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明市国家大学 社会与人文科学大学中国语文系,越南 胡志明市)
一 仓山雅词与白石、玉田、竹垞词的契合
阮绵审(1819-1870)字仲渊,又字慎明,号仓山,别号“白毫子”。阮朝明命帝(阮福皎)第十个儿子,绍治时封从国公,晋从善公,去世后追封从善郡王、从善王。绵审天姿聪敏,读书勤奋,学问渊博,雅好文学。长大之后,与弟绥理、襄安在诗坛上齐名,世称阮朝“三唐”。仓山一生著作甚多,有《仓山诗集》、《仓山文集》、《仓山诗话》等,其词集名为《鼓枻词》。绵审词论与其诗论有密切的联系,当有互相参照的价值。其《论诗绝句》曰:格高韵远青邱子(高启),骨重神寒蚕尾翁(王士祯)。
欲把长洲论气力(沈德潜),恨渠宣武似司空。
又《仓山诗话》里说:“诗之新,有用古人语而翻改一二字而愈新者。袁枚、赵翼不能知此,专好搜剔俗事,人所不屑,遂以相矜诩。此非古人未及言,乃厌弃其浅近而不取也。虽然,究二家诗集,亦何尝出古人言语之外哉?见闻不广故也。”嫌弃沈归愚,抨斥袁、赵,推崇高、王,这是仓山诗歌创作论的重要内容,也是他一生在诗歌上对“雅”的不断追求。与诗论相同,仓山词论也基本奠定在这个“雅”的基础上。《仓山诗话》里有这样的一段文字:
潘梁溪云:“天地间相感,无根枝端绪而深。”此理甚不可解。忆少辰从松斋先生学诗,一旦,往见书案上有新词一阕云:“野外飘蓬风外絮,半生萍梗海中央,青衫红泪事浔阳。江天云漠漠,枫树梦苍苍。
汉月秦关秋雁断,短歌对酒河梁,西风班马玉鞭长。一樽聊复醉,离合海茫茫。”款题:“《鹧鸪》小词,湖海散人林裔钤未成章。”辞气苍凉,笔意遒逸,玩味不能释手。先生指谓:此友英年,能诗善画,游散天涯,无所定著,不日行往暹去矣。仆与之几日盘桓,一日拿出长笺,手写墨菊一枝,题云:“凝香画阁昼清幽,洗砚西池墨浪浮。自笑酸寒无别赠,为君聊写一枝秋。”笔致飞动,忽来满坐凉飙。后书:“以为某兄清玩,亲捧相授。”仆得书珍同拱璧,归藏箧笥,辰出玩度,后为友人持去。松斋不可复见,而伊一别如雨,迨今几五十年。每公馀独坐,矢口狂吟,不觉秋意寒香,穆然神遇矣。松斋姓苏,名奋扬,东粤人。
其实,这段文字是借词论诗的,作者在此涉及诗画之间的关系,但从中还能窥出其对词的美学要求。对他来讲,不管是诗还是词,清雅都应该是头等要求。夏承焘在《瞿髯论词绝句·越南阮绵审》中对他的词作有这样的评论:
前身铁脚吟红萼,垂老蛾眉伴绿缸。唤起玉田商梦境,深灯写泪欲枯江。
又其《解题》说:“《鼓枻词》风格在姜夔、张炎间,写艳情不伤软媚。”夏先生的评论是否切当,是否道出了绵审词的风格?在此,应当通过具体的词作进行比较之后才能作出答案。绵审《疏帘淡月·梅花》云:
朔风连月,正酒醒三更,月斜半阁。何处寒香,遥在水边篱落。罗浮仙子相思甚,起推窗,轻烟漠漠。经旬卧病,南枝开遍,春来不觉。 谁漫把、几生相摧。也有个癯仙,尊闲忘却。满瓮缥醪,满似对花斟酌。板桥直待骑驴去,扶醉诵南华烂嚼。本来面目,君应知我,前身铁脚。
姜夔《暗香》云: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又其《疏影》云: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梅花,雅称“清客”。姜白石酷爱梅花,其《暗香》、《疏影》历来被称为咏梅词的绝唱。张炎也填过不少《暗香》、《疏影》,在这里之所以不选张词为比较对象,是因为二者相比,绵审《疏帘淡月·梅花》更接近姜夔。《暗香》写梅香,《疏影》写梅影,《疏帘淡月·梅花》算得上是香影兼备。