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1457年的正月,虽然雪花飘飘,朔风扑面,但崇文门外的刑场上依旧挤满看客。两位少保同时问斩,委实稀罕。此二人颇有渊源,是进士同年:大学士、北直隶束鹿(今河北辛集)人王文;兵部尚书、浙江钱塘(今属杭州)人于谦。没错儿,后者就是在蒙古瓦剌部落消灭明军主力、虏获明英宗后打到北京城下的危急关头,成功地组织指挥了北京保卫战、保全了大明江山社稷的那个业余诗人。
在悠远的诗歌长廊中,官员于谦尽管只是业余诗人,但也有一席之地。有个说法,中国文化的精华部分,往往来自于业余选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假设于谦吟咏诗作以明心志,会是这首著名的《石灰吟》吗?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吟咏此诗昂首走向刑场,符合无数人的心理需求和审美取向。但是很遗憾,这不可能。因为《石灰吟》的作者,至少原创,不可能是于谦。奇特的是,明明版权存疑,三百年来大家宁愿作者是他;而单纯从诗意与感染力的角度分析,假设作者是于谦,它能打一百二十分;如果并非于谦手笔,恐怕只能打一百分……
二
公元1398年,于谦诞生于杭州府钱塘县太平里的于姓之家。这个家族景仰文天祥,常年供奉他的画像。年幼的于谦耳濡目染这样的家庭氛围,同时滋润于江南的柔美风物,茂盛地成长着,笔下也曾充满青春气息。那一派“鸳鸯飞入花深处”的“交颈绸缪无限趣”,拨动着少年的心弦,触发了莫名的愁绪,“如何得似鸳鸯鸟、双去双来到白头”的感慨也就水到渠成。他是个才子,永乐十六年(1418)、虚岁二十一时,被翰林董镛收为乘龙快婿。
两年之后的1420年,当葡萄牙的亨利王子组建全球第一所海航学校时,于谦也在准备人生的第三次远航。那是个秋夜,二十三岁的他提着灯笼,自信地走进杭州府城贡院的科场。他个子很高,相貌俊朗,举手投足别有一番气度,在众多的考生中颇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尽管周遭漆黑一片,但浓烈的桂花香却无处不在,充满黏稠的感觉,更像暮春,而非仲秋。考虑到结婚前一年的科场失利,他心里不能说毫无压力,但总体而言还是自信满满。灯影幢幢中,他深信蟾宫折桂,在此一举。果然,三场考完,他胜利突围,随即买舟北上,沿着运河赶赴北京,冲刺来年春天的会试。那时虽未正式迁都,但皇帝朱棣一直在北京,因而会试殿试几年前已经北移。
乡试顺利,会试更加顺利:于谦高中会元,亦即全国第一。远大的抱负从此就要实现了吗?放榜之后,他多少有些飘然。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被会元吊起的期望,很快变成了失望:他的殿试成绩并不理想:三甲第九十二名。会试通过便是人中龙凤,原本不必苛责,但对于会元而言,感觉自然不同。
然而只怕谁都没有想到,这张榜单上真正影响历史的却是三甲:不仅于谦的光芒将状元榜眼探花全部遮蔽,他的进士同年、三甲七十八名的王强,也创造了以二品官入内阁的历史记录,并跟于谦一同上刑场,只不過要以“王文”为名。
这跟西点军校的将星云集之班颇为相似:1915年,该校一百六十八名毕业生中有五十八人升为将军,而其中最为耀眼的将星艾森豪威尔,当时排名不过六十一位。
三
会元于谦在宣德(1426—1435)初年成为监察御史。宣德是明代第五位皇帝、明宣宗朱瞻基的年号,它刻在历史年表上最直观的记忆,是文物宣德炉。明代有所谓的仁宣之治,但明仁宗实际享位不到一年,主要成绩都在于其子明宣宗。
虽以“谦”为名,于谦却从来未曾谦虚过。因皇权时代的官场,谦虚早已失其本意,主要涵义是隐藏锋芒,后发制人。这从来都不是于谦的风格。他更习惯于担当,当仁不让。年轻时不免表现为冲动,而即便生理与经验全部成熟,也依然葆有十足的冲劲。事实上他最初引起皇帝的注意,便在于此:相貌堂堂、身材伟岸的他,奏对时字正腔圆,声音洪亮,毫无唯唯诺诺的卑琐气息。这种青春气象立刻引起了年轻的皇帝也许是惺惺相惜的好感。宣德元年(1426),皇叔、汉王朱高煦在乐安州(州治今山东惠民县)叛乱,明宣宗御驾亲征,随扈从征的御史于谦随即获得了精彩亮相的机会。身为文人,他上阵冲锋杀敌立功了吗?当然没有。你甚至可以说,他不过是耍了耍嘴皮子。
草率的叛乱一触即溃,叛军遥见王师,纷纷望风披靡,朱高煦只能投降。对于明宣宗而言,军事上的胜利只是第一步,政治宣判之后才算大功初成。这个政治宣判,不仅仅要说给朱高煦及其同党听,也要面对天下,为正式的司法审判定调,至关重要。这个任务谁能完成?他看了看应当属于多血质的御史于谦。
于谦敢说,于谦也能说。面对俯伏阙下的朱高煦,他面带严霜,声如洪钟,招招不离乱臣后脑勺,句句说到明君心窝窝。朝臣挺立声震屋宇,叛贼俯伏瑟瑟发抖,如此对比鲜明的场面给了朱瞻基极大的快感,彻底掌握大局的快感。他从此对于谦更加高看一眼。
平叛之后论功行赏,于谦获得的赏赐与大臣同等,但这只是小事。此后不久,他便奉命巡按江西。虽然品级未曾提高,但巡按御史是“代天子巡狩”,即所谓钦差大臣。无论藩王大臣还是州县官员,政事得失、军民利病,都在他的监察之列。大事上奏请旨,小事立即裁决,自由裁量权比在天子脚下广阔得多。于谦深知干系重大,因而接到诏命便迅速沿运河南下,到南京后再沿江西流,很快便抵达池州府东流县(今安徽东至县东流镇)。驿船停泊后,他下去歇脚,见江边有一处景致,名曰菊江亭。原来此地西晋时属于豫章郡彭泽县,正是陶渊明曾经的辖区。他经常来此种植菊花,宋代随即建立此亭,以为纪念。
