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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曹的鱼篓

时间:2023/11/9 作者: 阳光下的蒲公英 热度: 19492
春天到来的时候,河水依旧绿着,河里长了一冬的绿绒草,拉出很厚很长的胡须,棉被一样盖住河床。那厚厚的棉被下藏着很多鱼儿,它们睡了一个冬天,一定是饿坏了,一开春它们就会跑出来,在岸边的水草和石缝间寻找吃的东西。再往后过了清明,过了谷雨,它们就更加欢实,它们巡游的范围扩大了,并且争相追逐着产卵甩子,河面上像下雨点儿一样,蹀躞出难以计数的圆圈儿。这是水面上的鱼儿,一种叫作尖嘴的白条儿,这种鱼长不大,一拃来长就长成老汉了。红眼是能够长到筷子长的,这是一种像草鱼一样的梭鱼,也是水面上的鱼,只是比草鱼白,雪白,银白,这种鱼爱在风口浪尖上玩耍嬉戏,还因为这种鱼的眼睛是红的,就叫作红眼。而著名的黄河鲤鱼则是潜在水底的,轻易不肯露面,潜在水底的还有巴掌大的鲫鱼片子和丑陋的大嘴鲇鱼以及长有三根尖刺会咯吱咯吱叫的黄颡鱼。还有一种学名叫作铜鱼的,弥足珍贵,是黄河里独有的特产,只是濒临绝种,轻易见不到了。而这时桃花水就下来了,河水里厚厚的绿绒草长老了,待不住了,就大团大团的沿河而下,在河边淤起厚厚一层,干了像棉絮一样轻柔,却是一碰就碎。此后,河水一日日变黄,到了六七月份的雨季,干脆就变成了黄泥汤汤,用手一掬,掬一手泥沙,黄河真的成了黄河了。

  每年,最先知道春天来到的是河里的鱼儿和岸上的老曹,鱼儿会因春天的到来活泛起来,老曹会因着春天的到来欢喜起来。老曹把闲了一冬的鱼篓从一孔草窑洞里搬出来,一只一只检查过,在里面装上鱼爱吃的谷穗儿,然后把这些篓子一担挑了,挑到河口,把它们一只只下到河水里,等着鱼儿自动朝里钻。过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他会下到河口,把河里的篓子一只一只起出来,把里面的鱼儿倒出来,再把空了的篓子一只只扔回到水里。这是一种古老而原始的捕鱼方式,那篓子的模样像一口坛子,半人来高,荆条编织,肚大口小,入口处倒插着一圈削尖的荆条,鱼儿钻进去就钻不出来,而篓底却是活的,像一扇门,平时用麻绳或者铁丝子拴着,只在取鱼时才打开,倒出鱼来,再行关闭,扔进水里,留待明日。这样的发明真正属于劳动人民的智慧,是从生产实践中得出的。要说起来,这门技艺还是从老曹他爹那一辈传下来的,曹家河地处南山,满山荆条,老曹爹不用花钱,就地取材,割来荆条,编成鱼篓,丢进河里,隔夜起出,必有渔获。取鱼回家,水煮成汤,以裹肚腹,以度饥年。老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跟着他爹在这清河口逮鱼,一直逮到今天,只是老曹老了,老到了当年他爹那样的一把年纪。

  沟底流淌着的曹家河一年四季哗哗朗朗生动,曹家河从南山里撒着欢儿奔出来,遇到黄河就流不动了,就像小弟见到老大哥一样,叫老大哥挤兑得没路可走,只好在沟口徘徊等待,硬是把自己细小的身子膨胀成一个大胖子,成了一面镜湖。到了夏季,这面镜湖就和黄河水经纬分明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便是清河口。清河口是鱼儿汇聚的好地方,在黄河里吃惯了泥沙的鱼儿到了清河口便不肯再走,这里不但水清,上游沿河一带的庄户人家洗菜淘米,遗下很多好吃的东西,所以清河口还是鱼儿撒欢儿觅食的好地方。每日里,老曹会跟着日头的脚后跟下到沟底,他会在清河口拖出这个春天里的第一只鱼篓,他会弯下身子朝篓子里瞧看,他会看见鱼儿在篓子里欢蹦乱跳的情景。如果看不见,他会多少有点儿失望,但他并不泄气,因为接下来还有十几只篓子哩呀,说不定哪只篓子里会钻满一篓子鱼儿!老曹就把拴着绳子的鱼篓抱起来,重新扔进河里,他听见河水“扑通”一声,荡起一圈涟漪,鱼篓在水面上晃荡几下,缓缓沉入河底,随着篓子的沉没,老曹的心也沉了下去,但随即燃起新的希望……

