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每天站在村口胖嫂饭店的门前,朝西边的大路上眺望。这是一条进出小煤窑的大路,说是大路,其实坑洼不平,每天有煤车出出进进,巨大的车轮辗轧着路面,轰隆隆轰隆隆像列车行进的声音,震得地皮都在颤抖。年长日久,这条路就被煤车撒下的煤面和路上的黄土混合起来,车一过,烟尘迷漫,车后仿佛追着一条吞云吐雾的黑龙,气势汹汹地滚过来又卷过去,遮挡住了路上的一切,像要把所有的东西吞进自己的巨口中。
这时候,好心的饭店老板娘探出圆滚滚的胖脑袋招呼秋叶:“哎,哎,傻女子,快进来躲上一会儿吧,里边也能看得见路上走过的人!”
秋叶不甘心地向路的尽头瞭瞭,眼前一团黑雾,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用双手扑扇一阵遮在眼前的黑尘,木头人似的推开门走进去。这时辰,小饭店里没有吃饭的客人。两张油渍斑驳的大圆桌、十几个东倒西歪的三条腿圆凳子,很没有秩序的样子,像极了大大咧咧、直来直去的老板娘胖嫂。
胖嫂回身扶正一只凳子,一把拽过秋叶,摁在靠窗口的那张圆桌前坐下,回身倒了杯水,递到秋叶手里,自己也拉了把凳子坐下,关切地盯着眉心拧了个疙瘩的秋叶问:“还没回来?”
“没,没哩!”秋叶机械地回答。
“走了有三几个月了吧?”
“嗯哪。”秋叶点点头,又补充说,“明天就整整一百天了!”
“究竟是咋回事?这朱厚山看起来挺老实厚道的个人,咋那么狠心,抛下女人和两个孩子,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这样说走就走啦?”胖嫂愤愤地责备着朱厚山,像要打架似的撸了撸袖子。假如此时朱厚山正好推门进来,她没准会一个箭步冲上去,左右开弓抽他两个耳光才解气。
“不是,厚山不是那样的人!他肯定是有了天大的事!”秋叶的眼里漫漫地沁出了一层泪花,不由得哽咽起来。
“哼,等他回来,我先替你教训他一顿!男人嘛,你别把他们想得那么好!现在做赖的女人多得像苍蝇,嗡嗡嗡的,香臭的地方都喜欢走,一把瓜子就能跟男人上床!像你家厚山,人长得挺精神,这几年包巷道大概也挣了不少钱,难免不花心……”胖嫂本想让秋叶想开点儿,别把自己往仄胡同里逼,没成想,话一说出口,却像隔夜的餿饭似的呛得秋叶胃里一阵发酸。
“不是,厚山绝不是那样的人!我心里尽明着呢!”秋叶固执地摇摇头,泪水已经溢出了眼眶。感觉胖嫂的话不合自己的心意,她起身出了饭店。
空中飘游的浮尘渐渐地散开,落下,路畔低矮的树丛又加了一层黑灰色的披风。大路上恢复了暂时的平静,但空气中依然有呛人的煤泥腥气钻入秋叶的嗓子眼儿,她不由得咳呛起来。
秋叶抬起头向远天望去,天空灰蒙蒙一片,远处又有一辆煤车向这里开过来。她宁可被煤尘荡成黑人,也再不愿进饭店里听胖嫂在她的耳边喋喋不休。她越来越怕听到人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和嘈杂的说话声。每天出门碰到熟人,她都恨不得立即躲开,越是这样,认识的人越往她身边凑。她怕那些看似关切的问候——幸灾乐祸的味道。她想,要是有一把能锁住心门的锁子那该多好,那样,人就没有了心思、没有了痛苦,那该多幸福。但现在,幸福离开她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了。在人前,她得故作坚强,虽然伤疤不时被人揭开,她也不能喊疼。回到家里,一手举着水瓢,一手正和着一团面时,她会立即想起这只水瓢是朱厚山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花了多少钱陪她买回来的,仿佛刚刚买回来那样清晰。她立即放纵地将眼泪滴进面里。
秋叶继续不错眼珠地瞅着大路的尽头,眼睛也不眨一下。多少天了,她就这样站在这里,像一棵孤零零的、随风而摆的弱柳,企盼着那个熟悉的人儿会突然出现在路的尽头,会大步流星地向她奔跑过来;然后用粗糙的拇指抿去她眼角的泪滴,牵起她的手,欢快地向家中走去。边走边埋怨她:“小傻瓜,你在家里好好看着孩子就行啦,跑到这大路上干啥?”她的眼前无数次地幻化出这样的情景。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小手正放在男人朱厚山的大手掌里,被他牵着走得晕晕糊糊,但眼开眼睛,眼前依然是昏黄的太阳光线,依然是秋天丢了魂魄般空荡荡的寂寞旷野。她仿佛看见,从她眼前飘荡过去的不是煤尘,而是时光;从她头顶飘移过去的不是云朵,而是幸福。
二
秋叶娘家的村子里没有这么多煤尘,也没有煤窑。她的娘家村就在十里河北面的一个山圪洼中,村里四五十户人家,年轻人少,老人和孩子多,到了春种秋收时才能看到眉眼身上挂着黑煤面的男人们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急匆匆地赶回来,吆五喝六地散布在野外的沟岔坡梁上。
平时懒散的女人们精神十足地跟在男人的身后,一副“我有男人,我怕谁”的挺胸凸肚架势,全不把那些平时处得不好的没男人或男人暂时没有回来的女人们放在眼里。走过她们面前时,嗓门儿一下子比平时高了八度。男人没回来的女人小声嘀咕:“不就是让男人在身上多耕作了几遍吗?得劲个啥!”