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人,清廉自不必提。于谦吟哦陶诗,内心满怀景仰。回到驿馆后,依旧感觉遍地都是菊花带着苦味的淡香,尽管时令根本不对。他心绪难平,随即展纸泼墨,写下这首《题菊江亭》:
杖履逍遥五柳旁,一辞独擅晋文章。
黄花本是无情物,也共先生晚节香。
在五柳先生菊花精神的晕染之下,巡按江西、手握可以寻租的权力的于谦,刚正严谨,经受住了考验。这个考验的结果,大白于宣德三年(1428):他的清廉得到公认,甚至能折服当时的“包公”顾佐。
四
宣德三年(1428),明宣宗发起了针对司法界的廉政风暴。因腐败现象越发突出,连都察院的长官、左都御史刘观都成了腐败分子。明宣宗忍无可忍,改派顾佐担任右都御史,将包括刘观在内的一批御史拿下。顾佐为人刚正不阿,极有个性,号称顾独坐:若非因公,平常座位都离大家远远的,以示与人保持距离,以免私谊影响决断。就是这么个人,谁都看不上,偏偏看重于谦。
直接领导赏识,皇帝也认可,不升官都难。宣德五年(1430),英法百年战争还在继续,圣女贞德被俘;扑克牌在德国诞生,西藏僧人在雅鲁藏布江上建成第一座铁索桥,郑和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下西洋,于谦忽然超升为正三品的兵部右侍郎:朝廷决定派员以各部侍郎的身份巡抚各地,于谦入选。当时一共派出六位巡抚,以各部郎官为主,于谦是特例。从永乐十九年(1421)入仕算起,不过九年时间,便从七品升到三品,绝对是飞升。照理,巡抚人选由吏部与户部或者兵部共推,然后奏请裁决,但明宣宗直接给吏部下条子,于谦随即以兵部右侍郎的身份,巡抚河南山西。
巡抚听起来是巡行天下、安抚军民,其实是要总督税粮,而且还是临时办事性质,没有任期,也不带眷属。于谦安排停当,随即从京师出发,折向西南,进入莽莽苍苍的太行山。山势高峻陡峭,悬崖壁立,景致也颇为奇特。有这样冷暖色调并存的《野景》:
千山万山白云起,三片五片红叶飞。
野寺萧条门半掩,夕阳满地一僧归。
白云红叶,夕阳野寺,闭眼默念诗句,便觉形象逼人。更何况还有这样充满生机与野趣的《村舍桃花》:
野水萦纡石径斜,荜门蓬户两三家。
短墙不解遮春意,露出绯桃半树花。
小溪石径,矮墙桃花。骑行于崎岖的山路,马背颠簸之中,于谦被这些或雄奇热烈或荒凉寂静的景致所打动、所温暖,不觉心潮澎湃。那年他正好三十二岁。在杭州府长大的学子,不可能不景仰岳飞。三十而立。岳飞首次建节、受封为节度使时,不也正好三十二岁么?有念及此,他内心隐约有了点儿救时济世宰相的底气,对自己也有了更高的期许。然而御史指点江山,可以摇唇鼓舌;巡抚巡行两省,须有实在手段。扪心自问,自己有吗?
有!除了有对付奸邪的刀子嘴,更有面对苍生的豆腐心。于谦内心自答。到达属地,他便深入巡查,发现弊端立即纠正,碰到灾害赶紧上报,绝不搞报喜不报忧,甚至妄称祥瑞以讨好皇帝那一套。具体而言,他巡抚两省前后十八年,有四项惠政。
第一件,扶病济贫。每年三月,青黄不接,百姓最为难过。于谦安排两省州县上报确定辖区之内的下等民户,对他们三月放粮,秋后偿还。年老有病贫困、实在无力偿还的,一笔勾销。要办成这事,州县粮仓得有足够的底子。州县官任期已满应当升迁的,要先盘查库存,不够的话不准离任,杜绝前任政绩满脸、后任债务一腚的弊端。他想得还格外细致,連救济粮的顺序都有考虑:先给豆类和高粱,其次给小米和麦子,最后给稻谷。因为断粮之初,农活较轻,重要的是续命,粗粮可以承担;清明芒种以后,农活儿越来越重,吃不好没劲干。
第二件,加强河防。黄河河南段经常决口,于谦命令根据地形构筑堤坝。这事儿涉及面广,必须最大程度地动员地方,因而每个乡里都要设亭长,由亭长督带施工。
第三件,种树挖井。晋豫两省很多地方缺水,挖井才能解决根本。他还命令百姓在道路两旁种树,既护路,给路人提供荫凉,客观上也改善了生态环境。
第四件,强化边防。当时山西就是边防前线。九边重镇中山西就有两个:偏头关镇(又称山西镇或者三关镇)和大同镇。前者在内长城,后者在外长城,孤悬塞外,道路遥远,按察官员经常走不到,容易形成监察死角。怎么办?于谦奏请单独派御史巡查。同时调查沿边将领擅自开垦的私田,将之收回国有。这样一来,戍卒的生活也能有所改善。
四项措施,惠及长远,但也立竿见影。《明史·于谦传》记载,因为他“恩惠流行,太行伏盗皆避匿”。是这么回事吗?肯定不是。盗匪减少的真正原因,不是摄于于谦的声威,而是因为生计改善,没必要铤而走险。
然而这些真实的政绩,并没有让我更喜欢于谦。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依旧崇高巍峨,但只是可敬,并不可亲。甚至因为极度景仰,有些敬而远之:你如此高标绝世,晚生愚钝,反正如何学也学不到,不如一拍两散。
历史漫长而史书有限,很多人被浓缩简练为忠臣烈士。但我不只想看到忠臣烈士的刚硬,更想看到他作为业余诗人的柔软乃至缺憾。只有这样他才更像一个人,活生生的人。
五
初读于谦,有两个细节令我如鲠在喉。其一是北京保卫战之后,可谓受其知遇之恩的石亨为了投桃报李,推荐其子于冕为官,但于谦不仅没有顺水推舟地笑纳,反倒指责石亨行为不端,巴结上司。拒绝石亨的隐性贿赂可以理解,但方式一定要那么极端吗,非得当众让人下不来台?
