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结局会是这样,我毛小壳决不会把那事告诉我兄毛大壳。
关于我兄毛大壳,我不想作太多的介绍,但有一句话我是要说的:我兄毛大壳现在关在死囚牢里,等待他的将是一颗金灿灿花生米样大小的子弹。有人说,这颗子弹还要我家出钱买,包括缚我兄的麻绳,都要我家出钱买。麻绳和子弹总共需要不到10元钱。
人被枪毙后的情形我是见过的。七年前,我在县城读高中。那时我不是个好学生,经常逃学。一个下雪的日子,记得是上午,县城召开宣判大会,听说要枪毙人,我就决定不去教室了。我溜进宿舍捣鼓出同学的一辆自行车,冲上大街,一阵风似的刮到宣判大会会场。会场很大,我找个远离人群的地方,一只脚点地,一只脚踩着自行车蹬,半个屁股压在车座上看起了热闹。要不是宣判大会,我早就要“哦哦”地起哄了,因为我一点也听不清台上的人在说什么。直到有犯人被插上斩头牌推下审判台,我才夹在几十辆自行车当中尾随“呜硅呜哇”的刑车向前飞奔。刑车驶上城外的公路,尾随的自行车被甩得越来越远;等我赶到刑场,刑车已经调头往回开了。
我一直后悔那个下雪的上午的所作所为,那个脸面朝下仆倒在地的尸体根深蒂固地镌刻在我的大脑深处,使我经常没来由地做噩梦、呕吐,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拿出来洗净晾干再放回去,才会舒服一些。好不容易的,我走出校门回到现在生活的这个坐落在半山腰上的村庄,在泥土里艰难地刨生活,一过就是六年。我心不在焉地侍弄土地,享受生命慷慨赋予的美好时光。我可以对谁也不负责任,也不影响任何。着过去的日子渐渐增多,我终于乎遗忘了那仆倒在沾了一层薄雪的草地上的尸体。
但是,2004年春节过,因我兄毛人壳的事,记忆像冲出的江。搅起了我大脑深处的陈年烂物,我又看见倒在雪地上的那具年轻的尸体了。
那尸体竟是我兄毛大壳。这情形好几次真实地出现在我的梦里。
害死我兄毛大壳的是我嫂子。
我嫂子是镇上人,叫楚天舒。名字出于一位伟人的著名诗句,可见她的家不是一般家庭,她爹是镇中学的语文教师。镇子离我只有八里路,这是除了一里半田坝间的平坦路,其余全是里拐弯磕磕碰碰的窄小山道。我嫂子楚天舒25岁。比我大两岁。她倒立的鹅蛋样的脸上嵌着小巧玲珑的五官,娇美可人。这些年,她为撑持她那个已经跟我和我爹娘分开单过的家,上山下田里地头,样样活都拼着命在做,但她脸面和身上的皮肤仍然跟煮熟的鸡蛋清似的细嫩白净。由此可以相见,她在镇上做姑娘时是何等的美丽动人了。我一直闹不明白,怎么会看上我兄,嫁到坐落在半山腰上的我们村来。虽然我兄也是一表人才,但长相当不得饭吃。山上路无三尺平,田地就更不要说了。山上人讨生活的难处镇里人不用想也知道。不说别的,每次当我闲走惯厂山路而高抬着双脚在铺了水泥平平坦坦的镇街上行走时,镇上的熟人肴见了就会故意开我的玩笑。他们冲我喊:“喂,山上佬,又不是淌水过河,脚抬那么高。”我羞恼无比,愤怒无比,直想哭。我问自己,我是山上佬我有什么错?但我脸上却笑着。谁叫我命苦是山上佬,我只有忍了,还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跟他们嬉皮笑脸。
可我嫂子楚天舒偏偏嫁给了我兄毛大壳,从镇上来到我家所在的村子,做了山上佬。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想不通。
那时我兄是个木匠。
我兄是初中毕业后跟舅舅学起木匠的。在我和我兄还在小学读书的时候,舅舅就说过,我们长大后跟他学做木匠。那年月做木匠吃人家香的喝人家辣的拿人家软的,很不错。当时懂事的我兄和尚不懂事的我都点了头,我爹娘也乐意。1994年下半年,我兄弟初中毕业业要去县城读高中,我小学毕业要到镇上读初中,这使我们的爹娘很为难,他们拿不出钱供两个儿子读书。那时我显然才]3岁,但已经做好了跟舅舅学木匠手艺的准备,我是这样想的:我兄学习成绩好,特别是数理化,每次考试都排在全班前三名,他去读高中将来肯定考上大学,我们村至今还没一个大学生,他考上了是我人全家的荣耀;而我在小学读书时时成绩就一塌糊涂,上中学时简直是浪费钱。但是,我就在我兄原定去县城读高中的前一天,他背起娘给我准备的蛇皮袋去了舅舅家,我爹娘死活劝也劝不回他。
也许,只要我说一句话,我兄就会把蛇皮袋扔给我,但那天天没亮我就上山摘野柿子了,兄走的时候我没在家。我后悔。从那以后,我脑海里经常出现这们的情景:一个少年,扛着—只灰白的蛇皮袋在弯弯扣曲的山道上踽踽而行,蛇皮袋的灰白在翠绿的灌木丛中时隐时现,越走越远,越远越小,最后消失。醒着的时候,那少年是我兄毛大壳,而睡着的时候,那少年是我毛小壳。
我兄毛大壳只用两年时间,就跟舅舅学会厂做大木,也就是给人起房子。有一年八月凶,恰好是我娘四十岁生日,舅舅背了一篓长寿面来给我娘祝寿。那天晚上全家人围着八仙桌“咝溜咝溜”吃而条,由于辣椒下得狠,每个人都吃得大汗淋漓。舅舅一手端碗,一手沫额上的汗,当着我兄的面对我爹我娘说:“大壳木匠做得不错,像他这样聪明的徒弟我从来没见过。“大壳听舅舅这样夸他,不好意思地把头勾得很低。我爹说:“还不是你做舅舅的全力把教得好。”我舅舅连忙道:“不一样,我对所有的徒弟都是那样教的,大壳不一。样,他跟我做两年,就完全可以一个人起屋了。”听舅舅这样说,我娘很高兴,我娘在给我舅舅碗里添面条的时候叮嘱我兄说:“听见了吗,舅夸你了,好好跟舅做个好木匠。”我兄仍旧不说话。舅舅却又开口了,他说的是我兄的不足之处,他说:“大壳就是瘦了点,没多少力气,读书的料。”那时,刚刚高兴了一会儿的我爹我娘,一前一后接连着都叹了口气。他们没钱给儿子读书,觉得对不起儿子。
我兄身子骨瘦弱,建房要用很大的木料,他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我兄后来就专心学做小木,给人打家具。
