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淮阴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淮安 223300;2.江苏省泗阳县实验初中,江苏 宿迁 223700)
继元明两代衰落之后,中国词坛在清代重新兴盛。词学流派此起彼伏,早期云间词派革新流弊,后阳羡词派、浙西词派及夭折的“花间草堂词派”蹈扬其砺,一度将词体创作推向新的高峰。清中叶浙派代有赓续,绵延不绝,且名家辈出。晚清常州词派异军突起,其影响越清代而至民国。这些主流的词派都有独特的思想主张,而通过词选扩大家法理念往往是各派惯用手段。“词综”系列就是各选本中的典型代表。朱彝尊《词综》引路开先,王昶《明词综》《国朝词综》,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丁绍仪《国朝词综补》紧随其后,他们为保存阶段性词史风貌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也承担着表达各自词学主张的独特任务。
嘉庆、道光时期,词人队伍与日俱增,词学创作包罗万象,但却没有一本词选宏观反映彼时整体格局。有鉴于此,黄燮清兼罗博收,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养病期间,致力于辑录《国朝词综续编》。续编未及出版,旋即爆发太平天国起义。黄燮清将此书手稿连同其他作品放在一个篮子里,尽数交与女婿子城保管。书稿在战火纷乱之中几经周转。张炳堃序云:“一夕寇至,仓皇具舴艋,既尽室以行矣,子城乘间复返,至则逆旅主人先行,曛黑无所睹,触手得一箧,携之出,则是集稿本在焉。”胡凤丹小序又云:“他日与先生眷属同徙邻邑,一夕寇至,是书又失而复得。”战乱平息后,黄燮清与子城无财出版此书,后燮清病逝。子城悉心收藏稿本,并嘱托张炳堃加以修正,直至同治十二年(1873),才刊行于世。
学界对黄燮清《倚晴楼七种曲》及其曲学观念研究得比较透彻。然对其《国朝词综续编》《倚晴楼诗余》则较少关注,更遑论词学思想的总结。黄燮清(1805—1864),原名宪清,字韵珊,一作韵甫,别号吟香诗舫主人,浙江海盐人。他的科考之路十分不顺,至清道光十五年(1835)才得举人,后又“六上春闱皆不第”。咸丰二年(1852),被任命为实录馆誊录,后调任湖北县令,因病未就。咸丰十一年(1861)太平军攻克海盐,黄燮清携家西走湖北,任宜都县令,迁松滋知县,不久谢世。
一 《国朝词综续编》的编纂特点及价值重判
《国朝词综续编》宏观体例上“悉依竹垞、兰泉两先生选本”,从名称也能看出其与《国朝词综》之间的承接关系。它以词人年代先后排序,标明入选词数,后附小传。所不同的是,续编卷首并未列出选本总目,而是在每分卷前列出分目。从选本范围看,续编既是对初编遗漏的补充,也有比较集中的时间范围。据张炳堃序交代,“其姓氏已载前编者,概不复列”,而遗漏者则作增补,如卷一46家词人,“只补人不补词”。卷二至卷二十四,收录嘉庆至咸丰年间词人,其中前二十卷为男性词人,共496家,后三卷为女性词人,共91家。全书共收录1674首词。续编所选词人分布范围较广,但主要集中在江浙地区,两地占入选总词人数的81%。该现象与《国朝词综》十分相似,这也说明从清初至清中叶,中国词坛的词人分布格局并未有大的改变(见表1和表2)。当然,其中也有一些其他因素。第一,两位编者都是江浙一带的人。他们自小受到江浙一带地域文化的影响与熏陶,创作风格也与当地词坛一脉相承。第二,二者的朋友圈主要集中于江浙,他们诗词集中唱和雅集之纪事作品可以佐证。第三,江浙是明清时期文化发达区域,清初阳羡词派和浙西词派皆发祥于此。但从细节上审视,《国朝词综》与续编仍有异同。首先,王昶选录词人最多的区域是江苏,黄燮清则选录浙江最多。其次,词综中上海、安徽、江西分别有51、39、15人之多,而续编则分别有所下降,且未收录广西、陕西作家,但湖北、四川、湖南却有新增。以上现象至少可以宏观看出嘉庆、道光时期区域词坛之间的演变态势。