其二发生于巡抚两省期间。某年黄河决堤,其妻董氏忽然寄来家书,自陈病势沉重,希望丈夫回来看看。妻子患有“气疾”,估计是哮喘之类的毛病,这不新鲜,但她此前从未提出过类似要求,故而这封家书多少有点儿遗书之意。于谦回去没有呢?没有。他回信告诉妻子,等局势稳定立即赶回去探望,而最终的结果大家都能想象。
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于谦,真爱他的妻子吗?巡抚豫晋十八年,从朝廷的角度看当然是勤政典范,但从个人感受出发,是不是追求功名过于极端?毕竟不包含利禄的功名也是功名。从固有的忠臣烈士的印象出发,我相信于谦不爱他的妻子甚至家人。未必是铁石心肠地真心不爱,而是在家国情怀的宏大叙事惯性下,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和家人一同做了历史的成本,报国的成本。所以我想,这个业余诗人,一定没有给妻子写过诗。他帅气又是高官,将妻子抛之脑后,依旧可以夜夜笙歌。这类例子文学史上不胜枚举。果然,在妻子董氏去世之前,于谦诗集中没有直接向她表达思念的作品,只有隐约的存在。在他笔下,家人是作为一个整体出现的。
暮春时节下了雨。雨滴在心上,软化了壮志,于谦的内心也不觉阵阵柔软:
暖风吹雨浥轻尘,满地飞花断送春。
莫上高楼凝望眼,天涯芳草正愁人。
——《暮春遇雨》
花落春将尽,天涯芳草令人愁绪顿生,于谦的心思也不由得飞向了远方。这个硬汉竟然也会思念。至于对象,此处虽未明指为家人,但彼处的指向则清清楚楚,就是乡国:
莫把层楼倚,楼高接远天。
东风乡国路,直在白云边。
——《春日客怀其二》
十八年两地分居,每年只能在回京议事时见一次面,外加三年一次的朝觐,于谦对牛郎织女自然会有更深的感触。因而他的《七夕》也是與众不同:
鹊桥千丈跨银河,夜静风恬水不波。
牛女相逢又相失,欢情不似别情多。
这样每年一聚、乍见又别,离别苦甚于相见欢。没有切身体会,怎么写得出来?
于谦和妻子育有一子一女。除了儿子于冕,便是女儿璚英(另有养子叫于康)。于谦对他们也充满着慈父情怀:
远别离,何时归,出门子女争牵衣。
借问此行向何处,底事欲留留不住。
父子恩情深更深,可怜不得恒相聚……
——《远别离》
这样的于谦,难道不是更可亲么?通读其诗作,他不觉让我想起高仓健。那些隐蔽很深的情感,在妻子去世之后终于爆发,比方这首《悼内》:
尘寰冥路两茫茫,何处青山认故乡。
破镜已分鸾凤影,遗衣空带麝兰香。
梦回孤馆肠千结,愁对残灯泪万行。
抱痛苦嫌胸次窄,也应无处著凄凉。
深夜独坐孤馆,想象着妻子遗留的衣物还带着麝兰香的气息,不觉泪如雨下、心如刀绞。不恨别的,只恨自己心胸狭窄,容纳不下那么多的痛苦。
多么质朴的语言。多么真切的情感。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绝妙的诗句墨迹未干,元稹已结新欢,但于谦终身没有再娶,甚至也没有纳妾。无意批判元稹,续娶是他的权利也符合人性。但是,我可以因此而喜欢于谦,亲近于谦。这个形象,不再是简单的、令人敬而远之的道德楷模。
六
巡抚于谦吩咐仆人在盆池中养鱼、瓦缶中种谷,然后入诗,表明此举的目的是“以观生意”。但细品诗意,我最直接的联想还是农时,他无比关切的农时。正如诗中所言:“放鱼入海化为龙,移谷在地收万钟。龙飞九天雨万国,谷布下土苏群农。”
心怀苍生的诗人,眼里才会有“年年苦旱蝗”的《荒村》。荒凉败落的村庄里,“老翁佣纳债,稚子卖输粮”。老翁出去当佣人,卖苦力还债,小孩儿不得不卖掉,否则凑不足皇粮。可尽管如此,牧民官依旧不肯上报灾荒,为之减税。这种情形,怎会不催生流民?
山西降雨量低,经常缺水。于谦心忧如焚地《望雨》,希望“挽将天上银河水,散作甘霖润九州”; 望雨不来,只能斋戒吃素,“苜蓿盘中意味长,经旬不近酒杯香”,然后四更天到城隍庙祭祀诸神,或到晋祠祈雨;大雨落下,便有了兴奋的《喜雨行》。喜悦之余,他自谦“嗟予菲才忝巡抚,惭无德泽被苍生”“但愿风调雨顺民安业,我亦走马看花归帝京”;天降瑞雪,他一连写下三首《喜雪》,庆幸“岁事丰穰应有兆,九重喜色动天颜”;雪润麦熟,他也不忘提醒各地官员,“去年夏旱秋又水,谷麦无收民受馁。今年种麦十二三,纵有收成无积累”。除了交租,百姓男婚女嫁、人情往来、日常生活,都指着这点收成,不要盘剥他们,要“爱养苍生如赤子”,这样“庶令禄位保始终,更有清名播青史”。希望两省官员不要把这当耳边风,“琴堂公暇垂帘坐”的时候,“请诵老夫收麦诗”。听听,想想,做做。
苦口婆心的语气,丝毫没有刚硬的感觉,与印象中的于谦完全不同。他真心实意地《悯农》,明白“无雨农怨咨,有雨农辛苦”“可怜小女年十馀,赤脚蓬头衣蓝缕。提筐朝出暮始归,青菜挑来半沾土”。十几岁的小女孩儿,衣衫褴褛,早出晚归,给农忙的父母做饭。生存艰难,饭后相视,双双落泪。于谦感慨“有口难论辛苦多,嗟尔县官当抚摩”,希望县官能真心体谅他们的苦楚。
自然,丰收的景象,是他最乐于见到的:
暮云收尽雨初晴,马首关山路几程。
落日旌旗迎使节,西风鼓角动边城。
溪流清见行人影,霜信寒催过雁声。
最喜田家生事足,村村笑语乐秋成。
——《秋晚行山西道中》
尽管有落日旌旗、西风鼓角和霜信雁声这样寥落的字眼,但全诗的气氛却是热烈的。因为庄稼丰收,村村笑语,父母官与民同心,感同身受。
两省巡抚并无独立的衙门,只能与布政使合署办公。当然,于谦坐办公室的机会并不多,诗句给人的印象是他简直每天都在路上。并非从来不坐衙视事,主要因为交通条件限制,路途显得格外漫长。他不断穿行于太行山间、黄河岸边,晓行夜宿是家常便饭:
鸣驺拥道出边城,月澹星疏骑火明。
驿路经行三十里,漏声犹自报残更。
——《晓发太原》
天不亮从太原出发,月淡星稀,队伍的灯火显得更加明亮。他们沿着驿路骑行三十里后,夜漏报时还是五更天。虽然贵为巡抚,但有时想顺道登楼看看风景都来不及。美景近在咫尺却无法欣赏,他怅恨难消,也只能写下《欲登楼未果先赋一律以见意》:“欲上层霄豁远眸”的巡抚竟“中州不尽登临兴”,可以想见他是何等的勤政,又是何等的自律。按照道理,工作安排考虑到各地节令并不为过,但他却不,大暑天从太原南下开封,谁都知道那时节越往南越热。对他来说,“三晋冲寒到、中州冒暑回”,都是常事。
对于国人而言,历史有种难以言说的魅力,有抱负的读书人尤甚。晋豫两省恰是黄河文明的重要发源地,有无数的古迹可以凭吊。大宋故都的汴城八景,留下光武帝创业传说的扳倒井(今河南项城市)与招抚岗(今河南方城县),豫晋咽喉、太行八陉之一的天井关,曹操起家的许昌,无不触动于谦的诗思。这些感慨,可用《过荥阳》一言而蔽之:
鸿沟迢递接荥阳,芳草弥漫古战场。
说尽兴亡无限事,数声啼鸟在垂杨。
但岳飞这个宏大的题目是无法略过的。必须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匹马南来渡浙河,汴城宫阙远嵯峨。
中兴诸将谁降敌,负国奸臣主议和。
黄叶古祠寒雨积,青山荒冢白云多。
如何一别朱仙镇,不见将军奏凯歌?