聪明的我兄,像做大木时一样,把在初中学的三角几何知识用在了做小木打家具上。我高中毕业那年,他已经是我家乡那一带小有名气的小木师傅了。就是那年10月,镇上一户人家请我兄去为他儿子打结婚家具。那时候,经过几年体力劳动锻炼的我兄,臂膀、胸肌、腿脚上都有了鼓突的腱子肉,加上那张配了浓眉大眼高鼻梁的国字形面庞,和持重敏锐的气质,已经地地道道是个好后生了。他给那家人做事挣了钱不说,还走了桃花运。这户人家高考落榜的女儿楚天舒,看中了我兄的手艺,看中了我兄是个人才,她和我兄相恋了,一年后成了我嫂子。
在我们村六十多户人家中,除了从镇上嫁到山上来的我嫂子楚天舒,我是惟二到县城读过书并拿到高中毕业证书的人。正因为这一点,没考上大学我也没丝毫遗憾。相反,我比村里那些只知道下死力气在山上泥土地里刨食的人懂得更多的人情世事。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他们劳动比我们轻松,但过得却比我们好得多,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不管是吃、穿、住、玩,都是如此。我经常跟老辈人包括我爹娘说:“拼着老命种那几亩破地做啥,够吃就行。”没钱用了,我攥把斧子上山放倒几棵树,让山下想要树的主开车来拖,我只管收钱。村里的干部说不能随便砍树,我就晚上去砍,有时被他们碰巧撞上,我不做声,只当没瞧见他们。他们虽然瞪着喷火的眼睛,但看着我举起手里的斧子向他们扬了扬,也无可奈何。我不理他们,只管把钱往兜里装。
才20来岁的我成了村里的凶神恶煞,我爹娘都说我把书读到屁眼里去了。有一次我娘急用钱,她翻遍家里所有搁钱的地方,只聚拢了九元六角八分钱,离她需要的还差十一元多。我瞧她焦急的样子心很痛,掏了一张五十元的给她,我爹一把从我娘手里夺过那张五十元的票子扔在地上,他还朝那钱跺了一脚。我瞥我娘一眼,又瞥我爹一眼,弯身捡起地上的钱吹口气揣回自己的衣袋。当天午后,我下山到镇上用那五十元买了条月亮牌香烟,只花三天时间,我就把那条烟一根一根嘬完了。
我对鄙夷我的人说,你们连地球是圆的都搞不懂,抑或根本就不相信地球是圆的。就这水平,这脑袋瓜,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三道四和横眉竖眼?
我最吃香的是村里人买来彩电或VCD影碟机之类的高科技产品不会使用的时候。这时候他们就会来请我。面对他们谄媚的可怜相,我一点也不摆臭谱。我去他们家,先拿着说明书看一会儿,接着装模作样地思忖片刻,然后三下两下就把该响的弄响,该有像的弄出像来。当所有在场的人都向我射来艳羡的目光,特别是主人家对我表示谢意的时候;我常常像变了个人似的十分谦逊地向他们笑笑就走了,我把欢乐留给他们,让他们尽情享用。
在村里,在我们家,倒是嫂子十分理解我;每当有人借什么话题对我进行“诽滂”或“攻击”时,她总会向他们解释说,他读了那么多书,应该到山外去做事,山上的事他做不了,山上的日子他也过不惯,他心烦。我嫂子说我心烦。有一次,她悄悄地问我:“小壳,你怎么不去山下找个事做呢?”我望了嫂子一眼,我从她明净闪亮的眸子里看出她是好心,她鼓励我到外面去闯属于我的世界。
但我没有离开生我养我的山村,我知道我一离开,便是背井离乡。背井离乡在过去那是逃荒,我不想逃荒,我故土难离的情结很重。不过嫂子的话对我后来的变化起了重要作用,我意识到,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很快开始朝村里的老一辈人对我所期待的那个方向演化,我像父辈们那样开始向山上和泥土刨生活,我爹娘看见我皮肤黧黑身体消瘦后又壮实起来,他们一天比一天高兴。
就在我越来越乐于把手伸向泥土的时候,我兄却突然背井离乡去山下了,不仅去了山下,还坐汽车、火车,去丁遥远的比我们这里还要南方,大冬天也不要穿毛衣的地方。我兄去那里后不久就来信说,他凭着木匠手艺,在广告公司里找到了事干。又过了一些日子,镇邮员破天荒给我们村送来了汇款单,那是我兄寄给我嫂子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兄外小打于是我嫂子的主意。我嫂子在嫁给我兄的时候便暗暗描绘了她的宏伟蓝图,就是积一笔钱到镇上租一个店面,我兄做家具,她坐店卖。她嫁到山上来做山上佬是权宜之计,她最后还是要回镇上去的。这合平人之常情。
但是,到了新世纪的2001年,镇上的小城镇建设忽然如火如茶,镇政府在街两旁规划出土地,优惠人们购地建房,三层五层涂涂了白漆的高楼发了疯似地沿街矗立起来。我嫂子的心膨胀了,她已经不满足于租店面做家具卖了,她要在政府规划好的地方购地建起属于他们自己的楼房。这一更加宏伟的大业,仅仅依靠我兄近几年做木匠挣的和我嫂子从山上从泥土里刨出来的钱是不够的。在我们那一带,要大把挣饯,只有出去打工。事实上,也确实有人打上挣厂不少钱回来。
我兄出去打丁便成了必然,这为他后来的杀人害命埋下了伏笔。
我兄去遥远的南方打工后,我嫂子一个人在家操持责任田。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她还开了不少荒地用米种山下人喜欢吃的引的芋、蕌子等,还要带刚满周岁的儿子山崽,还要上山采摘些时鲜山货如春蕨、竹笋、野黄花菜、野栗到锁街上卖。她又舍不得为自己增加些营养,到四月犁田准备栽禾的时节,她人瘦了,精神也没以前旺气,很多时候没精打采,只是皮肤仍然白净,让人看着不由得怜香惜玉。
清明节前,爹犁完我们家的责任田,扔了牛绳和犁铧,下谷种去了。我兄不在家,他下谷种把我兄家田里的也一起下了。我操了牛绳和犁铧,去犁我兄家的责任田。我去犁我兄家山上的水时我嫂子也大了。我站在高高的梯m间,望着雾霭升腾的山谷,“嘿!嘿!”我大声吆喝催牛前行,洪亮的声音传到对面山上许久才听见回响。我嫂子听出了我的快乐,常常忘了抡起挖田角的锄头,常常傻傻地望着我“呵呵”笑。