《暗香》词中的“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以及《疏影》词中的“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等句骚雅清劲,音韵清越。《疏帘淡月·梅花》词中的“何处寒香,遥在水边篱落。罗浮仙子相思甚,起推窗,轻烟漠漠”,语言隽永,风格与白石相似。就词的用典来看,《疏帘淡月·梅花》词中所用的典故,多半来自白石词。比如,仓山词中的“铁脚”就是来自《暗香》的“红萼”。《花史》曰:“铁脚道人常嚼梅花满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寒香沁入肺腑。’”红萼,即梅花,既然红萼与铁脚有这种关联,那么用铁脚也会联想到红萼。又《疏影》词中“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暗用了隋代赵师雄在罗浮遇见美人的故事。仓山词也用这一典,但不再是暗用,而是显用。就章法来看,《暗香》、《疏影》都用今昔对比,《疏帘淡月·梅花》却不同。该词上段描写春景,红梅花开,香气沁人,春意盎然。下段写词人对花酌酒,抒发了作者的闲情逸致。《暗香》词中的“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以及《疏影》词中的“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实际上都是联类托想,写出梅魂、梅恨,写出作者对南北隔绝,国家兴亡的忧愤,这也正如柴望所说的,白石《暗香》、《疏影》诸作有“登高眺远,慨然感今悼往之趣,悠然托物寄兴之思”,周济则称赞它们“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可与稼轩伯仲。”仓山词做到“寄意题外,包蕴无穷”,至于稼轩词的时代精神,是仓山词所没有的,而且也是他所做不到的。
绵审《法曲献仙音·听陈八姨弹南琴》云:
露滴残荷,月明柳疏,咋咽寒蝉吟候。玳瑁帘深,琉璃屏掩,冰丝细弹轻透。旧轸涩新弦劲,沈音抹眺久。 泪沾袖,为前朝内人遗谱。冷落后,无那当筵佐酒?老大更谁怜,况秋容、满目消瘦。三十年来,索知音四海何有?想曲终漏尽,独抱爨桐低首。
张炎《法曲献仙音·听琵琶有怀昔游》云:
云隐山晖,树分溪影,未放妆台帘卷。篝密笼香,镜圆窥粉,花深自然寒浅。正人在银屏底,琵琶半遮面。 语声软,且休弹玉关愁怨。怕唤起,西湖那时春感。杨柳古湾头,记小怜、隔水曾见。听到无声,谩赢得情绪难翦。把一襟心事,散入《落梅》千点。
感物伤情是玉田此词的主调,与白石《暗香》、《疏影》一样,其章法也采用了今昔对比,作者以听琵琶而引发了对旧日生活的回想,表现出了作者的感伤的心境。绵审词上段记叙深秋季节听到南琴之音,下段抒发作者深感知音难觅的悲苦心情。就语言来讲,《法曲献仙音·听琵琶有怀昔游》词中的“语声软,且休弹玉关愁怨。怕唤起,西湖那时春感”与《法曲献仙音·听陈八姨弹南琴》词中的“泪沾袖,为前朝内人遗谱。冷落后,无那当筵佐酒”,在风格上极为相似。夏承焘先生所说“唤起玉田商梦境,深灯写泪欲枯江”就是针对绵审的这首词,说出绵审词对玉田词风格的受容,同时也肯定了绵审词的独特的审美价值所在。
在玉田的词学生涯中,白石词是第一选择,其“清空”说也主要来自对白石词审美特色的总结。清空是词的一种纯美之境,意象清,情韵清,境界清,清气流转和清新意远。不着迹象,不滞于物,抓住意象神理而有含蕴无穷的韵致。清空之境如野云孤鹤,表现出一种不受世俗所累的自由精神。就这些来看,诗学中的“神韵”与词学中的“清空”对艺术所追求的目标是相同的,只不过在不同的领域而已。仓山诗论以神韵作为诗歌的止境,那么他在词学方面推崇清空也是理所当然的。
