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当年在省城的第二份工作是侦探,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企业报纸当编辑。编辑的薪水过于微薄,我不得不在晚报上的招聘启事中重新找机会。招聘侦探的信息只有一行字,埋在稠密的文字中,我第一眼便看到了它。我心中忽然有种异样的冲动。如今想到当时的感受,有点儿像鬼使神差,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正推着我去见证那件即将发生的诡异事件。我记得那家侦探公司在花园路东头一栋破败的写字楼里,门前汪着一大片污水,进楼时需要像练轻功一样踩着横在水中的四块砖头。上午十点钟,四楼走廊里闪动着昏黄的灯光,让人在感觉时间错乱的同时隐约嗅到
一丝犯罪气息。我敲响402房门之前又瞄了一眼手中的简历,在“有何特长”一栏里我特意写上了“喜欢侦探小说”。我不知写上这个是否有用,觉得写了比不写强。半个小时后,我从402房间走了出来,已经是一名薪资丰厚的侦探了。
王探长给我布置的任务是跟踪刘小宾,只要看到他跟女人在一起,我就及时用手机拍下来。刘小宾三十八岁,是一家大型民营商贸公司的股东。我很清楚偷拍这活儿非常下作,但对人民币的极度需求却使我不愿再对职业做出道德判断。我觉得偷拍一点儿也不难,狗仔队每天都在干这个。但如果不难,工资怎么会这么高?心念及此,我有点儿不安,就像饿狗看到突然抛来的骨头一时不敢下嘴。我依稀觉得侦探的薪资里包含着挨揍的钱。我问:“咱们拍人家算不算侵犯隐私?”这当然是明知故问,我想从王探长嘴里得到某种保障。他微笑着说:“你在大街上拍一辆公交车,车里的人能说你侵犯他的隐私?拍照时肯定要保持一定距离,又不是让你钻进刘小宾的被窝里。”我们说话时间不算长,他不时给我以醍醐灌顶之感。他不光靠高薪吸引下属,还善于挖掘工作的价值和意义:“说到底,咱们是在帮助弱者。”我告辞时,他从皮椅上站起来,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咱们的工作可比侦探小说有意思得多呀。”
刘小宾的办公室在纬八路一栋商厦的第二十八层,座驾是一辆黑色奥迪A8。我原以为只要在心里跨过“侵犯他人隐私”这道坎,拍几张照片很容易,但进入实际操作时却发现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我在商厦周围转悠了一个星期,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我坐在马路对面一棵正在发芽的大柳树下,呆望着商厦的玻璃幕墙,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傻,我骑着自行车妄想跟踪一个坐轿车的人,别说见不到他,即使见到了我也追不上。这时,王探长打来电话。我打开手机时以为是催进度,正思考怎么应付,话筒里却传来他的笑声。他说刘小宾去了香港,三天后才能回来。顿了一下,又说:“沉住气,多了解他。”
我去了纬六路一家网吧。原以为像刘小宾这种人应该在网上有许多相关信息,没想到他非常低调,我在电脑上找了两个多小时也没看到他的相关信息。叫刘小宾的人倒是不少,都是外省的,接近半夜时我终于在众多刘小宾中找到一个本省的。在一家文学网站上,有他写的一篇散文《马颊河的冬天》。我一看题目立时有种亲切感,我老家就在马颊河边。寫散文的刘小宾是鲁西北一个小城的小学老师,文章发表时间是六年前的2月14号。我断定这个作者不是我要找的人,因为一个偏僻小城的小学老师不可能在六年之内摇身变为大公司的股东。由于跟作者是老乡,我把散文看了一遍。看完之后我知道他为什么选在情人节把这篇文章贴到网上了。散文的最后一章里弥漫着大片的雪花,河边的一切都是白的,一个女孩儿穿着白色羽绒服在雪中欢快地奔跑着,突然消失在一片白里。刘小宾非常惊恐,大声喊着她的名字。没有回声,雪地上连她的脚印也没有,她好像一个美丽的仙女毫无征兆地升了天。接下来刘小宾用浓重的笔墨描写了他的绝望,就在他的双腿即将瘫软在地时,忽然看到不远处一棵大杨树后飘舞着一条红丝带,那缕红色在一片白中特别鲜艳。刘小宾冲过去,紧紧抱住了她。
女孩儿咯咯笑着将丝带系在头发上:“你找不到我怎么办?”
刘小宾说:“我会死。”
刘小宾从香港回来的时间比预计的早了一天。我接到王探长的通知后开始跟踪他,当充分认识到工作的难度时,反倒变得特别简单。我原来过高地估计了奥迪A8的速度,它不停地陷在红灯和拥堵的车流里,根本跑不起来,我不得不经常停下自行车等它。刘小宾又高又瘦,背有点儿驼,阴郁的神情有点儿像警匪片里的高智商犯罪分子,每当他从轿车里钻出来时,我一眼就能找到他。半个月后,我手机里储存了一百多张他和不同女人的照片。他有时和一个苗条的女人坐在咖啡屋的窗前,有时和一个丰腴的女人走进豪华酒店的大堂,有时和一个优雅的女人站在商场门口,有时替一个富态的女人打开车门。随着我拍的照片愈来愈多,我的胆子也愈来愈大,总想离他更近一些。有一次他的轿车堵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几乎紧贴到他的车门上,他和一个穿红色风衣的女人正坐在车里。我拿起手机刚对准他们,刘小宾就发现了我,他的脑袋突然往外一探,笑了。我吓了一跳,揣起手机正想跑,却看到车窗玻璃缓缓升了上去。我愣在路边看着他的轿车远去,感觉有点儿怅然若失,我的自行车被出租车撞倒了都忘了扶起来。
我决定放弃侦探工作是因为刘小宾的笑容。他的笑容像印戳一样刻在我的脑子里,无论吃饭还是睡觉,总会在我眼前突然一闪。他好像不是在笑,只是面部肌肉的轻微痉挛,如果确实是在笑,那他的笑容太高深莫测了。我觉得他的目光里带着阴气,好像早就知道我在拍他,之所以没阻止,只是想看我可怜地继续表演下去。我给王探长打电话,想把手机里的照片交给他,然后辞职。我应聘入职的过程过于简单,曾经感到挺幸运,现在却觉得这份幸运很不正常。我曾经给王探长转发过三十四张照片,他嫌麻烦,说等到需要提交时再通知我。王探长的手机关机,我心里一紧。两个小时后,我乘公交车赶到了那栋破败的写字楼。楼前的大片污水还在,水里依然横着四块破砖头。一路上我不停地给他打电话。我急切地想见他并不只是交照片,重要的是我已经工作了一个多月,他偏偏赶在我要领工资时关手机,让我有种不祥之感。下午两点钟,四楼走廊里闪动着昏黄的灯光。我走到402门前,突然愣住了。房门大敞,我来应聘时坐过的那把椅子堵在门口,四个警察正在屋里,王探长的办公桌抽屉和墙角的柜子全被打开了。
我后来知道这家侦探公司比我想的要龌龊得多,最擅长利用委托人提供的线索回头敲诈委托人。根本不是帮助弱者,而是专门喝弱者的血。
当时我怕警察跟上来,下楼时没有坐电梯。安全通道里非常阴暗,弥漫着一股氨水的味道。经过门前的污水时我忘了踩砖头,走到公交站牌时才发现裤腿湿了半截。上了公交车我长松一口气,感觉像是从一场梦里醒了过来。公交车走了七站我才发现坐错了车,挤到车门前正准备下车,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扭头一看,脑袋突然一空。王探长微笑着说:“把照片给我吧。”
我以为已经和侦探一刀两断,没想到还要继续干下去。
王探长带着我走进路边一栋破败的写字楼,同样是402房间,屋里的布局几乎跟警察正在查抄的那间办公室一模一样。王探长坐在皮椅上,让我把照片通过手机邮箱发给他。他看照片时非常认真,就像在米饭里挑沙子。经过一番挑选,他将二十五张照片又给我发了回来:“你带着这些照片去跟委托人见一面,让她把后面的费用交了。”我嗫嚅了一下,说不愿再干了。我以为接下来可以谈一谈工资的事,他却笑着说:“你不干怎么行?不能拿侦探公司当袜子。再说,你做的事情要自己了结,没人替你擦屁股。”他的笑容依然亲切,口气却丝毫不像是挽留,我感到了一丝威胁。我的脑子加速运转,想找出威胁在哪里。王探长对我的心理活动一清二楚,口气里多了一丝语重心长,“你如果不干,我就没有义务保护你了,你想一想,刘小宾怎么会放过一个整天跟踪他的人?”我有点儿蒙,刘小宾的笑容在脑海中一闪。随即我又镇静下来,刘小宾即使知道我偷拍他也找不到我,这是漂泊的唯一好处。我朝门口看了一眼,想起身离开。我可以放弃工资,不想成为刘小宾的仇人。王探长拿着一根香烟在手上轻轻捏弄着:“别胡思乱想了,我都能在公交车上找到你,刘小宾怎么会找不到?”我忽然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小动物,明知无处可逃,却依然想做出可怜的反击。我说:“你还不知道吧?警察把402抄了。”他耸了耸肩膀:“你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我暂时没退出侦探行业并不只是受到他的威胁,重要的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好奇心可以让人干出许多本来没打算干的事情。当听他说出委托人的名字时,我心头一震,立马想到《马颊河的冬天》里那条飘舞的红丝带,那个女孩儿叫罗迪。王探长说罗迪在北郊的服装城帮一个温州老板卖衣服,我更觉得蹊跷,一时把辞职的事忘了。
我问:“刘小宾怎么让老婆给别人打工?”
王探长一笑:“这有什么好奇怪?还有部长让老婆烧锅炉呢。”
二
我和罗迪见面是4月6号下午三点。她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二十分钟,我坐在服装城东门外一家肯德基餐厅里,不时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我感觉餐厅里的光线突然一暗,一个中年妇女不知何时悄然站在我的身边。
她问:“你是路侦探吧?”