我们这儿的梯田高入白云,一层层扭扭曲曲的,像缠绕在山上的灰黑和银门交织的双色玉带。梯田窄的才一步宽,面积最小的只有箩筐人。我们村的毛夫子家,在一面坡上有三十八块水田,有—年割禾,毛夫平婆娘歇着时数她家的田块,她正数过来是:三十七块,反数过去还是三十七块,一连数了几遍,都是三十七块,还有—块不知哪去了。待当家的喊她拿箩筐装稻谷,她提起—只箩筐,才发现有块水田被箩筐盖住了。这事被村里人当笑话传到了镇上,又成了镇上人经常戏谑我们山上佬的材料。
那日天气晴朗,半下午的时候突然狂风大作,天空像有万匹黑马从南边奔突而来,—会儿就遮没了太阳,天地间响了几声炸雷后,豌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了下来,,在这层层梯田之上找地方避雨是不可能的,我想只有挨雨淋的份丁。这时,我嫂子从她随身的背篓里拿出块塑料布顶在头上,她叫我快过去,我二话没说,跑着钻进了她举起的塑料布下。
雨打在塑料布上,“噼里啪啦”地很响。下起雨后风就停了,雨一点也淋不到我们身上。那天雨下了很久,我站着站着,感到脚跟发麻,就想蹲一会儿。我对嫂子说:“我们蹲会儿吧。”嫂子说:“好。”可塑料布太小,我们往下蹲的时候不是她把我挤进雨里,就是我把她拱出塑料布外,我们都笑了,只好站着不动。
站着不动比干活还累,我的双腿终于开始颤抖了,同时我感觉到与我侧身相依而立的嫂子与我挨得越来越紧,我心里有些不安。我四下望望,远远近近除了大雨瓢泼,就是瓢泼大雨,还有就是我家的那头老母牛和那张犁铧。老母牛身上黑黄色细毛被雨水冲刷得粘成了水亮亮的一片,犁铧的杂木长柄上雨水成流。这天的雨下得邪乎。
平口,任何时候,我都不可能跟嫂子挨这么紧地站在一起。今天,在雨中,我也不能。我知道嫂子是累了,我对嫂子说:“嫂嫂,你一个人蹲会儿。”我走进雨里,把塑料布全让给了嫂子。
我感觉到嫂子怔了一下,她马上大声喊起来:“你疯了,这么大雨,会淋病的!”她冲到我背后,举着塑料布挡在我头上。
那天雨停后太阳又出来了,我继续犁田,嫂子仍然抡锄挖田角,但我不敢再看她,越不敢看她越想看她。她也时不时地停下锄头看我,两人目光一碰,她脸颊绯红,我急忙移开目光。嫂子羞赧了,我也有些难堪。刚才,嫂子再一次把我拢进她的塑料布下,我们就站成了一前一后,我撑着塑料布的前两个角,她撑着后两个角,她的乳胸靠着我的背,她的下腹贴着我的后腚,我感到了女人肌肤的柔软和温腻,但我没感到幸福,我的心绪很不安,因为这个女人是我嫂子。
我比任何时候都想我兄了,我觉得我兄不该出去打工,哪怕打工能挣再多的钱。
我意识到在我嫂子身上也许要出事,但没想到事情的结果会是我兄杀人。
我和我嫂子的关系越来越不好处理了。我兄毛大壳不在家,我嫂楚天舒家里家外田里地头忙乎,他们一岁多点的宝贝儿子山崽白天由我娘带。我嫂子好像会神机妙算,我在屋里的时候她就来带一会儿山崽,不是给他换衣服,就是给他洗脸洗澡。而在她来带山崽的时候,我娘自然会忙里偷闲抽空到屋外拾掇柴禾或到莱地剥些菜叶儿摘几根黄瓜什么的回来。屋里只有我跟我嫂子,我觉得别扭,我嫂子却一会儿叫我帮她拿件山崽的褂子,一会儿叫我去她房里给她搬张矮椅,支使我干这干那。我知道她是啥意思,我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后生。有一次,她叫我去她房里帮她挑挂在屋梁上的红辣椒串,我刚从她手上接过木叉,她突然就从背后揽住我。我没法叫唤,不好叫唤,费了好大劲才挣脱了她,没想到她大声哭了起来。
我本来是要马上走人的,但一想又觉得有些话还是说清楚更好,便想先劝住嫂子再做道理,我说:“嫂嫂,你别哭呀。”
她说:“我不就是结过婚吗,我哪点不中你的意?”
“你是我嫂嫂。”我说。
“你兄不在家,就不兴你跟我?”她说这话时眼睛瞪得很大,直直地望着我。我没想到她会说得这样直白。
“不行。”我说。
“等你兄回来,仍然啥事没有还不行?”她问。
“还不行!”我答得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埋下头,再不说话。
我走出她的房间,去地里刨老甘芋了。
那以后,嫂子在我面前不再有那些挑逗的举动了,我也把发生在她房里的那件事当成嫂子的一时糊涂,田里地头的重活累活照旧帮她干。我兄不在家,我有这个义务,我是她小叔子。有时,她也像以前一样提着农药瓶跟我去田里灭虫,拄着耘禾棍跟我一起去耘禾。有些不同的是,她在穿着上越来越刻意打扮,只要跟我在一起,她神情快活,穿得漂亮得体。她用紧身内衣,勾勒出她胸部的美丽风韵。那是女人的骄傲,只要是有血性的男人都会心动。但她是我嫂子,我假装没看见。
又过了些日子,兴许是我的无动于衷起了作用,嫂子对我慢慢地死心了。她在我面前虽然穿得还算讲究,但不再有激情。很多时候,我和她目光相遇;她投过来的只是哀怨的一瞥。每次我瞅见她这样的眼神,身子就抑制不住颤栗,心在痉挛。那是一个已经绝望了的女人的眼神,我真想拯救她,可是我不能。我在心里对她说:嫂子,对不起,不是你人不好,也不是我心硬,只因为你是我嫂子,你要不是我嫂子,我娶你成亲。
但是,不久后我就发现嫂子的秘密了。她粘乎上了我堂兄。
这年腊月,我兄从打工地赶回家过年。因为计划好了的,他正月初六仍要起程去比我们这里更南方的地方打工,他在家的日子不到半个月,已经分出去单过的我兄嫂跟我和我爹娘又暂时合到一块吃饭了。事实上,我兄不在家的时候,嫂子也经常跟我们一块吃。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当着嫂子的面,我问兄外面好不好。我是有意这样问的,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我是想让兄说说一个人在外的难处,好让在家里的我嫂子时时刻刻念想着他,不要想那些歪歪事,更不能做歪歪事。没想到我兄一点没领悟我的意思,他连说了三个好字。还好,他在最后补了一句,他说好是人家的,跟我们没关系。我就又问兄,真的还要出去打工吗?我兄就看我嫂,然后回答说,可能还要去几年,到镇上建栋二层楼,起码也要八九万块钱。我不再言语,不知说啥好。等背着嫂子时,我悄悄对我兄说,你最好别也去了。兄反问我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这人世上还有比钱更好更重要的东西,再说,在家不—样积钱吗,晚几年到镇上建房就是。我兄笑了,说不就是背井离乡吃点苦吗,刚出去时有点不习惯,时间长了就适应了,再也是暂时的。他说,暂时的痛苦换来永久的幸福,值。我兄说这活时好像他等待期盼的那种幸福唾手可得,神情轩昂地高抬着他的脑袋。他脑袋上的那些庄稼茂密而冗长,油黑发亮。