从某种角度看,清词中兴与越南词学的建构有很大的影响,而这种影响的表现恰好在绵审词论里面可以见到。绵审《解佩令·题苇野南琴曲后》云:
孤桐三尺,哀丝五缕,代当年房相传幽愤。恋国忧谗,把万斛、伤心说尽,董庭阑、愧他红粉。参横月落,猿啼鹤怨,纵吴儿,暂听谁忍?老我工愁,怎相看、文通题恨。恐明朝、霜华添鬓。
朱彝尊《解佩令·自题词集》云: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朱彝尊是清初浙西词派的创始人,其词论标榜南宋,以姜夔词为最。《解佩令·自题词集》是朱彝尊《江湖载酒集》的题集词。这首词除了对作者本身“十年磨剑”的一段其间的生活进行总结,还阐述了自己在这一时期词的创作情况与宗旨。把朱彝尊《解佩令·自题词集》和阮绵审《解佩令·题苇野南琴曲後》进行比较,我们会有明显的发现,此二调除了都是题集词外,在语言上还存有很多相近的地方。比如,朱词中的“把平生涕泪都飘尽”、“且分付、歌筵红粉”,以及阮词中的“恋国忧谗,把万斛、伤心说尽,董庭阑、愧他红粉”等。显然,阮绵审是在朱彝尊《解佩令·自题词集》的影响之下写这首词的。阮绵审的雅词观念就来自朱彝尊,换句话说,阮绵审是通过朱彝尊的词论,而后才确定其对南宋“清空”词的学习目标。
阮绵审是皇家子弟,一生处在越南相对稳定的时期,生活上的无愁无虑,使其有条件尽情地玩乐。对绵审来说,词的意义可能不在于“感今悼往”,“托物寄兴”,而更多的在于游戏或者对词体在越南的再一次引进和建构。这也是绵审词向白石词、玉田词学习稍微有点儿欠缺的地方。绵审《疏帘淡月·梅花》不是没有给读者带来美的享受,在词的世界里,它也算得上一首佳作,但与白石《暗香》、《疏影》相比,它未免显得有些逊色(在白石词浓郁的“感今悼往”,“国破家亡”之叹,绵审词却把兴趣托在佛老),这是为什么?我说:这是个人所处的社会环境所决定!
清朝咸丰四年三月(1854年),越南公使王有光等赴京,取道广东,所携带的诗集曰《献风》,词集名《鼓枻》,并请求审阅。当时在广东总督府任职的梁萃畲,将该词集全部抄录下来,存放在书箱里。后来,梁氏退职回到长沙,又将其赐给得意门生余敬镛。1934年,当上海《词学季刊》社征集名家词作,余敬镛的儿子才把阮绵审的词作抄录寄去。可见,经过许多周折,阮绵审的词集才有机会与中国读者见面。阮绵审所创作的词,语言清丽,善用典故,其词作风格与白石、玉田、竹垞的词相似,韶令可诵。他的作品可与清代词人齐足并驰,毫无逊色。不仅如此,他的词作曾得到很多清代名人的好评,如羊城冯賛勲在《题献风集后》中评云:“曲中宫商韵清绝。兴酣笔落疑有神,集传花萼见性真。牡丹鹦鹉并绮藻,兰苕翡翠相鲜新。”南海黎文石说:其《献风》、《鼓枻》,“辞意高迈,声韵铿锵每读一过,如探玉窟瑶林,不忍却步。”清末著名词人龙启瑞甚至还填了《庆清朝》一词加以表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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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梦梅词的时代精神
郑永常在《汉文文学在安南的兴替》中说:白毫子的词是我们所能见到的最早安南词,其价值不应低估。在安南,词的创作甚少闻见,也许阮朝初年才开始,但不久便夭折了。原因是嗣德中叶以后,法人势力侵入安南,安南的命运整个的改变了,而汉文文学也在法人的压力下渐渐的临于绝境。