——《岳忠武王祠》
正所谓一语成谶。“中兴诸将谁降敌,负国奸臣主议和”,不就是作者平生功业的预言和写照吗?
七
诗酒风流,古往今来都是文人的标配。读李白的文集,酒香或许不亚于诗香。但于謙诗中的酒局很少。偶尔的醉酒,甚至都像道德砥砺:
床头有酒且须斟,囊里无钱不用寻。
钱多自古坏名节,酒量何妨江海深。
醉时歌,歌有节。
酒阑客散我还醒,却上高楼对明月。
——《醉时歌》
醉后作歌,还不忘一语双关地说“歌有节”。告诫酒友不妨饮酒,但不要贪财。他自己呢,酒阑客散之后独上高楼,接受明月纯洁的淘洗。
孤身在外,又没有灯红酒绿、依红偎翠,公务之余的巡抚大人,如何安放一腔热血的基础——无穷的精力?很简单,读书。他感觉书像故人一样可亲: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
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
——《观书》
读与写是诗人的左手与右手。除了读书,便是作诗。《秋夜》《秋风》《秋光》《秋波》《秋峰》《秋林》《秋花》《秋声》《秋鸿》《秋月》,仅从题目,便可以想象这些作品的质地。诗人以塞外穷秋为对象,渲染“枝垂硕果霜初露”的清寂、“白蘋红蓼倩精神”的热烈,体现“冷艳不同桃李笑”的品位、“生平不为稻粱谋”的高标,抒发“莼菜鲈鱼忆故乡”的情怀。这些诗句固然清新,但却带着清苦的底色。
太原邻近边塞,冬日苦寒。于谦床头搁着一壶酒,因为没有朋友到访,也就一直没动;等他想起,已经没法动,因为上了冻。他苦中作乐,写了一首《酒冻戏题》,自我解嘲。巡抚豫晋之初,这些苦寒他自然不会当回事儿,语气颇为乐观:
寄语天涯客,轻寒底用愁。
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
——《除夜太原寒甚》
除夕之夜,一人独在太原,孤寂冷清可想而知。但他提醒自己,寒冷孤单不必在意,春天很快就要到来,春风已经吹到房屋的东头。这所谓的“东头”当然不是实指,而是家与国的借代。
独自在外做官,所有的节日当然都不会有家人陪伴。这甚至会让他忘记节日,直到爆竹响起,才恍然惊觉:
客中况味似枯禅,岁月无情任转迁。
不是五更闻爆竹,那知今日是新年。
——《元日寓太原分司独坐感怀》
正月初一,原本应当热热闹闹。给父母请安,接受孩子的拜年。高堂笑颜,幼子承欢,那种人间平淡的和美,竟如此奢侈。于谦内心充满遗憾,但未明说,仅用“枯禅”“无情”和“独坐”三个词,隐约托付。
为了江山社稷而抛家别业,于谦一度坚定无比。即便旅途寥落,他写在驿壁上的诗句无人应对,自己独唱独和,依旧充满“煌煌使节下并州”的自信,期待凭借自己的努力,“北连河朔风尘静”。然而时间不断地冲刷,必然会消磨英雄壮志。他对家人的思念眷恋日渐浓烈。登上太行山峰,极目远望,自然而然地想起双亲:
马足车尘不暂闲,一年两度太行山。
庭闱缥缈孤云下,游子思亲几日还。
——《登太行思亲》
天冷的时候,人本能地会寻找温暖。而最温暖的,毫无疑问是这个字眼,家:
碧纱窗外北风多,镇日轻寒可奈何。
岁月无情人自老,江山如故客重过。
桃花深院飘红雨,杜若芳洲泛绿波。
谩说故园春景好,不堪归计又蹉跎。
——《春寒忆家》
漠漠轻寒,桃花已谢,年华流逝,诗人思归。这种思绪在《立春日感怀》中表现得更加强烈直白。这边是“关河底事空留客,岁月无情不贷人”的感慨,那边是“一寸丹心图报国,两行清泪为思亲”的壮怀与矛盾。
这样的诗句,足以让作者从史书上勤政典范的标本,瞬间复活为血肉丰满的诗人。
八
于谦从不掩饰回到朝堂的渴望。正统三年(1438),天空终于闪过一线机会,推动者是他曾经的同僚魏源。
于谦与魏源都是宣德五年(1430)去的河南,他任两省巡抚,任务是总督税粮;魏源则担任左布政使,任务是赈济灾民。魏源长于谦十六岁,中进士早十五年,算是官场前辈,而今论体制却是下级,尽管大家都是三品官。这种情况,一般而言难免别扭,尤其在还需要合署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然而于谦的人品与能力折服了魏源。他决心帮于谦一把。
正统三年(1438),早已回到朝堂的魏源以刑部尚书的身份整饬大同、宣化诸边。抵达边地后,他调整将领、充实部队、增修亭障,有不少大动作。而他的动作越大,说明先前的漏洞越多。问题出在前三排,根子却在主席台。他觉得宣大军务废弛,宣大巡抚、右佥都御史卢睿有责任,但又到不了问罪的程度,因而奏请朝廷将他召回,将于谦调来担任副都御史,镇守宣化大同,参赞机务、整顿军马。
比起山西河南,宣化大同离北京近得多。可以肯定,魏源此举虽有私谊,但更多的是公心。于谦本来就是兵部侍郎,对军事素有见解,正统元年(1436)便察觉京营各部战斗力堪忧,建议朝廷将部队分为三拨,轮流整训,以便对付瓦剌。而且到那时为止,他已在外十一年。可尽管如此,此事依旧未能获准,魏源还因此遭到弹劾,说他临边擅自易置大臣。
可以肯定,这次不成功的推荐对于谦而言是个巨大的刺激。他就是那种越挫越强的性格。他并非仅仅要回家,更是要到天子跟前,发挥更大的作用,甚至进入翰林院:
亲朋且莫唱离歌,垂老其如远别何。
白发渐从愁里长,青春半向客中过。
山寒日落人烟少,月冷江空雁阵多。