我不好对兄再说什么,那种事我无法向他开口。
正月初六,我嫂子送我兄到镇汽车站,然后径直回家。她回家要经过我堂兄家门口,我藏在堂兄家门对面的林子里,眼瞅着她大步流星地走过我堂兄家门,马不停蹄地上山。
我兄走后我开始频繁地临视我嫂子的行踪,我要破坏她跟我堂兄的幽会,年前我已在不经意间破坏了好几次他们的幽会,还没引起他们的注意,我要继续更巧妙地破坏下去。可是,我兄小门半个月了,她一次也没去找我堂兄。
堂兄比我胞兄大一岁,书读到初中毕业。他小时候偷摘人家园里的果子,从树上摔下来跌断右腿,家里没钱送他去大医院,被赤脚医生误了,落下瘸腿的毛病。我们山上人讨生活,出门就要翻山越岭,正常人走路都像跳秧歌舞一般,他瘸子走路一跛上一跛下,吃力费神的样子让人日不忍睹,更别说生产劳动了。村里人照顾他,几年前让他承包厂山下原先属于人队的水库现在算是村委会经营的养鱼。几年下来他发了,娶了女人,在水库边建了栋小楼,日子过得游哉优哉起来。
他和我嫂是如何粘乎上的,谁先勾搭谁,我不得而知。我是—个偶然的机会起了疑心,然后跟踪了嫂子一次,我就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那天我嫂子一早就下山当街去了。几天来我娘胳膊酸痛,我就央人捎去话,叫孔街上的嫂子去卫生间买几块伤湿上痛膏回来给娘贴。不想捎衍的人回来说,他找遍了镇街也没见我嫂子。我说不会吧,她娘家在街上,兴许回娘家去了呢。那人说他回来的时候去她娘家找过了,她娘家人说她没去。当时我没把这事往心里放。反正那人已经把伤湿止痛膏买来了。几天后我才打个激灵,嫂子上街竟不回娘家一趟?事再急,中午饭该回娘家吃。我的直觉告诉我,嫂子以上街为幌子,去了别的地方。
嫂子又一次去当街时我远远地跟了去。她背着竹篓,看得出竹篓很轻,没兜啥东西。山里人当街都要背土产去卖,她背空篓子,里面一定有蹊跷了。果然,她在山脚我瘸子堂兄屋边拐进了去水库的小路。我心中忐忑,钻进了水库边的林子。为了不让嫂子脱离我的视线,我急登了几个山坡,爬上了一棵大松树。一会儿,我看见水面上漂来一只盖了箸叶篷的小船,不久,那船靠岸,我嫂子上船后,小船驶向厂水库对面的大山。小船调过头时,我看清划船的是我堂兄,那个瘸子,那个狗东西。
此后,嫂子上街我就跟着,她没办法再去水库了。
可是,我不能嫂子每次去街都跟着,我跟着,她不舒服,我也难受,不知情的村里人又怎么看?
嫂子可能觉得上街的次数太多惹人猜疑,也可能从我多次跟她上街巾察觉了什么,她把与我堂兄幽会的地点改在了山上。
那次我跟着她上山了,我躲在一片细竹林里,看着她低头沿茅芭路急匆匆地往坡下走,一会儿,又见我堂兄在坡下向上颠簸。我明白了,那时,我真想人声喊抓贼,但我强忍着。就在这当儿,我万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瘸子堂兄那狗东西上山带着狼狗,那黄毛狼狗飞梭似地顺茅芭路蹿上来,可它并没在我嫂了身边停下,它继续往上奔,直冲进竹林朝我吠。我嫂子起疑了,返身跑上山来,她看见我与狗对峙在细竹林里。
我嫂子满脸通红,她羞怒交加地轰开狼狗,沿来路回村去了。我不近不远地跟在她后面,她身上的红衬衣像团火焰,配上黑色的牛仔裤,走路扭动起来的腰身,十足是个山里的尤物。娶了她是我兄的福份,也给我兄预设了把握不定的危机。
在我家的菜地里,嫂子拔了几棵菜,站在地边等我。
我拖着极慢的脚步走到她身边,脸上满是尴尬。
“你跟我几次了?”嫂子问。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我一直认为嫂子待我不错,是个很好的嫂子,除了这事。
“你上街也是有意在监视我吧?”嫂子又问。
我点了点头。我不想骗她。
“只要你愿意跟我,我像扔一双破袜一样立即叫瘸子滚到十万八千里路以外去,你跟我吗?”嫂子的话里充满怨恨。
我望着嫂子,无语。
“我们的房连着房,关着大门是一家,开着大门也是一家,你上我的床,除了你知我知,谁都不会知道。你兄回来,那就啥事也没发生过,你是孩子他叔,我是你嫂子,事情就这么简单。”嫂子说。这事她可能想了很久了,这会儿说起来像放连珠炮。
我仍然无语。这又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事。
嫂子叹息一声,说:“不管白天黑夜,我睡觉只关房门不上闩。”说完,她扭身走了。
我在菜地边愣怔了良久,太阳偏西了还没回家。
嫂子已经知道我跟踪她的事了,我就不好再跟踪了。
当然,我是不可能去推嫂子的房门的,想都没想过。
从那以后,嫂子与我常常愣愣地对视。我从她的眸子里,有时看出的是幽怨,有时看出的是感激。她从我眼里看出的肯定是无奈。我确实是无奈。我不再去想这是为什么,一切顺其自然。
我想不到的是,割早禾的日子,嫂子把她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带来帮我家割禾了。
姑娘读过初中,身材高挑,柳叶眉下的两只眼睛闪闪亮亮会说话。她一下到我家的禾田,先叫了我爹一声伯,然后就叫我的名字,然后就割禾抱禾打禾,除了力气不足,没哪样比我逊色。听人说,在城里,美貌又能干的姑娘不多。如今,在我们农村,在我生活的这个山村,美貌又能干的姑娘也不多了。因此,我对她很佩服。