  这一天早起,老曹蹲在溝沿边,他一边吸着烟一边朝门下的清河口瞭望,这时候日头还在对面沟沿上闪耀金光,还没有下到沟底,沟底看上去还是一片清凉。可是老曹就看见了春天,那是一枝山桃花倒挂在半崖上,在沟口的明晃处探出半边身子,明晃晃的灼艳。老曹心说,年年都是这样,捎息儿来哩!那株山桃花就很是叫老曹心动,年年春天那株山桃花开的时节,老曹都会心动,他隐隐约约觉得山桃花的开放会给他带来点儿什么。带来点儿什么呢?老曹不确定,总之是有些心焦,有些盼望,他怕过些日子那株山桃花儿谢了,他的心又会像往年一样,空上那么一阵子,而后重新归于平静,归于死寂。不过,今年他有耐心等,那株山桃花已经给他捎息儿来了,喜鹊姑娘就要来了,喜鹊姑娘去年临走时对他说,再一年她就念完大学了,到那时她就会来这里和他一起守护曹家河,建设曹家河。

  想起喜鹊姑娘,老曹满是胡茬的脸上就会漾起一圈涟漪般的笑容,那笑容是安详的、是宽厚的、是亲切的。去年这个时候,喜鹊姑娘像一只花喜鹊飞到曹家河。喜鹊姑娘喳喳叫着提醒他:“曹爷爷,你不记得我啦,我就是那年来这里写生的喜鹊姑娘呀,你忘啦?我就住在你家窑洞里呀。”

  “噢,敢情你就是那个会画画的喜鹊姑娘呀,你看看我这记性……快进家快进家,我那老婆子……噢,你叫她奶奶,前几天看见喜鹊在树上叫,还念叨起你哩。”

  喜鹊姑娘说她这回来曹家河是做社会调查的,捎带着写生,还说她有个打算,她打算毕业以后就到这曹家河来定居,她要和曹爷爷一起开发曹家河,把曹家河打造成三晋一流的写生基地和乡村观光旅游基地。

  “到那时曹爷爷您就是董事长。”

  “董事长是啥呀?”

  “董事长嘛,董事长就是那个那个大老板。不对,董事长就是那个……那个曹家河的河长呀。”

  “哎呀,喜鹊姑娘,我是河长,那你是啥呀?”

  “我嘛,我呀……”喜鹊姑娘把手背到身后,素面朝天,风摆杨柳般摇晃着身子说,“我就是那个河长助理兼总经理呀。”

  “哈哈哈哈,喜鹊姑娘,这么说我就是河长啦?”

  “哈哈哈哈,曹爷爷,这么说我就是河长助理兼总经理啦?”

  喜鹊姑娘的到来给曹家河带来欢声和笑语,也给曹家河带来生命活力。

  曹家河原是有着几十户人家的,几十座窑院羊粪蛋儿一样散落在沟沿两边,每到吃饭时家家户户冒出炊烟,那一刻人们会端了饭碗坐在沟沿边的柿树下吃喝,沟东沟西吆喝着说话,而这时就有在沟底河里耍水逮鱼的淘气娃儿们沿小路惶蹿上来,在大人们的叱骂声中跑回自家院子,过了好大一会儿那些被看家的黑狗惊起的猪呀鸡呀什么的才能复归平静。蜿蜒数里的曹家河在久远的岁月里养活着曹家河人,曹家河人用他们勤劳的双手建设着自己的家园。他们平整了沟沿两边的土地,在平整的土地上种夏种秋,他们沿沟栽树,沟沿两边全是冠盖如云的柿子树。为了把旱地变成水浇地,曹家河人在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中,从曹家河上游修了两条“胜天渠”,沿东西沟沿迤逦而来,使得东西沟沿上的旱地变成了水浇地,至今那“胜天渠”里仍然是水流潺潺,滋润着沟两边的土地。