今夜客窗孤枕上,可能无梦到銮坡。
——《离京》
何谓銮坡?翰林院的借代。唐德宗率先将翰林学士制度化,并将学士院挪到金銮殿旁边的金銮坡,使翰林学士有了内相的雅称,号称天子私人。于谦写作此诗时,尚未明确形成非一二甲不入翰林的惯例,因而他直接表达了想进入翰林院的意愿。他就是这样不假遮掩,不讳直言。
可惜的是,这番迫切等来的不是如愿,而是三个月的牢狱之灾和降职。这是三年之后的正统六年(1441)的事情。当年正月,于谦在衙署内看到邸报,三年前他未能成功取代的卢睿,奉命与王翱一起离开朝堂,分别代替金濂和陈镒镇守宁夏与陕西。邸报上说得明明白白,“岁一更代”,即任期一年,到期更换;看到这里,急于回京的他不觉双目圆睁。因为文臣镇守与巡抚虽然名目不同,但性质一样,通称“镇巡官”。陈镒与金濂中进士的时间虽然都要早几年,但出任镇巡官的资历却要短得多。陈镒宣德十年(1435)以右副都御史的身份镇守陕西,金濂更晚,正统三年(1438)才以佥都御史的身份参赞宁夏军务。而今他们都可以一年还朝,已经镇巡十一年的于谦怎能不火急火燎?
于谦立即上疏推荐两个替代人选,请求回京。但这封奏疏刚到朝廷,具体负责文件上呈下达的通政司长官、右通政李锡便上疏弹劾他“方命不忠”。“方”即“妨”,说于谦违反命令,这显然有点上纲上线,因而朝廷起初并未理会。只是消息传开后,六科十三道御史紛纷上奏弹劾。众怒难犯,朝廷只得将于谦记过。
于谦万万没有想到,他等到的不是回京喜讯,而是记过处分。他实在无法理解那帮人的逻辑。镇巡官既然没有明确的任期,那他何时请求回京都不违反法条,更何况他已经在外十多年。冲动之下,他又做了一件只有诗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赶回朝堂,当面辩理。时间是当年三月。
除了奉诏,外官入京只能有两种情况。一是朝觐,以辰、戌、丑、未年为朝觐之期,限当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京;二是运粮总兵官和各省镇巡官的入京议事,定在每年八月。当年是辛酉年,三月也不是巡抚入京议事的时间,于谦此举显然出格。朝堂讲究的是典章制度,并非诗词格律;于谦立即陷入风暴眼,六科十三道御史群起而攻,说他擅自回朝。
于谦随即被投入大牢。经过审理,他的进士同年、大理寺卿王文(初名王强)给出的审判结果是判处徒刑,罚金赎罪后官复原职。彼此虽有同年之谊,但王文此举并未枉法。按照《大明律》,官员擅离职守不过“笞四十”,打四十竹板,罚金了事。然而御史们还是不干,又弹劾右都御史陈智以及王文枉法。朝廷虽然没有追究陈智和王文,但于谦也无法结案。
于谦虽有小过,但官声向来不错。人才难得,很多人还是愿意帮他一把。当年五月,天已盛夏,右都御史陈智上奏说天气太热,监狱里犯人太多,要加紧审理结案才符合人道。奏章中列有于谦的名字。于是朝廷决定,将于谦降为正四品的大理寺左少卿。又过了三个月,户部尚书刘中敷上奏说山西连年旱灾,局面不稳,需要大臣前去安抚。于谦随即接到朝命,以大理寺左少卿的身份,继续巡抚晋豫。
九
于谦这三个月的牢狱之灾,《明史·于谦传》归因于太监王振捣鬼。说是于谦从不阿附王振,碰巧又有个御史姓名跟于谦类似,得罪过王振,王振混为一人,便嗾使党羽弹劾,罪名是他因为久不升迁而心怀怨望,擅自举荐两个官员代替自己。后来王振发现是个误会,晋豫两省的官民又联名上书,周王晋王也为之辩白,于谦这才重获自由。
于谦会阿附王振,给他送礼吗?当然不会。他有他的讲究:
绢帕蘑菇及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入京》
两袖清风这个词,元代的魏初、明初的陈基都曾经用过。古人的袖子很长,里面缝着一个口袋,可以放书信、扇子和银两,武侠小说里还有袖箭。所谓袖里乾坤。如果啥都没有,那只能是两袖清风。不过魏初与陈基的两袖清风只是生活清苦的客观陈述,于谦第一个将它与官员操守联系起来,从此赋予它崭新的意义,从那时直到现在。所以说,于谦的功绩并不仅仅在于北京保卫战,那是他的历史贡献,两袖清风则是他的文化贡献。他的作品如果只留下一首诗,那也应该是这首《入京》,而不是版权有瑕疵的《石灰吟》。
但这事儿还是不能指责王振。最先归咎于王振的应该是于谦的儿子于冕,他在《先肃愍公形状》中直接指认王振,《明史》本传不过是原样抄录。然而于冕的说法看似言之凿凿,但时间却对不上:他记在正统十一年(1446),其实发生于正统六年(1441),具体时间和详细经过《明英宗实录》记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众所周知,实录根据起居注而来,而起居注是史官每天都要记载的,系年可靠性毋庸置疑。
正统六年(1441),贤明的太皇太后张氏尚在,老资格的杨溥也还是首辅。王振虽然在迅猛爬升,但尚有忌惮。他真正肆意妄为、操弄权柄,还要等到太皇太后病故以后。当然严格说来,这事儿也不能说跟王振毫无关系。否则就这种“笞四十”的小过,于谦不至于被判徒刑还不能结案。内在根由是王振为了立威,诱导明英宗重典御下,理由是防止臣下欺诈。而年幼的英宗面对年龄都比自己大一两倍的前朝老臣,的确需要树立自信。因而那段时间常有大臣因为小事儿被下狱。其中在为于谦复出而努力的户部尚书刘中敷,自己就被多次论罪,两次论斩,包括同年冬天,他被枷在长安门外十六天。
