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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眺望星辰并与黑夜对话”

时间:2023/11/9 作者: 创作评谭 热度: 16022
陈离

  初识昂桦,是在2020年夏天。新冠疫情得到控制之后,几位在南昌的文友找机会小聚,席间见到待人诚恳、热情率真但又内敛克制的昂桦。认识之后,才知道我们两个人已经在同一个城市共同生活了几十年。我们都是从小在长江边长大的,在那度过童年,地理上相距很近,而且在历史上曾经是同一个县。这样说起来,我们还有同乡之谊,加上两人年纪也相近,性情也相投,交往自然就多起来,不长的时间里两人竟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人与人之间的结缘,具体的原因有时候也很难说清楚,但我与昂桦从相识到相知,诗歌无疑起了重要的作用。

  我在大学的课堂里讲授中国现代文学,阅读新诗自然是我必须要做的功课。前几年更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我自己也开始学习写诗,一时间成为诗歌写作的虔诚学徒。而昂桦更是从青年时代起即开始诗歌写作的尝试,并且于大学读书期间就已经在重要的专业诗歌刊物上发表过诗歌习作。由于这些因缘,讨论正在阅读和正在写作的诗歌作品,便成了我们交谈的主要内容。我惊叹于他阅读量的巨大,和对于诗歌写作的过人的热情,而他的工作又是那么繁忙,每天都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去打理和照料。一个人在已经走到了人生的中途,而且在仿佛与文学并无多少关系的事业上有了一定的成就之后,仍然能够保持对于诗歌阅读和写作的让人惊讶的热爱,他到底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呢?他的诗歌写作和他的内心世界到底有着怎样的关联?他用心写下的诗歌作品和我们所置身的时代和现实又有着怎样的关系?他是一个与诗坛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他的诗歌写作没有任何功利性可言,那么,他写诗一定是有话要说吧—他为什么要用诗歌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内心,并且向这个世界说出他想说的话?他到底想说什么?又是怎么说的?……我在读他的诗的时候,这些问题时常涌上我的心头。

  所有这些问题,我都希望能够在他的诗歌里得到回答。于是我读到了他的一组近作,写作的时间是我们相识之后的一年之内。我知道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经常要穿梭于城市和乡村之间,这好像与他的诗歌里所呈现的生活场景有着某种同构关系。以我对于他的“诗学观念”的理解,他目前所写下的所有诗作,都来自他对生活的有感而发。他用诗歌表达对于生活的观察、感受、思考与发现。他是一个喜欢在大地上行走的人—当他走累了,会暂时停下脚步,拿起手中的笔,记录下自己的思考和发现。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说,他所有的诗都写于生活的现场。他现在的诗歌写作有明显的“中年写作”风格,带有强烈的沉思和冥想的色彩;但是另一方面,他的诗对现实的介入感又非常强,是一种高度及物的在场写作,这构成了他的诗歌思想和情感内涵的丰富和复杂。

  也许是和从小在鄱阳湖边长大有关吧,昂桦特别喜欢在他的诗里写鸟。白鹳,杜鹃,布谷,以及许多没有提到名字的鸟,这些经常出现在他笔下的飞行动物构成了他的诗歌的重要的“物叙事”。当然,正如小说写作一样,所有的“物叙事”最终还是为了写人,诗歌的“物叙事”也不会例外。这正是他的《观鸟记》带给我的感受。一首只有短短八行的小诗,却构造出了一个内蕴丰富的广阔的世界。诗人在这里尽显了他“以小见大”和“以少总多”的诗的才华和能力。读者会从这样的诗里想到一个人的一生。那带着自己的孩子在湖边觅食的无名的鸟,被诗人想象和塑造成一个“劳动者”的形象。我愿意从这样的角度进入昂桦的诗的世界。他的工作的繁忙限制了他在诗歌写作上时间和精力的投入,也许他的诗的技艺还算不上特别圆熟,但从这里却能看见一个写作者让人感动的诗心。

  我想起我们的第一次相遇,他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或许正与此有关吧。他的诗人气质是一望而知的。他总是给人一种风尘仆仆的印象。他有时候很健谈,有时候又突然陷入久久的沉默,仿佛与周围的喧嚣和嘈杂有些格格不入。他打量世界的眼神,既温和又犀利,又仿佛总是有着一种拂去又来的忧伤,让人猜测在已经逝去的岁月里,他曾经品尝过多少生活的苦涩,遭遇过多少人世的沧桑。而这一切,都是他不会轻易与人诉说的。有时候我会这样想,他的故事也是所有这一类中国读书人的故事:他们出身于社会底层,从小在乡村长大,靠着自己的聪明和勤奋,考上了大学,接受了高等教育,然后又靠着自己的努力和拼搏,终于在城市里扎下了根,并且有了一份自己的事業—然后呢?然后他们开始感受到身与心的疲惫,感受到事业遭遇了天花板,人生抵达了某种极限,再也无法突破和逾越,然后他们开始眺望生命的终点,开始感受人生的幻灭与生命的虚无。但是我分明知道,他的人生故事并不仅仅只是这些。他应该比一般人有着更多的“后来的故事”。我与他相识之后,总是隔不长一段时间,就能读到他发给我的诗,而且他的诗总是给我以难以忘怀的深深触动,这不能不令我感到惊讶。我和周围的许多人一样,几乎每天都体味着生活所带来的挫败感,所以知道一个人要保持一颗恒久的诗心,是多么宝贵,又是多么艰难。