  可是有一天曹家河的人走光了,曹家河和许多村庄一样成了空村。只是老曹没有走,没有走的还有老曹的老伴儿。乡亲们临走时把窑院的钥匙交给老曹,叫老曹照看着,说是叶落归根,有朝一日老了还要回来居住,从那时起老曹就担当起为曹家河的乡亲们看家护院的责任。他把曹家河整个一条沟连带两边的坡地都承包了下来,他是最早承包荒坡土地的人,那时候承包一亩荒坡土地才几十块钱。十几年过去,他把曹家河经营得风生水起,别的不说,光沟两边的柿子树就有成百棵,清一色的水牛心,当地人叫“老蜘蛛”。这种叫作“老蜘蛛”的牛心柿子果然就有牛心那么大,成熟后像南方的芒果,是金黄颜色。这种柿子个大儿肉厚,是加工柿饼的上好品种。每年秋天到了柿子成熟的季节,满沟的柿子树上挂满黄橙橙的果实,老曹把柿子从树上摘下来,削去皮,晾到半干,然后放到窑后的几只大缸里捂,捂出厚厚的脂粉一样雪白的酶霜。这时候就能吃了,拿起一只柿饼掰开,会看见柿饼拉出长长的金丝,放进嘴里甘饴绵甜,好吃得叫人舍不得下咽。经过老曹十几年的培育和发展,曹家河的柿子已经形成了產业,可老曹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每年柿子下来,他一个人做柿饼做不了多少,就眼看着柿子烂在树上,倒养活了满山的野鸟红嘴鸦儿,在树上就把柿子啄成了瓢片。还有一种猫獾,据说就是那年闹非典时传得沸沸扬扬的臭名昭著的果子狸,这家伙会上树,坐在树上大吃特吃,吃得浑身滚瓜溜圆。还有野兔山猪,都到树底下拱食掉下来的软柿子,倒省了老曹翻地松土,它们就把地拱得松软。

  他和喜鹊姑娘把沟沿两边几十座窑院里的杂草清除干净,把通往这些窑院的小路用料礓石铺设一新。曹家河是黄土地貌,黄土里不缺的就是料礓石。喜鹊姑娘还用旧木料搞了许多卡通装饰,曹家河多红腹锦鸡、野兔野鸡和红嘴鸦儿,他们用旧木料拼凑成这些动物的形状钉在树干和墙壁上,使得黄土的背景上多出些五颜六色的颜色,他们还从山上挖回些花花草草种植在各窑院的门前,使得荒落了的村庄有了新气。接下来他们还要把这几十座窑院恢复成住人的原状,到那时学生娃儿到这里来写生,城里人到这里来观光旅游,体验农家生活,各家各户都有人住,各家各户都有钱挣,说不定曹家河人还要往回跑哩!

  老曹不知不觉沉入到梦境里,春日的阳光温暖而和煦,这时候日头已经下到沟底,在清河口平静的水面上闪金耀银。老曹经不住春日阳光和河里鱼儿的诱惑,起身朝沟底走去。从沟沿边下到沟底清河口路程并不远,可是老曹却走了很长时间,他有些害怕,他害怕拴鱼篓的绳子又叫人拿刀割了。就在前几天,老曹蹒跚着两条老腿下到沟底,当他伸手去拽拴鱼篓的绳子时却拽了一个空,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他低头一看,原来拴鱼篓的绳子叫人拿刀子割断了,他心里一急,赶紧去查看剩下的绳子,查看的结果是所有拴鱼篓的绳子都被人拿刀割断了。这样下作的事情,正经人是不会干的,就连调皮的娃儿们也知道这样的事情不能做。老曹又气又急,血压升高,头一晕跌坐在地上……

