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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票

时间:2023/11/9 作者: 啄木鸟 热度: 12706
岛子

  

  那个应该叫做卢准的人仰面躺在地上,上半身套着灰色线衣,背后是铺着乳白色瓷砖的地面。下半身赤裸,斜着搭在地铺上,屁股下的棉褥子和皺皱巴巴的床单可以让他光溜溜的皮肤不至于感觉太凉,如果他还有知觉的话。

  还有气没?女房东躲在我身后问。

  都两天了,大姐,没看都硬了?我回道。

  女房东又瞥了一眼尸体,然后吓得直拍胸脯,嘴里念叨着,那可怎么办,那可怎么办?

  我换了个语气说,大姐,你别慌,死没死我也说不准,得问医生,死不死得他们定。

  然后我出了草厦子,掏出手机打120急救电话,没过几分钟就听见救护车呜嗷呜嗷地跑来了。医院离得近,也就隔三两个红绿灯的样子,只是找这个草厦子费了点儿时间,七拐八拐的不好走。穿着墨绿色连衣裤的医护人员下了车,抬着担架又走了一会儿才到草厦子门口。护士从担架上麻利地搬下心电仪器,熟练地贴到卢准裸露的身上,一测,回头对大夫说,死了。大夫又郑重地跟我们宣布卢准已经死亡的确切消息。

  这个时候,所长也打来电话问,怎么样?

  死了,没救了。

  120来看了?

  就是120来的护士和大夫说的人已经死了。

  你还在那儿看着别让人进,我再联系法医过去。

  医生看了确认死亡,就得法医看了。流程是这样的。法医来得慢,是从另一个较远的案发现场赶来的,俩生瓜蛋子,上个月见他们的时候还一个城里一个乡下,在派出所干治安警,这次摇身一变突然成法医了,我一时没适应。他俩倒也不算外行,把我撵出来,戴上乳胶手套在室内一通忙活。照相机咔嚓咔嚓直闪光,把尸体翻过来覆过去检查了一番后,出来了。

  法医孙虎对女房东说,我们看了,没外伤,室内也没有打斗、翻动痕迹,可以排除他杀,初步判断应该是心脑疾病引起的猝死。当然,我们只是初步判断,你们家属如果有疑义,可以申请尸检。

  女房东急忙摆手,我不是家属,我是房东,是他租我的草厦子住的。

  孙虎说,哦,是这样。然后扭头问我,褚哥,联系家属了吗?

  我说,没有,外地的,一时半会儿怕是联系不上。你们撤,剩下的交给我们吧。

  等殡仪馆的车把尸体拉走后,我才回了所里。天都黑了,所长还没走,问我死者的情况。幸亏上个月我查租房时查到过这个人,看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叫卢准,辽岛人,我在本子上记了,回来做了流动人口登记。

  记得那时是春天,我砰砰砰敲卢准家的门。他家房门紧闭,铁皮防盗门好多年了,到处渗着铁锈。卢准睡眼惺忪打开门,看见是警察,问是查身份证吧,我说对。卢准就转头去取身份证。我问卢准在这儿干什么工作,他说做点儿国际贸易,具体就是电子元件的贸易。

  我心里嘁了一下,暗道真能吹牛,做国际贸易还租草厦子住?我们这儿叫草厦子,别的地方叫地下室或者储藏间,原本是放杂物的地方,在楼房的最底层,低矮而狭小。有些人家收拾收拾几百块钱廉价租出去挣点儿小钱,有钱人没有租草厦子住的。我看了看他方面大耳的脸,倒像是个体面人。不过人不可貌相,骗子都长得像好人,要不骗不了人,等会儿回去在电脑上查查,看是不是在逃诈骗犯。回所里后我确实查了,不是逃犯。

  在等法医来的时候,我向女房东问了问卢准的情况。女房东说,有一次要给草厦子换坐便器,就跟他聊了会儿天。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次闲聊。卢准说他在这儿有两套房子,不过去年卖了。因为他信佛了,佛说得过苦修的日子,不能贪图安乐,所以他不住宽敞的大房子,租个逼仄的草厦子住,就跟达摩老祖住山洞面壁苦修一样,他也得用艰苦的环境磨炼自己。女房东又补充了一句,也不知道那人说的是真是假。

