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法文译本,是一部包括诗词歌赋的全译本,译校者是李治华、雅克琳和铎尔孟。堪称传奇的法国汉学家、诗人铎尔孟,在华48 年——从清末待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曾担任载沣亲王府的法语教师、北洋政府外交顾问、民国政府总统府顾问,还任教于北京大学,成立“留法勤学会”,北京中法大学创办者之一。1954 年回法国时,铎尔孟已是73 岁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10 年,他的专注力全部倾注在翻译、审校《红楼梦》之中。
走进晚清亲王府的法国贵族
铎尔孟的全名叫安德烈· 罗凯特· 迪特· 铎尔孟(1881—1965),中文名孟浩然。1881 年,铎尔孟出生在法国贵族之家,母亲是豪门千金。铎尔孟出生不久,其母去世,他由外祖父母抚养长大。年少时的铎尔孟生活优渥,接受良好的教育,20 多岁时在最负盛名的巴黎政治学院拿到法学硕士和文学博士双学位。在巴黎政治学院里,铎尔孟迷上艰涩的汉语,一心想离开法国前往古老的东方。在巴黎,铎尔孟认识了时任大清帝国驻法使馆武官的唐在复,跟随其学习2 年中文。1902 年,晚清军机大臣李鸿藻之子李石曾赴法国留学时,与铎尔孟结为莫逆之交。1906 年,铎尔孟迎来了来华的机会。醇亲王载沣想为子女寻找一位法语教师,唐在复推荐了高学历、出身好的铎尔孟。铎尔孟把握机会欣然前往,在茫茫大海上航行2 个多月后,到达心目中的东方古国——中国,进了醇亲王府,成为亲王府的家庭教师。王府里的格格、贝勒从小娇生惯养,受不得委屈。铎尔孟教学很严格,教学方式却很灵活,他像个“孩子王”,朗读法语像唱歌,很快受到孩子们的喜爱和王府的认可。
醇亲王的嫡福晋苏完瓜尔佳氏对这位法国老师很好奇。中秋节时,她抱着小溥仪,在侍女等的陪同下来到学房,1 岁多的溥仪突然对铎尔孟感兴趣,伸手要抱,铎尔孟便把溥仪接过来,抱在怀里一上一下轻轻摇晃,逗得小家伙很开心。突然,一泡尿飞泻下来,铎尔孟却一动不动,直到溥仪尿完才放手交给侍女。他哈哈大笑,其他人也忍俊不禁,福晋称赞道:“铎先生真有定力啊。”这桩趣事在宫廷里传开后,慈禧也对铎尔孟产生了兴趣,召见这位“有定力”的外国人,还送了他几件见面礼,但铎尔孟对无知、专横的当朝执政者慈禧并无好感。
1908 年,光绪帝病重,慈禧下令将溥仪养育在宫中,准备继承大统。铎尔孟作为一个受法国大革命影响的学者,对奶娃娃当皇帝一事感到不可思议,给醇亲王留下一封书信后不辞而别。辞别醇亲王府时,铎尔孟曾短暂回法国,参加当地华侨华人的反清活动。但很快,两年之后,他又回到中国。
那时候,中国的有识之士已在谋求推翻腐朽的清政府。铎尔孟作为外国人,对革命过程和结果的感受更为深刻。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至大革命时期的反封建革命斗争中,铎尔孟亲历其中,先后担任法国公使馆的外交顾问、袁世凯北洋政府的外国顾问、民国政府的外交和法律顾问等职务。1912 年,袁世凯的北洋政府聘请的外交顾问当中,铎尔孟是最年轻的一位,经历了袁世凯指使曹锟制造的“北京兵变”。 张勋复辟期间,铎尔孟和其他法国人3 次保护北京未受劫掠,掌管北京城钥匙30 天。据说,作为民国政府法律顾问的铎尔孟还为新生政府撰写《中华民国立法院组织私议》等以备咨询。不过很快,铎尔孟便对民国统治者丧失信心,转而将目光投向教育和中法文化交流。
想做精通汉学的“大儒”