往年,我们家的禾割完了,接着割我兄家的,割完我兄家的就没事做了。我们山上水冷,气候也冷,不能种二季稻。但今年那姑娘帮我家和我兄家割了禾,礼尚往来,我得去帮她家割。她家的稻谷比我家的熟得晚,前前后后我帮她家割了六天,六天与姑娘近距离接触;我才知道姑娘对我有些不一般。
后来我才知道,是嫂子要把她和我往一块捏。
我睡不着觉了。晚上,姑娘常来我家找嫂子玩,她一来嫂子就叫我。有天晚上,姑娘买了件黑色短上衣,穿上后嫂子就叫我过去看,我刚进嫂子的房间,恰巧我侄子山崽在我爹娘房里哭了,嫂子趁机出去,把我和姑娘留在了她房里。我很不好意思,那姑娘让我看了她的衣服,部我为啥不跟她说话。她问道:“你不是有许多话想跟我说吗?”我讪然,说:“是我嫂嫂跟你说的吧。”她点点头,瞪着那双好看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瞅着我。
我和姑娘好上了。嫂子给我撮合这门亲,不知是对我不再跟踪她的酬谢,还是刻意做下这件事,好让我一辈子对她感恩戴德,把她跟瘸子堂兄的事永远烂在肚里,还是,她确实想为她的小叔子说上一个好女人,我无法弄清。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即使到现在,有时我还想,但想来想去没有结果。
我对自己说,其实,嫂子人真的很好。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或许是因为进入了恋爱状态,我的敏感的心和两只明亮的眼睛以及所有能跟外界接触的感觉器官都麻木了,迟钝了。山上的日子像一池秋水,虽然没有味道,但很平静。我已经没了嫂子要我暂时代替我兄的不安,更没了最初发现她与瘸子堂兄野合时的激愤。一切的一切,有些只有她知我知,有些她知我知瘸子知,除此,没任何人知道。而这些,只要我不方,她和瘸子是不可能向第三者透露的。我决定我也永远不说,这样对我嫂子,对我兄,甚至对那瘸子都有好处。我仰又喟叹:我兄毛大壳头上已被扣了一顶无形的绿帽子,但他自己毫无感觉,别人也无法看见。古往今来,世事沧桑,这样的事一定不少。我对自己说。
可是,也许是冥冥之中行某种神力作祟,下决心永远不把我嫂子和瘸子堂兄的事说出来的我,还是在一次酒后把它漏出来了,而且是直接漏给我兄。我好恨哪,恨酒,恨自己贪杯。是酒害了我,而最终是我害了我兄,也害了我嫂。正月初三那天夜晚,我兄被警察带走后,我发疯似的砸碎了家里所有的酒瓶。
自从我兄被关进死囚牢里,我就一点不恨我嫂子了,我独自跑到树林里哭了好几次。
公元2004年,我兄是在农历过小年的那天到家的。
和往年一样,我爹我娘我兄我嫂我和我侄子六口人又合在一起吃饭了。
晚上,我们兄弟跟爹喝了个痛快,连我嫂子也喝了两盅,喝第二盅时她喝急了,呛得眼泪都山来了,要不,她兴许还会喝第三杯。
喝完酒,说了一会儿话,我嫂子进房捧出一叠50元的票子递给我爹。她说:“爹,娘,这是一千块,家里买年货用,有多的你们留着买件保暖的衣裳”我爹推辞不接,连声说有钱用。嫂了瞥一眼我兄,又说:“爹,您就别嫌少,等我们在镇上建厂房,会孝顺二老的。”我兄也说:“爹,你就拿着吧。”我爹才接了钱。—千块钱不算少了,我爹很高兴。
这夜我兄我嫂早早地歇下了,我娘带了我侄儿山崽,我爹基本上不看电视,也早歇了。电视机摆在堂前,响声会影响一家人,我只好也早早地窝进房里上了床。我躺着,眼望灰蒙蒙的窗户,心里—时无法平静,难以人眠。
年前的四五天里,每天晚上喝酒,是村里那些年少时跟我兄玩得好的伙伴相邀来请我兄,他们自然捎带着把我也喊去了。他们羡慕我兄到外面挣大钱,撺掇他带他们出去,他们一个接一个给我兄敬酒,每次他们都喝得东倒西歪,却不让我兄喝醉。他们说把我兄喝醉,我嫂子会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他们说得有道理,一年里我兄难得就这么几天在家,一天空过对我兄我嫂都是极大的浪费。我为我兄感到心酸。
但腊月二十八日夜,我兄和我终于都喝醉了。
这夜我们是在自己家的灶下喝酒。我爹娘吃完饭走了,我嫂子喂饱山崽出走了,灶下只有我和我兄。
我和我兄已经好几年没这样单独对饮了,我兄说今天我们多呷几杯,我也说多呷几杯,我们就喝开了。
“几年了,田里地里都是你帮着料理,我敬你一杯,干!”我兄高举酒杯,大声说。
“我们是手足,你不在家,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干!”我们兄弟的酒杯用力碰在一起。
我兄抓起酒瓶要给我倒洒,我挡住他仰过来的酒瓶,说我是弟,酒应该我倒。我把我兄和我自己的杯子斟满。我们连着又喝了三杯。
“别喝了吧,都快醉了。”我连吃几口菜说。我们喝的不少了。
“呃!”我兄打个猛嗝,说:“一年了,难得醉一回,醉就醉。”他又举起了杯子。
我们又把一杯酒倒进喉咙。
我兄义去抓酒瓶,没抓牢,酒瓶晃两晃差点摔倒地上,我急忙把酒抱住。我想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真要醉了。我兄却来夺酒瓶,他拨开我的手,先给自己倒满一杯,喝了,又倒满,才给我倒。
哪有这样喝酒的,莫非兄在外而遇到啥伤心事了,回家想想心里难受?我暗自思忖,觉得子一忽儿高一忽儿低,胃里“咕咕咯噜”地翻腾起来。我立起身夹了块红烧肉塞进嘴里,身子仰了一下赶紧坐了。我左手拿筷子,右手牵起兄的左手,说:“兄啊,过了年你、你就不要再出去了,做、做你的木匠,好不好”我说这话的时候变了嗓,声音很难听。
“嗯,我、我怎么能不出去”我兄诧异地问,继续道:“我还、还是要出去的,山去比在家里做、做木匠挣的钱多。”他的舌头厚了。
“你就知、知道钱,钱算、什么,算个卵。”我给我兄已经盛满酒的杯子里加酒,然后我先举起杯,说:“我们再、再喝、喝个痛快!”