可能是我对《马颊河的冬天》里那个扎红丝带的女孩儿进行过想象,眼前的罗迪让我挺失望。她今年三十五岁,看上去却像四十七岁,脸上布满细密的皱纹,说话时紧皱着眉头,苍白的手指像麻花一样缠扭在一起,眼神有些恍惚,只有提到她想看的照片时,眼睛里才会突然透出一丝狠劲儿。她在散文里被描写成白衣飘飘的仙女,如今的她却憔悴得像一道影子。我觉得她特别可怜,一时不忍心将照片交给她,那些照片无异于在她心口再捅一刀。根据现有的情节,肯定是刘小宾发财之后沉迷于声色犬马,将她束之高阁。他想抛弃她,却一直没能抛出去,于是断了她的供给。她来到服装城靠给人打工养活自己,委托王探长搜集刘小宾跟其他女人交往的证据,以便离婚时占到主动。我想到了刘小宾眼睛里的阴气,觉得她若是拿照片去要挟他,只会输得更惨。我将手机揣了起来,试探着说:“你最好不要把照片给你丈夫看。”
她的眼睛一亮,像是突然从心事重重里挣脱出来:“我也是这么想的,路侦探,谢谢你提醒我。”
我一听“侦探”二字心里一颤,急忙说:“叫我小路吧。”
我和她之间的气氛本来有点儿尴尬,我的任务是用照片引诱着她继续交纳侦探费。我拍的那些照片其实什么也说明不了,让她看一眼只是证明我们确实替她工作过,她若想拿到更有分量的证据,只能再交钱。她将如同一条吞了钓饵的鱼,被王探长拖来拖去,直到从她身上再也榨不出东西。在我看来,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榨取的。她的工装右袖口开了线,手上有被打包绳子勒出的印痕,显然干的是搬运之类的粗活。我看出她内心深处对我有些抵触,花钱雇人偷拍自己丈夫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她知道我专门来送照片,一时却不知怎么开口跟我要。所以,当我提出将照片的事情搁置时,她松了一口气。
羅迪说:“不看照片我也知道他过的什么日子。不过,我不怪他。”我有点儿纳闷。罗迪笑了笑:“你还没结婚吧?”我说:“没结。”她又问:“你一定很纳闷我为什么这样落魄吧?”
我确实挺好奇,可不愿当面承认我的好奇。听她这么一问,突然增加了对刘小宾的恶感。我说:“他不该让你这么落魄。”
罗迪的脸一沉,好像无论自己受多大委屈,也不愿别人评价她的丈夫。她说:“不怨他,任何男人听了那些话都受不了。”
我问:“什么话?”
罗迪说,刘小宾当年离家出走是因为对她的误会。一个男人对刘小宾说,罗迪的右大腿根有一颗朱砂痣。
那天是2月14号,星期五,天上飘着细碎的雪花,天黑得特别早。罗迪下班回家时从一个花店买了三支玫瑰。当时的鲁西北小城还没有过情人节的习惯,罗迪不愿让人看见她买花,特意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她家住在城中心一条狭窄的胡同里,胡同底部是一栋四层楼,她住在顶层一套四十六平米的两居室。房子是刘小宾父亲单位分的,那个单位已经破产,所有住户都成了被遗弃的人。传说这一带要拆迁,罗迪一想到拆迁心便像被针猛扎一下。如果真拆了,很难再买到这么小的户型。即使新房子大出十几平米,她和刘小宾也凑不出补差价的钱。每当她跟刘小宾说起有关拆迁的复杂心情时,刘小宾总是劝她不用乱操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即使天塌下来也会先砸个头儿高的。乍听上去刘小宾是个非常豁达的人,罗迪却知道他是不愿被写作之外的事情分心。刘小宾写散文着了迷,几乎每天都沉浸在写作的兴奋与退稿的打击中。刘小宾在离城五公里的一个乡镇小学教语文,给孩子上课时也想着写作,据说听他课的孩子全都晕头涨脑,作业写得一塌糊涂。校长很郑重地找他谈过一次话,其实是严厉训斥。小城太小了,放个屁全城都能闻到味,刘小宾挨训的事自然而然地传到了罗迪的单位。在别人嘴里,刘小宾已经是个精神病人了,甚至有个同事阴阳怪气地问罗迪,你家刘小宾写作肯定赚了不少钱吧?罗迪当初喜欢刘小宾正是因为他的文学爱好。原来被称为才华的东西如今变成了别人嘲笑的把柄,罗迪觉得刘小宾应该清醒认识自己了。这一天,罗迪想趁着情人节的气氛跟刘小宾谈一谈,让他将毫无前途的写作思路转移到挣钱上来。
罗迪骑着自行车进了胡同之后慢了下来,想着怎样说才不会伤到刘小宾的自尊。写作明明已经成了家庭的毒药,刘小宾却上了瘾。罗迪忽然觉得别人说刘小宾有精神病是有道理的,想到自己整天跟个精神病人睡在一张床上,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胡同本来不算深,罗迪却像遭遇“鬼打墙”一样总也到不了楼前。细碎的雪花被风吹着打在脸上,像沙子。罗迪来到楼下时,突然把劝刘小宾的事忘了。她看到刘小宾的自行车横倒在楼道门口,后轮还在疯转着。她抬头一看,家里黑着灯,她本以为此时的刘小宾正在厨房精心制作情人节晚餐。她将自行车靠在墙上,没顾上扶起刘小宾的车便匆匆上了楼。她气喘吁吁停住脚步时,看到自家的房门半敞,屋里一片黑。寒冷的空气已经顺着楼道灌满了屋子。她打开灯,看到刘小宾像木偶一样坐在沙发上。他大瞪着眼睛看着她进了门,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吓了一跳,以为他病了,急忙走过去抚摸他的脸。他的脸冰凉。她叫了他一声,他身子一颤,像是从噩梦中突然惊醒,随即一把推开她的手。她没想到他的手劲儿这么大,她的手腕就像被扳手猛磕了一下。刘小宾目露凶光,像是正准备跟人拼命。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时,眼神忽然软了下去。刘小宾像散架似的瘫躺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哭了。
刘小宾就是这天晚上出走的。罗迪站在厨房的阳台上,仿佛站在一场梦里。她看到刘小宾走出了胡同,他在胡同口朝左拐时,街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特别长。她周身发冷,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刚才的对话在她耳边不停地回放着。
刘小宾问:“他怎么知道你腿上有颗痣?”
罗迪问:“谁?”
刘小宾说:“李向洋。”
她说:“我怎么知道他会知道!”顿了一下,她有点儿生气,“你信不过我?”
刘小宾说:“正因为相信你,我才问。”
她说:“我明天去找他,他要是真说了,我撕烂他的嘴。”
刘小宾说:“我现在就去问问他,也许是我听错了。”
罗迪的话突然停住了,她用纸巾揩拭着层出不穷的泪水。她哽咽着说:“要知道他一去不回,那天晚上我肯定会死死抱住他。”
我非常纳闷她为什么把自己的隐私告诉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可能是她被这些话憋得太难受,随便对一个人都会讲一遍。我从她的讲述里发现了疑点,她不主动说,我也不好意思问。
罗迪说:“路侦探,你们办法多,能不能安排我跟小宾见一面?”
我这才知道她跟刘小宾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了,我不由有了新的疑惑:“你为什么还要拍他的照片呢?”
罗迪说:“照片是准备给江小昳看的,我最恨的就是她。”
我愣了一下,发现她有点儿丧心病狂。江小昳是刘小宾现在的妻子。看到罗迪眼中那略显狠毒的目光,我忽然感到自己原来的好奇心太好笑,太不值当了。罗迪却沉浸在对刘小宾的畅想中:“只要見到他,我肯定能把误会解释清楚。”
我说:“那你自己可以去找他。”
她说:“我见不到他,所以才求你。”
我说:“我们也做不到,侦探的办法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
我又想到了《马颊河的冬天》,觉得那可能是刘小宾准备送给罗迪的情人节礼物。我不知道刘小宾的写作才华究竟如何,但那篇散文确实用了心,那个扎红丝带的白衣女孩儿让人过目不忘。
罗迪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你只要让我见到他,我可以多加钱。”
她也许以为接下来可以谈一谈价码,表情显得愈发诚恳。我说:“其实你有过最好的解释机会,被你自己错过了。”
她懵懂地问:“什么时候?”
我说:“六年前的2月14号。”
说这话时我已经准备离开。我发现她的心机太重,让我很不舒服。她开始讲述跟刘小宾当初的恩爱时,我很想提醒她去网上看一看《马颊河的冬天》。我最终也没说,人生翻过一页就再也翻不回来了。我忽然意识到对别人的人生过于好奇是一种卑鄙。我站起身,罗迪愣了一下,匆忙站起来堵在我的面前。她的气势有点儿咄咄逼人,说话的口气里却透着哀求。
“路侦探,求你帮帮我吧。”说着,她居然要跪下来。我急忙伸手扶住她,其实我想帮她也帮不了。想到刘小宾的笑容我就发怵,哪敢跑到他面前提他的前妻。罗迪或许以为侦探公司有许多阴森手段,可以迫使刘小宾不得不坐在她的面前。
我说:“你去找王探长吧,我只是跑腿的。”
她说:“王探长说了,有事就找你。”
为了尽快脱身,我提到了她一直刻意回避的人。李向洋本来是她和刘小宾之间的重点人物,我以为她会说到李向洋为什么知道她大腿根有一颗朱砂痣,可她提到他时只是蜻蜓点水。
我问:“李向洋是谁?”