表1 《国朝词综续编》入选词人地域分布

表2 《国朝词综》[2]入选词人地域分布

在存词层面:首先,续编整体勾勒出嘉道时期江浙一带的人文地理景观。作品中有大量有关江南的咏物、怀古及民情风俗的作品。比如扬州红桥怀古就是典型案例,作品有王又旦《浣溪沙·红桥怀古和阮婷韵》、姜藻《迈陂塘·红桥怀古》、曹言纯《步蟾宫和李旭斋红桥即事》、仲湘《扬州慢·题徐雪庐丈红桥感旧诗册》、项鸿祚《浣溪沙·红桥步衍波词韵》等。红桥不是简单的典故和实物,而是承载着人们对往事苦难的记忆,类似红桥这样的意象还有很多。其次,续编中蕴含不少与编者有关的戏曲批评史料。黄燮清的《帝女花》《桃溪雪》等广为人称道。学界较多关注曲话类点评,却忽视了词体视域下的相关文献。比如王逢辰《念奴娇·题黄韵甫〈桃溪雪〉院本传吴绛雪女史殉烈事》、席慧文《鹊踏花翻·题黄韵甫〈帝女花〉院本传明季坤兴宫主事》、吴承勋《金缕曲·题黄韵甫〈帝女花〉传奇》、李光溥《满江红·题黄韵甫〈帝女花〉院本传明季坤兴宫主事》、杨懋麟《解佩令·题黄韵甫夑清〈凌波影〉乐府》等,这些词是透视黄燮清戏曲成就及影响力的重要文献。
当然,每一部词选都不是简单的史料汇集,挖掘其中隐藏的审美理念或宗派意识是判定其价值的另一方面。表3列出入选10首以上作家21人,其中有一半是浙派作家。这也是为何人们将续编与《国朝词综》共同纳入浙派词选的重要依据。然而实际情形恐怕需要仔细甄别,毕竟在嘉庆、道光时期,整个词坛是浙西词派式微、常州词派崛起的转折期。如果说王昶之选是为浙派张目,那么黄燮清之选则不甘于仅仅为某一流派所牢笼,从非浙派词人项鸿祚占据入选最高位就可以佐证。黄燮清开始吸收融合其他作家的理论主张,以此弥补浙派后期出现的缺陷与不足。表格中女性词人的大量选入也是这一动向的直接证据。女词人是清朝词人群体中不可忽视的力量,她们不拘泥于任何一个词学流派,而是随心而发,随性而书,尤其是闺怨词,其情感细腻之处深入骨髓,但又充满着反抗意识,是清代词坛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续编中收录女性词人达91家,这是过去词选中很少见的现象。黄燮清开放的胸襟和客观的选词态度也是后世选编者应学习的地方。

表3 《国朝词综续编》中入选10首作品以上作家
问题是,浙派发展至嘉道时期出现了什么弊端?黄燮清试图通过什么样的补救措施来解决问题?厘清这些疑问,就抓住了续编的精髓。嘉庆二年(1797),金应珪《词选》后序总结出此期词坛的三大流弊:一是揣摩床笫,污秽中冓之淫词,二是俳优末流之鄙词,三是酬应无章之游词。同治十二年(1873),诸可宝、迟鞠甫《国朝词综续编序》在金应珪基础上又拓展为五大流弊:一是“雅音不存,哇响竞奏……强须眉之容,涂饰粉黛;袭闺房之语,评骘履舄”;二是“矫宗辛刘,蔑视秦柳,连篇叫嚣,无雄放之气”;三是“韵要眇而不幽,思缠绵而易尽”;四是“毁弃钟吕,难语同律”;五是“吹求过刻,骛博或夸”。基于以上词坛流弊,黄燮清之选的终极目标是“悉祛五蔽,祖国风之好色,体楚辞之缘情……”。所以,续编本与王昶的《国朝词综》是有较大差异的,与朱彝尊的《词综》倒是更为接近。正如柳以蕃云:“黄丈韵甫论词一以姜史为宗,所著《拙宜园集》,亦曲亦细,亦清空亦幽邃,洵足矫粗浮绮靡之习而一归雅正者,固近时词人之灵光也。”基于此,表3中出现戈载、朱绶、王嘉禄等大量浙派中人就是正常现象。他们“注重词这一特殊抒情文体的音乐特性”,对格律的要求甚高,不但讲究平仄,且四声阴阳也不容混淆。正如俞樾云:“道光间吴门有戈顺卿先生,又从万氏之后密益加密,于是阴平阳平及入声去声之辨,细入毫芒,词之道尊。”