于谦的擅自还朝可谓政治瑕疵,但却符合他的性格,更符合我的预期。因为此举,我对他平添无数好感。尤其可以冰释前文中的一个情结:他的夫人董氏去世在此后的第四年即正统十年(1445)。考虑到这个波折,谁还能责怪他当时不回家探望?更何况皇权时代的法纪多有不合理之处,完全遵行原本也算不得什么美德。而即便从朝廷的角度考虑,处处循规蹈矩,也很难做出真正惠及苍生的政绩。擅自回朝的于谦和保卫北京的于谦是实实在在的同一个人,并无人格分裂。
十
作为北京保卫战的首功,说于谦是以一己之力而保全江山社稷,并不过分。然而此事光耀史册、尽人皆知,更关键的是,在此期间他完全是古典的儒者(古典的儒者并非书呆子,而是既通诗书又懂实务。说大一点儿,就是出将入相。于谦和王阳明、曾国藩、李鸿章都是代表),并无诗人气象,因而我没有详细叙述的兴趣。那没有意义,也有损文德。简略而言,就是明英宗在王振的撺掇下,草率地亲征瓦剌,结果被包围在土木堡,全军覆没,自己被俘。留在京师的兵部侍郎于谦当仁不让、力排众议、决意抗战。他们拥戴留守京师的郕王朱祁钰为明代宗,最终将瓦剌挫败。面对定论的史实,浅薄的后来者或许会有事后诸葛般的轻视,但当时于谦面对的可不是结局已定的剧本,一切都充满着危险的未知。因明军主力被歼,京师空虚,皇帝已成人质。调兵筹粮,排兵布阵,困难重重。而且在此期间,他并不是在兵部衙门坐而论道纸上谈兵,一直驻扎在城外的大营之中,现场指挥。面对九门紧闭的都城,他跟将士们一样,都得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明英宗为何如此鲁莽地亲征?的确有王振撺掇的诱因,但更大程度上还是他迫切希望做出点儿成绩。他幼年即位,一直活在奶奶太皇太后张氏和内阁辅臣的阴影之下。好不容易亲政,怎能毫无作为?普通人都要刷刷存在感,何况从小便被吹捧为天之骄子握有四海、自动英明神武的皇帝?
论功行赏,于谦被升为从一品的太子少保,仍以兵部尚书的身份总督军务。景泰元年(1450)正月,在初春的荒寒之中,兵部衙门里的于谦不断咳嗽。虽已赶走瓦剌,但危机并未彻底消除,关键点当然还是军事。想来想去,他请旨令宿将杨洪和石亨等人提出有针对性的意见建议。最终杨洪提出四条建议无甚新意,唯独石亨有个点子跟他不谋而合:石亨认为三大营官军二十多万,只分东西两个教场操练,“人马众多,布阵狭窄,难于教演”。建议在东直门、西直门和阜成门外重新建立教场,各选“游兵一万哨、马一万、敢勇一万”训练。
京军三大营,即五军营、神机营、三千营,本为明军精锐,而今则都是残兵败将,不堪大用。于谦的目光远比石亨深远,决心旧瓶新酒,另起炉灶,推行“团营法”:从三大营中挑选精锐士兵,名曰“选锋”,分营团操。因分营团操而命名的团营,听起来像是个叠床架屋的新招牌,但其实编制结构和指挥体系都是新的。团营制中的各营,实行兵种混编,各营可能同时编有马、步、车和火器,甚至车营都配备火器。这就有点今天诸兵种合成的集团军的意思;至于指挥体系,卫所制中的最小编制结构是小旗十人、总旗五十人,团营制中最小的作战单元则是相当于总旗的队,每队五十人。
团操即加强训练可以想见,但为什么要强调分营?这其中有个今人难以想象的弊端:京营数十万大军,即便南京时代,也都是集中训练,只分东西两个教场,一大一小。主帅的大营居中,五军分列左右,外面是三千营的骑兵,再外面是神机营的火器,最后是步兵长围,动不动就是一二十里。之所以如此,是担心三大营分别操练,战法不能相通,临敌难以协调。听起来言之凿凿,十几万大军如此集中,的确也更有沙场秋点兵的恢弘气势,但就当时的技术条件,实在无法保证准确观察基础上的精准指挥。团营制强调的是更加有效的协同,兵力精简,阵法也是战役级别的合成演练。用今天的话说,团营制着重强调师旅级的战术,到了戚继光时代则更加细化,强调班排一级的战术素养养成,出现了步兵班的配置雏形。
于谦通盘考虑成熟,随即画好图样,请准施行。次年四月,先行组建三营,共六万人;十二月增加到五营十万人;又过了一年,达到十营十五万精兵的规模。他干得热火朝天,石亨则气得鼻子冒烟。为什么?他觉得权益受到了侵犯:这是武将的一亩三分地,文臣不该过多干涉。
团营的管控体制跟先前的京营一样:文臣、内臣和武将各有一人。但先前的文臣总督或者提督时,一切都有惯例可循,没必要管得太细,他们也没有那个能力精力。但于谦不行。团营制是新生事物,他不能恐怕也不敢放手。说大一点关系到江山社稷,说小一点至少关系自己的声誉名望。而他盯得越紧,石亨就越发不满。
石亨作战是一把好手,贪污也是一把好手。两个共事的同僚如果都很有能力与主见,便很容易产生工作矛盾;如果一个贪一个廉,工作矛盾则会自然而然地升级为个人仇恨。这就是石亨当年对于谦的真实感受。尽管明朝抑武右文,从一品的总兵官见了正二品的兵部尚书也要行跪拜大礼,但石亨只是不服。毕竟他也曾在北京城下亲冒矢石。他一度上疏辞官以示抗议,但未被允许。
十一
一旦急务完成,日常工作中的于谦立即不自觉地展现出诗人气质。他敢于担当、处处当仁不让,难免遭遇攻击。不时有人指责他动不动就奏请施行、好像他就是内阁一样。这种指责每多无端,而他辩驳不及,竟还这样拍着胸脯感叹:
此一腔热血,竟洒何地!