  回到所里我把了解到的情况汇报给了所长,又说,法医看了,不是案件,估计身体有暗疾,突然发作猝死的。

  所长松了口气,说,那就好,不是案子就好,赶紧联系家属吧。我先走了,明天国庆节,一早我还得回来值班,就把节挪到今天过了,闺女跟女婿做好了饭在家等着我呢。

  我和俩辅警留在单位,联系家属颇费了些周折。内网上查不到卢准的亲属,更别说联系方式了。没办法,只能打电话给辽岛当地的110,再转到派出所让他们帮忙通知,派出所接电话的同志态度不错,没一点儿犹豫就答应了。过了一个钟头,人家派出所回话说查了,卢准离婚了,他前妻的电话打不通;又联系了他二姐,他二姐说跟卢准多年没联系了,走得也不近,她不管,让找他儿子;可他儿子的电话也打不通。当地派出所的同志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号码给你们吧,你们自己再联系,我们无能为力了。拿到号码后我又打了好几遍,也没打通,看看时候不早了,打算等明天再说。

  躺在床上快进入梦乡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把我吓了一跳。我定了定神,伸手从旁边椅子上拿过手机按了接听键。

  电话里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问我,你打我电话了?

  我一时有点儿迷糊,我打谁电话了?愣了两秒钟清醒过来,赶紧说,你是卢准的家属吧?

  以前是,但我跟他早离婚了,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他的事别找我,不好意思啊。

  我听她的意思要挂电话,急了,赶紧说,别挂,别挂,他死了!

  那边无声片刻后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叹,然后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问,怎么会死呢?他很健康的啊!声音带着点儿哭腔。

  我认为应该是猝死,这也是法医的初步鉴定结果,要想知道猝死的具体原因就得尸检了。

  那边又是沉默。我耐心地等着,很理解曾经同床共枕的人突然死了,肯定有些接受不了。即使已经形同陌路或者反目成仇,平时咒他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但真的不得善终了,又开始自责内疚,恨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太毒舌了。

  那边果然抽泣起来,那可怎么办?他儿子在国外,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怎么办,要不你们找他姐吧。

  给他二姐打电话了,他姐不管。

  他好几个姐呢,再问问他别的姐吧。我们去不了,就这样吧,只有这样了,只能这样了,好吧好吧,先这样吧。然后听筒里没了声音,那边急匆匆地挂了电话,仿佛挂慢了我能顺着电话线把她薅过来似的。

  第二天早晨等所长来了后,我跟他汇报了昨晚接到卢准前妻电话的情况,说那边来人的日期没定、人员也没定,就是来不来还不一定呢。即使有人来,估计这两天也来不了。

  所长说,好,你回去休息吧。

  我就到了院里,开着车走了。

  假期总是过得很快,像屋檐上的露珠,太阳升起落下就没有了。在我假期结束再上班的一早,门外进来了两个人,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年轻些的女子,看长相、打扮与本地人不太一样。女子高挑的个头儿,略显瘦削,很是好看,我就多看了两眼。

  女子迎着我的目光走到咨询台前说,我们是那个卢准的亲属,来料理他的后事的,你们这儿的谁前几天给我婆妈打过电话是不?

  我回过神来,说,是我打的,你们是什么亲属关系?

  我是他儿媳,这是我爸。她指指身旁的男子,又补充道,卢准的亲家。说着打开一个文件袋,掏出一沓证明材料,有户口簿上的父子证明,结婚证上的夫妻关系证明,还有全权委托书什么的。

  我在那堆纸里扒拉一阵子,有的文件复印了好几份,也有一份的。我每份拿出来一张,看了看,还比较齐全,完全能够证明她全权代表的身份,不至于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喊一嗓子,说他才是全权代表,让我们蒙住,陷入被动的局面。

  接洽寒暄完了,卢准的儿媳也没拖泥带水,表示想先看看她公公居住并且去世的地方,算是凭吊一下吧。这种要求合情合理,谁也不能拒绝。那地儿离我们所也就几百米的距离,不算远。我便自己开车带他们去了。

  儿媳看了卢准租住的草厦子,直摇头叹气,但没说什么话,只问我,有钥匙吗?我说我没有,开门得叫房东过来。我打电话把房东叫过来,虽然事情过去好几天了,女房东仍然有点儿惊魂未定的样子,脸色灰黄,有气无力,大概很少看到死人的缘故。

  女房东开了门就闪到一边,里边光线很暗,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楚。卢准的儿媳和亲家在门口犹犹豫豫地不敢进,可能怕黑或者怕刚死过人的那种阴沉。加上关了好几天的房间里涌出来的空气有股霉味儿,那味道中甚至能嗅出一丝死人的气息,黑暗又苍白。