“对,喝、喝个痛快!”我兄赞成。
我们兄弟又喝了几杯。
“兄啊,你听、听我的,明年你就别、别再出去了,知道了吗,啊!”我忽然伏在桌上呜呜哭起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醉酒,后来我一醉酒就哭。
“你、这是怎么了,一个男子汉,哭嚎个卵。”我兄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他平常很少说脏话,看来他对我的表现有些不满了。不过,他自己也趴在桌上了。
“还不是嫂嫂。”我说。我竟说起嫂子了,真是酒壮英雄胆,我怎么都不该说的话,酒后说出来了。
“嫂嫂,你嫂嫂怎么了?”我兄问。
“她……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也不能怪嫂嫂,只要你不出去,就没事。”我继续说。
“你说,啥事?”我兄催我。
“你发誓不怪嫂嫂,谁都不怪、不出去,我就说,你要发誓,要保证。”
“好,我发誓。我保证。我要做不到,我是吃屎吃这么大的,我做不到,以后还要吃屎。”
“好,那我就说了。”
我把我嫂子跟瘸子堂兄的事说了一遍。
“哈哈哈哈,说笑话,你真会说笑话,哈哈哈哈。”我兄用手指点着我的头说。一会儿他问我:“你嫂子会看上那个瘸子?嗯?她会看上那个瘸子?呜呜。”我兄忽然跟我一样也哭了。
听见我兄又笑又哭,我突然醒了酒。这事怎么能跟我兄说呀,他怎么承受得了,他不把我嫂子打死,不把瘸子打死?但是,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也一样,我不知怎么才能免祸消灾,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拽着兄的胳膊,走出灶下屋的小门,溶进了屋外的夜色。我们跌跌撞撞走进一个废弃的屋基地,各找块石头坐了。我哀求兄千万要信守诺言,把我说的话烂在肚里。
我兄一言不发。
我胆战心惊地捱过了第一个夜晚,一切正常,我兄房里没有传出我嫂子被我兄往死里打发出的杀猪般的嚎叫。
第二天上午,我兄挑了半天猪粪,下午又去捞了一畚箕田藕,仍然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注意观察我兄吃、喝、说话、做事,他跟以往没啥两样,我不知这是祸是福,心中忐忑。我盼望我兄昨天喝醉了,把我说的那些鬼话当放屁。或者,他干脆压根就没听清我说的啥。要这样就好了。但我还是担心。我兄遇事不慌,喜欢在肚里做文章,他要是把事放在肚里一味沉默,那是吓人的。他一旦爆发,那就像地心进出的滚滚火山溶岩,任何力量都无法抵挡。
除夕日,兄跟我一起在屋里除旧布新。兄书读得比我少,毛笔字却写得比我好,家里每年贴的春联都是他挥毫。我们在堂前、大门、小门上都贴了大红春联,甚至猪圈门上也贴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横批。过年了,屋里屋外红艳艳一片,满眼是新春的喜庆景象。
正月初二中午,按老规矩,我家请村里的本家、村主要干部和村小学惟一的教师吃饭。开席时,长辈和村里的书记、村主任一桌,小家伙们一桌,我们几堂兄弟夫妇一桌。瘸子堂兄和他的两个小孩也来了,只有他婆娘留在山下看屋。我们兄弟这一桌,上首坐的是大堂兄夫妇,二堂兄瘸子和村小学教师坐下首,我亲兄我嫂子跟我和嫂子给我撮合的姑娘分坐两旁,待长辈那桌一动筷子,我们就咋咋呼呼倒酒吃菜闹腾起来。
一切都是有套路的,作为东道主的我兄和我先敬了大家,然后大家互敬,然后下桌去敬长辈,然后妇人们开始吃饭,我们几个兄弟开始划拳。
我注意瘸子堂兄,看他是否有异样。瘸子堂兄跟往年一样沉默寡言,大家喝酒他也跟着喝酒,闷闷的。我心里想,妈的×,不叫的狗最会咬人。我又细察我兄,他除了敬酒,话说得很少,要说也是轻言细语。我见他喝酒痛快但进口少,没发现什么不正常。我庆幸,我捉摸我兄那天可能没听清我说的话,或者酒醒后把我的话忘了。要是这样,那就是万幸了,啥事也不会有。我提起的心放下了。在我不动声色注意两个兄长的时候,我嫂子心神不定地瞅了我一眼,我回了她一眼,我想她从我眼里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再也没看我,她跟瘸子堂兄像啥事没有似的,瘸子跟她也像啥事没有似的,一切都很自然。
“划拳,轮流做东。”我兄说着把酒杯收了,摆上了青花碗。我们山上人划拳就用青花碗,我兄“咕嘟咕嘟”一气儿倒了四青花碗谷酒一。一青花碗有六两,这四碗酒要是我们四人平喝,一人一碗,谁也不会醉。划拳就不一定了,看谁输,输家八九要醉。
这天瘸子党兄的拳极臭,输惨了。他做三次应家喝三次,喝了一碗酒。做东时又喝了两次,喝下大半碗。陈年谷洒好进口,刚下肚不觉得,但后劲大。瘸子堂兄是吃了饭后在屋前晒场聊天时露出醉态的,那时我兄电晕乎乎了,他招呼瘸子说:“到屋里睡一觉就好了,我也头昏,想睡一觉”
瘸子堂兄那天是自己找死,他要是到屋里睡一觉,也许啥事不会发生,他偏说一定要赶下山去。他说:“两个孩子可以不下去,但我一定要下去。这点酒,路上风吹一下就没事了。”大家挽留几句,知道晚上他要陪婆娘,,他家的屋孤零零建在山脚的水库边,他婆娘一人夜晚不敢看屋,就不硬劝了。我兄叫我送瘸子堂兄下山,他自己回屋睡觉了。
那天我喝得也有些多,但没醉,凉凉的山风吹米,我感觉很舒服。可瘸子堂兄喝得太多,被冷风吹后,忍不住蹲在路边“哇哇”呕了两次。我拉着他的手,劝他回村等酒醒了再下山,他“唔唔”地说不清话,脚却不停地往山下颠。说心里话,我足绝不愿意送他下山的,但他醉成这样,我们他在山路上有个闪失出意外,只得陪他往山下走。
我和瘸子刚走过五棵松,我兄从路边的柴禾丛中钻出来拦住我。五棵松是个小山包,因一排儿立着五棵百年苍松而得名。我兄拦住我时塞给我一把砍刀,对我说:“你回去吧,到山上砍根毛竹来,我送他下山。”我愣了愣说:“你不是醉了?”兄说:“我没事。我看兄确实是没事的样子,但还是犹豫了一下,可看着找兄那决断的样子,就疑疑惑惑地攥着砍刀返身上山去了。
我再一次忐忑不安开始于这天晚上。那时中央电视台正在播天气预报,我昂很神秘地把我叫到灶下,拉我在灶门的矮长凳上坐了。兄声音低低地对我说:“以后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人问你送瘸子送到哪里,你就说瘸子不让你送,你看瘸子醉处也不太厉害,到五棵松你就回来上山砍毛竹去了。”灶下灯光昏暗,我盯着兄的眼睛,我看见仙鼻梁左侧有一小块月牙儿状的黑硬的血痂,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你就这么说,千万记住。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预感到要出什么事了,心里发毛。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兄有一颗比旁人聪叫的脑袋,他读书成绩好,两年就学会了做大木,做小木打家具胜过他的师傅我们的舅舅。聪明人往往会做出聪明事,这一回他用他的聪明脑袋弄出什么事了呢,无法猜想,我只有害怕。
消息是第二天传上山的,我们的瘸子堂兄下山时失足落下路边的悬崖摔死了,他家的狼狗发现了他的尸体。
事情惊动了半个村的人,大家议论纷纷,有人指责我没把瘸子堂兄送到家,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我有苦难言。我揣度,瘸子是被我兄推下路边悬崖的,可我怎么能说?我承担着我爹娘以及其他所有人对我的责备,我甚至从我嫂子的眼里看出了她认定是我把瘸子推下悬崖的判断。
我和兄跟大家一起来到瘸子堂兄落厂的山崖。瘸子嫂坐在山崖下离瘸子尸体不远的一堆枯草上。看样子她跟瘸子堂兄的感情不怎么好,而对瘸了的死她并不显得太难过,拉长的胖脸上没有泪痕,眼睛也没有大哭过的迹象。我们看着瘸子歪着脑袋睡在崖底的硬土地上,他从十几丈高的崖上落下,竞没出血。但从他脑袋歪扭的程度看,他的脖子拧断了。我跟我兄和痫子的胞兄一起把带去的篾板搁在瘸子的尸体边,预备抬走瘸子,瘸子嫂摆手制止了我们。
瘸子保了人身意外险,县保险公司的人说要来看现场,瘸子暂时不能抬走。
下午,保险公司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他们面色严峻,走到离瘸子很近的地方拍现场照。我见他们不停地吸鼻子,他们一定闻到酒味了。那个年纪大的保险人闻着酒味,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难以捉摸,莫非酒后出人命的人责任白负,保险公司可以不赔或少赔钱?我正胡乱猜测着,又见那个年纪大些的保险人
抓起瘸子的左手给瘸子翻身,瘸子翻过身后他又去拉瘸子的右手,他握着瘸子的右手看了一会儿,他忽然眉头蹙紧,而后侧过身望我们一眼,走到一边掏手机给什么人打起了电话。
后来,事情的发展就出乎人们的意料了。公安局连夜派人进了我们村,警察把那天跟我瘸子堂兄一起喝过酒的我们兄弟几个召集在我家堂前,他们问了我们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就叫我兄跟他们走一趟,我兄被他们带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个保险人给我瘸子堂兄翻身时,发现我瘸子堂兄右手中指甲内存有血状物,而瘸子身上并没有血,他对瘸子的落崖就产生怀疑了,就给公安局打了电话。公安局的法医经过勘验,证实了保险人的怀疑。当警察们把头天中午跟我瘸子堂兄一起喝酒的我们聚集起来,他们看见我兄鼻子边的那块月牙形血疤后,他们就心中有数了,他们认为我兄脸上的血疤是瘸子中指抓抠出的伤痕,从而进一步推断我瘸子堂兄根本就不是意外身亡,而是他杀,杀人凶手就是我兄。在对我兄进行验血后证实了他们这一判断的正确性:我兄的血型与残存在瘸子堂兄指甲内那一星血丝的血型完全一致。
法院审理此案几乎没花什么功夫,因为我兄对一切都供认木讳。关于他鼻梁边的那弯抠痕是怎么留下的,他告诉法官说,他推瘸子的时候精神很紧张,第一次竟没能把他推下去,瘸子酒醉心不糊涂,在我兄第二次推他时,他猛返过身张开双臂企图抱住我兄,我兄用力摒开瘸子的双手,但鼻子边还是被他的右手抓了一下。
法官问我兄:“你为什么要置一个残疾人于死地,而且他还是你堂兄弟?”