三
我住在动物园西边的一个村庄里,夜深人静时可以听到老虎和狮子的叫声。白天村子很安静,静得像是被遗弃了,傍晚开始热闹起来,像我一样来省城谋生的年轻人将所有街道和胡同填充得满满当当。我在出租屋的窄床上躺了半个多小时,想打电话向王探长汇报一下跟罗迪见面的结果。其实没有结果,我只顾脱身,根本没来得及说让她给侦探公司续费的事。李向洋确实是罗迪不愿提起的人,我一提他,罗迪脸上立时带出一丝厌恶。我又追问了一次,她有点儿蒙,趁着她一时拿不准怎样介绍李向洋时,我匆匆逃离了她的堵截。王探长的手机关机,我感到一丝轻松。我给他发了条信息,他一开机便可以看到。我没提罗迪,只是重申了辞职的事。我来到街上,买了两个烧饼,一边吃着一边朝十字街口的报摊走去,想买份晚报看看招聘专版,重新找一份靠谱的工作。突然,一辆自行车从身后冲上来钻进我的裤裆,顶得我差点儿跌进路边卖炸糕的油锅里。撞我的是个长发小伙子,他从地上爬起来没有安慰我,而是扭头冲向撞他的出租车。我的屁股沟很疼,本来想跟他理论几句,看到出租车里下来的人是罗迪和一个男的,我便急忙忍住疼痛往人堆里钻。这时,只听一个男人在我身后喊道:“路侦探,请等一下。”
喊我的人是李向洋。他是一名出租车司机,也是罗迪的现任丈夫,他们也租住在这个村庄里。他本来准备把罗迪送回家之后再出去拉活儿,因为遇见我,便将出租车放在一边,专门把我请到了一个小饭馆里。
他说:“我最佩服当侦探的人。”
李向洋满口乡音,听上去有点儿像我老家的一个表叔,我不由对他有了种莫名的亲近感。他中等身材,脸盘挺大,有点儿黑,头发是自来卷,像戴着个钢丝罩。他不时用手揪一下鬓角,好像要把弯曲的鬓角捋得直一些。我本来不想吃他的饭,可架不住好奇心再次泛滥。罗迪本来想跟着一块儿来吃饭,李向洋很不耐烦地说:“男人在一块儿说话你少掺和。”在饭馆坐下之后,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不让罗迪来了。他拿着服务员递上来的菜谱翻看着,像点菜似的说:“拍照片有个屁用,純粹瞎胡闹。”我发现他并不知道罗迪想拿照片派什么用场。他或许以为罗迪想用照片从刘小宾手上敲一笔钱,那和李向洋的期望值差得太远了。李向洋有自己的一套思路,只是不愿当着罗迪的面说。
李向洋非常能喝,二锅头对他来说相当于矿泉水。每跟我碰一下杯,他的玻璃杯就见了底。菜还没上齐,一瓶酒已经喝光了,他跟服务员又要了一瓶。我不善喝酒,却非常敬佩酒量大的人。他们的话语中透着豪气,再大的困难在他们眼里也不值一提。看到他又干了一杯,他的神情让我再次想到了老家的表叔。我忽然有种冲动,想请教他怎样才能摆脱王探长的控制。这时,李向洋将酒杯往桌上猛一放:“妈的,好久没这么痛快了!”刚才喝酒时他只是说了几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或“缘分不浅”之类的套话,让我摸不清他叫我来喝酒的真正目的。有一斤多白酒垫底,李向洋的身子变得懒散起来,“路兄弟真是年轻有为呀!”
我有点儿蒙,以为他挖苦我,但看到他表情挺认真,便尴尬地笑道:“过奖了,我自己都不知‘有为在哪儿,无非是混一碗饭吃。”
他说:“吃上侦探这碗饭,更说明不简单,若没有深厚的背景,闷棍和板砖早就要了你的命。”
我心里一紧,搞不清他是恭维还是威胁。我不愿再说侦探的事,很怕聊多了暴露自己的稚嫩,那会让他感觉向侦探公司交钱有点儿冤。他若是把怨气撒在我头上,我就太冤了。我急忙将话题回到酒上,夸他的酒量可以去当专职酒陪。李向洋听了略显得意地微微一笑,瞟了一眼半空的酒瓶子,眼神忽然一定,随即带出一丝伤感:“我喝得这么猛,像八辈子没喝过酒似的,一定让你见笑了。”我没想到夸他却夸出了适得其反的效果,急忙说:“我的意思是你的酒量让我很佩服。”他苦笑:“酒量大却捞不着喝,更是一种折磨。”
他的话里透着无奈和可怜兮兮。我以为他所说的折磨是指开出租车时不能喝酒,那他可以晚上收工之后敞开了喝。他说那也不行,他只要一提喝酒,罗迪就上吊。那根挽成死扣的绳子一直悬在他家房顶上,像是随时等待有人将脑袋钻进去。罗迪想用上吊激励他多拉快跑,尽早把买房子的钱挣出来。罗迪每天晚上都会清算他当天的收入,她心里有一本账,对每天的收入有个基本要求,却又不告诉他具体数目是多少,他每次交钱都如同刚被逮住的贼似的接受严厉审问,好像他又藏了私房钱。
“真他妈不是人过的日子!”李向洋喝得有点儿多了,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眼睛里居然泛起了一层泪光。他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混成了今天这种熊样子?”
李向洋在老家时开着一家高档女装店,店里的衣服是全城最贵的,当然也是最时尚的。整个小城的女人都以从他店里买件衣服为荣。李向洋眼光独到,经常游走在上海、杭州、广州、深圳,看到新款式便买下来,再向省服装城的温州商户们定做。在李向洋眼中,省城的女装店太落后,所谓的新款式往往一年之前便已在他店里上了架。他除了向远方取经,更善于别出心裁,自己设计出连香港、巴黎也没有的新款式。省城的商户们都知道他是经营女装的天才,有几家想联合出高薪聘请他当专职“审美师”,他拒绝了。他偏安一隅并不是为了享受小城女人们的崇拜,而是因为酒瘾。凡是成了瘾的事情都会对人产生桎梏,就像刘小宾明知写散文不挣钱依旧写个没完,李向洋是明知酒瘾有损于女装业拓展却仍然沉迷其中。他的服装店利润很大,却不是太忙,有两个店员就够了,不用他整天盯着。他每天睁开眼所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哪个饭店去喝酒。他经常雇车去贵州和四川拉酒回来,除了自己喝还卖给饭店,酒的利润足够他在任何一家饭店整年的消费。直到晚饭后他才回到店里,坐在门口的躺椅上,观赏着那些进店挑选服装的女人。他跟那些女人都熟,但他只有看到特别漂亮的才会离开躺椅走上前打个招呼。
李向洋本来可以将舒服日子一直过下去,六年前的2月14号,他的命运突然发生了转折。那天下午五点,罗迪急匆匆地来到他的店里,面若冰霜,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当时李向洋正在向一个乡镇企业家和他包养的小三介绍新上架的衣服。每当二奶和小三上门,李向洋都会亲自接待,因为她们身边会陪着一个出手豪爽的男人。她们对李向洋更豪爽,恨不得把全店的衣服都买下来。付款时,再豪爽的男人也会紧皱眉头。过两天,二奶和小三们会把衣服偷偷送回来,李向洋按半价给她们退款。李向洋将这路数玩得炉火纯青,情人节和七夕他会把价格调到最高,此时的二奶和小三都会感觉活得特别冤,那些男人们则感到对心爱的女人很愧疚。罗迪进门时,李向洋只是瞟了她一眼,没留神她的脸色,只看到她的身影透着无尽的寒酸。罗迪一直没资格成为他店里的客户,冲着刘小宾那三脚踹不出屁的窝囊样,她将来也不会有资格。
李向洋的老婆常静和罗迪是中学同学,两人好得情同姐妹。当初常静嫁给李向洋时罗迪不同意,做生意的太没保障了,应该找个有编制的。当罗迪要嫁给刘小宾时,常静也不同意,乡镇小学老师虽然有编制,可是工资实在太少。罗迪觉得常静有点儿俗,她认定刘小宾不可能当一辈子小学老师,凭着他的才华,用不了几年便会成为名人。刘小宾迟迟没有成为名人,反倒连小学老师也不想当了。
那天午饭过后,刘小宾曾来李向洋的店里下象棋。李向洋也喜欢象棋,却不愿亲自上阵,只愿看别人厮杀。他在店门口摆了张棋桌,免费供应茶水,吸引了小城的许多象棋高手。由于老婆的关系,李向洋和刘小宾也像朋友一样。刘小宾往棋桌前一坐,李向洋有点儿纳闷:“今天是周五,怎么没去学校?”刘小宾说他向校长写了辞职报告。李向洋问:“辞了职你去干什么?”刘小宾的右手在脸前一挥,像是抹去了所有的烦恼:“来,杀两盘。”李向洋坐下之后发现刘小宾左手拿着一个长条纸包,刘小宾将纸包放下时小心翼翼,好像是件非常珍贵的东西。李向洋好奇地问纸包里是什么。刘小宾嗫嚅了一下,说是准备送给罗迪的玫瑰花。李向洋暗自冷笑,都穷成这样了还刻意讲究浪漫,那只能使日子变得更穷。下棋时刘小宾有些心事重重,连着输了两盘,但他没有显得不高兴,反倒像终于卸掉了某种心理负担。他伸了个懒腰,小心地将纸包拿在手里。
李向洋又问:“你辞职后打算去干什么?”
刘小宾一笑:“回头告诉你。”
直到把小三打发走,李向洋才走到罗迪面前。她正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生闷气,李向洋以为她生气是因为刘小宾辞职的事。他想到刘小宾临走时的笑容,感觉有点儿神秘,好像刘小宾心里已经对未来有了宏大的规划。
李向洋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罗迪的身子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李向洋,你还算人吗?”
李向洋被骂得有点儿蒙,他努力笑了一下:“我怎么惹着你了?”
罗迪怒道:“你为什么对小宾说我大腿根有颗朱砂痣?”
李向洋一愣。他确实听老婆說起过罗迪的朱砂痣,长得挺别致,仔细看像是一朵特意文上去的梅花。他曾经难以自抑地想象过那颗朱砂痣,甚至还恍惚梦到它长在了自己老婆的大腿根上,用手轻轻一摸,她兴奋得浑身抽搐。想归想,他却从来没敢奢望看一看那颗痣,当然更不可能跟刘小宾提到它。他看到罗迪的嘴唇发青,呼吸急促,好像随时会死过去。李向洋立时意识到了事态严重。他说:“我跟你去找刘小宾,问问他,我什么时候说了。”
罗迪说:“他已经走了。”
李向洋纳闷:“去了哪里?”