这话充满着政治不成熟,官僚说不出来,只有诗人会说。因为它会提高攻击的级别,从客观的观点之争进入主观的目的之争:你满腔热血,难道对手就是一腔冷血?观点的对手往往由此演变为行动的敌人,互不相容。
造成这种尖锐矛盾的不仅仅在于于谦的性格,还有朝廷的制度因素:内阁大学士无宰相之实,但有宰相之形;而对明代宗影响力极强的于谦,偏偏因为级别太高,已是一品官,不能进入内阁,否则就真的成了宰相,而这违反祖制。内阁设立之初,阁员都是五六品官,后来虽有六部尚书担任内阁学士的例子,但那是学士升为尚书,而不是尚书进入内阁。于谦的进士同年王文以二品官入阁,已经破了纪录。
尴尬的是,内阁虽然长期运行,但跟巡抚一样还是临时差遣,没有制度化的品级与工作流程。因杨士奇、杨荣、杨溥地位特殊,明宣宗曾立下规矩:所有奏章经通政司进呈皇帝过目后,交由三杨提出初步處理意见,所谓“票拟”,再请皇帝批示,所谓“批红”(实际多由司礼监的太监代笔)。但这个惯例仅限于三杨。后来只剩下杨溥时,经过礼部的专门奏请,在内阁多年的陈循才得以参与其中。在这种情况下,于谦当然不会全听内阁的摆布。类似的矛盾,其实直到张居正变法时依旧没有解决。尽管当时已经明确内阁地位高于六部,且有了“内阁首辅”的正式名义,首辅张居正却依旧屡遭攻击。
于谦的性格当然不怕攻击。所有的指责他都可以毫不客气地怼回去。但时间一久,难免影响心情。景泰三年(1452)新年,五十五岁的他写下了这首《新年客怀》:
客底光阴似水流,又看五十五春秋。
深惭一品三孤秩,敢望千金万户侯。
辇路尘清残雪在,御炉香煖瑞烟浮。
老来况味俱萧索,只有归心不自由。
诗中已有退意,希望重归田园。老年人睡眠少,更兼为国事操心,难免失眠。有天半夜在庭院散步,本想平息情绪,结果越散步越精神,越清醒,越有感触,只能提笔赋诗,感慨“盛世妨贤成底事”,表示“湖山有约在渔樵”。
这首诗不甚好,但让我想起岳飞的《小重山》;将军诗人岳飞感慨“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尚书诗人于谦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有痰疾的老毛病,就是咳嗽,干脆告病请辞。明代宗不准石亨辞职,当然更要慰留于谦。他下令再派一人到兵部以尚书的名义帮助于谦工作。这样兵部一度有两位实任尚书,跟吏部一样。不仅如此,明代宗还亲自伐竹取沥,送给于谦治病。
十二
最后一次展现于谦诗人气质的依旧是一句话。这句话最终导致了他生命的灭失。
景泰八年(1457)正月十六晚上,京师的月亮一派惨白,如地上的雪一般阴冷。兵部值房内,忙了一天的于谦正准备躺下休息,儿子于冕突然神色慌张地跑进来,匆匆告变:石亨、曹吉祥和徐有贞(即当初主张南迁避敌而被于谦斥为可斩的徐珵)派兵拥戴南宫的上皇即英宗复位,今晚行动,请父亲早做准备。
于冕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父亲的反应竟然如此镇定。于谦想都没想,便挥挥手道:
小子何知国家大事!自有天命,汝第去!
你小孩子哪里懂得国家大事。一切自有天命。回家去吧。
等儿子离去,于谦旋即平静地躺下,简直有魏晋风度的意思。除却诗人,谁能如此?
于谦是真正的平静。因他此前已有耳闻。明代宗病势沉重,无法视朝,这不是秘密。冬至那天,他理当到天坛祭天,但病体不便行礼,便将石亨召到斋宫的病榻之前,殷殷嘱托,让他代为行礼。于谦很清楚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这些年来,皇帝对自己虽然倚重,但并非没有提防。自己和石亨实际上是皇帝手中互相制衡的砝码。像代行祭天这事儿,不派自己他没意见,但派石亨他确实有些感触。就情理而论,六朝元老胡濙最为合适。他也是三孤(太师太傅太保合称),品级不比石亨低,资历远比石亨老,又是礼部尚书,肯定更加合适。但是,皇帝偏偏选了石亨。这个姿态的弦外之音,于谦岂能不懂。
其实今天朝臣们已经争论了整整一天。你一言我一语,唇焦舌燥,焦点便是劝皇帝立储。英宗之子朱见深本是皇太后指定的太子,明代宗将之废除后改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而朱见济三年前已经病死。而今皇帝病重,立储自是当务之急。两天之前,大学士陈循等人已经奏请复立朱见深,但未被准许。今天王直和胡濙两位元老再度召集群臣,决心继续奏请。
恢复朱见深的太子之位,可谓顺理成章。多数人都同意,包括于谦。反对意见也不是没有,以于谦的同年、大学士王文为代表。最终决定,请大学士商辂撰写奏疏,同意者联署。大明二百七十六年,只出过两位连中三元的奇才,商辂是其中之一。这样的人,自然文采飞扬,奏疏可以入情入理地打动君王。商辂精心写好,众人联署。这不是简单地签名,还得写上职务与兼职,格外漫长。故而完成之后已是下午三点光景,来不及上奏,决定来日办理。于谦本想养精蓄锐,明天随同群臣进谏,谁知石亨等人竟然等不及,连夜就要动手。
这也好理解。对于投机者而言,迎太子复位与拥上皇复辟,功劳分量大有不同。
文牒兵符就在手边,但于谦根本没有动过调兵阻止的念头。上皇复位可以说顺理成章,这是天下大事,也是帝王家事,臣子怎能干涉?而发动此事的主角儿,个个都视自己为仇人,他心里很清楚,等他们得了势,不会有自己的好处,但他以诗人的善良,天真地认为总不至于死,最多不过是削职为民,他正好借机回乡,重温田园之乐。
又或者,他是儒者的气节,虽千万人吾往矣。
于谦安静地在兵部度过此夜。天亮之后,已经虚岁六十的他整整衣冠,按照惯常的节奏,不紧不慢地上朝。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那将是他经历过的人世间最后一个月圆之夜。土木之变发生于十五日,南宫复辟发生于十六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话对英宗成立,对诗人于谦,却不。
复辟完成,除了元老胡濙、王直,以及为人谨慎号称“板张”的户部尚书张凤,其余尚书与阁臣全被逮捕。他们是少保于谦、王文,大学士陈循、萧镃、商辂,尚书俞士悦和江渊。主要目标是于谦和同年王文。罪名是言论不轨,谋立外藩。召亲王需内府出具金牌信符,派人出京得有兵部开出的马牌,以便使用驿站。虽然找不到这些证据,但也难不住徐有贞。他说:“虽无显迹,意有之”:虽无有明确动向,但他们有这个意思。于是有司在罪名之前,加了个“意欲”字样。这实在是秦桧“莫须有”的升级版。王文也是当过都御史的人,懂得法条,因而高声辩驳。于谦明白这是徒劳,便笑着劝同年道:这都是石亨他们的意思,说得再多又有何用?有事没事,他们反正是要我们死。
阁臣尚书虽然多被论罪,但只有于谦和王文被处死。对王文之死,当时的舆论并不同情。因他为人刻薄,貌似刚严,其实交通宦官,而且在迎接英宗从草原回朝和改立太子的问题上,都态度暧昧。至于于谦,有个细节很能说明当时的悲哀情势。石亨等人拥戴英宗在奉天殿仓促登基时,明代宗正在乾清宫西暖阁梳洗,准备上朝。听到前面上朝的钟鼓声,他竟怀疑是于謙异动,本能地问道:是于谦吗?