我兄答:“我和他有仇。”
“什么仇?”
“几年前他抢包了我想承包的水库。”我兄胡编乱造。
为承包一个水库的事杀人害命,法官们没考虑它的可信性,一个个都匪夷所思地点了点头。也许因为我兄很配合他们的工作,所以他们不想为难我兄。案子很快就结了,判处我兄死刑,我兄不上诉,只待省高院核准执行了。
经允许,我去看过我兄两次。在死囚牢里,我兄面容更加清癯,脸上像涂了层厚蜡似的白里透黄。第一次相见时我们都不能说话,只用眼睛交流。我瞅他一眼,意思是:“兄啊,我不该告诉你嫂子的事,我真后悔。”我兄瞅我一眼,我揣摸出了他的意思:“我弟,你是对的,男人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婆娘偷人,我不怪你,更不后悔,只是以后爹娘就全靠你了。”
我又紧瞅着我兄,意思是问他:“以后嫂子和侄儿咋办?”
我兄对瞅着我,我知道他在说:“你嫂子自由了,我那儿子你替我管教,一定要给他读书,上大学,不要告诉他我的事。”
交流完这些,我们再不向对方倾述,只死一样沉寂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我第二次去看他是在他判决后。那次他开口说了许多话,嘱我照顾好爹娘,管教好他儿子,他没提起我嫂子,但说了他谋杀瘸子堂兄的事,总共是两句话,第一句;要是瘸子没保人身意外险,那他就是酒后失足落崖。第二句:可瘸子偏偏保了人身意外险,他偏偏保了人身意外险……这句话他反复呢喃了好几遍。
每一次去看我兄,走前我都要去问我爹娘要不要带话给我兄,我爹摇头,我娘抹泪。看完我兄回来我又向爹娘报告兄的情况,我爹呆呆地瞪着双无神的眼睛听我说,我说完了他仍默不做声,我怀疑他是不是在听我说,而我娘,眼泪鼻涕早擦满衣襟,大泣无言。
对我嫂子,我去之前不敢跟她打招呼,回来后也不敢跟她说我兄,我甚至不敢去见嫂子。对于我兄谋杀我瘸子堂兄这件兄弟相残的事,全村人都不明就里,惟独我和我嫂子心知肚明。只是,我相信嫂子会跟我一样,永远也不会把肚里的那点隐情告诉任何人。
我嫂子带着她儿子山崽回娘家住了,这免去了我与她对面的局促。
我嫂子给我撮合的姑娘很快就跟我分手了。她和我本来就没有什么承诺,分手以后就跟以前一样不再来往。我理解她的心情,我是杀人犯的弟弟,或许我体内也蕴含杀人基因,谁也保不准哪一天我会像我兄一样置某人于死地。这样,哪个女人会布安全感?
处决我兄是在春天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这使我想起读高中时逃学去看行刑那天的天气。那天下着雪,虽然不大,毕竟是下雪了,还刮着大风,是个天寒地冻冰冷刺骨的日子。我兄比那个倒霉蛋幸运。
头天,我爹一改蔫不拉叽的窝囊相,雷厉风行像个战场指挥官,仔仔细细为我兄张罗着方方面面一切该张罗的事,就是没叫我也干点啥,为此我一整天都迷迷糊糊摸不清头脑。傍晚,嫂子背着山崽从娘家回来,我爹跟她说了找兄后事的安排情况,她什么话也没说算是默许了。最后她才问我爹:“明天几点钟下山?”我爹说:“五点吧,五点半够了。”明天我爹专门包了辆车去县城边的刑场拉我兄的遗体。我们下山要走一小时路才能到镇上坐乍,汽乍到县城又要一小时,还要吃早饭,计划八点赶到县城,必须得五点半起程下山。
“明天我也去,让大壳最后看山崽一眼。”我嫂子说。
“明天叫小壳背山崽去。”我爹说。躲在房里不敢出来见嫂子的我听见他们的对话,才知道爹为啥没安排我厂点什么,原来我有这项特殊使命。
翌日,我们到县城还早。县城的大街上到处都是忙碌着的人们。我还看见了别着头后退着在人行道上走路的人,真是神经病。载我们来县城的车不知停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会儿,那些给我兄收殓的人也消失在县城主要街道两边的大小店铺里。我驮着山崽沿街走去,嫂:子跟在我后而。我们去的地方是看守所前面的路口。
我兄的行刑地不知在哪儿,为了让我兄最后看他儿子山崽一眼,我利我嫂子选择在刑车一定要经过的看守所路口等我兄。我兄押在看守所里,刑车山来时,我把侄子山崽高高地驮在脖子上,我兄就能最后看他儿子一眼,这样,他在到另一个世界去时会多一些安慰。本来,我嫂子请求过政府,在处我兄前让她带山崽去最后见我兄一而,政府已经批准,可是遭到我兄的拒绝,他说他不想见任何人。
许多年前我亲眼门睹过宣判死刑犯,那次我是带着好奇心去的,我恣肆放任,因为被枪决的人与我毫不相于。现在法律不允许以公审大会的形式处决死刑犯了,形式不同,但结果一样。今天,在一声突兀的枪响后倒下的是我同胞兄弟,我的心情无法用语言表达。
在正对着看守所路口的街边,我和嫂子挑厂个最显眼的位置站好。我放下山崽,也许是累了,我嫂子牵了山崽的手蹲下,她抚摸着山崽灰黄的又细又软的头发,满脸哀戚。我兄小事后,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瞅她。几个月功夫,她的两颊仿佛被刀削过,脸长了许多,衣服也显宽大了。在她脸上已经找不到妩媚漂亮的影子,剩下的是冷艳和怨忿。
嫂子知道我在看她,她没有回避,她用手撩去那缕垂在额前的发丝,仰起脸双眼直视着我。我被她瞅得心里发慌,我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毫无疑问,她无数次这样想过:是我的这个小叔子把我和瘸子的事告诉了他兄,他兄就谋杀了瘸子。瘸子死了她不足惜,但我兄是她老公,是她深爱的男人,他今天将被枪决,她能不伤心欲绝,能不对我恨之入骨?我也真的理该被她恨,我现在心里比黄连还苦,而且有苦无处诉。是我害死了两条人命,害了嫂子。