但选本中却也将项鸿祚、吴承勋、周之琦、吴藻、贺双卿等非浙派词人置于第一梯队,该反常现象值得深思,也可以认为是黄燮清的补救措施。项鸿祚肯定比兴寄托,他说:“夫词者,意内而言外也,意生言,言成声,声分调,亦犹春庚秋蟀,气至则鸣。”这与常派张惠言所论一脉相承。吴承勋、周之琦、吴藻、贺双卿等多位词人有相似观念,如蒋敦复论周之琦:“词之合于意内言外,与鄙人有厚入无间之旨相符。”又陈廷焯评贺双卿:“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由此可以推断,黄燮清想通过吸收常州词派优秀观念的方法来改革浙派之失。从他对五人的评语中或可窥其端倪:
黄韵甫曰:《忆云词》古艳哀怨,如不胜情,猿啼断肠,鹃泪成血,不知其所以然也。怀才抑郁,以一第终,悲哉,惜哉。
黄韵甫曰:所著《影昙馆词》幽腻冷艳,予尝比之翡翠凌波,珊瑚篆月,至其音律绵细,毫忽不苟,尤为近人所难。
黄韵甫云:《梦月词》浑融深厚,语语藏锋,北宋瓣香,于斯未坠。
黄韵甫云:初刻《花帘词》,豪俊敏妙,兼而有之。续刻《香南雪北词》则以清微婉约为宗,亦久而愈醇也。
黄韵甫曰:双卿词如小儿女哝哝絮絮,诉说家常见闻,写来头头是道,作者不自以为词,阅者亦忘其为词,而情真语质,接三百篇之旨,岂非天籁。
以上评语貌似琐碎,如“古艳哀怨”“幽腻冷艳”“北宋瓣香”“婉约为宗”“情真语质”等,其实可以提炼出一个关键字——情,特别是与袁枚所强调的性灵之情更为接近,也远接上文诸可宝序中所说的“体楚辞之缘情”,而这恰是常州词派的核心思想。若自词学祈向审视,五位作家都比较推崇北宋,对格律的要求相对来说并不十分严格。如此深究,不难发现续编在审美标准上出现了偏重声律与强调性情的矛盾现象。该现象折射出嘉道时期浙派发展的内在困境。一方面,随着浙派醇雅理念的发展,此期人们越来越重视声律,导致情感寄托严重缺失,逐步偏离了朱彝尊当初开宗立派时的核心思想。另一方面,不少派内人士也试图通过推崇性灵来激发创作活力,但却出现了淫鄙浮夸的弊端。所以,不能仅仅将黄燮清的《国朝词综续编》视为王昶《国朝词综》的简单延续,也不能将其框定在浙派范围内考量,它是我们认清嘉道词坛整体词学风貌的独特窗口,它呈现出此期词坛创作层面存在的各种问题,也尝试提出了改革的方案。
二 《国朝词综续编》与黄燮清的词学思想
黄燮清没有成系统的词学理论著作,似乎很难厘清其具体的词学思想。而透过《国朝词综续编》,这一难题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决。续编的产生有一定的现实目的和审美风尚,这正是作者的思想理念。此外,续编中还夹有黄燮清简短的词话点评近七十条,再结合相关词学序跋十余篇,是可以管窥编者词学思想的。一、崇尚雅正,格律谨严
清代词选多倾向于雅正之风,朱彝尊为首的浙西词派倡导推崇南宋、独尊姜张,该主张被后世许多选编者继承并发展。康乾时期,盛世太平,国泰民安,为顺应统治者要求和时代发展趋势,更是将雅正之风推向了新的高峰。作为词综之续编,黄燮清明确提出词的内容要“摒浮艳、弃淫哇”。潘曾莹序云:“是编所录悉以雅丽蕴藉为准,求合乎无邪之旨。”黄燮清在其弟子《寒松阁词》的题评中又提道:“雅驯秀洁,自是隽才。诵之欢喜无量,再求沉着幽警,以防走而不失。”《续修四库全书总目题要》云:“燮清词宗南宋,……其所作虽未达玉田行云流水之境,而沉幽婉曲,措辞清雅,每收处,尤有言尽意不尽之妙,清代善效南宋词者,亦一家也。”所以,崇尚雅正是续编的重要标准之一,也是黄燮清比较突出的词学理念。
