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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陈散原七律的用典艺术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国韵文学刊 热度: 19799
周 洋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论陈散原七律的用典艺术

  周 洋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陈散原诗风被陈衍目为“生涩奥衍”,其中“奥衍”之论与陈散原诗之用典艺术密切相关。而其七律自成陈衍所谓之“散原体”,在其各体诗中成就最著。故此,对其七律用典艺术作专门考察,不独可窥其诗艺之一斑,更可对古典诗歌创作之用典机制与艺术效果有深入理解。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察其七律用典有三大特征:一则所用典故范围极广;二则用典密度较大;三则不唯隶古事,亦用今事。典故入诗,有言简意赅、典雅庄重之效。而其以典实叙时事者,多可以点带面,择事件之关键片段,以关键之人物、地点、时间穿插其间,令人读之可自行以联想方式见其所叙事件之整体,理解其寓意。其对典实之融入点化,于其诗境助益颇多。

  陈散原;七律;用典艺术

  孟襄阳《与诸子登岘山》诗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然虽春秋更迭,江山易代,而古今人事多有相似相通处,诗人每可于诗中施展此道,以联想引类采历代现成事语入诗,为己所用,而成诗之骨骼血脉。此法谓之用典,亦属修辞上之引用。七律八句五十六字,其形式已极其精简,复受格律所限,欲于八句五十六字中尽显世之人事、己之情怀,自是难事。故每字皆须有其用,不令其句中有弱废字。而笔者以为,诗中修辞,乃遣词造句之工具,表情达意之假托,靡不为充沛诗意。典故运用亦是如此。其向来多富浓厚历史色彩及丰富文化内涵,作修辞入诗,不唯可使诗语典雅有书卷气,亦能收语约意丰之效。故历来作者每于诗文中运斤,沿用不衰。陈三立,字伯严,号散原,为晚清同光体赣派领袖,诗名盛播海内。而同光体诗派以宗宋为论诗之旨,强调学养因素之于诗歌创作的重要关系。用典一途,诗人所征之典实范围与所用之点化技巧,既可视为其学养厚薄的一种表现,亦能作为其诗功深浅的一种评判。而陈散原之七律,向有“散原体”之称,杨声昭谓:“散原七律气势驱迈”,华焯谓其“七律熔铸杜黄,恢诡奇警,开合一气,八百年来无此作手。”即如散原自身亦常以七律赠人,如陈衍《石遗室诗话》载:“尝见伯严遇有燕集,于一夕之间,以七言律遍赠坐客。”足见其七律成就之高,与陈三立本人对其七律之重视。

  然其整体诗风,于《石遗室诗话》中被陈衍目为“生涩奥衍”一派之代表,则七律一体亦在其中。所谓“生涩”,既可指语意之不流畅,亦可指平仄格律之不谐婉,与语词之搭配、意象之组合、语序之连缀颠倒,皆有关系。而所谓“奥衍”,则一可指其诗歌内容闳深,二可指其诗意深回曲折。按陈衍此评之语境,将陈散原之“生涩奥衍”与郑孝胥之“清苍幽峭”对举,则比较之意自在其中。而观“清苍幽峭”一词,言海藏派诗富清幽奇峭之特点,是对诗歌艺术风貌的概括,而不涉及诗歌内容。故“生涩奥衍”之“奥衍”,当亦同此理。既已不关乎诗歌内容,则即应指其深回曲折之艺术。此种品评,与陈衍之阅读感受有直接关系。陈散原作诗,有避俗避熟之倾向,其诗中意象之择取、语词之选用、句式之奇正诸方面,皆可明此意。然意象、语词、句式,虽极生僻,合其诗境以较,终较易得其索解。故此数者于“生涩”二字极有关联,于“奥衍”似尚未近及。而用典则不同。“堆垛死尸”之以语用事则不必多言,即“如水着盐”之以谓用事,亦造成诗歌在阅读欣赏与审美接受中意有阻隔的状况。堆垛死尸之隔将文心堵死,而如水着盐之隔,则是将意旨朦胧之文心外延扩大,需读者自行想象阐释,得其弦外之音,以曲折尽意。然欲得其索解,不独须合其诗境,更须合其生平心境,及古典今典之所应与离合关系。故《锦瑟》虽只一篇,而欲得解人,诚乎其难。因此,依笔者浅见,典故之运用,实是陈散原诗歌获“奥衍”之评之主要因由。故欲察其“奥衍”,则必探其用典。而欲探其用典,则当察其成就最著之七律。故此,本文专论其七律之用典,以期能论析其诗歌风貌特征之所由。而在陈散原七律取得高度艺术成就的基础上,置其于中国古典诗歌创作链条之末,考察其用典艺术,则不独可见其诗歌写作艺术之一斑,更于深入理解古典诗歌创作中典故之运用有较为实际与深刻的意义。故本文即从用典艺术切入,先探究其七律之用典特色,后发掘其表达效果。