这条十里河河床最窄处也足够二里地,仿佛一座天然的分水岭,把云水县分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河的北面都是圆滚滚的黑石头,人们以种地为主,河南面却是白沙石或白色的鹅卵石,人们以开煤窑为主。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加上改革开放后的大胆步伐,让城南人的口袋迅速鼓起来,说话办事的口气就比城北人粗壮了十分。同是一个县的人,人家开采煤窑发大财,咱不能眼看一块肥肉被人家吃尽,连块骨头也啃不上、连口汤也喝不上吧?城北人就千方百计地向南边靠拢,一步一步地渗透。先是赶着骡子车在井下拉煤,省劲点儿的就干打眼放炮支柱子的营生;慢慢地渗透到各个岗位上——电工、抽水工、绞车工、矿灯发放、过磅、跟班队长、安监员、生产矿长……技术性越强工资越高、苦越轻,越有人看得起。逐渐的,城北人的位子又被蜂拥而来的天南海北的人渗透。尤其是四川人,一来就是一大帮,有的甚至带着家眷、领着孩子,大有长期安营扎寨的势头。他们号称四川包工队,无孔不入,到处都有他们的影子,各个小煤窑简直成了四川人的天下。
先是占尽资源优势的城南人被逐步挤兑出局。并不是他们不懂得经营,而是他们不想拿生命作赌注、拿汗水换钞票,与其如此,还不如交给外人打理。反正他们在煤窑里面有股份、有分红,没煤烧了,去煤场理直气壮地拉上一车,想尽快奔小康的,买上几辆煤车,雇上几个司机,他们用手机两头联系就行了,每年下来,除去各种费用,还能有几十万元的进项。至于去小煤窑凭苦力挣那几个死工钱,他们是不屑一顾的。
再是不怕吃苦受罪的城北人,也逐步被挤兑出局,退居二线,干一些轻体力活。采掘一线基本上是清一色的外地人。许多本地受苦人逐渐在小煤窑找不到活儿干了,不免诅咒、怨恨、义愤填膺,却依然得四处奔波找营生。
对于这种现状,不光是各个煤窑村的干部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各个乡镇和县级的头头们也都早已默许这种作法。人们自然清楚这其中的原因,首先是人家外地人吃苦耐劳,干多重的活儿也毫无怨言,只要能挣大钱,只要能按月领到工资。人家千里万里地出门打工,尤其是到你这山旮旯里的小煤窑打工,挣的就是血汗钱。挣了钱回去后最起码能风风光光地娶个媳妇,盖几间新房;还有余钱的话,办个养殖厂,开个小企业也不是没有可能。本地人虽然也有能吃苦的,但心态就和人家不一样。其次是本地人的命值钱。井下同样死了两个人,本地人仿佛天塌地陷,七拐八弯的亲戚一拉一大串,全都住到煤窑上闹事,招待一不周到,立马就会躺在矿车下撒泼,你给他二十万,他还想着三十万,甚至四十万……不答应吧,煤窑等着生产,人家还扬言要上告;答应吧,一开了这个头,以后遇到事故就更難承受了。人家外地人呢,要么一群相跟着来,要么两三个相跟着来,遇到事故,相跟的人不是亲戚就是朋友,不需要回老家搬爹喊娘。亲戚或朋友和矿方经过简单的交涉,就地将尸体火化,连钱带骨灰盒抱回老家就算完事。
这些外地人在小煤窑打拼的时间长了,就逐渐摸索出了采煤的规律,懂得了得到最大化利益的途径。头脑活络的,就从当地人手中小包了井下一条巷道的采掘权;再是一个煤层的开采权;再是整座煤窑的承包权。他们中的部分人像鲤鱼一样,历经九曲十八弯的逆流而行,一跃跨过龙门,兜里揣着鼓鼓的钱包,向一些实权在握的本地当权者们靠拢。他们一方面靠自己的实力带出一支样样在行的队伍,一方面靠挣来的大把钞票打通各个环节的实权派大门。当然,也不排除利用某些黑恶势力扫清前进路上的障碍。他们的实力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干脆将整个山头、整条山沟的煤田开采权,整座煤窑的资源悉数抓到自己手中,成为新一代的窑主。目光长远者,在自己井下的领地内,不惜重金,将安全设施放在首位。但多数窑主急功近利,他们恨不得一夜暴富,一夜将这些资源掏空挖净,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于是,各个小煤窑已被狂挖滥采者们糟踏成了千疮百孔,年长日久,造成了大量的安全隐患,稍一不慎,就有事故发生。只要不是一次死几十个人,三两个死亡事故在外人毫不知晓的情况下,就会被窑主们悄悄地隐瞒掉,不露一丝痕迹。