格律谨严是彰显雅正的重要手段。正如南宋姜夔被人誉为雅正之典范,而与其风格相近的词人群体又被称为“格律词派”。黄燮清在续编词学点评中不止一次称赞守律严谨的作家。如卷十三评黄曾“新警诡丽,独绝一时,其守律之严,尤一字不苟”,又卷十赞戈载词“音韵格律豪忽必谨;能发明红友之所不逮。予与顺卿初未识面,而笔札往来,考论词学皆极谆详,恳挚性真之契,固不在形迹也”,又卷二十三论沈芳词“有侠士风,词律谨严,神韵超妙,足以洗刷浮滥”。例子较多,不一一罗列。黄燮清重视格律与其推尊词体之音乐属性有一定关系。史载他“少负奇才,博通经史,工词翰,审音律,善绘事”。他在戏剧上的声名远超诗词,评论家多有谈及其剧作的音律和谐,如许瑾身云:“与吾友黄韬庵以笛度《闺颦》一折,音拍悉中宫谱,视笠翁、惺斋直如腐耳。”又弢庵辉曰:“《闺颦》出中商调、仙吕两曲,宫谱悉应……亟付乐部,《牡丹》《紫钗》之亚也。”通晓戏曲创作,自然能审音度律。投之于词,比普通作家也就多了一层音律层面的考量。王韬《瀛濡杂志》称其《倚晴楼诗余》“清脆如哀梨并剪刀,圆滑如燕舌莺簧,允称能手”。王韬所指正是黄燮清词之音韵特质。
崇尚雅正是浙派的共性特征,格律谨严也是浙派发展至吴中词派的阶段性特征。黄燮清所不同的是:“取快喉舌,毁弃钟吕,又何啻冠笏倚胡床之座,弦匏搀羯鼓之挝。是曰逾闲,难语同律。”同时,他也反对人们过于拘泥声律,而严重忽视了词之情感寄托。所以,在崇尚雅正、格律谨严基础上,黄燮清试图引入常州词派的“寄托”观念,以达改革之目的。
二、缥缈寄托、沉着幽警
张惠言倡导寄托,一时间南北响应,颇有影响。寄托之根本在真情,这也是《国朝词综续编》第一梯队词人中出现项鸿祚、吴承勋、周之琦、吴藻、贺双卿等人的主要原因。黄燮清本人重视词之音律属性的同时,也倡导词之抒情特性。正如秋梦《绮霞轩诗话》云:“予家旧有《倚晴楼诗余》一卷,缠绵清丽,直与后主、易安相颉颃……”又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云:“其词固多平易近素,然律切深秀,固所谓词人之词也。”又卢前《望江南》评曰:“帝女花传称绝唱,亦如令语雅风流,品格属阴柔。”然黄燮清指向的抒情并不仅仅是个人性情,他更偏重变风之义、骚人之歌的家国情怀。如其云:“嗣后每作一调,必先定其命意之所在,或言外感慨,或借端寄托,则此中有胆。……且须音在弦外,不可意尽句中。收处尤宜缥缈无迹。”众批评家对该特质多有不察,唯独燮清好友张炳堃慧眼识才,《倚晴楼诗余序》载:
矧乃参差变唱,曲折赴节,意内言外,滋润婉切,心巧手妍,锱铢精讨,乐章有府,比音成文,固《风》《雅》之余响,亦《骚》《辨》之苗裔也。然而美人香草,托旨幽蔚,琼楼玉宇,寄情遥深。劳人缀曲,怜河上之同声;奇思凌云,换尊边之低唱,懂而有作,屑以为名哉?盐官黄君韵甫……龙门遐历,讵甘孤愤之书;杜陵抗怀,雅有经纶之愿。至于吐角含徵,析分寻刊,四候之感,秋气偏多;五弦之旨,高调寡合。语必惊座,忧能伤人……即论其词,无愧于古,联绵旷邈,哀感顽艳,截竹依永,累黍罔忒,固已挹周、柳之袖,入姜、张之室。
