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咏梅题画诗对梅之精神的开示
(一)“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咏梅题画诗对梅之画中态的摹写
北宋张舜民有:“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近代美学大师宗白华在《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中也指出:“在画幅上题诗写字,借书法以点醒画中的笔法,借诗句以衬出画中意境,而并不觉其破坏画境,这又是中国画可注意的特色。”题画诗首先是对画幅的直观呈现,画上所画的内容是什么,那么诗人就会在题画诗里描绘什么。
1、“素衣雪肤”——梅之色
“素衣”这个指代梅花的词语在很多咏梅题画诗中反复出现,它本是古代女子最平常的装束,在题画诗中“素衣”沾尘变为“缁衣”成了代表水墨梅花意象的最基本的象征体。王恽的《题华光墨梅二首》中有:“满溪明月影扶疏,只有缁尘点雪肤。”“玉府仙姝倚淡妆,素衣一夕染玄霜。”陈与义在《和张矩臣水墨梅五绝》中也写到:“相逢京洛浑依旧,唯恨缁尘染素衣。”细细品味,更觉梅花是那般的墨韵高古、清气逼人。
唐王维《山水诀》有:“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的确,文人画大都以水墨为雅,以写意为高,着重神韵,讲究意境,对颜色的要求似乎不多。并且宋元时期文士们的一种总体的审美心理便是重神轻形,以及对淡雅素朴的高格的推崇。这样看来,这一时期题画诗中的梅花多以淡雅的水墨梅花为主便也顺理成章了。
2、“疏影横斜”——梅之姿
文士们赞赏梅,除了其色香之外,还特别注重梅的美妙风姿。通常诗作者从小处着眼,仅截取画面上梅横斜的特点来加以铺陈和渲染,向读者展示梅花美丽、傲人的姿态。如陈与义《次韵何文缜题颜持约画水墨梅花》:“夺得斜枝不放归,倚窗承月看熹微。”又如,陈与义的《和张矩臣水墨梅五绝》:“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
文人雅士对梅花枝干的审美因素的重视,凸现出了其刚劲老成的“风骨”形象。龚自珍就认为:“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上,正则无景;以疏为贵,密则无态。”梅花蜿蜒曲折的姿态不仅表达了梅花渴望自由的精神,而且也折射了画家的生活理想。
3、“风韵清姝”——梅之韵
梅内在的气骨和丰神远韵,在与他物意象的对比中得到了完美的彰显。如陈与义《和张矩臣水墨梅五绝》:“巧画无盐丑不除,此花风韵更清姝。从教变白能为黑,桃李依然是仆奴。”尽管在画家笔下的淡墨梅花没有鲜艳的色彩,但是与艳丽的桃李相比较,更显得清丽脱俗。如此一来,我们可以真切的想见画家笔下的梅花那卓尔不群的形象以及它那不沾尘世、纯洁孤傲的品格。
(二)“画难画之景,以诗凑成”——咏梅题画诗对梅之画外意的联想
“诗人在对画面内容的题咏中,往往能够展示出画面所不能或难以表达的东西,给人以深刻的人生启迪,也使人能从中得到更多的艺术享受”。可见,题画诗以画意启诗情,是丰富绘画意境深化画面主旨的组成部分。因此,在咏梅题画诗中,与梅有关的事物、意境、情感,总是作为诗歌首要关注的对象。
1、“孤山处士情如故”—— 林逋意象的回响
文士们在创作咏梅题画诗时最容易联想到的便是梅妻鹤子的林逋,其高渺的隐士情怀、超然的文士胸襟成为了骚人墨客歌咏和赞美的主题,其寡淡随性的生活、潇洒自如的文士品格也备受文人雅士的推崇和向往。
数量最多、对林逋意象描绘最多的当属元代著名画家王冕。如其《寒梅图》:“一树寒梅百玉条,暖风吹乱雪飘飘。孤山处士情如故,谁载笙歌过断桥。”由眼前之寒梅而想到“孤山处士”已逝,感物伤怀,物是人非之感油然而生。林逋又被称为“西湖处士”,在其他文士的咏梅题画诗中也不乏对他的联想。如陈与义《和张矩臣水墨梅五绝》:“自读西湖处士诗,年年临水看幽资。”王恽《题华光墨梅二首》:“展放画图还记得,孤山离落涨西湖。”
2、“梅蕊触人意”——花格与人格的交融
正如《花与中国文化》一书中指出:“花植根于中国文化中,尤其与人文精神绾结在一起的是人品与花格的渗透。人格寄托于花格,花格依附于人格,乃至最终谁赋予谁以品格几至不可究诘”。 由于画中的梅花与现实中的人二者间具有某种相通或相似之处,因而使得梅花带有了人的姿、情、意、形。人格化的梅花意象的获得,在诗歌中通常要依赖拟人手法的运用而得以完成。
3、“梅诗咏物无隐情”——文士们内心情感的直抒
“咏画诗不是刻板的解说词,不是解说画本身,而是解说画在诗人心中的感觉和反应。”这些感觉和反应是复杂的,因诗人身处的环境和特定的心态而各有寄托。
(1)梅花意象是诗人思乡的桥梁,承载着诗人浓重的哀愁与寂寞。如赵孟頫的《题所画梅竹赠石民瞻》:“故人赠我江南句,飞尽梅花我未归。欲寄相思无别语,一枝寒玉淡春晖。”此诗梅花落尽而自己不能归来的感情让人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而遥寄一枝竹的意境更让诗歌的韵味幽远,内含着无穷的思乡之情。