  老曹隐隐约约能猜测到这件事情是什么人干下的,他也知道这是那伙人在给他捎息儿警告他哩。去年春上,自从喜鹊姑娘走了以后,老曹每日里都在盼望,他从春天盼到夏天,再从夏天盼到秋天,到了入冬季节,他盼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却不是喜鹊姑娘,这个人名字叫作李舜尧。一个早年从曹家河村出去的人,是老曹的把兄弟,俩人是儿时的伙伴,一起尿尿和泥耍大的,长大后又一起参加了基干民兵。说起来年代久远了,农业学大寨的岁月,年轻英俊的李舜尧成了曹家河大队的民兵连长,领着全大队的基干民兵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硬是斗出了一片红彤彤的天地来,因为这李舜尧立了功,被借调到公社当了武装部长,后来又到县里当了个什么官,从那时起李舜尧就成了公家人,端上了公家的铁饭碗。

  那日早起,老曹先是听见沟顶的平地上轰隆隆一阵车响,不大一会儿就见几个人顺着沟沿边的小路下到眼前。要不是李舜尧先叫他一声老哥,他还真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了。当年出去的时候李舜尧还年轻,身上没有多少肉,眼前的李舜尧身上肉多了,富态了,白净了,穿着也光鲜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浑身圆圆滚滚的后生,那后生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生瓜蛋子,圆脑袋四周剃得乌青,只在脑门顶上留着一块巴掌大的心形毛发,老曹心里好笑,觉得这样的毛发长在头顶不大合适。除了这个愣头青,李舜尧身边还站着一个穿长衣戴墨镜的女人,说是李舜尧的老伴年龄显小,说是他闺女年龄却又偏大,老曹拿不准人家是啥身份。

  李舜尧的到来叫老曹很高兴,老曹说话本来就声大气粗,这日见了老伙计一高兴,就把他山里人骨子里存在的豪气全拿出来了,他大声吼喊着老伴儿出来见人:“你还不出来等啥哩,你看看这是谁来啦!今天晌午把你的十八般手艺都给我使出来,把沟底河里存的几条鲤鱼杀了拿山核桃油炸了,把那只淘气的老公鸡杀了用野党参炖上,再把我藏得那壶老酒掂出来,叫我和舜尧老弟美美喝上一气……”

  李舜尧见老曹如此高兴自己也高兴起来,他说:“多少年不见你还是这样气壮山河,瞧你这咋咋呼呼的样子,像是几百辈子没见过人似的。”

  “可不是咋。咱这老南山里头历来稀罕人,你忘啦,当年人家县上那干部到咱村子里来指导工作,咱们哪回不是好吃好喝好招待,临走还要掂上一大堆。这几年村里人陆陆续续都出去打工了,这曹家河村如今就剩下我和你嫂子这两只老鸟了,平时两张老脸抬头不见低头见瞅都瞅够啦,今日里春风把你老弟刮来了,你说我能不高兴吗?”

  老曹一番慷慨陈词引得李舜尧哈哈大笑,老曹的热情感染着他,使他在冬季里寒冷的身子迅速升温,他想还是故土亲呀!就遥遥想起当年他在老家战天斗地时的豪迈,他心说到底还是这一方水土养育了他,培养了他,才有了他后来的飞黄腾达,虽然他后来做的官并不算大,但也足够他呼风唤雨的了。一时间他就像喝了酒那样变得壮大起来,觉得他这辈子不枉活一场人,一种油然而生的优越感和自豪感就从他的脚底板生发出来,并迅速传遍全身。