  我们说一个人是个诗人,说他有诗人气质,说他一直保持着一颗诗心,可能的意思是说他能在时间的流逝和岁月的沧桑之中葆有一颗童心和赤子之心,因此他能保留许多只有一个孩子才会有的单纯和天真。他会用一双孩子似的纯真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他所有的幸与不幸都与此有关。当我们沿着这样的思路去读昂桦的诗,有时候却可能会遇到理解上的障碍。我第一次读到他的《白鹳》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这是一首有些令人不安的诗。他将“白鹳”与“蛇”的意象同时写进一首诗里。白鹳近似于一只仙鸟,而蛇是让人感到害怕和“恐惧”的。这样一首看上去颇有些令人费解的诗,表明昂桦的诗歌世界并不像他写出的某些作品那样的简单。抒情性当然是他的诗歌的主要品质,但他并不满足于成为一名“抒情诗人”,他写诗不仅是为了抒发个人的情感,也要表达他对于生活和生命的思考与追问。

  “蛇”的意象含义复杂。它总是生活在见不到阳光的地方,象征着世界与人心的幽暗;中国的民间传说还会将蛇与女性和爱情联系在一起,其中所寄托的复杂况味,向来是文学和文学史研究所津津乐道的话题。蛇还可能是魔鬼的化身,象征着邪恶,这样的理解来自《圣经》开篇《创世记》里的故事和传说。但其实《圣经》里关于蛇的故事寓意非常复杂,要读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蛇怂恿亚当和夏娃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然后生活在伊甸园里的人类的先祖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赤身裸体,并为此感到羞耻。我不肯定昂桦在写《白鹳》时是否想到了《圣经》里的这个故事,更不知道他对这个故事有着怎样属于他自己的解读。我们在诗里看到这样的场景,即一只白色鸟抓起一条蛇,然后“腾空飞起”—它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它又会带着抓起的那条蛇飞往何处?我不想对这首诗做什么心理学的阐释,我想说的是以我对昂桦的了解,他曾经对于米沃什的诗歌的阅读和理解下过足够多的功夫。米沃什说过这样的话:“我用尽全力,去捕捉可触知的真相,那才是诗歌的意义。”如果昂桦在诗歌写作上想抵达什么目的,那么对于世界和生活的真相的探索与追寻,应该是他最大的抱负和野心。在各种社交场合出现的昂桦看上去总是那么彬彬有礼,与相识相知的诗友谈论起诗的技艺更是心怀虔诚和敬畏,时时体现出他的谦卑。但是一个人无论看上去多么内敛和克制,他的内心深处也会有轻易不会外露的狂放;而一个对于诗歌艺术毫无功利之心的人,或许他的诗歌写作更接近诗的本质和艺术的真谛,这正是诗艺的秘密之处。

  《白鹳》是一首寓意复杂的诗,但我猜测昂桦一定亲眼看见过诗里所呈现的场景,否则他不会仅仅凭借自己的想象力,虚构出这样一幅多少有些令人惊悚的自然画面。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我会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已经逝去的乡村生活里的人与事。对于我来说,蛇是最令我害怕的一种动物,在我的童年记忆里,蛇几乎无处不在,田间地头,山上山下,河边树旁,屋前屋后。可能在你完全没有预料的时候,它突然就出现在你面前,让你措手不及落荒而逃。它有时候甚至会侵入更加私密的空间,让你相信每一次与它的相遇,都是你个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请原谅我花费了这么多的笔墨谈论一种令许多人感到厌恶甚至恐惧的动物。我希望这样的谈论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昂桦的诗歌。在我看来他的诗歌写作有着米沃什似的“去捕捉可触知的真相”的野心。如果我这样的解读能够成立的话,那么《白鹳》就是这样一首诗,它能够让我们发现昂桦诗的世界里的重要秘密。诗人发现过这个世界的“真相”,并被世界的“真相”死死“纠缠”和“拥抱”—他也想到过“腾空飞起”么,就像那只圣洁的白鹳一样?我感到好奇的是,那只“腾空飞起”的白色鸟后来到底去了哪里?在那首短诗里诗人没有给出答案,他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悬念。我们为那只鹳鸟担着心,当然我们更多的是为自己担着心。