张炳堃点出黄燮清词中的“《骚》《辨》之苗裔”“杜陵抗怀”“累黍罔忒”一类的忠贞品质与家国情怀,这是被学界同仁严重忽视的特点。以此为切入点,发现《国朝词综续编》在点评同侪时,往往先述其品节,复论其词。比如卷十一评汤贻汾云:“将军一门风雅,世笃忠贞,临难从容,犹援笔作绝命诗遗命。以平生所爱书画册卷殉葬,文章气节一身肩之伟矣哉。”卷十五评张泰初云:“松谿负清才而贫特甚,以诗词噪江淮间,每省试归,辄偕予游,文酒无间,家无宿粮而口不言利,高寒如梅花焉……”又卷十一评严保庸云:“郁郁不称意,耻为斗米折腰,寻以病去,放浪江湖间,虽抑塞穷愁而豪气不减。”黄燮清试图通过倡导性情来改变浙派过于执着声律而导致的弊端,但也担心因放纵个人性情而坠入淫艳的狭隘之路。所以,他一方面强调寄托情感的指向性要重大,以屈原、杜甫的黍离之悲为上;另一方面,表达这种情感时要沉着幽警,不能借表达黍离之悲而叫嚣谩骂。如在《寒松阁词题评》中说:“雅驯秀洁,自是隽才,……再求沉着幽警,以防走而不守之失。”又云:“合观两册,笔姿清秀,非庸俗所能,词之根苗具矣。至于缠绵沉着,幽微曲折之境,均尚未到。宜多选宋词,细加体会,久自有得。其粗率浅滑处乃词中大病,已略略点出,急宜汰洗为嘱。”又云:“综阅全卷,清洁淡雅,一空俗障,自是作者本色。然总欠酝酿沉着,味之殊少深趣。……否则轻清上浮,终无以迥越时辈也。”黄燮清之沉着幽警观念是对“摒浮艳、弃淫哇”开出的一剂良药,同时也是对诗坛性灵派末流和词坛“淫游鄙”现象的批判。只有做到以上几点,才能达到黄燮清提出的“十宜”标准,即作词宜细、曲、幽、沉、蓄、艳、韵、远、言外有意和寓情于景;也能避免“十不宜”的缺陷,即粗、直、浅、浮、滑、枯、俗、近、意尽于言以及舍景言情。基于以上分析,我们也才能真正领会潘曾莹《国朝词综续编序》所揭示的宗旨:“是编所录,悉以雅丽蕴藉为准,求合乎无邪之旨。庶使工于词者,知我朝文治蒸蒸,经术诗赋而外,诗余一家,亦实能超轶曩轨,津逮来学,鼓吹揄扬,体莫大焉,岂直发潜阐幽其苦心焉。”所谓的“雅丽蕴藉”,正是上文所说的崇尚雅正、格律谨严,这是身为浙派中人自当坚守的家法,然面对词坛出现“五蔽”的现象,必须有所改革,也就是 “求合乎无邪之旨”。黄燮清接受了常州词派提出的比兴寄托观念,从而激活了文学创作的抒情性特点,为防止坠入淫鄙深渊,又新增沉着幽警的附加条件。因此,黄燮清的词学观念明显带有浙派与常派相融合互补的特点。
结语
《国朝词综续编》具有存人存词的文献价值。它不仅使大量嘉道时期的作家得以流芳百世,且以黄燮清为中心搭建起一个复杂的交游关系网络,为进一步研究黄燮清生平轨迹奠定了史料基础。续编中收录千余首作品,宏观上整体勾勒出嘉道时期江浙一带的人文地理景观,微观上则蕴含不少与编者有关的戏曲批评史料,是透视黄燮清戏曲成就及影响力的重要文献。由于续编体例上与《国朝词综》大体一致,且因名称上的传承关系,人们往往将其视为浙派词选的延续,也就远远低估了续编的词选学价值。基于对词作数量在10首以上的前21位作家的风格考察,发现续编在审美标准上出现了偏重声律与强调性情的内在矛盾现象。该现象折射出清中叶浙派发展的内在困境。由此,揭开了对黄燮清词学思想及改革措施的进一步追问。他一方面通过格律谨严的浙派家法坚守词体音乐属性,试图恢复康乾以来的雅正风尚;另一方面对过于执着声律而有损抒情性的现状做出改革,即充分吸收常州词派比兴寄托的优秀因子,将情感引向“风骚苗裔”“杜陵抗怀”的家国内核,并以“沉着幽警”的审美指标为约束,防止出现过渡放纵的不良局面。所以,续编不仅在选辑作品上实现了“悉祛五蔽,祖国风之好色,体楚辞之缘情”的基本目标,还呈现出嘉道时期浙常二派此消彼长的整体态势,并承载着黄燮清改革浙派不足、重振词学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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