罗迪的眼睛里涌满泪水:“他是被你逼走的,你必须给我把他找回来。”
李向洋感到一阵茫然,又觉得挺窝囊,好像凭空落下一坨屎正巧砸在他的脑袋上。
罗迪狠狠地推了他一下:“快点儿走。”
李向洋仰脸望着小饭馆布满油污的顶棚,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饭馆里的客人都走光了,李向洋的声音显得特别响亮。坐在饭馆门口的服务员看着门外逐渐冷清的街道,耳朵却在认真倾听,不时笑一下,扭头看一眼李向洋。他浑然不觉,说到开着面包车带着罗迪连夜追到省城时,他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头发,恨不得把满头卷发薅下来。
关于2月14号所发生的事情,他的说法和罗迪很不一样。我忍不住问:“那天下雪了吗?”
李向洋纳闷:“下什么雪?那晚的月亮又大又白,有点儿瘆人,开车时几乎连灯都不用开。”
我又问:“你怎么知道刘小宾来了省城?他也可能去了别的地方。”
李向洋说:“罗迪说他肯定来了省城。”
李向洋开着面包车忽然有点儿迷惘,他问罗迪找不到刘小宾怎么办。罗迪说:“那你就把你自己赔给我。”
他以为她在说气话,匆匆扭头一看,她在抿着嘴笑。月光透过车窗映在她脸上,李向洋的心一动,像是被一只小手轻轻一挠。随即,他仿佛喝下一大碗迷魂药,满脑袋涌动着犯贱的念头。他特想看一眼罗迪的朱砂痣。
说到这里,李向洋脸上交替着上当受骗和追悔莫及的表情,自顾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这娘们儿,心机太重了,我觉得她对我蓄谋已久。”
过了两天他才意识到钻进了罗迪的圈套。只是明白得有点儿晚,他老婆常静已向法院起诉离婚。常静在广电局上班,是个刚烈的女人,整个小城都知道她丈夫和她的闺蜜私奔,使得她就像置身于耀眼的聚光灯下,她只能用离婚态度的坚决和强硬将自己的颜面找补回来。常静打电话让李向洋回家办离婚手续,他不敢回。他知道回去之后不只是办手续那么简单,十有八九会被常静撕成残疾。再者,罗迪也不让他回。罗迪知道常静的性格表面刚烈,实际上心肠挺软,如果李向洋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再将屎盆子朝罗迪脑袋上一扣,说他出轨全因为罗迪主动勾引,常静很可能会原谅他。那样一来,罗迪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她一见李向洋唉声叹气,心里就冒火:“你别得了便宜又像受到迫害似的。”
李向洋离婚得到的唯一财产是从老家开出来的面包车。刚开始他没有对未来产生恐惧,凭借跟服装城各个老板的多年交情,可以在女装方面再次大显身手,即使开不成女装店,最起码可以答应那几个老板去当专职“审美师”。他想先从熟悉的几个老板那里赊点儿货去赶夜市,一点一滴完成资本积累。原来那些老板都是主动找上门给他店里铺货,结算周期由他定,他挑挑拣拣,懒得搭理他们。如今他来找他们要货,以为他们会受宠若惊,没想到世态炎凉的滋味如此凶猛,李向洋在市场上转了一圈,遭遇的全是冷眼,原来所有熟悉的老板都知道他的女装店关张了。李向洋没机会提赊货的事,自然也断了给人家当“审美师”的念头。他突然发现自己在女装方面的才华没有了用武之地,不由恐慌起来。为了应付日常生活,他开着面包车去服装城帮人送货。罗迪对现状很不满,她以为李向洋身上肯定会带着一笔钱,只是不愿拿出来给她花。时间一长,她看到他每天疲惫不堪,躺在床上像条死狗,不像是装的,终于把自己的积蓄拿了出来。李向洋很感动,两人过了一段相对甜蜜的日子。他们每天晚上规划一下未来,很有点儿画饼充饥的意思。往往是李向洋规划得正起劲,罗迪却悄悄抹起了眼泪,感叹自己天生就是受穷的命。李向洋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她,无非是把将来的饼画得更大一些,可他实在懒得给她画下去,她的眼泪使他顿时想起在老家天天喝酒吃肉的日子。他一叹气,罗迪又不高兴了。
罗迪质问道:“你的能耐呢?你不说凭你的审美眼光能把女装业搞得天翻地覆吗?”李向洋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这狂妄的句式倒真像他早期的说话方式。他当然不愿承认失败:“关键是我没本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呀!”罗迪撇了撇嘴:“哪个英雄整天累得跟孙子似的?”李向洋有点儿生气:“孙子不是你让我当上的吗?”罗迪有点儿气短,冷嘲热讽变成了幽怨:“谁让你当孙子?我想让你当英雄,快去当吧。”
每到这时,李向洋便嬉皮笑脸地凑到她身上,轻而易举地唤醒了那天晚上渴望看朱砂痣的美妙感觉。整天守着朱砂痣,李向洋的身心愈来愈疲软。每天起早贪黑帮人送货,一直没能攒够重新进军服装业的本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离想要的生活愈来愈远,绝望中生出一股悲愤。
他突然一拍桌子,把我吓了一跳。家里明明有一份富足的好日子,因为看朱砂痣的怪念头而让自己陷入凄惨,真是令人不胜唏嘘。他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下嘴巴:“你说,是谁把我害成了这副熊样?”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大骂罗迪,一时不便答腔。其实他并不是在问我,也不需要我回答,他自己早就有了答案。当他说出那个人时,我吃了一惊。他的眼睛里射出杀人时才会有的凶光:“是刘小宾!当年要不是因为他,我怎么会稀里糊涂跑到省城来?”
李向洋和罗迪本来已经认了命,他整天开着面包车东奔西跑,罗迪在服装城找到一份替人卖货的工作。虽然发不了财,但收入还算稳定。他们甚至计划生个孩子,有了孩子日子更有奔头。就在这时,李向洋迎来了有生以来最猛烈的刺激。去年5月1号下午,他在纬八路商厦里竟然与刘小宾不期而遇。
李向洋和罗迪刚来到省城时谁也不提刘小宾,好像都不认识他。罗迪却经常提到常静,尤其在床上,非要李向洋清楚地说明她和常静到底谁更好。李向洋说:“你好。”罗迪觉着他心不在焉,让他再说一次。有一回李向洋出门撞了车,他全责,自己的车撞坏了还赔了人家五百块钱。罗迪又让他拿她和常静做比较,李向洋有点儿气,反唇相讥道:“你说我跟刘小宾谁好?”他想刺激她一下,让她彻底改掉总是拿自己跟常静做比较的无聊癖好。没想到罗迪对他的问题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回答起来一点儿不含糊:“当然是你好,要是他好,我能跟你?”李向洋一听,心里掠过一阵陌生而新奇的畅快,连撞车赔款的事都忘了。此后一段时间,刘小宾成了李向洋调侃的对象,这种调侃乐趣无穷,他终于理解罗迪为什么老是说起常静了。他向罗迪打听刘小宾在床上的种种细节,以便让自己做得更好一些。罗迪的回答让他有点儿吃惊:“他根本不上床。”李向洋纳闷:“不上床是什么意思?”罗迪说:“不上床就是不上床,能有什么意思?”李向洋问:“那他晚上在哪儿睡觉?”罗迪说:“他不睡觉,只趴在写字台上写东西。”这天夜里李向洋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久久难以入睡。从此,他再也没跟罗迪提过刘小宾,罗迪当然也不再提。他们的生活进入了自己的节奏,从来没关心过刘小宾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
看到刘小宾时,李向洋的头皮发麻,像见了鬼一样。当时他去商厦给一个客户送货,在三楼推着小板车刚出货梯,就恰巧看到刘小宾和老婆江小昳从电梯口走过。江小昳怀孕了,刘小宾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李向洋急忙用手揉了揉眼睛,又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下,确实不是在做梦。看到刘小宾在前面一家西装专柜拐了弯,李向洋暗自庆幸没有被刘小宾看到。这倒不是因为他正跟罗迪生活在一起,而是不愿让刘小宾看到他目前的模样。李向洋最喜欢来这个商厦送货,这里的商户们生意做得大,对他这种卖力气的人出手很大方。他原来每次来送货都会在商场里转一圈,跟熟悉的商户打一下招呼,这种殷勤打招呼是维系感情的一种手段。在这个商厦里租个位置卖女装曾经是李向洋的梦想,现在只剩担心那些熟悉的商户把送货的差事给了别人。因为看到了刘小宾,这次他不准备跟商户打招呼了,想送完货赶紧离开。就在他从小板车上往女装专柜里搬货时,刘小宾搀着江小昳正好转到了这里。刘小宾有点儿吃惊:“向洋?是你吗?”李向洋还没答话,专柜女老板已经开了腔:“刘总,您还认识老李呀?”李向洋虽然没搞清刘小宾的身份,但从女老板谄媚的表情上可断定刘小宾是个大人物。刘小宾确定眼前这个搬货的男人真的是李向洋之后,并没有表现出更大的热情,当然也没有冷淡,只是很随意地说了几句话,就像偶遇一个曾给他家疏通过下水道的人。整个见面过程里李向洋的脑袋一直像刚挨了板砖似的晕乎乎的,不知道自己说过什么,也不知道刘小宾说了什么。直到看着刘小宾和江小昳的身影走远,他才发现手上多了张名片。他依稀记得刘小宾说随时联系。专柜女老板突然变得热情起来:“老李,看来以后我雇不起你了。”李向洋懵懂地问:“刘小宾是干吗的?”女老板纳闷:“你不知道?这商场就是他的。”
李向洋梦游似的回到家,躺在床上,脑袋里像盛满煮沸的糨糊。罗迪进门时被他呆呆的神情吓了一跳,以为他又跟人撞了车。他不愿把遇见刘小宾的事告诉她,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痛苦,冲她尴尬地笑了笑,说太累了,不想吃晚饭。说完在床上翻了个身,拉过被子蒙住了头。罗迪感觉到他不正常,也懒得再管他,她自己心里正窝着一股无名火呢,今天卖货时她收了九百块假钱。花假钱的人一般都是将假钱混在真钱里,今天这个男人反其道而行,递到她手中的全是假钱。她当时有点儿走神,忘了将钱在验钞机里过一遍。直到那个男人大模大样走出好远,她还紧盯着他的背影,感觉有点儿恍惚,太像刘小宾了。她已经好久没想过他,今天偶然一想到,便害得自己赔进去九百块钱,罗迪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听到李向洋打起呼噜,她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她正拿不准要不要把收假钱的事告诉他。李向洋虽然睡着了,但脑子却没闲着,他梦到了和刘小宾下象棋的场景。李向洋没睡着时心里千头万绪搞不清痛苦的真正原因,在梦中终于理清楚了。他将恼人的痛苦转化成很简单的一句话:“他是怎么发起来的?”罗迪正坐在小饭桌前吃炒餅,心里不由自主地计算着九百块钱的炒饼够她跟李向洋吃多少日子。听到李向洋说话,她下意识地问道:“谁?”李向洋说:“刘小宾。”罗迪惊得筷子掉在了地上。她起身撩开被子,看到李向洋的嘴吧唧了几下,又睡了过去。她重新给他盖好被子时发现枕头边有一张名片,拿到手里一看,她全身立时僵住了。从此之后她进入了魂不守舍的状态,卖货时不光收假钱,更多的时候则是忘了收钱,把工资全搭进去也补不够老板的损失。
李向洋半夜醒来,看到刘小宾的名片放在床头柜上,皱巴巴的。他看了一眼已经睡着的罗迪,不知她是否认真看过这张名片。既然她没有把他叫醒问三问四,说明她没看到。李向洋把名片仔细地抻了抻,小心地放进贴身衣袋里。
他和罗迪再次提到刘小宾时,他已经和刘小宾见过一面了。见面效果超出了李向洋的想象。他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想探一探刘小宾是怎样发达的。刘小宾的现状重新点燃了李向洋的雄心,他自认经商能力比刘小宾强得多,刘小宾能做到的,他能做得更好,最起码也可以把刘小宾的成功经验复制一遍。刘小宾请他在商厦五楼的餐厅吃饭,并没有洋洋自得,更没有居高临下,而是很真诚地问到了他现在的生活。李向洋心里有点儿犯堵,以为刘小宾会奚落他。刘小宾却说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支援他一笔钱。李向洋很意外也很惊喜,他觉得不能再向罗迪隐瞒刘小宾的存在了。他以为罗迪听到他跟刘小宾见面的事会很惊愕,罗迪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波澜,反倒冷静地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他问起我了吗?”