从接触中文的第一天开始,铎尔孟就痴迷于中国文化,此后一生与中国紧密相连。他觉得法国的“学问风俗无一如中国者”,而“见中国前贤直言,无一不从吾心坎中流出”。在北京,铎尔孟任教于北京大学,是公认的汉学家,他过的是典型中国士大夫的生活。据称,铎尔孟住北京胡同深处的四合院,庭院里皆是盆景花木;正房3 间里的客厅与书房,四壁书架上多为线装书。因在北京待得久,铎尔孟对当地的风俗习惯极为熟悉。他中文说得流利纯熟,且还是一口京片子。他平时在家都穿长衫,客人来时还外加马褂,其理由是中国是礼仪之邦,要入乡随俗。他喜欢中国的古诗词,每日练习书法、研读经典、赏玩字画,闲暇时栽种植株,品茗会友。铎尔孟那时结交的朋友,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皆非等闲之辈。比如,他的中国朋友有蔡元培、胡适、吴稚晖等人,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铎尔孟喜欢看戏,与梅兰芳、齐如山、韩世昌等戏曲名家的交情甚好。铎尔孟还专注于教育和文化,与李石曾、吴稚晖、蔡元培、贝熙业、葛兰言等组成“留法勤学会”,当年受益于此学会得以留学法国的中国学生里,不乏李立三、李维汉、蔡和森、陈毅、聂荣臻、周恩来、邓小平等后来的革命志士。
铎尔孟最要好的同胞叫贝熙业,是法国驻华使馆的医官。贝熙业擅长外科,因成功地为一位生命垂危的中国官员做手术而声名鹊起,轰动一时。铎尔孟还有个朋友叫圣—琼·佩斯,法国驻华使馆秘书,是一位诗人。圣—琼· 佩斯喜欢和铎尔孟去北京西山妙峰山的一座小寺庙里思考、写作,他的代表作品如《远征》就创作于中国。1960 年,圣—琼·佩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据称,铎尔孟与李石曾、蔡元培、沈尹默、吴稚晖、贝熙业等人联名向法国政府要求,从“庚子赔款”中抽出部分余款建立“中法大学”,培养留学生。经过多方努力,北京中法大学与里昂中法大学先后于1920年、1921 年成立。铎尔孟担任北京中法大学首席校董,还教授法国古典戏剧、诗歌及翻译课程。开办10 年之后,北京中法大学因战争而被迫停办。1941 年,巴黎大学北京汉学研究所在北京中法大学原址上成立,铎尔孟出任所长。
在中国,铎尔孟并没有表现出清晰的政治身份,但他与民主进步、救亡图存的中国进步人士,甚至与从事地下工作的中国共产党人,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胡适文存》记录了发生在1921 年10 月的一件事:中国共产党总书记陈独秀在上海法租界被捕,铎尔孟参与解救活动,蔡元培和胡适最终听从铎尔孟的建议,才成功解救了陈独秀。
抗日战争爆发,日本在中国大肆推行文化同化和奴性教育,要求大中小学都开设日文课,北京中法大学被迫停课南迁。之后,在这般艰难的条件下,铎尔孟创办了巴黎大学北京汉学研究所,每月出版所刊《法文研究》,开设专版介绍中国名著。其间,铎尔孟把仅有的存款拿出来帮助那些有理想的学生,送他们去法国或延安。
日本人对铎尔孟恨得咬牙切齿,但又动他不得,只能布下眼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为了给身边人减少麻烦,铎尔孟把自己关在家里,只在每周三下午出门办事,被称为“星期三先生”。那段时间,他索性闭门做研究,翻译《西厢记》《长生殿》等元曲杂剧,钻研《毛诗》《周易》等书籍,一心一意想当精通汉学的大儒。
铎尔孟见证了整个民国时期的社会变迁,1949 年又见证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他喜忧参半,喜的是和平来临,一切欣欣向荣;忧的是法国政府一直不愿意承认中国共产党,不愿意承认新中国,铎尔孟也面临去留问题。1953 年11 月9 日,鉴于当时的中法关系,北京中法大学和汉学研究所停办。中方表示铎尔孟可以留下,但他不愿意当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1954 年8 月,已是73 岁高龄的铎尔孟,奉法国政府之召离开中国。离开中国时,铎尔孟带回法国的行李,只有毕生收藏的35箱共1万多册的书籍。
被戏称为快发霉的“红虫子”