  我是见过几次死人的,老的少的,美的丑的,身体完整的,脑浆崩裂血肉模糊的,也就见怪不怪了。我过去摸索着在门里旁开了灯,室内一下就亮堂了。卢准的被褥还是那样瘫在地铺上,像张搓皱了扔在地上的糖纸。

  夜幕中,杵在门口的卢准儿媳的情绪突然有点儿崩溃,扭头伏在她父亲的肩上哽咽几声。还好这种情绪一会儿就好了,等她扭过头来时,已经风平浪静。她问我,警官,我们能进去清点一下我爸的遗物吗?

  我说,当然。

  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可以说得上是简陋。小小的草厦子隔成了更小的两间,外边充做卧室和起居室的房间略大一些,东边的屋子没有窗户,黑漆漆的,也许有灯,摸索着能够找到开关。后来里边灯亮了。我没有进去,人家在搜寻遗产,我一个外人待在旁边不合适。我跟房东在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后来房东的老公也来了,以前见过,应该是同行,有点儿面熟。他也对我有印象,跟我热情地打着招呼。

  卢准的遗物少得可怜,看来真的过着极简的生活。遗物多是些衣服,他们父女俩翻遍了那些衣物的每一个口袋,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入耳,像有一窝耗子在屋里磨着牙齿。翻出来的衣服、器皿、收音机,还有手表等扔在门口,像是旧货市场的摊位。

  后来,儿媳从里屋提出来一个拉杆箱,灰色纤维外壳,看样子有些年头儿了,几个棱角处磨出了毛边,拉杆缝和轮子上积了陈年的污垢。儿媳把拉杆箱平躺着放在门口,把拉链拉开,只见里边装得满满当当的都是集邮册,一摞压着一摞,上边还有几本红皮或者蓝皮的存折。

  我年轻的时候有一阵子挺喜欢集邮,把自己收到的信件、父母的信件以及从其他途径能搞到的信件上的邮票,连同信封用剪刀剪下来,然后投入灌了热水的玻璃瓶里,很快邮票從信纸上剥离开来,就跟德州扒鸡的肉与骨头分离一样。再用扁头镊子把邮票捞出来贴在杯壁上,灼热烫手的玻璃杯壁很快就把湿漉漉的邮票烘得干燥而平整,若非墨黑色的邮戳出卖了它,它崭新得让人以为没用过一样。

  卢准的儿媳蹲下身,把存折翻了翻装进她挎的坤包里,然后扒拉那一本本的集邮册。我从来没见过多到装了满满一拉杆箱的邮票,便满怀新奇地凑过去看稀罕。她父亲这时从屋里出来了,说,我在屋里翻过了,没找到。她便停止了翻找,把箱盖盖上,把拉链从这头拉到那头。

  这亲家说的话有些蹊跷,我就问道,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老头儿没接我的话,卢准的儿媳歪头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转头对我说,不是的,没丢什么东西,很可能在很久以前就没了,应该是被偷了。我公爹多年前说过,不过我婆妈和其他人不太相信。卢准的儿媳怕自己解释得不太准确,放下手里的活儿站起来对我详细说了这件事。

  通过卢准儿媳的叙述,再与前几天女房东介绍的情况结合,这卢准的人生脉络就像电影一样生动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也不知道真假,反正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就姑且当成真的了。

  卢准生前或者说在落魄之前,应该算得上个人物。十五年前,卢准是南方某个大学的教授,那个时候他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堪称春风得意马蹄“轻”,轻得浑身骨头没有四两沉。他的这种状态为同事所不齿,却被几个涉世未深的女学生崇拜得五体投地,这让卢准更加迷失了自我。面对主动投怀送抱的女学生,他欣然接受。然而仅在半个月后,他那淳朴而心思缜密的老婆就靠着女人的第六感发现了他的不正常,暗暗观察了几个晚上后,把卢准和那个女孩儿抓了个现行,将他们按在了卢准办公室的沙发上。