  相对于白鹳,布谷是一种我们更为熟悉的鸟,它让我们感到更加亲切。比起别的鸟,它更能让我们想起人类的“劳作”。我也是一个诗歌的学徒,我在最早的诗歌习作里也曾写到过布谷鸟的叫声。所以当我在昂桦的诗里听见一只布谷鸟在春天的鸣叫,心里不由得感到一种莫名的欢喜。有时候我有一种极其武断的想法:每一个当代的中国诗人都应该在他的诗里写一写布谷鸟(哪怕仅仅一次),否则他很难成为一名优秀的中国诗人。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极其可笑,但又觉得这样奇怪的想法也许真的有它的合理性。因为布谷是这样的一种鸟,它与我们中国人的生活是那样密切相关,每个中国人在每一年的春天都会听到它的叫声,无论你是生活在城市还是乡村。它的叫声曾经离我们那么近,后来它的叫声仿佛又离我们那么远。它的叫声曾经那样让我们欢喜,但现在它的叫声仿佛听上去有些令人忧伤。无论是人类世界还是我们自己的生活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在一个人的生命的不同阶段,布谷鸟的叫声会唤起他心中不同的感受,这太好理解了。昂桦的一首诗直接用《布谷鸟》来命名—又是一首“物叙事”的诗,但不是一般的“物叙事”,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自然写作”。我知道“物叙事”和“自然写作”在这些年的大行其道,背后折射出十分丰富的时代和社会变化的信息。诗人当然会对时代和社会的变化比一般人更加敏感,所以他能从一只布谷的叫声里,听到更多的东西。这是我从昂桦的《布谷鸟》里所读到的。我看见的不是一只抽象的布谷,也不是一只作为象征的布谷,而是一只特别属于诗人昂桦的布谷鸟。它有点“不合时宜”,它唱着“古老的调子,怀旧的调子/嗓音略显忧伤”,它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要“用声音提醒大家”,“它坚守的地方原来是一片田野”。这一行显得有些直白的诗句,它想表达的内涵实在是太丰富了。对于进入现代以来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以来人类的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能感受和体会到诗人在这里想告诉我们什么。

  《布谷鸟》的调子有些急切,昂桦迫不及待地想把他心里的话告诉我们。一只布谷鸟的忧伤也是他的忧伤,这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才会有的体察万物的情怀。而一个诗人内心的忧伤,是值得所有人关注的—这让我想起好几次朋友聚会时他的样子,饭还没有吃完,酒還没有喝尽兴,他就急着要朗读诗歌,他自己写的,或者是别人写的,也不管酒席上的人有没有兴趣听他朗读。那时候我真的有点替他着急,因为我知道在这种场合,一般人是不愿意听人朗读诗歌的,这甚至和你朗读的诗是好还是不好没有直接关系。听的人尽管装出用心倾听的样子,以显示出自己对人的礼貌和有修养,但心里可能早就感到很不耐烦。以他的聪明和睿智,他会看不出这些么?他看出了别人的不耐烦,但依然要将他的朗读进行到底,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光有勇气还不够,他还要对自己所朗读的诗有足够的自信。按照我的理解,他的自信只能来自他心里这样的想法:你们都好好听着,我真的有话要告诉你们!

  我永远无法忘怀的是他朗读诗歌的时候那种彻底忘我的样子。他沉浸到一个世界里去,仿佛完全不管在场的人听到他的朗读会有怎样的感受。这样的坦诚是令人赞叹和钦佩的。他也许对于朗诵的艺术并无多少研究,但每一个听他朗读诗歌的人都无法不被他的坦诚和洋溢着的激情所深深打动。他写下了不少献给母亲和父亲的诗,那既是他个人情感的表达,也是他对整个世界和人类的真情告白。他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向别人袒露自己的内心,哪怕是你与他第一次相见,你也会很容易发现他内心极其柔软的那一部分—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看见过这个世界的“真相”、并被这个世界的“真相”长久地“纠缠”和“拥抱”之后。而这时候一个人想告诉我们的,才是最为重要的,也才是最经得起时间检验的。

  我这样说,也许有些冒昧了,甚至还有一些谬托知己之嫌。但是也许我确实能懂得他内心的渴望,因为他的渴望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渴望。他在一首写给自己的孩子的诗里表达了这样的渴望:

  你眺望星辰并与黑夜对话

  做个普通人行走在旷野

  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有一个独立的灵魂

  把眼前的情景摄入脑海:

  做一个普通人同样需要经历起起落落

  至少需要隐身其中看出差别

  直到喜悦涌上心头,让砺石浸没在水中

  这也是他写作诗歌的最大动力吧。而且我相信他会一直把写诗坚持下去。很多年前我就知道冰心先生的一种说法: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写诗,他并不一定是一位诗人;只有当一个人老了之后还坚持写诗,他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冰心先生真是了不起,她用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说出了诗歌的某种真谛。我们期待着读到昂桦更多更好的诗,因为一位真正的诗人永远也不会放下他手中的那支笔。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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