  老曹的老伴儿从窑院里出来了,这是一个干筋瘦小的小老太婆儿,她身上穿着不分颜色的衣服,头上似乎还顶着柴草。但爱干净仍是女人的天性,她听见老曹的呼唤迟迟不出来,是在窑里拾掇自己,就像少女时代那样,每逢听说村里来了外头人,她总是要偷偷对镜把自己装扮一番,然后才肯出去见人。如今当年那个怀春少女早就变成了老太婆,可是她依然怀着一份少女爱美的天性,就这样她一身烟火气地站到了李舜尧面前。

  “他兄弟。”她怯怯地唤一句,手脚就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李舜尧倒是落落大方,他拿眼打量着眼前这个干筋老太婆,笑着说:“哎呀嫂子,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利落,你知道外面现在咋样称呼女人哩?哈哈,你不知道吧?美女,对,就是美女。想当年嫂子可是咱曹家河一带数一数二的大美女,叫多少好青年日思夜想,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结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叫我这个曹老哥得手了……”

  李舜尧只管按着自己的思路夸赞老曹的老伴儿,他却不知道他这番夸赞离眼前这个腌臜老太婆相去甚远,老太婆的脑子早已被日月的尘埃锈蚀尽了,转不圆李舜尧比喻的大圆圈,所以李舜尧并不合适的外交礼节式的夸赞没有收到预期的热烈效果,气氛稍稍有些尴尬。李舜尧察觉到了,也觉得自己开的玩笑不合时宜,弄错了对象,就顺手从身边后生手里拿过那只装满礼物的大红塑料袋往老太婆手里送。嘴里说着:“嫂子,这是兄弟我给你和老哥带的吃食和烟酒,请你收下。”

  老曹贪酒,他一听说有酒就兩眼放光,他从那只大红塑料袋子里抽出一瓶酒来,见是用精美的纸盒子装着的,他就说:“这酒不便宜,只是不知道经喝不经喝。”李舜尧说:“这可是二十年的老白汾,纯粮酿造,喝了不上头,它再不经喝,也比咱当年喝的几毛钱一斤的地瓜干儿好多了。”老曹就呵呵笑着说,“好,晌午咱就喝这酒。”说过好像突然想起似的问李舜尧,“你这回回家来怕是有啥事情吧?”李舜尧说:“也没啥事情,就是想回老家来转转,顺便看望看望你老哥。”

  那天,俩人说过一番话,李舜尧就领上那一对儿男女顺沟沿往后边石匣那里去了。石匣是曹家河一处地名,因为曹家河流到那里被两边沟锁住了,河水从高处的石崖上跌宕下来形成一个清水潭,所以那个地方就叫了个石匣,当年李舜尧带领着基干民兵修“胜天渠”就是从石匣那里开始的。李舜尧走后,老曹一边吩咐老伴儿淘米洗菜,一边蹲在沟沿边杀鸡洗鱼,忙活过程中,就琢磨起李舜尧这次回来究竟有啥事情。他了解李舜尧,知道李舜尧是个弄事情的人,没有事情他绝不会白白搭上礼物烧上汽油到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来。说起李舜尧弄事情的本领,老曹至今记得当年修“胜天渠”时发生的一件事情。那是寒冬腊月天的一天早起,李舜尧通知大队基干民兵连早早到工地,说是一会儿有上头领导到曹家河水利工地来参观指导工作。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领导面,直到午时过后,大家连冻带饿,实在熬不住了,就把炸山填地的炮给放了。伴随着轰隆隆的炮声领导的车队到了,因为事先说好的要拍摄炸山填地的场面,如今炮放了还咋拍摄?陪同来的公社领导不高兴了,噘骂李舜尧你就急?成那样?上头领导在公社吃顿饭你都等不及?当年的李舜尧不但脑子活泛,还真是个弄事情的把式,他当即向公社领导献上一策,说是放上几个空炮不就解决了嘛。公社领导一听当即喜上眉梢,就采纳了他的意见。他立刻组织人员,沿着曹家河沟沿边摆了一路明炮,领导们远远站在沟顶瞭望,摄影师摆好了照相器材,对好了焦距。只见担任发号施令的王小二哨子一吹,手中的小红旗使劲朝下一甩,远处的炮手们就把炮捻子点着了,过了片刻,炮声轰轰隆隆接连响起来,因为是明炮,炮声比埋在土里的炮响声大多了,一连串的炮声在沟谷山川里来回冲撞,炸起的碎石泥土满天开花,带着尖利的哨音四处飞溅。观看的领导们很兴奋,就像观看战争大片一样发出阵阵喝彩声。可是谁也不知道,一块碗口大的石头飞过来,准准地打在王小二的一条大腿上,把王小二的一条大腿齐根斩断。事后领导们心满意足地走了,人们才发现昏死过去的王小二,赶紧用大队仅有的一台拖拉机把王小二送到公社医院,后来几经转院,王小二的小命虽然保住了,但从此少了一条腿,落下一辈子的残疾,那年王小二还不满十六岁,刚刚从公社的七年制中学毕业出来。