我已经后悔得不知道再后悔了,我想对嫂子说我不是有意要告诉我兄的,那天夜晚我是见鬼了,我才把那事给漏厂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行人忽然慌张起来。哪里冒出了那么多穿制服的警察,他们使街道一下变空旷了,摩托车自行车不见了踪影。我想刑车快要出来了,我把山崽举过头驮上脖子,我嫂子身子颤抖着站起来,她双手抓住了我的右胳膊。也许是太紧张,我把山崽举上肩后,两耳突然暂时失聪,听不见仟何声音,只觉得山崽的两只小脚不停地在我胸口踢腾,嫂子害怕:似的紧紧箍着我的手,依偎着我。
听觉恢复后,看守所里传出的金属磨擦产震得我耳朵生痛。那扇大铁门打开丁,随着汽车马达的轰鸣,两辆警车先行驶出。它们开始向右转弯,刑车才出来。刑车上,七八个戴了口罩背着枪的武警官兵中间,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头颅在左右晃动,他的眼睛一瞅见我,不,是瞅见我们,他的头立即就不晃动了,他的目光罩在我们——我、我嫂子和山崽身上。我兄的目光使我震撼,我也感觉到嫂子剧烈地颤栗,只有山崽仍然调皮地用脚跟踢腾我的胸脯。
我迎着我兄的目光,这是一个身强体壮又是将死之人的目光。我从他的目光里和脸面上看出,他舍不得离开我们,他心有不甘,但没有哀伤。忽然,我看见我兄的嘴张开了,他一定是想最后再对我或我嫂子或他儿子山崽或对我们大家说句什么话,但我听不见他的声音。回家的路上我问嫂子有没有听见我兄说什么,嫂子说没听见。到家后我对着镜子反复模仿我兄那时的口型,我才知道,我兄那时是叫了他儿子的名字。或许是他的声音太小,或许是街面上过于嘈杂,我们没能听见他的声音;或许,那时他根本就没发出声音,他只在心里叫着他的儿子。
刑车向右拐弯的时候,我兄扭头向我射来最后决绝的一瞥,那一刹那,我情不自禁地大声向我兄呼喊:“兄啊,是我……”我的声音很突兀,很洪亮,洪亮得都变了嗓,以致拥在我身旁看热闹的人纷纷莫名其妙地拿异样的眼神瞅我。我没理他们。不过,我没把话喊完,我仅仅喊了半句就张着嘴不再出声了,因为我相信,我兄已经听不见我的呼喊了,而且,我一时也无法确定下半句话的内容,我只能喊半句,留下另一半当作悬念了。
我兄的背影很快被一群武警战土的身子挡住,一片绿色渐渐远去,我眼前出现了铺满青草的山坡地,接着我听见了一声枪响。我是听过枪响的。那年在镇中学读书,民兵训练打靶时我去拣子弹壳。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枪响,山这边响一声,俄顷,山那边回一声,枪声密集时像爆炒豆子似的很热闹,让人数也数不过来。但今天我就所见孤零零的一声枪响,枪声响亮惨烈,撼人心魄。
看热闹的人们散去,街上又恢复了人来人往的喧嚣,只有我嫂子和我仍然紧挨着身子相伴而立。这使我想起两年前我和嫂子举着塑料布站在雨中的情景。别的女人可以这样伴我而立,我也可以这样伴别的女人而立,可她是我嫂子,我是她小叔子,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这样相伴而立。我欲推开嫂子,推开她是容易的,但我突然感觉没有推开她的力气了,她的心已经受伤滴血,我不能在她受伤的心上再撒一把盐。
嫂子牵了牵我的胳膊,我从混沌中醒来,我看见她头上扎了块白手绢,我的心一酸,眼眶发热,动情地叫了她一声嫂子。这是我兄出事后我第一次叫她嫂子,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嫂子是在我们全家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走的。那天是我兄到另一个世界七七四十九天大祭的日子。吃过早饭,我爹我娘各拿了一些祭品,我驮着山崽,我们要去祭奠我兄的亡灵,但我们出门后却不见了我嫂子,娘叫我回屋来喊她,我回屋喊了几声嫂子,她没答应,我就到她房里去察看。我没见嫂子,却看见了她放在桌上的信和存折。
“爹、娘,原谅我走时没先跟你们说一声,我挣够了到镇上建房的钱就回来,那时我把爹娘接到镇上一起住,做小生意,过小日子,现在,我请你们帮我带好山崽,我回来再给你们叩头。”这百来个字排成五行写在从镇上文具店里买来的白色信笺上,是用蓝圆珠笔写的。字谈不上秀气,但端庄整齐,像水田里刚栽下的禾秧那样横竖相对。
我把信笺和存折交给我娘,她不识字,也没问信笺上写的啥,存折上有多少钱,她无言地把信笺和存折递给了我爹。我爹边收起存折边瞅了信笺一眼,他动了动嘴唇不知说啥好,所以啥也没说。失子的巨痛已经使他的精神和肉体在没有了感觉的同时也失去了起码的反应和表达能力,早已不知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任何情况,他缄口无语。
我们一家人到我兄坟上进行了简单的祭奠,在焚烧祭品时,我爹把我嫂子写的信也放进火里烧了。我爹娘回的时候,我,叫他们带走山崽,我说我要单独陪兄坐一会儿。我就席地坐在我兄的坟旁。
我兄的坟像个大土丘,土色黄灿灿,坟头朝着正北。这个向头不知是否合他的意。人死了要是真有魂魄,他的魂魄也许卑已飞到他打工的南方去了。我神情恍惚,胡思乱想。
忽然,我对睡在泥土里的我兄说:“嫂子走了,她肯定是去了你打工的地方。”
我期待能听见我兄的应答,可是,很长时间过去,我身旁的那堆泥土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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