  从后来事情的发展来看,卢准前妻签字离婚时的诅咒终于成为了现实。前妻曾咬牙切齿说“你会遭到报应的”,一语成谶。卢准新娶的那位画眉鸟般的小媳妇没有看起来那么爱他,此后的几年,她悄悄地把卢准的财产一点点地吞食,从她和卢准共用的口袋里转移到她自己专有的一个香囊里了。卢准还是位受人尊敬的大学教授时,丰厚的薪水保障他过着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并且能维持他集邮的爱好,甚至珍稀的绝版错版邮票他也收藏了不少,最让他稀罕的是一整版的庚申年猴票。等到卢准傻乎乎地发现自己将要成为一个穷光蛋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了危机,满屋满院搜寻他换了好几个地方藏匿的猴票。他找了曾经藏过的每一个地方,甚至连耗子洞也扒拉扒拉看看,但都空空如也,也不知道是被小媳妇转移了还是被偷了。于是他只好面对现实,承认自己的人生输得一塌糊涂,已经不名一文了。

  卢准被小媳妇扫地出门的那天,儿子来接他。卢准告诉儿子,自己现在穷困潦倒,并且最值钱的那版猴票也被人偷了,没有什么能留给儿子的了。然后就告别儿子,带着简单的行李开始浪迹天涯。卢准的儿子在几年后有了自己的家庭和漂亮的媳妇,把他爸的往事以及最后对他说的猴票被偷的话讲给媳妇听。卢准的儿媳和卢准的前妻一样聪明,对那不值得信任的老公爹的说辞不置可否。所以,直到闻听公爹的死讯,全权代表丈夫和婆妈的意愿来处理后事时,仍然心存侥幸,惦记着传说中的珍稀邮票。但这种侥幸在她清点完卢准的遗物后,就彻底破灭了。

  心灰意冷的儿媳打扫完战场后,想让房东帮忙处理他们挑剩下的破烂儿,被房东拒绝了,说她可不敢动死人的东西。后来他们把这个任务推给了我,觉得我作为一个片儿警,肯定认识仨俩收破烂儿的老头儿,就让我找个收破烂儿的来收拾这个烂摊子。我想了想还真认识一个,就给辖区收旧货的梅江水打了电话,让他过来给一个叫卢准的死者收拾草厦子,主家也不要钱,东西能用的就自己留着用,没用的帮着扔垃圾桶里,把屋里清理干净就行。老梅很痛快地答应了,甚至没问我该去哪儿。我当时正因为解决了别人的为难事而充满了助人为乐的满足感,有点儿沾沾自喜,就忽略了这个他没问我地点的问题。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忽然想起这事来,就给梅江水打电话,想告诉他要收拾的草厦子的地点。梅江水却告诉我说,昨天已经给收拾完了,并且用他随车带的扫帚把房间打扫得一干二净,让我放心,说他还有事先不说了,就挂了电话。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丝疑虑。

  后来发生的事让我没有时间去找梅江水来解答我的疑问。正如我不想看到的那样,半路还真杀出了个程咬金,一下子来了俩,就差挥舞着开山板斧了。在卢准的儿媳拿了我们给开的火化证明前往殡仪馆后不到半个小时,原先辽岛的警察怎么劝都不愿意来的卢准的两个姐姐,委托他们的丈夫赶来了,行色匆匆,带着满身的疲惫。

  听完我的情况介绍,包括卢准的死亡原因以及财产的处理,两位姐夫对我说,他们妹夫的遗产是不能随便交给他的儿媳或者其他什么人的,因为他们跟卢准还有一笔账要清算。我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叫嚷中听出个大概:就在前两年,卢准向他的母亲,也就是眼前两位的岳母借了二十万元钱,说是要开个超市,他们认为自己完全有理由和法律上的支持来继承这个海边小城某个超市的一部分,否则就是不公平并且不合法。

  我被这突然出现的状况弄得瞠目结舌,片刻后迅速理清了头绪。我清清嗓子恢复了从容,请问你们有当地派出所开的证明文件吗?或者能证明你们与卢准亲属关系的任何资料都行,如果没有的话,那你们去与手续齐全的卢准儿媳交涉吧,他们的手续倒很齐全。他们现在在殡仪馆,如果你们赶紧过去,应该能在那儿见到他们。原本信心满满的两个姐夫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悻悻地离开,不知道是去追卢准的儿媳还是原路返回了。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因为从那以后过了好几年,我都没再见过卢准的儿媳或者姐夫之类的任何亲属,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再返回来对我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事情这样结束还是很圆满的,作为一个小警察,能够安安稳稳处理琐事而不被投诉,能够熬到退休按月领够吃够喝的退休金,就别无奢求了。尽管我内心觉得这件事隐约有蹊跷,特别是听说梅江水发了大财搬走了,不知所终,我更觉得梅江水身上藏了秘密。然而梅江水不知道去哪儿了,这件事也许永远是一个谜了。