  这就是李舜尧弄事情的本领,老曹当年是见识过的。这回李舜尧的到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把这件陈年旧事翻找出来了,他隐隐觉得李舜尧这次下来一定是要弄什么事情的,但他不知道李舜尧要弄啥事情,他只是有点儿担心。老曹老两口一边收拾饭食一边说着话,正忙着,忽然听见从沟后面传来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老曹慌忙丢下手里的鱼站起身朝后瞭望,这时候沟里已装满满满当当一沟日头,沟两边肃穆地立着黑色苍劲的巨大柿子树。一会儿工夫,有成群的红嘴鸦和各种野鸟顺沟扑扑啦啦飞过来,叽叽喳喳叫着,受了惊的样子。老曹还看见一群红腹锦鸡拉着长长的尾巴一团火一样从头顶掠过,飞过黄河,飞到河南那边去了。老曹想莫不是这李舜尧带枪下来了,可是即使带枪下来也不能打红腹锦鸡呀,那可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打了是犯法的,你李舜尧是国家干部,不能不懂法吧?老曹两口子疑惑了一会儿,猜测了一会儿,就又给李舜尧他们准备饭食了,这时候沟后面又接连响起几声枪声,听得老曹心惊胆战,实在忍不住了,对老伴说:“不行,我得去后面石匣看看去。”

  老曹是虽然上了一把年纪,但身子骨依然像老犍牛一样壮实。就在老曹要去石匣看看的时候,李舜尧肩上扛着一支枪顺沟沿从后面前来了,老曹看见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年轻人手上掂着两只火红的红腹锦鸡,另一只手上还掂着一只野兔,兔子嘴里还在往下滴血。老曹忽然感到心里发堵,一股气就冲到了嗓子眼,可是面对着眼前的李舜尧他就像面对着一堵墙,一座山,一条沟,一条河,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李舜尧解开外衣扣子,一屁股坐在沟沿边的石桌前,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呀,不是当年咱们在这里战天斗地的时候喽,跑几步路都浑身出汗气喘吁吁的。”又转过头对那一男一女说,“你们去把东西撂车里,完了下来吃饭,我还有些话要和老曹哥商量。”

  “老曹,我见你这一沟柿子树可是成了气候了,要是经营好了,一年也能见个万把块钱吧?”

  “也就那样吧。”老曹兴味索然地回答。

  “可是你要是把这一条沟卖了可就不是几万块钱的事情了。”

  “我为啥要把它卖了?”

  “实话跟你说吧。”李舜尧摆出正式谈话的姿态来。“我这回来就是下来实地考察的,咱这曹家河地理条件得天独厚,从沟口到石匣一条沟封得严实,在这里办一个现代化狩猎场再好不过。”

  老曹感到有些突然,他不懂李舜尧的意思,他有些口吃地说:“政府不是不允许打猎吗?”

  “谁说政府不允许打猎,政府是不允许私藏枪支。”

  “那你刚才咋还用枪?”