应该说,越南词并不像郑氏所说的那样,在白毫子之后就夭折了,而恰恰相反,越南词还一直发展下去,甚至到现在。就越南词学来讲,绵审词是一座高峰,梦梅词是另一座高峰。这两座高峰代表着越南词的两个世界,也就是本论文要讨论的主要问题。
陶梦梅,生卒年不详,名进,字止叔,号梦梅,别号梅僧,绥福平定人。嗣德二十年(1867)中举人,官义安总督。梦梅雅好文学,善于作曲,在他的努力下,越南从剧发展到了顶峰,世称“从剧状元”。梦梅一生著作甚富,有《梦梅吟草》、《梦梅诗存》、《梦梅词录》、《梦梅文集》、《梦梅剧集》、《戏场随笔》等行世。
梦梅词主要见于《梦梅吟草》、《梦梅词录》,共九十馀首。与绵审词相比,其数量虽然比不上,但就质量来讲,绝对不在绵审词之下。如上所述,绵审学白石,心有余而时期未到。到梦梅这时代,社会巨变,越南从一个独立完整的领土,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梦梅出身贫寒,又历经了越南社会的沧桑巨变。具备这样的条件,按理说,梦梅是最适合学习白石的,但他却没有走这条路。与白石、玉田相同,梦梅酷爱梅花,从其号为梦梅、梅僧,大概不难看出这一点。但梅花在梦梅的内心世界的地位不尽如此,它更多是一种精神上的依托,其《题梅山寿园》诗云:
闲向梅山卜寿园,石头高踞笑无言。梅山他日藏梅骨,应有梅花作梦魂。
又《虞美人》词云:
西溪十里渔村路。犹记看花处。暗香疏影最关情,更怜雪外一枝横,雨初晴。 而今别去梅花久,梅好应如旧。风霜愧我渐苍颜,长教老鹤怨空山,几时还。
梦梅爱梅如渊明爱菊,茂叔爱莲,但爱到“梅山他日藏梅骨,应有梅花作梦魂”的程度,大概只有陶梦梅一人。对梦梅来说,梅花是归宿,是人生求得平静的境界,也是他本性所向往的。在此,暗香、疏影是梅影、梅香,也会使人联想到白石名篇的《暗香》、《疏影》,但这里除了士人在国破家亡面前感到窝囊,更多的还是词人对人生不断流逝的悲伤,对小宇宙理想的渴望。在国破家亡当头,光阴流逝,旅客孤身等等伤感悲凉的情绪交集之下,词人所造出的词境,不仅痛慨悲壮,震撼人心,不仅称得上越南词中之名篇,而且也不愧于白石老人咏梅花的千古绝唱。
梦梅曾经把自己的文学创作分成三个不同的组成部分,就是曲、诗和词。在这三个部分当中,曲(指从剧,下同)最为重要,它蕴含着作者的道德观、政治观和人生观,具有社会教育的功能。诗以言志,志是作者日常生活、社会交涉中的切身感受。词以言情,对于某些极其复杂的题目,在曲和诗无法胜任的情况下,理应以词应之。由于这样的分工,词比诗、曲更接近作者的内心,因此,从梦梅词作出发去研究他本人,然后以诗、曲作为互证,这也许值得我们去尝试的一种有效途径。
梦梅词最为明显的内容是对国破家亡的感伤。《绮罗香》词云:
塞雁南飞,江云北渡,画角悲凉如诉。锦绣江山,霭霭碧云将暮。正风吹、落日荒城,又雨打、乱烟飞絮。莽男儿,为国牺牲,长枪匹马杀仇去。 辽阳谁问白骨,但有人间孤坟,哀哀无主。胡马芜尘,梦里犹怀惊惧。恨书生、多负时间,还作甚、断肠诗句。点中宵、尚在酣眠,闻鸡应起舞。
物色黯淡,人情悲壮,男儿在国难当头而无所作为是这首词带给人们的第一感受。上半阕写男儿殉国,暗写越南受法国统治后,世世代代人的抗法运动、为国献身的英勇行为。后半阕通过再现各种抗法运动的悲惨结局,抒发作者内心的悲愤而无奈。“辽阳谁问白骨,但有人间孤坟,哀哀无主。胡马芜尘,梦里犹怀惊惧。恨书生、多负时间,还作甚、断肠诗句。点中宵、尚在酣眠,闻鸡应起舞”一段,字字含泪,声声痛恨。恨谁呢?恨侵略者,恨朝廷懦弱,又恨己,恨己作为男人大丈夫而在国难当头却无所作为。写出如此痛切而细腻的感受,除了词之外,大概没有其他文学体裁能够胜任的。梦梅生当阮朝晚期(1858年起),他的一生都在战乱连绵的社会环境中度过,其颠沛流离、饱经忧患之感可想而知。