  又过了几年,我休年假去南方旅游,在氤氲的水乡小桥之间穿梭徜徉,后来被一个炸臭豆腐摊的香气吸引,挤了进去。右边跟我挤的那个人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扭过脑袋,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梅江水。我看到这张脸的第一反应不是他乡遇故知的喜悦,而是解开一个谜团的急切。本以为这个谜永远也解不开了,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与梅江水在千里之外的他乡,机缘巧合在臭豆腐摊前相遇。

  梅江水很热情,把我领到他家里,炒了好几个看着很好吃的地方特色菜要尽地主之谊。我盛情难却,在连干了两杯米酒后的微醺中,终于提起了那个困扰了我好久的谜团。我试探性地说起了卢准,梅江水立刻警觉起来,他瞪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说,我知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就是一版邮票的事吗?

  邮票?什么邮票?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大脑却飞速转动,猴票?整版的猴票?难道卢准儿媳说的邮票确实存在?职业素养让我不动声色,保持沉默,微笑着示意他说下去。

  梅江水抿了一口酒,用手抹了抹嘴,说起了他跟卢准的交情。其实我认识卢准好久了,我们有交集,甚至算朋友。你知道卢准有病吗?很严重的糖尿病,他被开除了公职,医保少得可怜,他的老母亲每月用自己的医保购买胰岛素,再装到泡沫箱里加了航空冰给他寄来。有一段时间,不知是他老母亲生病住院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卢准好多天都没有收到赖以续命的药。有一天他病情发作,躺在离他的住所不足五十米的道边,像具尸体一样瘫在地上……

  傍晚回家的梅江水骑着收破烂的三轮车紧急刹了车,走过去伸出一根手指到鼻孔前探了探,还有气息。一身力气的梅江水一只手抓着腰带,另一只手抓着衣领,把半死不活的卢准扔到车斗里的一摞纸壳子上边,将他送到最近的医院。经验丰富的医生发现卢准的血糖高得吓人,一针胰岛素扎下去把他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

  死里逃生的卢准某天在道上把梅江水的三轮车拦了下来,死拉硬拽地把救命恩人扯到了他苦修的寒窑里摆酒谢恩。微醺的卢准自怨自艾地对梅江水讲了他的曲折人生,然后从里间拖出旅行箱,拉开夹层的拉链拿出一本硬皮的集邮册,小心翼翼地把夹在最中间册页间的一整版邮票拿出来,对梅江水说,这是我最值钱的东西了,你千万不要寄信时把它贴到信封上,也不要随处丢弃。遇到实在过不去的坎,你把它拿到大城市的集邮公司门前展示,会有无数人涌到你身边,都想用大把的钞票换你手里的这些小猴崽子们。

  说完这段经历,梅江水告诉我,卢准的遗物也是我帮着清理的,听房东说你们公安鉴定的猝死,我觉得是长期没注射胰岛素,死于糖尿病并发症突发的休克。因为我收拾冰箱时看了,里边一瓶胰岛素都没有了。梅江水往地上泼了一盅酒,说,这杯是敬老卢的。他重新把杯子斟满,说,后来我家失火的事你也知道,热浪熏坏了我的气管,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家里烧得一片狼藉,幸好我把那版郵票放在卧室里,消防队扑救得及时,卧室没有过火,邮票完完整整的。我觉得这也算遇到难处了,出院后就带着邮票奔到大城市。实在出乎我的意料,那张花纸比同样大小的金箔板还要值钱,就我的见识来讲,可以说是价值连城了。

  我又干了一杯酒。然后我一身轻松,困扰我多年的谜团终于解开了,我明白了梅江水为何没等我说就知道卢准的住处,除此之外,我也觉得梅江水得到邮票的说法合情合理并且合乎法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梅江水是通过不正当的手段获取的那个东西。

  狡猾的卢准,背叛了妻子之后又欺骗儿子,悄悄地藏匿了猴票,让我感叹不已。归根到底,是具有血缘关系的亲情,还是有救命之恩的友情,才能配得上一整版的珍稀猴票呢?或者说,一张薄薄的纸片印上花花绿绿的图案,真的有那么珍贵吗?直到醉倒在梅江水的酒桌上,我也没想明白这个道理。

  责任编辑/吴贺佳

  插图/子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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