离开中国,回到阔别48 年的法国,铎尔孟却好像离开了自己的家乡一样失落。他25 岁来华,一生中大部分的朋友、师长、学生都在中国,他甚至特意在西山为自己买了墓地,原本打算埋骨于此,但最后却不得不离开,这令铎尔孟大受打击,实难接受。在回法的轮船上,他对同行的人说,我的生命不再有意义,我将从此生活在对自己的哀悼中。此时,铎尔孟在法国已无亲无故,孤身一人,甚至连栖身之地也无着落。多亏唐在复的女儿唐珊贞设法让他寄居在巴黎郊外名为Royaumont 的修道院养老。这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清静所在,铎尔孟却感悲凉,就把这个地方原名Royaumont 音译为“华幽梦”,寓意他在华几十年,犹如一场幽梦。在华幽梦修道院,铎尔孟重复着枯燥的生活,每天呢喃自语,不理他人,除了几个老朋友偶有书信来往,他根本无意进入别人的生活,也没人能进入他的生活,他仿佛在为自己“服丧”。
1954 年11 月的一天, 一个名叫李治华的中国人叩响华幽梦修道院的大门,打破了铎尔孟“虽生犹死”的生活。李治华是北京中法大学的毕业生,当年他的毕业论文就是铎尔孟指导的。李治华1915 年在北京出生,后以优异成绩在北京中法大学毕业,于1937年赴法国留学。在里昂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时,李治华遇到了法国姑娘雅克琳,1942 年,两人结为伴侣,李治华就定居法国,从事教学和翻译工作。在妻子的帮助下,李治华翻译了《艾青诗选》、鲁迅的《故事新编》和巴金的《家》,还与别人合译《水浒传》等中国名著。
北京中法大学部分同事合影,铎尔孟(二排右二)、李石曾(二排右三)、贝熙业(三排居中)
1950 年代初,李治华担任巴黎东方语言学校中文系汉语教员时,已是小有名气的翻译家。此时,他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委托,参与“世界文学代表作· 东方知识丛书”项目,准备将《红楼梦》翻译成法文。这是一项浩瀚的工程,完成它不但需要精深的汉语造诣和深厚的法语功力,而且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规定,丛书除译者外,还必须另有一位资深专家担任审校,这是一个挂帅人物。正好此时,在中国生活近半个世纪的铎尔孟刚回到法国不久。李治华想,这个审校之职没有人比在王府当过老师、在北京住了大半生,精通中文和法文的铎尔孟更合适担任了,于是专程来拜访自己的导师。
其实,铎尔孟和《红楼梦》也有渊源,他精读过《红楼梦》,对其中不少细节下过功夫,如对书中的古代建筑、服装、器具等的名称如何译成法文,均推敲过,但都是一时之作,不成系统。
对于李治华的邀请,铎尔孟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欣然答应。对于通晓中西文学并对《红楼梦》情有独钟的铎尔孟来说,在法国的孤寂冷漠生活中,大概没有什么比翻译这部中国名著更令他兴奋的了。铎尔孟在给朋友的信里说:“《红楼梦》把我重新激活。”其实当年在北平西山,铎尔孟所买的墓地就在曹雪芹墓附近,死后不能作伴,却能以翻译《红楼梦》了却残年,似乎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从此,铎尔孟只知埋头翻译,几年中几乎足不出户,老朋友们很是满意,戏称他为“红虫子”,而且是一只快发霉的“红虫子”。
《世界文学》编委会曾要求李治华、铎尔孟,一年内译完这部《红楼梦》,铎尔孟回敬道:“你们知道《红楼梦》是部怎样的书吗?用法语翻译它意味着什么吗?亲爱的先生们,我们不是厨师,可以答应你们晚上8 点钟准时开宴。”“翻译《红楼梦》将面对难以估算的挑战,可能每走一步都会碰到暗礁、路障,曹雪芹10 年辛苦,字字皆血,他会让我们轻松过关吗?”后来的事情也确如其所言。
3人合力完成《红楼梦》法译本
铎尔孟从1954 年开始进行《红楼梦》的翻译和校审工作,李治华把工作之外的全部时间都投入《红楼梦》的翻译中,雅克琳负责润色译文、打字校对,然后再交由铎尔孟审校。铎尔孟和李治华约定,每周二下午,李治华带译稿来华幽梦,铎尔孟把他修改的篇章、诗词部分念给李治华听,最后再共同商榷。对李治华和其妻雅克琳翻译好的文稿,铎尔孟会大刀阔斧地修改,甚至每一行都不放过。李治华留下的4213 页手稿,每一行都有铎尔孟用蓝、红两色笔修改的痕迹,严格说来几乎是重写。要把《红楼梦》翻译成法语,不仅要让读者看懂文字,而且能体会到其语言表述的精彩生动、文字背后丰富的文化蕴含,没有资深的中西学者共同携手是不可能还原完成的。双方都严格执行“星期二约会”,不管酷暑还是严冬,暑假则住在一起一两个月,相互切磋,甚至铎尔孟在忍受病痛之时也会照样完成校审稿,坚持了整整10 年。有学者觉得他们之间的合作,与曹雪芹创作、脂砚斋批注的经历颇为相似,称李、铎二人堪为《红楼梦》法译本的“一芹一脂”。
