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灰

　　一

　　有些话我甚感难堪，比如：力气应该

　　使在春天。有些愧疚

　　我是能见其锋芒的——

　　“年纪也不小了，仍不成家，是母亲的罪过。”

　　但是母亲，有些词汇并不适合

　　你的语境，比如“罪过”。眼前浓浓春色中

　　一枚经年的挂果，即使不新鲜

　　也不坠地

　　怨不得蒂蔓。但是母亲

　　有些事物始终横亘在我们之间

　　比如竹篱笆，比如你无意中将自己活成的那堵

　　竹篱笆，我正逐渐认同

　　某种真实而合理的共性。但是

　　母亲，在这个集体主义式微的世界里

　　我还能有漫长的可能性，比如成为一个诗人

　　在你活着的园子里，刨食

　　寒酸，与尸骨为伍

　　——也无妨，也有你所说的

　　萝卜填坑

　　二

　　惊蛰时分，我的耳鸣（准确说

　　不明来历的疑心症）突显，近处的建筑

　　远处的山水，好像一下子

　　敞开了。一大把命运的泥沙

　　漏进了我的房间

　　滚动、跳跃，仿佛这人世间

　　好比热锅。一大群集体主义的蚂蚁

　　做小事，活着如骨刺虚空的命

　　在光荣的修辞学中见缝插针，泻出真正

　　虚空的性欲。飞来的横祸

　　被斩断的情丝，弹三弦的白发人

　　深谙青阳腔。他跟我握手，操一口九江话

　　怀念亡子，操一口武汉话

　　赞美我有福相。福相？近而立，无力反哺

　　仍然赤子状。惊蛰过后

　　山水的身世逐渐清晰：春生

　　秋杀，轮回

　　是下辈子的事

　　三

　　雨水为什么总在凌晨开始落下？

　　（库区定时泄洪？）

　　为什么我注意了很久

　　才发现？这黑暗里的豆粒

　　这屋檐上滑落的

　　与水泥地面死磕的

　　小结石，我才发现原来世上

　　冒寒气的

　　不止我一个

　　罹患道德风寒的

　　不止我一个

　　四

　　越喝，酒量越萎缩

　　索性滴酒不沾了；烟瘾如故

　　只是好像更执着一些飘缈向上的事物

　　这与你的理解相悖

　　这是你所忧心的

　　但你也有你的小甜蜜，比如腊月二十八

　　催促儿子给未来儿媳家送年货

　　——一条大草鱼，两条大青鱼

　　外加两条烟。这一天

　　烟在你那收获正面意义。这一天

　　我根烟不抽，看上去好像

　　婚检时圣洁的

　　小青年

　　五

　　我自感良好的是，三四年前

　　在一首诗里

　　写道：我是一处遗址（不同于遗物

　　抑或遗孤，实无冒犯）。那时候

　　你像现在一样，鱼塘和菜园之间往返

　　为有一个属虎的儿子倍感荣光

　　那时候，我如藏北脱兔

　　疲于奔命之际，出于对地狱的好奇

　　摸索血液里的旷野

　　迷恋洞穴和峰谷。我自感良好的是

　　你劝诫了这些

　　与身体有关的苦果

　　究竟渗出多少浊液，才能充盈灵魂

　　的暗室，究竟榨出多少浆汁

　　才能灌满饥渴的库区。如今这些

　　早已不再重要。如今我自感良好的是

　　早已将身体内的老虎，放出

　　骑虎

　　南下

　　六

　　阳光从瓦片间漏下来

　　阳光从更多的树叶间漏下来。这些古典的

　　况味，如今愈发陈旧

　　略单薄。就像我说

　　你在鱼草丛中劳作时，整个身子

　　分明骤然绿了。就像你说我

　　在护堤林，永不会迷路

　　是这样吗？瓦缝漏风

　　叶片透光

　　我是裸露的，是光阴

　　独剩的。在鱼草丛，在护堤林

　　风光静好，草梗上的青鸟望着远方

　　矮房子类似坟丘。就像我

　　一直暗想——

　　没有祖国

　　唯有母亲

　　七

　　应该存在一首诗，只有你

　　才可以读懂。应该存在一首诗搀扶你

　　回溯到蓝布衣时代，成为谁的

　　小疙瘩

　　小人精

　　小情人

　　爱一根花枝，它有半截藏在人民公社

　　另外半截，在春风里

　　几近颤抖，立在上头的黄鹊

　　俨然光阴的雀斑或铜锁。应该存在一首诗

　　打开那昔日的铜锁

　　接受流水的指引，易妆

　　成为一条资产阶级的柔肠

　　并爱上自己的曲线。应该存在一首诗

　　夹杂在炊烟之中

　　给予你对火的想象，以及

　　对火所亏欠的悲悯。应该存在

　　一首诗，有流霭

　　混淆阶级或出身的品质：

　　落日不悲伤

　　柔肠不百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