李向洋说:“没问。他又不知道咱俩在一起。”
罗迪说:“那你更应该告诉他。”
李向洋有点儿蒙:“为什么?”
罗迪冷笑道:“你该让他知道我现在过的好日子。”
走出饭馆时李向洋依然醉眼迷离,神志却已彻底清醒,他坚持让我把他送回家,他怕罗迪闻到酒气再玩一回上吊的把戏。她屡演不厌,每次演起来都跟真的一样,李向洋出手稍微一慢,她的魂魄便会顺着绳子升了天。李向洋苦笑着说:“我真想上一回吊给她看看。”
李向洋的出租车停在村中的小广场,从车边走过时,他用手拍着车说:“这辆车就是用刘小宾的钱买的。”我有点儿吃惊:“他对你不错呀。”李向洋冷笑一声:“他为什么给我钱买车?”我摇了摇头。刘小宾的做法确实让人难以理解,一辆车钱对他来说固然犹如九牛一毛,可给了李向洋还不如随手扔在大街上。李向洋一点儿也不领情,反而找到了刘小宾心怀恶毒的直接证据。他认为刘小宾出钱给他买车有三个目的:一是把李向洋踩在脚底下,让他在刘小宾面前抬不起头;二是用出租车把李向洋的经商才华彻底耗尽,永远失去追赶刘小宾的机会;三是用出租车提醒罗迪,她新跟的男人和原来的丈夫有着天壤之别。
李向洋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痰:“自从把车开回来,我的日子就他妈没好过!”
离拐弯的胡同口还有五十多米时,李向洋突然停住脚步,说到了请我喝酒的真正目的:“咱们是朋友了,你替我分析一下,刘小宾是怎么发起来的?他这路子是不是不正常?”我觉得这话题有点儿大,要知道刘小宾的发财门路,我还当哪门子侦探。我只好装作尚在酒精刺激的晕眩中,含糊着问道:“你觉得呢?”
李向洋觉得刘小宾不可能是近两年发达起来的。刘小宾所在的商贸集团五年前真正起步,以他目前的身份说明他是当之无愧的元老。也就是说,刘小宾在集团尚未起步之前便成了股东。那时的刘小宾刚辞去小学老师的工作,怎么会扭头就当上股东?只有一种可能,刘小宾来省城时带着一大笔钱。据李向洋了解,刘小宾在老家时根本没钱,为数不多的积蓄还被罗迪带走了。李向洋想到了六年前的2月14号,刘小宾拿着玫瑰花找他下象棋,说到要辞职,他问刘小宾辞职后去干什么,刘小宾一笑。他的笑里透着神秘,李向洋愈想愈觉得意味无穷。李向洋断定当时刘小宾肯定有了一大笔钱,所以,他想让我调查刘小宾是怎么拥有的那笔钱,具体数目是多少。
李向洋的嘴朝我耳边凑了凑:“兄弟,你只要帮我查清楚,可以按比例给你分成。”
他的思路太跳跃,我一时摸不着头绪。我相信王探长也不可能跑到鲁西北小城调查六年前的刘小宾,即使刘小宾当时真的有一笔钱,跟李向洋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凭什么信誓旦旦地用那笔钱给我分成?
李向洋见我不说话,便主动将调查难度降了下来:“只要查清他拿多少钱入股就行。”
走进胡同时,我依然搞不清他想干吗。他心里因为过于惦记刘小宾入股的钱,说话口气异常激动:“我是讲道理的人,不是我的,一分不要,是我的,一分不能少,想用一辆车把我打发掉,没门!”
他的话像是一把利刃在我浑浊的脑子里劈开了一道缝隙。难怪他对刘小宾的发财时间如此看重,如果刘小宾当初是带着钱来到省城,那时他尚未跟罗迪离婚,那笔钱应该有罗迪的一半。李向洋这种算计虽然让人觉得有点儿不齿,却也不得不承认有点儿道理。一想到要去调查刘小宾,他的笑容便在我眼前恍然一闪。我想劝一下李向洋,现在的刘小宾已经不是那个闷头写散文的小学老师了,最好少打他的主意,李向洋根本斗不过他。但看到李向洋满脸狂热,我知道劝了也是白劝。
我说:“这事你最好跟王探长当面说,我年轻,不知从哪儿下手。”
他说:“那你先给王探长说一声,我明天一早去找他。”
他进门之前跟我紧握了一下手:“谢谢你,兄弟,你是六年来第一个坐下来听我说话的人。”
我朝自己住处走去时回想着跟他的此次长谈,发现他把控情绪的能力非常强,并且很有层次,他通过调动自己的情绪让我产生了多种错觉。以为他只是分毛必争的出租车司机时,他其实是个前途无量的女装店老板。感慨他的经商能力时,他又变成了满嘴跑火车的酒晕子。以为他在胡说八道时,他又成了一个事业生活都失败的可怜男人。刚对他的落魄生出同情时,他却花样百出地展示嫉妒和狭隘。正觉得他有点儿可气时,他却成了一个讲道理的普通人。好不容易认可了他那套似是而非的道理,他又开始展现自己的卑鄙和险恶。整个过程中我的思路被他引领着,时刻都感受到他做人的真实。
李向洋有时说话总是不停地笑,声音有点儿阴森。他说他早就掌握了刘小宾的犯罪证据,证据有点儿怪,竟然是法院的一份判决书。刘小宾的公司在三年前的夏天输过一场官司,赔给另一个公司很大一笔款。看上去是输官司,其实是别出心裁的行贿方式。那个赢官司的公司是省里一个领导的亲戚开的。恰巧省里那个领导今年正月十五被抓了,正是破鼓乱人捶的时候,李向洋只要将证据往上一捅,刘小宾连同他的集团立马完蛋。李向洋之所以没向有关部门递交证据,是不想让刘小宾过早入狱。如果刘小宾“进去了”,自然也把应该给罗迪的那笔钱捎进去了。李向洋不愿因为配合国家反腐而让自己受损失,想尽快把该得的钱拿回来。若是刘小宾给钱的态度很诚恳,并保证痛改前非,以后依法经商,积极纳税,李向洋看在多年前一块儿下象棋的交情上,可以考虑放他一马。
李向洋说:“逮着人的短处往死里整不符合我的处世之道,关键就看他的表现了。”
他张着右手五指做出盘核桃的动作,好像正抓着刘小宾的裤裆,随时准备猛捏一下。
四
4月19号下午,我见到了刘小宾。这是4月6号我跟李向洋一块儿喝酒时根本没想到的。
刘小宾的办公室相当宽敞,让人一进门顿时感到自己的渺小。站在窗前可以看到城市南部的連绵青山,地面停车场里的轿车仿佛排放整齐的火柴盒子。沿着北墙是一排高大的书柜,里面没有老板们习惯摆放的经管类经典图书,全是文史哲方面的名著。西墙上挂着巨大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地图上标着许多红色箭头。我进门时,刘小宾正背着手站在地图前出神,看上去好像电影里运筹帷幄的将军。他听到我进门,慢慢转过身,脸上挂满了平静祥和的笑容。他比我高了将近一头,跟我握手时非常客气地将腰弯了下来。
他说:“路记者,你好。”
从侦探突然变成记者,这情节放在小说里确实过于生硬,对现实中的我来说却是顺理成章。我有个文友叫小岳,在一家文学杂志社跑广告。我在省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他帮忙介绍的。前天下午他打电话问我干得怎么样,我如实回答。他一听非常兴奋:“正好,跟着我干吧。”当时我正趴在床上如饥似渴地翻阅晚报的招聘专版。我的侦探生涯在与李向洋见面的第二天便结束了,并不是王探长同意了我的辞职要求,而是他的手机号成了空号。我有点儿郁闷,但也没感到太意外。我不以为他突然失踪是想赖掉我的工资,肯定是遭遇了不可抗力,十有八九是被查抄402的警察逮住了。昨天下午我和小岳在纬八路一家咖啡屋见了面。他比我大三岁,钻营能力非常强,手中拥有全省所有重要企业家的手机号码。如今许多企业家对宣传企业和产品不再感兴趣,而是喜欢让自己成为报告文学里的主人公。小岳投其所好,分头采访,手中积压了三部需要写的报告文学,想让我替他写出来。我没见过被采访人,怕写不好。小岳说:“别太当回事,发出来也只有他们自己看。”我只好说先写一个试试。小岳手中虽然有没有写出来的稿子,却依然像觅食的饿狼一样不断寻找新猎物。他端起咖啡轻轻呷了一口,透过茶色玻璃望着马路对面的商厦,就像看到了一大堆美食。他说:“你明天下午跟我去采访吧。”我问:“采访谁?”他说:“刘小宾。”我的心一缩,恍惚又看到了刘小宾高深莫测的笑容。
