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一种“暗示性”的语言。好的诗人懂得如何拿捏分寸,在语言的框架里填充那些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喻体,从而产生通感。江西女诗人烟火的《翻漏》一诗中,比较准确地捕捉到了通感:“每一次翻检/都像是把他前半生的伤疤/揭开又捂住。”试想一个老之将至的男人,赫然出现在屋顶翻漏,就像在检查和修缮自己的日渐颓败的身体。想象着他用一个小榔头,对着自己全身的每一块骨骼都小心翼翼地敲击一遍。“他蹲在寂静与颓败里,不动声色地/为自己翻捡着,后半生的漏。”她通过语言与意象,在读者的潜意识里建立某种可共鸣的理解。诗歌写作的本质,并非一种纯粹性的个人的呓语,它需要链接与读者之间的桥梁,从而抵达少数人或更多人。一首诗写出来后就不属于诗人了,它属于那些需要并且理解它的人。
作家写作,要向大自然取经。荷尔德林也说:“如果大师让你却步,不妨请教大自然。”烟火是向大自然中的一棵桂花树取经。在诗人眼里,这棵桂花树具有人的感知和情绪宣泄能力。它有敏感的痛觉,它一寸寸地死去,它死前对着大地痛哭了一场。这些都是凭借诗人的想象力与感受力,两股合力而呈现的效果。她的冥想是肉体与心灵的真实回应,是一种不脱离根性的自我沉醉。她赋予了众植物一颗草木之心。这种空无的遭遇,与诗人内心的悲悯情怀产生同频共振。死去的桂花树、裂开的橙子、一朵花一片叶被摘下时溢出的白色汁液,虚构趋同了诗人真实的精神世界。我们需要腾空自己的主观感觉,去进入它们的痛觉。精神的绝对自由,可以穿梭于物我之间,诗性的想象世界让物我之间的情感交流变得顺畅自如,没有障碍。《深秋,我偏愛黄》一诗中,“万物忙于死亡,忙于展示死亡途中的美”。而诗人是那个窥见死亡而又内心温暖的人,生之疼痛让万物如此感激,以至于泪流满面。这种有切肤感的体验,让我们对生命饱含着惊奇与敬畏。
一个诗人的写作本源,永远离不开故乡的滋养,烟火的诗也不例外。在她的诗中,总是出现村庄、老屋、乡野、瓦片、牵牛花以及代表着故乡愁思的“桃花”。每一个诗人的故乡记忆,都离不开一株“桃花”的烙印,它就像我们共同怀乡的“病史”。“一棵香榧树身上/泛白的乡愁。”(《我听见你的名字》)“几只麻雀把门框啄得当当作响/依然,喊不出一个亲人。”(《老屋》)诗人企图通过心理镜像去临摹故乡的倾颓与落寞,通过对声音的把握,“几只麻雀把门框啄得当当作响”,来彰显一种无法避开又不得不承受的现实—喊不出一个亲人,微妙地再现了故乡亲人的辗转与迁徙,这几乎堪称一个完美的收尾。
帕斯捷尔纳克告诫我们:“诗不必到天上找,要善于弯腰,诗是在地上。”《绿皮火车,晃啊晃》一诗中,烟火的视野聚焦于绿皮火车上的沉重肉身:疲于奔命、沉默抽烟的黑衣男人,那些挤挨着吃泡面的陌生旅客。她置身其中,只是一个冷静的“看客”,这段车旅中遇见的每一个陌生人都有各自的命运与归宿。《猴子园》最后一节:“从山里干活回来的孩子,躲进屋子/打量着我们。仿佛我们是山里/冒出来的野猴子。”这种对日常生活细节的洞察,让她的诗具有一种亲和力。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日常题材的普遍性,想要写好会更有难度,需要技巧上的严格要求,要高于庸常的一般性体验。前一首若没有末尾这句“他们背着布袋,像背着沉重的人间/摇晃的肉身,不知如何安放”,就不免让人担心起来,这首诗几乎就要处于一种让人失望的境地。她时刻带着一种打量尘世的姿势,把隐隐的痛感纳入文本当中,也时刻给人一种担忧,而在最后时刻又力挽狂澜,让一首诗完整地立了起来。
烟火的诗歌语言简洁朴实,不觉晦涩,意象的铺陈简单明了,并不像很多诗人那种叠加繁复的写法。这使得每一首诗阅读起来比较顺畅,也感觉轻松。但这也削减了诗意的迂回和玩味的空间,好在她懂得如何在一首诗的末尾处,给人出乎意料的“惊喜”:“门口堆放的朽木头,乱柴火,旧砖块/和她一样,满身裂痕/她挑拣着苦槠,仿佛上帝挑拣着人间/留下的,在光阴里腐烂。”(《被留下的苦槠》)细读这句诗,会发现她的思考散布在诗行中,闪着迷人的光。而寰宇间神秘的秩序隐藏在一首诗的背后。
相对于那些有着精致妆容的诗歌,烟火有些诗句显得粗糙。在她的诗中,绿皮火车上流动售货车的叫卖声原封不动地被搬上来,但也并没有削弱诗意。正是这种喧闹嘈杂把一个抽烟的黑衣男人与众人区分了开来。从整体诗歌的气息上来看,烟火的诗歌具备直觉的穿透力,她能轻而易举地进入并把握一种气场。她的每一首诗的开篇,都是散漫而随意的,有些是日常说话的语言。她的诗没有空洞的抒情,也不过分追求语言的精致度,而是利用情感与向内的凝神观照,以及心灵的明晰澄净,把开篇并不十分有亮点的诗句,借助思想的螺旋桨回环到结尾处,从而提升诗意。这也是一种非凡的能力。
两年前我第一次读烟火的诗,第一感觉是她对平常事物有把控能力,能从众多琐屑围困的生活中发现不一样的诗意。从这组诗中,我看到了她有别于原先的精神风貌,语言的技巧愈发娴熟,视觉的切入也变得更阔远起来。若要说不足,烟火的诗歌欠缺语言之间的摩擦力。如果把一首诗比喻成一个建筑物,建筑之美并非在尖顶处,而是在两块砌石之间的排列组合,即词语的排列与组合。让一首诗体现出建筑之美,就要让词语组合后具有摩擦力的效果,不能太平滑,也不能过分粗粝。当然粗犷美也是美的一种,粗犷而不流俗,这两者之间的平衡关系,就需要诗人自身的修为与智慧。另外,在诗歌的精微与质感、细节与节奏,以及诗意的厚重上还需要有所突破。德勒兹说:“风格对作家而言,就如同颜色对画家一样,不是技术上的问题,而是视野的问题。”这样一来,我们又给自己的诗歌写作预设了一个更高的目标。
(作者为自由写作者)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