一 散原七律典故运用之特征

散原七律每有用典处,其典故使用有以下三大特征:

  其一,散原七律所采典故范围极广,遍及经史子集四部。经部之《论语》《易经》,史部之《史记》《汉书》《后汉书》,子部之《老子》《庄子》《淮南子》《阴符经》《世说》及释家语典,集部之《楚辞》等,皆在其征引之列。如其用庄子语极多,如《晓抵九江》之“藏舟夜半负之去,摇兀江湖便可怜”,用藏舟以喻夜间行船,《初度日次韵樊山见贶》之“樗散支离莫问年,不材差免斧斤先”,用支离以言骨老身衰,《病起玩月园亭感赋》之“初知毅豹关轻重,仰睇青霄斗柄长”,用毅豹言自己病起始知养生之重要。甚至一些律句亦颇有庄子气象。如《樊山示叠韵论诗二律,聊缀所触以报》之“要抟大块阴阳气”,《次韵庸庵人日见寄》其一之“大块气苏风应律”,有恣意逍遥之气,有万物相通之意,颇似庄子文之胸臆气魄。散原七律中除用《庄子》语较多外,亦多用《老子》语,如《戏次前韵示季词》之“即今槖籥病元气”,《任公讲学白下及北还索句赠别》之“大患依然有此身”,《送严几道观察游伦敦》之“乘桴似羡青牛去”;亦用佛典语,其《晓暾公约相过》言“乱后交亲学佛多”,用佛典亦是常事。如《更生于去岁六十生日沪上游旧,置酒为寿,因绘九老图,索补题一诗》之“三千界坏佛何如”,《过魏季词隐居》之“传法兼参起世经”,《漫品楞严十种仙》之“漫品楞严十种仙”;亦用《楚辞》语,如《北渚阁次韵和伯琴太守,阁为藏书处》其一之“渺渺愁予安所放”,《和范二夜话时闻贺举人国昌堕章江死,王苏州仁堪亦卒官》之“呵壁精灵可辈群”,《除夜》之“蛾眉渐惜共谣诼”。散原亦有一律于八句之内遍用《楚辞》、佛经、《老子》、《庄子》及《易》中典实,录此诗如下:

  蒿叟示以告存之作次韵和酬

  一楼蜃气压骚魂,浩荡灵修隐几存。

  舍法维摩聊示疾,守雌苦县欲相尊。

  寐侵世患啼号满,息养天倪沆瀣温。

  方验神凝年谷熟,占爻运系括囊坤。

  一二句之骚魂、灵修用楚辞语,三句之维摩示疾用《维摩诘所说经》典,四句守雌苦县用《老子》典,六句之息养天倪用《庄子》语,七句之神凝年谷熟用《庄子》语,八句之占爻囊坤用《易经》语。仅第五句未用典故,亦可见散原用典之密度。