眼前的刘小宾和我当初跟踪偷拍的刘小宾简直是两个人。他的笑容透着亲切,让我感觉就像面对一个知心的大哥。他坐在我斜对面的沙发上,递给我一根烟。我问:“办公室里能抽?”他笑道:“想抽就抽,没人管。”
我本来不愿单独面对刘小宾,可今天中午小岳的岳父被面包车撞得生命垂危,他不能来,又怕跟刘小宾失约,我只好硬着头皮来了。我走进商厦的电梯之前,小岳专门打来电话提醒我不要紧张,他说采访其实就是东拉西扯套近乎,真到写报告文学时依靠的是对方提供的材料。套近乎是小岳的强项,却是我的短板。刘小宾右手拿着香烟,迟迟没有叼到嘴上,好像在等着我说话。我急忙低头看着手中的笔记本。为了此次采访小岳拟了份采访提纲,我却觉得提纲一点儿用也没有,他拟的问题已经被刘小宾回答过无数遍。我记得刘小宾非常低调,那次我在纬六路的网吧里找到半夜才发现他六年前贴在网上的散文。近些日子他突然高调起来,网络上到处都是他被各种媒体采访的信息。他们集团在鲁西新开了六家大型商场,那片区域由他分管,急需将他的企业家形象鲜明地树立起来。我此次是代表小岳供职的那家文学杂志,如果也像报社那些人一样提问,相当于让刘小宾把嚼了几遍的甘蔗渣再嚼一次。我一时不知从哪儿问起,急得手心出了汗,下意识地在笔记本上擦了擦。
刘小宾善意地笑道:“你刚做这一行吧?”我有些尴尬:“平时我只负责写稿,第一次出来采访,有点儿紧张。”我的坦诚博得了他的好感。他笑了笑,口气变得更随意了一些:“你只写报告文学?还写别的吗?”我说:“主要还是写小说。”他问:“写散文吗?”提到散文,我脑子里一亮,就像落水者看到远处漂来一块木头。我说:“我看过你的《马颊河的冬天》,太好了。”
大多数写作者都喜欢别人夸自己写的东西,我对刘小宾说的当然是真话,是为了尽快拉近与他的距离,但他的眉头却皱了起来,目光像电一样扫在我身上。我的心习惯地一缩,双手紧紧地抓在笔记本上,眼望着茶几上的茶杯,有一片茶叶正竖在水里摇摇晃晃。我忽然想到刘小宾早已从写作泥潭里拔了出来,夸他的散文很容易让他以为我是言不由衷地恭维。我急忙又说:“尤其是那个扎红丝带的女孩儿,真是让人过目难忘。”
刘小宾笑了,点燃了香烟,猛吸了一口,将自己的脸埋没在烟雾里。我松了口气,又意识到此时不该提罗迪,这很容易使他陷入绿帽子的阴影里。我看了一眼笔记本上的采访提纲,准备不再刻意与其他采访者保持不同,赶紧结束此次采访。刘小宾却被《马颊河的冬天》勾出了心事,一时忘了我是记者,恍惚中将我当成了上门探讨文学的文友。他欠身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你说散文和小说有什么区别?”
我愣了一下。我固然一眼就能看出散文和小说的区别,但要说的话还真一下子总结不出来。我稍一思考,试探着说:“散文不能虚构。”
刘小宾舒展着身子仰靠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就像面对一个自以为是的小学生。
“谁说散文不能虚构?《马颊河的冬天》就是虚构的,我只是用了第一人称。”刘小宾有些得意地笑了,“可能显得太真实了,我老婆每看一次都会好几天不理我。”
我本来不想再将他的思绪继续摁在散文里,但听他这样一说,我心底忽然泛起一阵兴奋:“那个叫罗迪的女孩儿是虚构的?”
“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妻子,我本来想将他的故事写成小说,后来一忙就搁下了,那篇散文算是尝试着开个头。”
此时的刘小宾已经不自觉地将老总的外衣扒了下来,我与他之间有了种写作者才会有的特殊亲近。我问:“你那个朋友是干什么的?”
“他七年前跟我一样在老家当小学老师,喜欢写诗。现在在深圳,开了一家挺大的电子商城。”刘小宾说话时凝神望着窗外,好像在构思。
我探究的欲望愈发强烈起来:“从小学老师到老板只用了几年时间,太厉害了。”
刘小宾笑道:“刘邦从一个亭长成为皇帝也只用了八年,我的朋友无非挣了点儿钱,有什么稀奇?”稍微顿了一下,他忽然叹了口气,“有了钱,他却成了不想成为的人。”
我问:“他想成为什么人?”
“诗人。有的人写诗是为了活着,他活着却是为了写诗。命运总喜欢開玩笑,愈在乎什么,愈容易失去什么。”
我问:“什么动力让他从诗人变成了老板?”
刘小宾苦笑:“情场极度失意,生意场往往会得意。他老婆给他戴的绿帽子太大,所以他发了起来。”
我笑道:“看来他得感谢他老婆。”
“你真这么以为?”刘小宾有点儿诧异,“他去深圳的前一天晚上冲我哭了半夜,感觉像被人从高楼上扔了下来。”
我问:“《马颊河的冬天》贴在网上那天是情人节,为什么选在那天贴出来?”
刘小宾听后忽然显得有点儿不安,他的手在裤子上轻轻搓了两下,点上一根烟,然后起身走到窗前,将玻璃窗拉开一道缝隙,像是要放去屋子里的烟味。关于时间问题我只是随口一问,因为下意识中总想将刘小宾与他那个写诗的朋友重合起来。刘小宾的反应让我有点儿吃惊,望着他微驼的背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在窗前站的时间很短,我却觉得特别漫长,在漫长的等待中我脑子里不停地闪动着罗迪和李向洋的身影,我知道应该中断《马颊河的冬天》衍生出来的话题,可我又好奇刘小宾是否知道李向洋委托侦探公司调查他。刘小宾的思绪飘得比我更远,他重新坐在沙发上时,面色显出一丝疲惫,好像刚经历了一次又长又远的心理旅行。他略显尴尬地笑了一下,我以为他是想将话题从写诗朋友的身上跳过,没想到他刚才竟然是在酝酿如何将那个朋友的故事更委婉地说下去。当他说出第一句话时,我心里一震,头发根立时竖了起来。
刘小宾说:“我本来不愿再说到他,因为牵扯到两个人的死亡。”
刘小宾说——
那个朋友再次见到李向洋是去年5月1号下午。仿佛是命中注定,他在机场下了飞机后居然打到了李向洋的出租车。上车之后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他惊讶地问道:“向洋?是你吗?”
这是他自从去深圳之后第二次回老家。第一次回来是正月十六。老家是他做梦也不愿梦到的地方,若不是父亲病得厉害,他一辈子也不打算回来。上次在老家待了十天,突然解开了多年的心结。原以为被戴绿帽子的事满城皆知,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来,人的目光就像刀刃,最喜欢在别人的伤口上再切一下。为了不让人观瞻自己的伤口,他屡屡要求把父亲接到深圳去,但父亲坚决不去,庆幸的是父亲从来也没催着他回来。那次他陪着父亲住在医院里,总怕碰上熟人,结果发现根本没人认识他。记忆中的小城变大了,到处都是陌生面孔,想象中刀刃似的目光全都变得平和起来。有一次他在药房给父亲拿药时,竟然遇上了当年的同事小江,他急忙扭过头想装作没看到,小江却热情地走过来搂住了他的肩膀:“听说你发达了。”他刚开始有点儿拘泥,随着谈话逐渐深入,他从小江嘴里听出原来的那些熟人根本没人关心他戴的绿帽子,反而都对他非常羡慕。小江说:“你当年辞职这步棋算是走对了。”小江主动说起自己的现状时,他更是吃惊。小江离婚后竟然娶了李向洋的前妻,他三年前也从学校调到了宣传部。说到如今的妻子,小江脸上堆满了幸福的笑容。他那天晚上睡在父亲病床旁边的钢丝床上,开始反思自己内心那种近乎病态的自尊和敏感。他的肉体虽然在深圳过得风风火火,心却滞留在当年的阴影里。如此一想,他的心胸一下子开阔起来,突然理解了罗迪。如今想到自己当年闷头写诗的日子,简直像精神病人。罗迪没义务跟一个在她看来无可救药的人生活在一起,他更没理由要求她继续爱他。罗迪离开他之后无论再去跟谁,是她的权利。他为什么总以为那是她对他的伤害?