3 年过去了,他们3 人的工作才进行到第45 回,这还是在每个人全然投入的情况下完成的。尽管如此,无论是铎尔孟,还是李治华,都没能料到翻译《红楼梦》竟耗掉10 年漫长的时光仍未完成,翻译慢是因为翻译过程中必须费心斟酌一字一句。在铎尔孟眼里,汉语是一门特别精深的学问,全世界的《红楼梦》译本都是音译名字,铎尔孟却采用意译,《红楼梦》里400 多个人物,他一个一个地琢磨。
诗词更是法文版《红楼梦》的亮点。铎尔孟对李治华说:“《红楼梦》是部以诗为魂的巨著,是绝世之作,很多人只翻译它的故事,而故意回避诗词部分,实际上是抽去了它的灵魂,这是一种很残忍的做法。我们不能这样。”在给友人的信中,铎尔孟写道:“无论是《红楼梦》,还是李白、杜甫的诗中,精彩的典故隐喻比比皆是,几乎每个词句都蕴含着一个故事,稍不小心就面目全非,不仅损及诗文的原意和优美,对读者更是一种误导。”
研究汉学的铎尔孟,自己也是一位诗人,既熟谙法国诗歌格律,又知晓中国古典诗词。他巧夺天工地运用法语古体诗,将《红楼梦》原著诗词进行二次创作,从而使《红楼梦》诗词中的丰富意象神奇再现,这是铎尔孟对《红楼梦》诗词翻译的独到贡献。虽然要把原著诗歌中的寓意、隐喻和暗示进行绝对的传达翻译是不可能的,对意境、音韵和字面的完全对应翻译也同样是不可能的,但是铎尔孟通过运用法语古体诗再现原著诗词的丰富意蕴,让读者感受到原著的魅力,是非常成功的。
第一遍审校稿完成后,铎尔孟不满意,总觉得不安,生怕遗漏下什么,于是又开始第二遍的润色审校,第一遍修改用红色笔,第二遍修改则用蓝色笔。1964 年底,铎尔孟查出癌症晚期,需要立刻做手术,但他放弃手术,宁可把最后的时间放在《红楼梦》的第二遍审校上。两个月后的1965 年2 月7 日,第二遍审校完成到第50 回,病榻上的铎尔孟却已近人生散场之时。遗憾的是,铎尔孟最终没能看到这部让自己呕心沥血的译著问世。
铎尔孟去世后,李治华夫妇继承其遗志,其中校阅由雅克琳协助李治华完成。又是16年过去了,距离翻译计划开始已经过去27年,1981 年11 月,法文版《红楼梦》终于被列入法国最负盛名的文学丛书“七星文库”出版。这一年,恰恰是铎尔孟百年诞辰。对于李治华来说,刚开始翻译时他还是年富力强的中年人,付梓出版时已66 岁,白发苍苍;对于铎尔孟来说更是悲壮,做这项工作时已年过七旬,最终出版时却已天人永隔,只剩一抔黄土。
法国有评论说,许多人惊愕地发现,中国文学原来有这样一颗“璀璨之星”,它的出现“使人们仿佛突然之间发现了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一时间,法国社会上兴起一股“红楼热”,售价不菲的第一版法文全译本《红楼梦》1.5 万册很快售罄,之后又多次再版,位居法国同类书籍发行量之冠。此前和之后,在法国没有任何一部中文作品的影响力能超过《红楼梦》。
2005 年10 月,李治华把法译本《红楼梦》手稿捐献给中国现代文学馆,它凝聚了铎尔孟、李治华、雅克琳几十年的心血
而对于铎尔孟本人,他几乎是一个谜。特立独行的他,从不公开发表诗作,且终其一生未曾在任何著作上署名。据说铎尔孟辞世前夕,曾仿照《红楼梦》中林黛玉焚稿断痴情的故事,烧毁了自己几乎全部的手稿、日记和与朋友往来的信件。他终身未婚,无儿无女,留下的有关他的记载细碎如沙,被历史的风烟吹散,不知落在何处。然而,我们仍可以感到欣慰,因为铎尔孟的名字,已经与法文全译本《红楼梦》这部不朽的文学巨著连在一起,永远不会被人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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