  “我那是准备办狩猎场的枪,是有持枪证的,也就是说是有营业执照的。老曹哥,咱们俩从小在一起共事,老了老了,再合作办件大事。要是你同意,我计划把咱们这曹家河办成个狩猎场,这可是笔大买卖呀。”

  “那咱曹家河这一沟地咋办?我这一沟老蜘蛛咋办?”

  “你咋还是过去年代的死脑筋算不过账来,这一沟地才值几个钱?这一沟柿子树才值几个钱?就算是办狩猎场也不会动这里的一草一木。你把沟卖了,柿子树还是你的,反而比你现在还高产,你想哩嘛,你这一沟柿子树才能下多少柿子,大部分还不是叫野鸟猫獾吃了,到时候狩猎场办起来,枪一响,它啥鸟猫獾还敢上树上吃柿子?”

  “舜尧,我想问你句实话,这狩猎场是你自己要干哩还是别人要干哩?”

  “这你就不懂了,现在是经济社会,钱不是一个人能赚得了的。我是退休后给别人跑腿哩,同时也是给自己跑腿哩。你想哩嘛,一个现代化的狩猎场办下来要用多少人?你拿土地入股也行,把沟卖了也行,到时候你一家老小都在狩猎场里拿一份工资,你何乐而不为哩。”

  “可是,照你这样说来,一个狩猎场办下来得投资多少呀?谁能投资得起呀?”

  “你投资不起,我也投资不起,可是人家有人投资得起。”

  “我知道了。”老曹说,“你这是替哪个有权有势的人办事哩,就算是狩猎场开开,也是给那些有钱人玩的,穷老百姓有几个人能玩得起,嘣——一颗子弹没了,一天下来要打多少颗子弹?一颗子弹多少钱?你算了吗?”

  “狩猎场本来就是为有钱人开办的,本来就不是穷人玩的游戏,现在有钱人有的是,他们有钱花不了,咱们是不是得帮他们花花呀?”

  老曹脑筋没有李舜尧开阔,也没有李舜尧转得快,可是他总觉得在曹家河办狩猎场违背了祖先的意志,安静的曹家河从此以后到处是枪声,就连睡在地下的祖先也不得安宁,为此,他表示不能接受李舜尧这个建议。

  李舜尧说:“老曹哥,我是提前来征求你的意见的,你不要忘了,曹家河是曹家河人的曹家河,不是你一个人的曹家河,如果把曹家河比作一个蛋糕的话还有我一份哩。”

  “咋还有你一份?你早就是公家人了,每月拿著国家的俸禄,现在咋还想咬曹家河一口?”

  老曹的话叫李舜尧一阵面红耳赤,他只好搬出后台来压老曹。“老曹哥,我奉劝你不要固执,你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上头要说干啥事情还没有干不成过,等到挖掘机铲车开进来那天可就晚了。”

  老曹哼了一声说:“这几十年我经的事情多啦,这回我还就是不服气,你要是为曹家河人谋福利,我同意,但你这是为个别人谋福利,我不同意。”

  说话就到了晌午头上,跟老曹来的那一男一女见饭还上不来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那生瓜蛋子开口说:“李叔叔,你跟他说啥废话哩,咱们要办狩猎场,他能挡得住?”那女人也随口附和道:“就是嘛,县里领导都点头同意了,他算是哪路神仙?”

  而这时,老曹老伴把饭菜端上来了,香喷喷的葱花烙饼和黄澄澄的小米稀饭,外带下酒的鱼和炖好的鸡。她把饭菜放到石桌上,见老头儿和李舜尧在斗嘴,不好插嘴,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李舜尧是个随机应变的人,见和老曹谈不拢,心想今天就是吃饭也吃不愉快,还不如早早离开这里呢。于是他就站起身来说:“今天谈话不投机,这酒也就喝着没味道,好吧,你把酒留着,啥时候你想通了咱啥时间喝。”说过他就叫上那一男一女朝沟沿上走去。

  望着李舜尧气哼哼的背影,老曹回手端起桌上的鱼和鸡肉倒到沟底下去了,他嘴上不说什么,可是他却在心里说:“我就是倒了叫猫狗吃了也不叫你吃。”