所以,他上了李向洋的出租车之后没有感到多么尴尬,只是像偶遇一个老熟人。李向洋反倒被他的从容神情搞得有点儿蒙,愣了一会儿才说:“你这些年去哪里了?”他本来想让出租车直接送他回老家,因为司机是李向洋,他改变了主意。从机场到长途汽车站的路上,李向洋一直问他在深圳干什么,干得怎么样。他看出李向洋目前的日子挺窘迫,原本茂密的卷发稀疏了许多,花花点点的白发像钢丝一样突兀地直立着。他介绍自己时比较谨慎,说是在一家电子商务公司工作。李向洋却直截了当地问:“你一个月挣多少钱?”他笑道:“维持温饱吧。”李向洋匆匆瞟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怀疑。他不愿意总是说自己,主动问起了李向洋的生活。李向洋在方向盘上拍了一下,满脸苦笑,说出的话像是在赌气:“我才是真正的维持温饱。”在长途汽车站下出租车时,李向洋主动向他要名片,他犹豫了一下,虽然他不再恨李向洋,却也不想再见到李向洋。李向洋伸出的手一直不肯缩回去,那样子就像一个正在乞讨的人。他只好掏出一张名片递到李向洋手中,随口客气道:“以后常联系。”
他这次回来是准备在老家投资。他没想到上次回家竟然在小城产生了一丝震动,有个叫汪同的初中同学在百货大楼当经理,直接跟随他去了深圳。汪同参观完他的商城之后,极力邀请他回老家把几近破产的百货大楼打造成新商城。他此次回来没有提前通知汪同,怕汪同接待得過于周到,如果合作谈不成,再见面时会很尴尬。他没想到当天晚上会接到罗迪的电话,当时他正跟汪同在一家饭店吃饭。一听到罗迪的声音,他的脸色立时变得深沉起来,因为他听到了罗迪那难以压抑的哽咽声。
他刚去南方时总是梦到罗迪,先是梦到《马颊河的冬天》描写的雪景,然后又看到她穿着新买的裙子站在狭小的客厅里转圈。客厅里的光线有点儿暗,她的身影却将整个屋子照亮了。他对女装价格没概念,也看不出质地好坏,他整天沉浸在诗歌世界里,眼光变得像他的诗一样朦胧。她问衣服好不好看。他说很好看。他觉得罗迪穿什么都好看,罗迪听了却不是太高兴:“你纯粹是在敷衍我。”他急忙像赔罪一样凑过去,想抱住她好好看一看,她一闪身,略显厌弃地将他推开了。她有些尴尬地指着身上的裙子问:“你猜多少钱?”他猜不出来,更不知道这件裙子便宜得几近白送。她用剪刀将裙子上的标签小心地剪去,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李向洋真是挺够意思的。”他一听是从李向洋的女装店买来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曾亲眼看到李向洋趁着女人试衣服时眼神暧昧地动手动脚。他说:“以后不要去李向洋店里买衣服。”罗迪一愣,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等你能带着我无论去哪儿买衣服都不还价,我就不再去他店里了。”他固然不愿罗迪去李向洋的女装店,却从未想过李向洋对罗迪也会动手动脚。他觉得李向洋应该守住朋友之妻不可欺的底线,更何况罗迪跟常静是好朋友。直到那年的2月14号,他才突然明白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陷在一场噩梦里。
他刚去深圳时住在蛇口区一个偏僻的村庄里,一间闷热的小房间。半夜醒来,他大睁着眼睛望着小窗户上透进的朦胧灯光,听着隐隐约约的音乐声,一时搞不清是否依然在梦中。他恍惚又站在老家的阳台上,失神地盯着那条狭窄的胡同,他看到罗迪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匆忙朝胡同口走去。胡同口停着一辆灰色面包车。李向洋一看到罗迪,便急忙从面包车上跳下来,帮她把行李箱搬到了车上。罗迪亲昵地拍了一下李向洋的后背。他站在阳台上,以为她上车前会回头看一眼。她没有回头,上车时显得非常急迫。她刚才回家收拾东西时没想到他在家,因为是周五,他应该正站在学校的讲台上。她看到他正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她先是有点儿蒙,随后才说要跟常静一块儿去省城。她的声音特别大,好像生怕他听不清。她收拾东西时不停地说话,有点儿像胡言乱语。他感觉到了她的异常,却一时无法破解。他一见她进门,突然想到了自己辞职的事,一时拿不准怎样跟她说。他不愿再当老师了,用诗人的眼睛看去,学校里的人际关系比蜘蛛精的盘丝洞还要复杂,他更受不了学生们望着他时那副讨好的神情。他上课时总是走神,感觉自己要变成废人了。罗迪收拾好东西后,站在门口又向屋子里看了一眼,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她说,她走了。他急忙离开电脑从书房里走出来,刚才他一直处于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中,怕一提辞职的事罗迪无法接受。他先是被她的行李箱惊了一下,随即想要帮她提箱子下楼。她拦住了他,低垂着眼睑,将一张提前写好的字条放在了电视柜上。罗迪的表情像迎面抽来的一记耳光,他立时定住了,他以为罗迪已经知道了他擅自辞职的事,在生气。听到她出了楼道,他急忙跑到阳台上看她。李向洋的面包车开走了。他从阳台回到客厅,拿起罗迪留下的字条,只有三个字,跟她临走时说的话一模一样。他突然明白,她是在提醒他,她走之后,不要找了。
他和罗迪见面是在纬七路33号。原以为是一家咖啡厅,或者是一个饭店,没想到居然是一家小宾馆。他站在宾馆门前,断定了罗迪所说的见面地点有误。他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
他这次在老家的七天里每天都接到罗迪的电话。说不了几句,她的声音便被哭泣声淹没,从她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他明白了她所传达的意思。她被李向洋欺骗得太惨了,她当年出走并不是真心想抛弃他,而是不得已。她已经被李向洋强行欺了身,无颜再将自己污浊的身体呈现在他的面前。他听了有点儿揪心,却也没有主动联系她。他抽空去了曾跟罗迪共同生活过的那栋破旧的楼房。屋子里布满灰尘,他一进门却似乎闻到了油炸糕的味道,恍惚看到罗迪穿着碎花围裙正端着炸糕从厨房里走出来。那时候家里穷,没条件去饭店消费,罗迪被窘迫的生活逼出一手好厨艺,将最简单的饭食都能做得花样百出。他习惯了她做的饭,感觉不到与学校食堂的区别。罗迪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吃起来,气得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嗔道:“光顾闷头吃,你得告诉我到底好不好吃呀。”想到这里,他的眼睛一涩。再次走到阳台上,他以为可以想起她当年离家出走时的身影,却发现胡同比记忆中的宽阔许多,胡同口新开了一家花店,花篮堵住了半个胡同口,好像胡同里正有人家办喜事。
電话只响了一声便被罗迪接了起来,她说:“302房间,快上来吧。”
302房间非常简陋,一张双人床几乎占去了所有的空间。他敲门时有些犹豫,感觉在这儿跟罗迪见面不太合适。他将跟罗迪的见面时间限定在二十分钟之内,然后打车去机场,晚上可以在深圳的家里跟正怀孕的妻子一块儿吃晚饭。他见罗迪只有一个目的,问她是否需要帮助,他可以支援一下。当年他想让她过上好日子,结果却让她一直跟他生活在窘迫中。他只在房门上敲了一下门便应声而开,好像罗迪一直站在门边。他被开门的中年女人吓了一跳,以为走错了门,他愣愣怔怔在她脸上看了好几眼才确定真的是罗迪。他的鼻子忽然一酸,又急忙忍住了。
他早就预想到了跟罗迪见面时的尴尬,但没想到罗迪提前想好了对付尴尬的方法。自从他进门,她就开始忙个不停。她叠起了床上原本凌乱的被子,用电水壶烧水,去洗手间拿来卫生纸擦去桌子上的水渍,给他在纸杯里泡上茶,好像她只有在收拾好想收拾的一切之后才有心情坐下来。他后来想到此次见面,感觉整个房间里一直晃动着她憔悴的身影。他坐在小桌边的木头椅子上,有点儿害怕她突然坐下来哭诉。他早已打定主意,只要她准备哭,他立马就走,坚决不能掺和到她和李向洋的感情生活里。罗迪丝毫没有哭诉的意思,她在忙碌的间隙不时说一句话,看似无关紧要,却是她最关心的。屋子里本来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当她实在无事可做时,干脆弓着腰将被子的皱褶抻了又抻。当听到他老婆正怀孕,他看到她的身子忽然一僵。他抬腕看了看手表,离设定的离开时间只剩了七分钟,他决定直截了当一些。他正要说话,罗迪突然转身去了卫生间。她在卫生间门口又猛然站住了,她慢慢转过身,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眼睑又慌乱地垂下。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她刚才的忙碌不是在化解见面的尴尬,而是内心做着苦苦挣扎。当她决定说话时,他感到一阵惊悚。
罗迪说:“李向洋找了一家侦探公司,正在调查你。”
他有点儿蒙:“调查我什么?”
罗迪说:“不知道,反正你以后要小心。”
他干笑了两下,不知是在笑李向洋太荒唐,还是告诉罗迪他对李向洋的调查根本不在乎。突然,房门上响起重重的敲打声。罗迪像一只受惊的羊羔一样急忙跑过来躲在他身后,说话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她说:“千万别开门。”
他再次坐进李向洋的出租车里时有种被绑架的感觉。他的耳边一直嗡嗡回响着李向洋冲进门时说的话:“一个堂堂大老板,竟然勾引我老婆来开房。”
刚才罗迪一直不让他去开门,他觉得她的恐惧太多余,他朝门口走去时,竟然被她死死抓住了胳膊。门外的人开始对着房门拳脚相加,他骤然感觉到了诡异,想甩开她的手,她却抓得更紧了,手指甲几乎要扎透衣服钻进皮肉里,她好像知道门外正有一把斧头要劈在他头上,又好像是故意让外边的人猜测屋里正在发生着色情。直觉告诉他再僵持下去非常不利,他一把推开了罗迪。她踉跄了几步,撞倒了床头柜上的台灯。他刚打开门,李向洋就像疾风似的冲了进来,先跑到床边看了看叠得过于整齐的被子,又看了一眼正坐在地板上发呆的罗迪,然后才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李向洋冷笑道:“是你呀。”
他后来每想到与李向洋的此次谈话都会苦笑。从宾馆走出来时李向洋脸上充满了得意,就像设计捉住一个俘虏。他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心反倒变得平和了。坐进出租车里之后,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李向洋想等着他慌乱地解释点儿什么,他却想看一看李向洋接下来怎样表演。此时出租车停在纬八路商厦前的停车场里。他以为李向洋煞费苦心让罗迪把他引到宾馆无非是想讹他一把,那就给李向洋好了,反正他早已准备给罗迪一笔钱。想到这里他心里抽搐了一下,同样是给钱,以这样一种方式给出去实在有点儿窝囊。又想到罗迪告诉他侦探公司的事,他又有点儿欣慰,这肯定是李向洋没想到的。由于两人都在等对方说话,车里的气氛非常压抑。他换了一个更舒服一点儿的坐姿,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最终是李向洋忍不住了,他不停地用手理着两鬓的卷发,手指的力度愈来愈大,像是要把鬓角薅掉。李向洋说话之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
李向洋问:“你把她干了吗?”