  此外,散原亦于七律中化用前人诗语,如《癸卯岁元旦题示魏季词》之“门前一马钝如蛙”化自黄庭坚《稚川约晚过进叔次前韵赠稚川并呈进叔》之“人骑一马钝如蛙”,《三月十五日偕宗武过仓园看花坐雨初台依韵同作》之“乘兴欲呼山入座”化自黄庭坚《题落星寺》之“诗人昼吟山入座”,《挽周伯晋编修》之“世人欲杀独怜才”化自杜甫《不见》之“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凉讯依韵答樊山》之“飘坠秋香凉到骨”化自陈与义《雨》之“一凉恩到骨”等。

  其二,散原七律用典密度较大,一则其用典七律有306首,二则其七律之用典往往成对出现,单一用典者较少,更有通篇用典者,如上文所举之《蒿叟示以告存之作次韵和酬》联联用典。再如:《次韵再答义门》一诗:

  陆沉几椠更何辞,剩有人间彻骨悲。

  闻说泥途初悔祸,可堪谣俗与陈诗。

  书传圯上此人去,锥处囊中相士谁。

  苦拨死灰话怀抱,新亭雨泣恐多时。

  首联之陆沉用《庄子》语,颔联之悔祸用光绪《罪己诏》语,颈联之书传圯上用《史记·留侯世家》张良于圯上从老父受《太公兵法》事,锥处囊中用《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中毛遂自荐事,尾联之新亭雨泣用《世说新语》王导诸人新亭对泣事。

  其三,散原七律用典不唯隶古事,亦用今事。庚子年夏间拳匪祸起,八海兵戈入京,至此年腊月二十六日,清廷始下《罪已诏》。散原于七律中亦用诏中数语,上例已有提及。如《喜晴一首》“悔祸分明测穹昊”之悔祸出自此诏之“既有悔祸之机,宜颁自责之诏。”又如《送李亦元刑部还京师》“天心国脉分明在”之“天心国脉”四字即出自此诏:

  其大要无过去私心、破积习两言。大臣不存私心,则用人必公;破除积习,则办事着实。惟公与实,乃理财治兵之根本,亦即天心国脉之转机。

  再如《孟乐大令出示纪愤旧句和答二首》其二“恍惚道旁求豆粥”之豆粥,虽有《后汉书·冯异传》之事在前,然光绪《罪己诏》亦有言曰:

  试思乘舆出走,风鹤惊心。昌平、宣化间朕侍皇太后,素衣将敝,豆粥难求,困苦饥寒,不如氓庶。不知为人臣者,亦尝念及忧辱之义否?

  此散原七律用典之整体特征。

二 散原七律用典之偏爱

上文虽已论散原七律用典之整体特征,然尚属大略,未及深析。散原七律之隶事亦有其选择,有其偏爱。其七律中世事沧桑类、悲士不遇类、扶倾志士类、江湖隐士类典故最为密集,亦最为可观。

  1.世事沧桑类

  散原久历末世离乱,饱眼华夏沧桑,其七律用典亦多有世事变换之感。如:

  羿弓堕尽榑桑下,突兀龙蛇发杀机。

  (《范大当世由天津寄示和曾广钧诗,感而酬之,末章并及朝鲜兵事》)

  后羿射日典出《淮南子·本经训》,典故原义为羿射九日而令天下安定,此处则反用其意,谓羿射日之神弓已尽堕榑桑之下,而榑桑又相传为日出之处。故用此典言世有十日,却再无可射九日之人杰,以此谓禹域战乱不息。而龙蛇发杀机典出《阴符经》,谓: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亦以此典谓禹甸之承平不再。又如:

  麻姑手爪沧桑见,汉帝金茎日月赊。

  (《仙人掌和罗二》)

  麻姑典见葛洪《神仙传》,谓麻姑仙人三见东海化为桑田,讲世事巨变,亦谓清季之换世。汉帝金茎典出《汉书》卷二十五上《郊祀志上》,谓金茎仙掌,承云清露,和玉屑以饮,言汉帝国龙腾时之繁盛。而用一“赊”字,以见其历岁月之久,似反用其意以言清祚之短。又如:

  何曾沧海看三变。

  (《次韵倦知同年感事》)

  应怜坐待海扬尘。

  (《麦孺博挽词》)