  这件事情过后,李舜尧又单独来过两次曹家河,第二回来甚至还在老曹家的窑洞里住过一宿。因为李顺尧是一个人来的,又是来和他说事的,常言道有理不打上门客,老曹明知道李舜尧这是耍的先礼后兵的手段,但他还是耐住性子接待了李舜尧这个他昔日的把兄弟。夜里俩人像当年那样通铺睡在炕头上,面对面说着过心话。老曹说:“我就奇怪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手咋就伸得这么长,连曹家河这么偏远的地方也能摸到。想当年农村苦的时候,他们咋不来曹家河?现在农村土地值钱了,就来抢农民的土地。舜尧,你听我说句心里话,我不管你政策不政策,我也不是不给你面子,照你的做法,曹家河人不但得不到利,反而把钱装到个别人口袋里啦,曹家河人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这件事首先从我这里通不过,反正曹家河这块土地的承包手续在我这里,我不同意谁也别想打曹家河的主意。”

  这次过后,李舜尧又来过一次曹家河,但像上两次一样俩人不欢而散,李舜尧恼羞成怒拂袖而去。老曹知道李舜尧不会善罢甘休,他去了一趟乡上,他把李舜尧持枪到曹家河打红腹锦鸡的事情向管事情的乡干部杨干事作了举报。肥胖的杨干事很认真地听了他的举报,端着一张冒油的柿饼子脸严肃地对他说:“你举报的事情很严重,我一定向上级主管部门反映。你回去吧,到时候我会把上级领导的处理决定告诉你。”

  老曹就回去了,过了一些时日,他并没有等到乡上的消息,不但没等到消息,他拴鱼篓的绳子倒叫人家割了,他气不过,就又去了一趟乡上。这回杨干事没有给他好脸:“你举报的事情我们已经向上级主管领导作了汇报,经调查李舜尧背的枪是有合法手续的,人家到曹家河是为了考察地形,准备办狩猎场,这是合理合法的。咱们不能动不动就告状,要是全县农民都像你这样告状,县里还咋样招商引资?还咋样营造安定和谐的投资环境?”

  “可是他们明明放枪打了红腹锦鸡,那可是国家保护动物呀!”

  “你见人家打啦?”

  “见啦。”

  “你就是见了有证据吗?实物和照片都行。咋?拿不出证据吧,拿不出证据就是诬告,就是栽赃陷害,现在上头正在整顿这一方面的社会秩序,你不要叫人抓了典型。”

  那天从乡上往回走的路上,老曹觉得自己身上没有了力气,像是正在蒸着的一锅馍馍被人突然抽了底火,他没有了心劲和底气。他觉得他是走在一条山穷水尽的路上,连最后一块赖以生存的土地也保不住了,原先被人看不起的穷山庄曹家河如今成了个聚宝盆,已经有人来抢这只聚宝盆了。

  老曹决定自己干,单干,单打独斗,他要保住曹家河村,保住曹家河的山,保住曹家河的水,保住曹家河的一沟土地和柿树,他不想叫祖先开垦出的这一方土地落入别人之手。

  冬天很快过去了,眼见得对面沟沿上那株山桃花开了,年年都是这样,那株盛开的山桃花是给他捎息儿来哩,老曹总觉得山桃花的开放会给他带来点儿什么!带来点儿什么呢?他有些心焦,有些盼望,他觉得喜鹊姑娘就要来啦。想起喜鹊姑娘,老曹脸上漾起一圈涟漪般的笑容,那笑容是安详的、是宽厚的、是亲切的,他从沟沿上起身朝沟底清河口走去,他想他的鱼篓里一定装满了活蹦乱跳的鱼儿。

  王玉峰:山西垣曲古城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短训班学员。曾在《北京文学》《山西文学》《阳光》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其短篇小说《麦前》被《小说选刊》选载,《张鱼》获阳光文学奖,《掘墓》获《河东文学》2014短篇小说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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