他惊道:“你说什么?”
李向洋笑了:“你即使干了她我也不在乎。如果你能把她收回去,就更好了。”
他大瞪着眼睛看着李向洋,一时摸不清李向洋到底在玩什么套路。
李向洋说:“其实我对你没有恶意,无非是想跟你说说话。”
他忽然觉得李向洋这话也算坦诚,如果不是用这种方式,他根本不可能和李向洋坐在一起。
他问:“你想说什么?”
李向洋脸上露出了近乎谄媚的笑容:“咱俩是老朋友了,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发起来的?”
他对李向洋的表情和口气感到非常意外,心里知道李向洋以捉奸般的方式找到他,绝不只是简单地问这个,一时却又从李向洋的话里找不出漏洞,因为他在老家时也经常听别人问起同样的问题。他说:“上次不是告诉你了,我在电子商务公司工作。”
李向洋的脸变得有点儿僵硬:“我是问你赚到第一桶金的准确时间。”
刘小宾的讲述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一个漂亮女孩儿拿着文件夹走进来,她将钢笔和文件夹递到刘小宾面前。刘小宾低头签字时,她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我立时紧张起来。我当侦探时曾拍到她和刘小宾坐在轿车里,当时她穿着一件红色风衣。她轻轻笑了一下,我悄悄松了一口气,她并没有认出我。她离去后,我感觉后背出满了冷汗。刘小宾起身来到窗前,看了一眼地面的停车场,不知他是否又想到了跟李向洋一块儿坐在出租车里谈他的第一桶金。我发现刘小宾的虚构能力挺强,如果不是十三天前我跟罗迪和李向洋见过面,真的会以为他讲的是他那个写诗的朋友。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一悚。刘小宾刚才说他要讲的事情牵扯到两个人的死亡,是谁?
刘小宾略显疲惫地重新坐到我斜对面的沙发上,看了一眼我早已搁在一边的笔记本,他的眼珠一定,好像刚想起我是来采访的记者。他的眼神在提醒我和他的距离,我急忙将笔记本拿了起来。我问:“鲁西的六家商场同时开业吗?”
刘小宾说:“有五家已经试营业,第六家在我老家,开业时间定在5月1号。”
我们围绕着那几家商场又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因为有他讲过的故事做比照,都觉得商场开业的事没什么意思。刘小宾说话时不时瞟一眼我的笔记本,好像在看我是否做记录了。我什么都没记,我的脑海中反复跳跃着罗迪和李向洋的身影,难道是他俩死了?我不敢相信,可在刘小宾的故事里,除了他俩就没别人了。面对一个随时可以解开的谜团,我心里泛起一阵焦虑。刘小宾已经看到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探究和期待,却不准备将故事讲下去了。他转头聊起了商场的经营理念,其实所有的经营理念都是对贪婪的美化,刘小宾当然也不例外。我一头雾水地听了一阵儿,趁着他说话的间隙,忍不住问道:“你那个朋友在老家投资的商城开业了吗?”
刘小宾一愣,眉头又皱了起来,好像对我贸然打断他的话有点儿不高兴。他心不在焉地说:“好像也定在5月1号。”
我说:“他在老家投资竟然筹备了一年,是不是有点儿优柔寡断呀?”
刘小宾见我缠住他那个写诗的朋友不放,笑了:“你如果有兴趣,可以把他的故事写成小说。”
我說:“这是你的专属题材,我哪能抢。”
刘小宾说:“回头找个合适的机会,我安排你和他见一面。”
我一听他再次将自己跟他讲的那个人做出了清晰的身份分离,顿时知道他准备继续讲下去了。
刘小宾说——
那个朋友之所以迟迟没回老家投资,是因为跟李向洋分手之后,他陷入了极度不安中,无论走到哪里,总觉得有人在尾随他。跟踪他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随时都在用手机对着他拍照。他告诉自己这是错觉,想无视他们,可他们举着手机离得他愈来愈近,甚至有个小伙子几乎将手机伸进他的轿车里。直到有个自称王探长的人给他寄来一沓他跟不同女人在一起的照片,他才知道自己确实被跟踪了。那些照片本来没什么,他却有些惊慌,怕那些照片流传到老家去,他回老家投资本来想要的是衣锦还乡的感觉,他不愿让老家人误以为他的生活很糜烂。庆幸的是,王探长寄照片并不是想敲诈,而是想进一步合作,如果谈得拢,王探长还会提供更重要的信息。他很了解王探长这种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商人面对他们时一般都采取破财免灾。于是,他和王探长在一家茶楼见了面。原以为王探长是个凶险的人物,没想到非常平和,说话时喜欢用两手捏弄着一根香烟。王探长对他的印象也不错,说起话来比较直接:“都是明白人,就不绕圈子了。有人委托我调查你赚到第一笔钱的准确时间和具体数目。”
他问:“谁?”
王探长笑了:“这样问,不好吧?”
他有点儿尴尬,他本来想问的是李向洋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用打火机想帮王探长将香烟点燃,王探长却用手轻轻推开打火机,随手将那根捏瘪的香烟丢进了垃圾桶。
王探长笑着说:“其实我不抽烟。”
他问:“能否告诉我,怎样才能停下来?”
他以为接下来可以谈一谈停止调查的条件,如果王探长不准备停止,就不会跟他见面。
“停不了,因为我要对委托人有个交代。”王探长说着又掏出一根香烟,凑到鼻子前嗅了嗅,脸上闪过一丝陶醉的神情,“我们公司最看重的是规矩,不会见钱眼开。”
他有点儿蒙:“那你的意思是?”
王探长说:“向你通报信息已经是我的底线。”
他没想到王探长的套路比他预想的丰富了许多,一时搞不清王探长通报信息的真正目的。他只感到被黏上了,接下来,无力控制的事情将会层出不穷。他即使出了比李向洋更高的价,也只能成为王探长再向李向洋抬价的依据。如此一来,他和李向洋都变成了王探长的客户,两个人交纳的侦探费将会源源不断地流进侦探公司里。
王探长看出他心事重重,便笑着站起来说:“今天先到这里吧。”
他和王探长走出茶楼时,心情有点儿沉重。站在门口,王探长主动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王探长说:“虽然没谈拢,但咱们依然是朋友。”
他立时明白王探长此次根本就没打算谈什么,纯粹是想了解一下他本人。
此后,他愈发惴惴不安。原来只有李向洋觊觎着他,现在又添了王探长。如果任由王探长一味查下去,查出问题是麻烦,查不出问题更麻烦,王探长这类人最善于无中生有。他相当于被贼惦记上了,将长久地处于时时提防却又防不胜防的境地。他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烧红的鏊子上,这时,又赶上他妻子生孩子难产。
就在他的精神即将崩溃时,突然接到李向洋的电话。李向洋让他准备一笔钱,用以购买一份有关他的犯罪证据。他对突然冒出来的犯罪证据异常惊愕,但听到李向洋的声音,又忽然感到很欣慰。跟李向洋一见面,两人都可以从王探长的纠缠中解脱出来。
他跟李向洋约定的见面时间是今年2月14号下午两点。
刘小宾轻轻地长吐了一口气,好像刚才的讲述给他一种溺水的感觉。
我问:“他俩在哪儿见的面?”
“本来准备在我的办公室里,我那个朋友吃过午饭后就开始在这儿等李向洋。”刘小宾突然朝我一指,“他就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上。”
我感觉刘小宾的手指就像一把手枪,让我毛骨悚然。刘小宾说:“他一直等到下午四点,李向洋也没来。”
我纳闷:“不是李向洋约的吗?怎么会不来?”
刘小宾苦笑一下:“李向洋和罗迪就死在那天下午。”
我惊道:“他俩死了?”
刘小宾说:“他们开着出租车栽进了马颊河里。”
出租车是撞断14号桥的左侧栏杆掉进河里的。交警安排吊车将出租车吊上来之后,发现李向洋的右脸颊、右耳朵、右手背都布满指甲挠出的血痕,他的右鬓角光秃秃的,看上去像是被凶猛的动物啃了一口。李向洋右鬓角被撕掉的肉皮正被罗迪死死抓在手里,她瞪着眼睛,表情狰狞,好像准备再次朝李向洋扑去。罗迪穿着白色羽绒服,头发上扎着鲜艳的红丝带。
刘小宾的眼睛惊恐地望着茶杯旁边的中华香烟,好像看到了罗迪头上的一缕红色。
我无暇想象罗迪和李向洋死时的惨状。时间的错位使得我头皮发麻,浑身起满鸡皮疙瘩,胃里非常难受,有种要呕吐的感觉。刘小宾刚才一再申明他们的死亡时间,我依然以为听错了。
我问:“那天是几号?”
刘小宾说:“2月14号,情人节。”
他的身子瘫倒在沙发里,原本高瘦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看上去像一个准备放声大哭的孩子。
他说:“我觉得,他俩是被我那个朋友杀死的。”
责任编辑/季伟
文字编辑/李敏
绘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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