  诸句中皆用麻姑典,寓世事沧桑巨变,感末代之换世。

  2.扶倾志士类

  乱世多英豪。庙社将隳之际,士林悲叹之余,亦多出扶倾志士。散原感世事变乱,亦望志士层出以扶大厦之将倾。散原于七律中亦常追述清代中兴诸臣工事。如其在《铜官感旧图题词》中云:“斜日山河故垒秋,帝臣曾此护豼貅”,睹此图而忆及曾国藩于咸丰四年春率湘军水师,战太平军于岳阳、靖港,屡战屡败之际羞愤难当,遂自投湘江求死,后为其幕僚章寿麟救起事。此句之帝臣当指曾国藩,貔貅当指章寿麟。又于此诗中言:“生死挥戈回劫运,功名从井亦奇谋”,出句以鲁阳公挥戈挽日譬曾国藩平乱之力挽危局,对句以宰予及孔子相语之从井救人言章寿麟冒险入水救曾国藩。太平天国平后,曾国藩封侯,而章寿麟则浮沉牧令。如此则散原言其从井救人亦奇谋一句,亦颇可玩味,唯叹世事弄人而已。又如其在《寿左子异宗丞五十》其一中所言之“湘阴太傅扶天手,遗烈轰轰动帝阍”。左子异,名孝同,为左宗棠第四子。散原此句追慕左宗棠当年平叛乱、办洋务诸扶倾志业。又于此诗其二之尾联言:“竖儒那数韦平业,只验旍旗塞草长”,以竖儒难追韦贤、韦玄成并平当、平晏两父子汉兴相继为相之事业作一自嘲,则散原之一腔郁郁劳落及悲愤心境可并见于此。再如《冯蒿盦同年八十生日诗》之“扶倾宗泽郁孤忠”,《挽潘若海》之“遨游陆贾补时艰”诸句,皆为散原七律中所用扶衰志士之典。然散原于此种亦情有独钟,其最爱者当属鲁仲连。如:

  天发杀机应有说,士投东海更何冤。

  (《罗顺循大令官定兴,以受代仅免团匪外兵之难,冬间将家避河南,为书上先公言祸变始末甚备,盖尚未及闻先公之丧也,发书哀感,遂题其后》)

  天发杀机语出《阴符经》,上文已言。士投东海则用鲁仲连事,典出《史记》卷八十三之《鲁仲连邹阳列传》,另《战国策》卷二十《赵策·秦围赵之邯郸》亦载此事,皆言鲁仲连之卓异不凡。秦于长平挫赵,白起坑赵卒四十万,继兵临赵都邯郸。时鲁仲连游赵,于魏使新垣衍前力斥魏王之短视,促成赵魏联盟。其时复得公子魏无忌兵到,终解邯郸之围。后平原君欲赏,鲁仲连力辞,终生不复与其相见,隐于东海。此二句概以喻当时国乱后山河之毁、志士之悲,亦是散原借古人现成语以思国事、抒感慨。又如:

  书射聊城天日鉴。

  《酬节庵》

  亦用鲁仲连事。鲁仲连于齐人久攻聊城不下之际,手书一封射入城中,令燕将观书后大哭三天,自杀身亡而罢兵投降。事后齐将田单欲赏,而鲁仲连亦辞,隐于东海,不知所终。此典中鲁仲连以书信一封力退雄兵,累代传为美谈。后世南朝丘迟以《与陈伯之书》劝降陈伯之八千之众,虽与鲁仲连异代而处,而同此文章风节。又如:

  蹈海攀天百不辞。

  (《次韵答义门题近稿》)

  莽莽攀天蹈海魂。

  (《哭孟乐大令》)

  亦皆用鲁连典以言友朋志士之勠力为国,颇可见散原于鲁仲连之钟爱,于乱世扶倾志士之期盼。

  3.悲士不遇类

  有志扶倾者,富一腔拳拳报国之心,然若时无伯乐,则骏马留骨,志士陆沉,亦是人生一大憾事。然散原与众友本志在扶倾,而生不逢时,多壮志难酬之憾。故其每于七律中借古之不遇之士言今之不得志之诗友。如:

  上书刘向燃藜后,注易虞翻去国年。

  (《挽朱鼎父山长》)

  上句燃藜典出晋王嘉《拾遗记·后汉》,谓刘向于西汉成帝时校书天禄阁,夜从老父受《洪范五行》文事。而刘向处元帝时,因谏宦官乱政而下狱。处成帝时,外戚贵盛专权,向屡有谏奏,亦不得重用,而以校书终其志业。下句去国则用三国名士虞翻事。虞翻曾数次强谏,复性不协俗,又屡有酒失,积怒于孙权,终致流放交州,而以讲学著书为业。散原以此二者之不遇指朱鼎父于官拜御史时夜读勤学、上书言事遭免,后主讲番禺广雅书院事。又如:

  落拓虞翻疑骨相。

  (《挽潘若海》)

  谁问虞翻老穷海。

  (《答李沈言》)

  皆用虞翻事以譬友人,于此亦可见散原诸友于末世之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而相似之命运,实关隳颓之社稷,诸人生而非幸,处此劫余,亦可伤叹。除虞翻典外,散原七律中亦多用杜牧《罪言》典,如《海舟别庶三还任宁波兵备道》之“入座星辰鉴罪言”、《挽沈友卿》之“罪言忍负孑遗身”诸句,皆以杜牧之不遇以伤友。亦多用屈原贾谊典,如《酬叔舆》之“天地孤寻屈贾魂”,《依韵酬樊山布政见赠》之“道家谁识贾生真”,并未将屈贾与其友及自身相比附,而是借屈贾事以抒感慨。

  4.江湖隐士类

  孟子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此为历代志士出世入世之极轨。清末民初之乱象,已令散原有劫余隔世之感,而其与诸友于此世亦多不得舒其志。既不得兼济天下,当自可独善其身。故散原于七律中多用江湖隐士之典以类友朋、抒胸臆,自非难解之事。如:

  古来万里身为本,但忆江城鲙鳜肥。

  (《丁丑岁长沙闲园饯别隆观易游肃州》其二)

  此句用张翰莼鲈思乡之典,劝隆观易此行保重身体,时念故乡而尽快归来。此为以典类友。又如:

  陆沉共有神州痛,休问柴桑漉酒巾。

  (《次韵黄知县苦雨二首》其二)

  此诗作于光绪二十七年,此年江南暴雨连朝,大浸稽天,散原饱眼民生疾苦,诗以哀痛。漉酒巾用陶潜以头上葛巾漉酒事,概言归隐。而于前置“休问”一词,则反用其义。世事极难,民生极苦,吾辈虽处江湖之远,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况吾等以济世为志之儒者乎?此则为散原自抒胸臆。再如:

  誓墓羲之聊复尔,买山巢父欲谁同。

  (《崝庐楼夜》)

  誓墓用东晋王羲之耻与王述齐名而称病去郡、于父母陵前自誓典,买山用《世说新语·排调》所载之支遁买山事,亦是贤士归隐之典实。前者以“聊复尔”结之,意为姑且如此,似含贬义,应有其所讽之今人今事。而后典以“欲谁同”结之,似则道出心声。按《崝庐楼夜》诗成之前,散原有《陈次亮户部,以去岁五月卒于京师,追哭一首》一诗,其中有句云:“买山徙侣泣先几”,作者自注:“谓甲午二月,与君游匡山,约卜筑偕隐事。”君指陈次亮,散原好友,亦为不遇之士。则两相对照,此联之两处典实既为散原用以类人,亦用以自抒胸臆。除此之外,散原七律中隐士类典故尚有管宁,如《酬真长》之“幼安皂帽今谁问”,《幼云归觐九江故里,重过金陵赴青岛,赋此赠别》之“从识辽东木榻穿”,《次韵倦知同年七十四岁自寿》之“离乱敢忘存皂帽”等句。有雾豹,如《于乱书中忽得吾友廖荪畡广文重刊诗卷,不省何时投寄,末附近岁之作所未经见,惊喜诵之,系以小诗》之“十年相望豹藏雾”,《再次和伯夔生日自寿专言诗事以祝之》之“还如雾豹泽其文”,《仁先视女疾来匡山见过感赋》之“充隐竟迷玄豹迹”等,皆属此类。