这首词是作者对现实社会的写照,也是他面对现实社会的基本心态。在法军占领整个越南后,多少抗法活动最后都被镇压,救国之事无所指望,战士们心中所留纯是伤痛,这是梦梅的切身感受。这种感受一旦被流露出来必定是悲凉的、沉痛的。在家国处于如此悲惨的情况下,梦梅与其选择的官场一路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他本人志气与现实的隔阂,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爱国,而恰恰相反,他比任何人更爱国。其《菩萨蛮》词云:
去年不比前年好,今年更比去年老。未老是雄心,殷忧国难深。 九边烽火急,一派承平意。不必问梅花,寒枝尽暮鸦。
又《小重山》一调云:
月满江城秋夜长。西风吹不断、桂花香。碧天如水露花凉。人难见,有泪在罗裳。 何许雁南翔。堪怜一片影,落潇湘。百年身世费思量。空回首,故国渺苍茫。
或其《鹧鸪天》词云:
乡国兴亡感慨多,半生行径笨如鼍。从今收拾丝和竹,不作风花雪月歌。 书黯淡,剑婆娑,中年豪放奈愁何?闲时自酌些些酒,穷极犹缝薄薄罗。
作者之所以只能长叹,或者只能在梦中作英雄,是因为当时他已经领悟到抗法之事只是徒劳,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梦梅不走前人已走的路,而给自己设立另一条路子,就是选择当官,并且以曲作为其主要的社会活动。按他的想法,既然不能作现实的英雄,那就作剧中的英雄,这样至少还能安慰自己,同时也能提醒观众或让群众对黑暗的现实有一定的觉醒。出于这样的想法,梦梅剧的教育性特别强,多以古代史传中的忠君爱国英雄作为自己的梦想寄托和百姓的学习榜样。董金麟、张飞、陈蓝英、岳武穆等等戏剧中的英雄人物,可以说,都是作者自己为了圆梦而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梦梅在《戏场随笔》中写道:
吾撰《精忠报国演传》,以赠潘廷元矣。夫潘公毅然应义,为国忘家,凛冽之行为,精忠之正气,可比古之忠臣。岳武穆精忠报国,潘廷元可以岳王并驾齐驱。《精忠演传》之后,有律诗一首,赠潘公。诗云:“破竹真能复旧京,十年功绩痛垂成。但悲金币坚和议,忍使香盆聚哭声。手挽山河心未死,身骑箕尾气犹生。经过当日班师地,千古令人涕泪横。”咏岳武穆亦好,咏潘廷元亦好矣。《宋史演传》,吾之近年拙作也。其中有《汴京失守》、《和上元》、《长江战鼓》、《八锤大闹周仙镇》、《风波亭》、《虞引文大破金兵》(即《太石矶演传》)、《岳武穆精忠报国》等回。阮君云山曾读之,最爱《太石矶演传》,有律诗二首咏之。诗云:“国乱英雄不作诗,从军御敌立功时。天安岂是书生愿,还我河山可定期。”“太石矶边怒浪濠,吞牛雄气万层高。院门夜立观金阵,雨雪纷纷满战袍。”夫虞引文者,一介书生也,而天赋文武金资,出将入相,可令后人稽头地矣。阮君曾持剑从戎,故读之多感慨焉。文章之道,寸心千古之义大矣哉!
从这段文字,不难看出梦梅作曲的苦心,以及他为什么把自己的戏曲创作置于首位。但是,不管怎么样,曲只能说出他本人心中的理想,说不出黑暗社会所给他带来的悲痛和无奈,这些只有词和诗才能做到,而在抒情上,词比诗更占有优势。
总之,梦梅词是越南词的一座高峰,将绵审词后越南词往前推进了一大步,它标志着越南词从专以模仿走上了自我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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