四六年我再返哈尔滨时,偶于故书市中购得。珠分钗折,人间地下,一帧宛在,伤何如之。
萧军记(此处钤盖阳文篆印“萧军”)
一九六六·三月廿七日于京都(此处钤盖阳文篆印“银锭桥西海北楼”)
萧军的“人间地下”与“伤何如之”云云,使人不难猜测他重见此书时的复杂心情。
至于《跋涉》的内容,包括萧军小说六篇,即《桃色的线》《烛心》《孤雏》《这是常有的事》《疯人》《下等人》;萧红小说五篇,即《王阿嫂的死》《广告副手》《小黑狗》《看风筝》《夜风》,正文209页,下一页是萧军写的“书后”。封底有一个红色图案:沙漏形的“五”字(类似篆字),中间有一个圆形的“田”字,两者则组合为一个“画”字—这应该就是“五画印刷社”的图标,设计得非常巧妙。
回头再说1934年的事情。1934年1月,金剑啸被《国际协报》聘用,把星星剧团的事情留给了侯小古。1月18日,金剑啸创办《文艺》周刊(并为之设计刊头),开始吸引更多的东北进步作家。这一年的年初,因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舒群不得不前往青岛。同年6月,因《跋涉》而遭受迫害的萧红与萧军,悄悄逃到青岛,与老友舒群重逢。从此以后,萧红再也没有回到过哈尔滨。同年9月,萧红在青岛写出《麦场》,后由胡风改名《生死場》。这是萧红的最佳作品之一,如今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文学名著。
1934年6月18日,罗烽被捕。1935年5月,罗烽出狱,与白朗一起来到上海。同年12月27日,《国际协报》的《文艺》周刊被迫停刊,金剑啸写了一篇《结束吧文艺周刊》,发表在《大北新报周刊》上,痛骂日本侵略者是“垂死的狗屁,不会喘延几天”。1936年6月13日,金剑啸和侯小古先后被日伪军逮捕。1936年8月15日,金剑啸被杀害。1937年9月23日,侯小古被杀害。1942年1月22日,中国新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女作家之一萧红在香港病逝,年仅31岁。1988年6月22日,萧军去世,终年81岁……
如今,萧红和她的朋友们早已成为令人嘘唏的回忆,曾经赋予她文学希望的《国际协报》报社大楼却依然挺立着。我叹息着,离开靖宇街,前往道台府书摊,又从那里走到花鸟鱼市场和南头道街古玩城,再去附近的中华巴洛克街。
一进中华巴洛克街,我就想到了那条相依巷,因为那里有萧红的塑像:她站在小巷的尽头,拎着皮箱,戴着帽子、围巾和手套,期盼地扭头望着小巷深处,仿佛正在等待萧军的到来。萧红塑像后面的墙壁上,贴着一段文字介绍,说是从1931年10月起,萧红就住在道外区十六道街的东兴顺旅馆。1932年8月,松花江决堤,萧军救萧红离开旅馆,两个人经过这条小巷时,曾经在此躲避暴雨,所以如今人们把这里称为相依巷。
如果雕塑家更浪漫的话,应该塑造他们两个相拥躲雨的塑像,这才不枉了“相依”二字,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竖立的只是独自守望的萧红塑像,看起来未免孤单。但如果细细想来,却也算符合事实,因为萧红的一生其实都是孤孤单单。
1940年,萧红随端木蕻良离开重庆抵达香港。从1940年1月到1941年6月,在逼仄陋屋中,在贫病交迫里,她以惊人速度完成了一生中最为成熟的作品:《马伯乐》《呼兰河传》《小城三月》。“她仿佛早已预知时日无多,要拼尽全力,发出最后又最灿烂的光芒。”1942年,31岁的她在香港因病离开了人世,带着孤独与遗憾,死后被葬在了浅水湾。
(作者,自由翻译家,现居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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