三 散原七律典故运用之表达效果

典故本身为现成语,经历代扬波,其意义指向早已确定,而很多事直写不胜其烦,用典故则可免此弊。且典故词约意丰,入诗则能收言简意赅之效。而其本身所附有之浓厚历史色彩亦可使诗语得显典雅。用典属曲折含蓄类修辞法,其表达效果亦是多样,以上仅大略言之。兹结合散原七律之具体诗章论之。

  其一,散原七律亦多以典故写时事,忧心时局之变,每有隔世之感。然散原睹此沧桑世事,既不忍见国成三等,亦不能于诗中遏其疮痍之思,国痛既不忍直言,便须婉转。散原七律中凡此种以典实叙时事者,多择事件之关键片段,以关键之人物、地点、时间穿插其间,令人读之可自行以联想方式见其所叙事件之整体,理解其寓意。如其《书感》一诗:

  八骏西游问劫灰,关河中断有余哀。

  更闻谢敌诛晁错,侭觉求贤始郭隗。

  补衮经伦留草昧,干霄牙蘖满蒿莱。

  飘零旧日巢堂燕,犹盼花时啄蕊回。

  一句之八骏西游语出《穆天子传》,指周穆王驾八骏西游,登昆仑山见西王母事。此指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八国联军侵华,慈禧挟光绪帝西狩事,故二句言关河中断,余哀不绝。而劫灰为劫火之余灰,此处微有讽意。三句用晁错事,见《史记·袁盎晁错列传》。晁错为西汉颍川人,景帝时任御史大夫。时吴楚七国乱,号以“诛晁错,清君侧”,景帝用袁盎言,令晁错衣朝衣斩于东市。此指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慈禧迫于列强威压而惩办庚子首祸诸臣。所谓首祸,亦多为清廷主战派,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上谕有言:

  追思肇祸之始,实由诸王大臣等错谬无知,嚣张跋扈,深信邪术,挟制朝廷,于剿办拳匪之谕,抗不遵行,反纵信拳匪,妄行攻战。以致邪焰大张,聚数万匪徒于肘腋之下,势不可遏。复主令鲁莽将卒围攻使馆,竟至数月之间,酿成奇祸,社稷阽危,陵庙震惊,地方蹂躏,生民涂炭。

  文采自是飞扬,德行亦自无耻。据载:庄王载勋、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及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舒翘被赐令自尽,山西巡抚毓贤被正法,礼部尚书启秀、徐承煜被即行正法。贝子载澜、载漪被定为斩监候,加恩发往新疆终生监禁,协办大学士刚毅斩立决。四句用郭隗事,典出《史记·燕世家》,谓燕昭王为报齐仇而求贤士,郭隗以“王必欲致士,先从隗始”对之,昭王师事之,后乐毅诸贤相继至燕事。此处指庚子事变后慈禧以光绪名义所下罪己诏中有求贤一事。诏云:

  保荐人才,不当专取才华,而当内观心术。

  后之补衮句谓经世人才流落草莽,干霄句谓扰乱社稷之潜在力量势众,巢堂燕句喻指随两宫离散之诸臣盼战乱将息、帝室回銮时可重栖堂上。此所用之古典自无非议,唯其所指之今典颇有不同说法,如徐梵澄论及此诗时谓:

  第一句指八国联军入京后慈禧挈光绪帝奔西安(1900年6月)。晁错指许景澄,郭隗指康有为。“补衮经纶”句指湘政维新开始旋辍,“干霄芽蘖”指义和团。“巢堂燕”指李鸿章,盼其议和约时犹能挽回国家权利也。——此说余昔闻之某前辈先生。此诗之原义如此。故甚盼有明通掌故之学者,今后稍说明此种“本事”。诗中使事非僻典,则可存而不注。