(2)梅花意象是诗人爱国之情的象征。陈旅的《题赵子固墨梅》:“王孙朝罢景阳宫,画舫湖头写雪风。一段寒香留不住,凄凉寒月角声中。”北兵的逼近,梅花之“寒香”再也留不住了。凄清的诉说里、淡淡的回忆里,蕴含着诗人无尽的对故园故国的相思之情。
(3)梅花意象是诗人人生态度的载体,是诗人美好品格的化身。文士们对梅的推崇反映了儒家的“比德传统”,即以自然状态比拟人之精神品格的审美方式。鉴于梅的比德之美,咏梅题画诗中往往会将梅幽独恬淡的怀抱和诗人自己的高洁品格联系起来。二者相互融合,使得梅也具有了一种独有的梅格。
二、咏梅题画诗对画梅之艺的揭示
正如张高评《宋诗特色之自觉与形成》所说的:“宋代题画诗,除再现画面内容、藉画抒情写意外,尤其侧重品评画作得失,判定画家风格,拈出艺术规律,扩大延展画面意象。” 的确,有相当一部分咏梅题画诗通过对梅花意象的描绘,来表达诗人对画家精湛技艺的赞美,或是阐述对梅画创作技巧的经验总结。
(一)“只恐今人过古人”——对画家精湛技艺的赞美
这类诗作可以算作赞画诗的范畴。它们或直接称赞画家的高超技法,或侧面表现画师高超的绘画技艺:
如陆九渊的《题画梅王文显》:“子作寒梢已逼真,不须向上更称神。由来绝艺知音少,只恐今人过古人。”作者对画作者王文显的绘画技艺做了相当高的评价,认为他的梅画已经达到“逼真”状态,恐怕已经胜过了前人的水平。
再如赵秉文《墨梅》:“墨师不作脂粉面,却恐旁人嫌我真。”这首同样为赞画诗,“墨师”虽对“我”未施“脂粉”,但还是担心旁人认为其所画的梅花太过于“真”。 以梅的口吻来叙说,更显生动、婉转。
(二)“只要稀疏不要繁”——对梅画简淡素朴的创作技法的推崇
刘海粟在《存天阁谈艺录》里指出:“中国画讲究空疏和留白,从画面到笔墨之间都如此,切忌‘满和‘挤。”明代恽向也有类似的见解:“画家以简洁为上,简者简于象而非简于意,简之至者缛之至也。”因此,如何处理繁简疏密这一问题,便成为了梅画创作技巧的关键所在。
杨公远的《写梅》:“为渠摹写未为难,只要稀疏不要繁。雪月风烟俱属我,一时收拾付毫端。”提出了画梅时要尽量稀疏,避免纷繁复杂。稀疏的画法的强调,对梅花的画面效果的呈现起到了突出的作用。正如清郑燮所说的那样:“自然淡淡疏疏,何必重重叠叠?”
(三)“意足不求颜色似”——对梅之神韵的审美追求
再来看陈与义的《和张矩臣水墨梅》:“含章檐下春风面,造化功成秋兔毫。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他认为画墨梅应该像九方皋相马一样,只着眼于马的英俊神气,其他的可以忽略不管。此诗强调的是在艺术创作中创作主体的主观作用,“意足”就够了,而不是将梅花的“颜色似”作为主要的追求。若是达到神似,那么颜色相似与否便不那么重要了。这一梅画创作理论的出现与上文提到的宋元时期文人画对水墨画的推崇这个大的时代背景是有很大关联的。同时与梅花审美中的轻“形”重“格”、摒“色”求“德”的传统是直接相联系的。
梅花意象,作为咏梅题画诗的表达对象,体现了一种不入时俗的格调和一种坚定不移的志向。前者有广泛意义的个性自由和精神解放的祈向,后者体现着审美主体责任感的自觉与道德感的自律。它包含着儒释道思想的深刻融合,体现了社会伦理要求与个人自由意志、道德理性与情感心理的高度统一,是宋元文人品德追求中最基本、最普遍的理念,也是整个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士大夫道德追求和人格理想的普遍法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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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德壎.历代题画诗类编[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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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清·顾嗣立.元诗选[M].北京:中华书局,1985.
[5]周积寅.中国历代画论[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
[6]程杰.梅文化论丛[M].北京:中华书局,2007.
(作者简介:曾文杰(1985-)女,湖北汉川人,中南民族大学文传学院08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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