以于谦的秉性风格,很难不给人专权的印象。明代宗都这么看,当时的舆论可以想见。这固然是于谦的悲哀,又何尝不是明代宗的悲哀。它遵循的不仅不是诗歌逻辑,更不是制度逻辑,而是延续数千年至今的隐形文化逻辑。
十三
回到最初的话题:《石灰吟》是于谦的作品吗?恐怕不是。
《石灰吟》最早的版本,见于姚广孝的《双莲忠禅师传》。里面记载元末明初的信忠禅师,曾经以石灰为题,吟出这个偈语:
工夫打就出深山, 烈火曾经焕一番。
粉骨碎身都不问, 要留明白在人间。
虽然字句略有不同,但最核心的要素或曰诗眼已经形成。姚广孝是明成祖朱棣发起靖难之役时的核心谋士,在于谦结婚那年即永乐十六年(1418)已经病死,很显然,他没有机会剽窃或者模仿于谦。
既然如此,怎么会归入于谦名下呢?是不是于谦抄袭独占?也不是。于谦可不是宋之问那样为了诗句不惜牺牲外甥生命的名利之徒。况且他虽然充满职业诗人的性格,但从来不以诗人自命。实际上他是被迫抄袭的。是后人自觉不自觉地将抄袭的嫌疑强加到了他的头上。始作俑者当是著名画家沈周。他的《客座新语》中有这样的记载:
少保大司马钱塘于肃憨公谦,景泰初监修京师时,见石灰,因而口占一绝,云:“千槌万凿出深山,大火坑中炼尔颜。粉骨碎身全不顾,自留辛苦在人间。” 后公因主易储,惨致大祸,此诗预为之谶也。
沈周跟于谦的年代很接近。以时人记时事,自然受人信任。此后若再有人出来争抢,便会遭遇痛击。这个争抢者,是侯甸的《西樵野记》。他在书中说,为国捐躯的“李都宪”曾经写有这首诗: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焰光中走一番。
粉骨碎身都不怕,只留清白在人间。
都宪即左右都御史,明代中期以后总督巡抚常带的职衔,以免与巡按御史冲突。《西樵野记》内容多涉幽怪,《四库全书总目》将之列为“小说家类”,应当不可靠。可尽管如此,文坛领袖王世贞依旧在《彝山堂别集史乘考误》中专门辩驳,指出之前没有守边的李都宪因出战而牺牲的,为国捐躯的都宪有,但不姓李,也没听说留下这样的诗句。这首诗的版权没有争议,就是于谦。
王世贞对于谦分外景仰,为他写过很多文章。以其嘉靖隆庆年间文坛领袖、后七子之一的身份,这个论断有了点儿一言九鼎的意思。从此以后,版权再无争议。明清两代于谦诗文集共有八种重要的版本,明代梓行的五种版本中,只有天启年间的《忠肃公集》附录《补遺·诗》中收有《石灰吟》,而附录部分尚有清人补刻的嫌疑。清代三种重要版本中,除四库本《忠肃集》外,于继先编纂于康熙年间的《于忠肃公集》、光绪年间钱塘嘉惠堂丁氏刻的《于肃憨公集》均收录有此诗,且定名为《石灰吟》。
这首版权、至少是原创存疑的好诗,为什么在于谦名下显得众望所归?这跟于冕将于谦入狱三月的时间推迟五年,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于冕多少有点私心或曰无奈,他实在无法在君与父之间做出抉择,只能“嫁祸”于王振;但关于此诗的版权,大家只有公谊,或者说完全出于家国情怀:古往今来,我们都自觉不自觉地在英雄的塑像上涂抹颜色,以便让它变得更加严正肃穆,伟岸卓群。
但以讹传讹至今,于谦跟《石灰吟》已经彼此成就:如果作者不是于谦,没有于谦的壮烈作为映衬,此诗必然失色许多,能否流传下来都成问题,很可能只是一个比较巧妙的佛家偈语,淹没于典籍之中;而于谦没有此诗,形象多少也会约略逊色。就像一张照片,造型与结构完美,但色度不够饱满。
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除了北京,杭州是我去过次数最多的外地城市。每次去,都要在西湖徜徉半日。但在此之前,多次拜谒岳飞,却从来未曾顾及于谦。因为在我心目中,他只是个英烈人物,可敬但不可亲,正如《石灰吟》的思想性高于艺术性:是一流好诗,但还算不得超一流。而今读了他的众多诗文,知道他曾经擅自还朝,方才明白,他虽然只有业余诗人的段位,却充满职业诗人的神采。他的行为本身,便是一首伟大而且感人的诗。
下回再去杭州,一定要去三台山看看。因为,那里埋葬着于谦的尸身,与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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