  此处不细论古今典之是非,然从中亦可见散原此诗之用典,极富象征色彩。散原择取清末庚子变乱事件之两宫西狩、惩办首祸、及下诏求贤三个片段,未涉及其始末,但仍娓娓将此一事件道出。复以象征手法喻时局现状,抒其感慨。叙事既不全面,亦不具体,然读之仍可感知庚子国变之大要及诗人忧心时局之慨叹。似此种以典故叙事,多聚焦于事件某一环节,而简略其他,无曲折之情节性,亦少完整性,然于此空白间读者当可自行揣摩,品其意蕴。此种用典虽于诗之形象性有所牺牲,然亦自有其趣。于读者而言,其用典叙事许不尽准确详赡。此间作者自有其思致,其所选典故亦自能合其笔意,非草草乱用。然读者与作者异代而处,作者所处之时事、政治、社会情形虽屡经诠释,然终不易一一了然。写作与阅读离合之际,吾辈所可为者当尽力接近作者之真实命意,此间虽无统一具体之衡量标准,然情理二字当为所虑。此例中关于其今典之不同意见,其因概源于此。然如实记述为史家事,其枝节自当求详求确。诗之叙史事,则当将人事经艺术提炼概括以出之,但求其本质真实。如亦如史笔之严,则庶几遽失诗性。此文体之别也。

  其二,散原用典叙人,所使之古典与所叙人物之今典往往极为相似,于古典今典弥合无间之际,使所状人物典型化,使其融入历史上相关类型之人物序列,起到提升性效果。如散原用杜牧与东方朔典写其友陈炽:

  罪言杜牧佯狂废,遗行东方世俗非。

  (《陈次亮户部,以去岁五月卒于京师,追哭一首》)

  罪言典出《新唐书·杜牧传》,谓杜牧感国事艰危,一腔热血,越位上言,而终不获用事。传曰:

  牧追咎长庆以来朝廷措置亡术,复失山东,巨封剧镇,所以系天下轻重,不得承袭轻授,皆国家大事,嫌不当位而言,实有罪,故作《罪言》。

  而陈次亮亦有一折《上清帝万言书》,同属越位上言。此折有谓:

  微臣备员枢直,奔走内廷,既已确有所知,诚不忍缄默不言,坐视倾覆危亡之惨。明知越职言事,触犯忌讳,国有常刑,然朝廷养士二百余年,当此大利大害,间不容发之际,若竟无一人能知之,能言之,亦古今之深耻也。既以披肝沥胆,将积年所思,痛陈于君父之前,虽退就斧质,更无所恨。

  其忧时之心,孤忠之意,肺肝可见。此陈炽之似于杜牧处。至所谓佯狂,亦有出处。孔祥吉于《晚清政治改革家的困境——陈炽〈上清帝万言书〉的发现及其意义》一文中引《翁同龢日记》光绪二十三年六月十三日中所记:

  陈炽以折示我,全是风话,内有涉余句者一句,以墨笔捺出,还之,不如此不能断此妖也。

  又《翁同龢日记》光绪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记:

  陈次亮炽竟得心疾,奉其母来,迫其母去,颠倒昏愦,旋即奉讳,本拟赙助,今送十金耳。

  东方用西汉东方朔事。曼倩负才,曾上竹简三千言农战强国,而武帝只以俳优视之,终不获重用,待诏金马,亦属怀才不遇之士。关于陈次亮之不遇,陈诗有言曰:

  陈次亮户部炽,江西瑞金人,宦游京师,俶傥不羁。甲午后感触时事,多所陈述,遂见憎于权贵,沉滞下僚,郁郁不称意。庚子五月,病卒京邸。陈伯严考功与有雅故,以诗挽之云:“罪言杜牧佯狂废,遗行东方世俗非。”盖伤其不遇也。

  可见时人于陈炽之生平遭际有其共识,多叹即其不遇。而关于其“世欲非”,散原于《寄京师陈户部同年》中忆及光绪九年于京师参加会试之际与陈炽交游事,曰:

  等闲取酒向貂蝉,烂漫珠珰动光彩。

  二八雏鬟正妙龄,第一才名四座倾。

  朝朝留饮不辞醉,夜夜闻歌若有情。

  言陈炽于歌台舞榭之酒色风流,已近于放浪形骸,此或可称性情中人,然于礼法之士看来,此种实已近伤风败俗。散原用汉唐两位著名不遇之士以类陈炽,且其人其事,与其相似性极高。此一来,便将陈炽并入历史上不遇诸士之序列,亦是散原于陈炽之盖棺定论。

  其三,历代名士高风亮节,其风采流衍至后世,每有典雅意味,诗中用此种典故比附人事,亦可收典雅之效。如《寄题鹤亭水绘园陈楼》之“山河改后有陈楼,夕照衔杯拥鼻讴”,拥鼻用东晋谢安事,典出《晋书》卷七十九之《谢安列传》,谓谢安可为洛下书生咏,而少患鼻疾,其声浊。名流欲学之,而苦声不能及,遂皆掩鼻以效之。后世以此为曼声吟咏之雅事。此联出句之陈楼,据散原诗题下自注云:“楼为陈其年检讨十年读书之所,有白秋海棠甚盛。”嘉陵词衍清词中兴之一代风流,已是风雅。而复于对句中用谢安拥鼻典,则是以谢安拥鼻比附冒鹤亭于陈楼夕阳余辉中举杯小酌,眺望赋诗,则愈见其风雅。又如:

  五噫赁庑鸿光在,下潠归田陶翟如。

  (《余尧衢同年古希偕老图题句寄祝》)

  上句用梁鸿及孟光事,典出《后汉书》卷八十三之《逸民传·梁鸿传》,言梁鸿曾吟《五噫》,哀河山残破,民生凋敝。鸿与妻子孟光隐居庑下,与人赁舂为生。下句用晋陶潜及妻翟氏事。陶潜有诗《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其中下潠意为下潠田,低洼泛水,亦非良田。翟氏为陶潜第三任妻子,据《南史》卷七十五《陶潜传》载:

  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云。

  可见翟氏与夫能共安贫乐道,相谐以老。散原用此两对史上著名携手归隐之高士夫妻喻余尧衢伉俪,顿使此一对于迍邅乱世辟地而居之普通夫妇得有名士风采。而此诗为题画诗,用此二高士夫妻典故,典雅效果之产生亦正复合其诗境。而此诗尾联中所用典故,则更见此意:

  逃秦仙眷依诗卷,图续花源不妒渠。

  (《余尧衢同年古希偕老图题句寄祝》)

  此处用陶潜《桃花源记》典,以余氏夫妇为逃秦仙眷,则末世乱离人之悲苦,一变而成神仙眷侣之风流。此诗作于民国十一年壬戌,此年散原年当古稀。民国十二年癸亥,散原续妻俞明诗逝世。则作诗之年,散原以仙眷喻余尧衢夫妇,彼时其亦当自幸如此。

四 结语

由以上分析可知,陈散原七律之隶事范围广、密度大,于典故类型有其选择与偏爱,其以典故写时事者每能得其艺术真实,其以典故比附人事者亦颇能关合诗境而具提升、典雅性之功效。陈散原在继承先贤优秀创作经验的基础上,又融入个人化生新之独创,在晚清同光体蔚为诗国大宗之际,执其牛耳,自成面貌。论析其七律之用典特色不唯可助深入了解其诗歌风貌特征,对剖析同光体诗人诗艺诗论有所助益,亦能加深对古典诗歌创作中典故运用机制与艺术的理解。但限于学力,本文未能对陈散原七律用典艺术的渊源所自作相应考察,文中于古今典之分析亦尚有不确处。当俟日后精进,以就正于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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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11-21

  周洋(1989— ),男,江苏徐州人,博士生。研究方向为近代文学。

  I207.22

  A

  1006-2491(2017)04-0046-07

  责任编辑王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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