这块黑土地如同一块充满诱惑的磁石,吸引了无数渴望挣大钱的人。他们从各个地方蜂拥到这里,在这块乌金遍布、金钱铺地的肥沃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在这儿凋零了、腐朽了;但也有一些人,真的成长了起来,成了一棵大树。
三
天气凛冽起来。绿肥颜色在逐渐消退,黄颜色、灰颜色、黑颜色一下子铺在秋叶的眼前。
秋叶依然如故,每天都来大路口等待。她不相信朱厚山就这样无缘无故地不辞而别,离她而去。厚山一定会回来,一定。他不忍心让她就这样一直眺望下去、等待下去。他是一个厚道的男人,也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八年哪,那该是多少天、多少夜啊!她坚信,丈夫朱厚山一定会回来的。
朱厚山和开春都在柳树沟村后的小煤窑打工。
开春是秋叶的二哥,本地人,当然不下井,他的同学的姑父就是这个窑的窑主。同学高中毕业后,被姑父派来这里长本事。一年后,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大掌柜。姑父当然不能轻易露面,他是县里某个部门的一把手。无论矿上发生多大的事,姑父只在幕后操控,不可能自己出面处理,和侄儿单线联系,有专用号码。姑父的上面还有股东,还有撑腰人,官级肯定比姑父大。虽然同学是名义上的大掌柜,但矿上的一切具体事务还是由他姑父说了算。开春找到同学,说想在窑上谋点儿差事,同学二话没说,立即辞退了原来的那个老眼昏花、凡事较真的死老头,聘用开春当了矿上的会计。
同学管着柳树沟村后的这座小煤窑,井下坚决不用本地人,将出煤权全部交由四川包工队承包,场上只有几个本地人,都是抹不开面子收留的。
朱厚山是贵州人,?他和另外两个老乡来柳树沟找营生时,第一个问到的就是开春。仿佛冥冥中注定他和开春有一段撕扯不开的缘分似的,两人竟然一见如故,心有灵犀。
当时,刚过完正月,矿上还没恢复正常的出煤秩序,从场上到井下,非常冷清。多数四川人回老家过年还没来,只能一个班生产。煤场的刮板溜子哗啦啦地空转着。开春在办公室待得发慌,锁了门,在煤场外边的野地闲转。就见三个背着行李的人从北边山上的羊肠小道走来。三个外地人走到了他的身边。每人背上背着用蛇皮袋子套着的薄薄的行李,身上脸上都沾着煤尘。其中一个长得比较魁伟、端正的后生,像是个领头的,见开春大背头,戴副眼镜,衣服干干净净的,认定他是矿上的负责人,忙站下,露出一脸笑意,牙齿竟然白得像雪一样。开春就对这后生产生了一点儿好感。这后生自称叫朱厚山,向他打问营生。开春皱了皱眉,说你们找营生?那得找人家四川包工头去。那,能不能麻烦您带我们找一下包工头子?我们已经去了四五个小煤窑,都没营生。您看,出来已经二十多天了……
开春见这三个后生穿得单薄,冻得瑟瑟发抖,便领着他们找到包工头的办公室。
所谓办公室其实也非常简陋,是矿上临时搭建的那种简易的砖瓦房,靠窗口摆着两张办公桌,两把破椅子,其中一把破椅子上坐着个小个子中年人。
“万侉子,万侉子,给你领来三个受苦人!”开春边进门边向趴在桌子上正吃力地摁着个破计算器的人喊道。
“不要,不要,我们人还多得没处搁呢!”万侉子见是会计开春领进来的,声音不由低了下去,但依然透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求你了,我们已经找了半个月营生没找到,身上带的盘缠也不多了。你让我们干啥都行,哪怕只给口饭吃呢!”领头的后生从门外跨进来,站在万侉子的办公桌边央求。
“哪儿的人啊?”万侉子上下打量了一眼朱厚山。
“贵州的!”
“相跟来了几个人?”
“三个!”
“我看这三个人挺恓惶的,远天实地的来了,你的人大多数还没来,不如先留下他们吧!”开春和万侉子商量道。
“那,好吧,看在大会计的面子上,就留下干吧!”万侉子顺水推舟地说,然后站起身,推开一扇窗户,向外边煤堆上站着的一个后生喊,“万全!万全!你过来一下儿!”
“二叔,啥事?”叫万全的小个子后生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到窗户下问道。
“你去把这三个人安排一下,写份合同,让他们明天上大胡子那个班!”
“去吧,去吧,明天就能挣钱了!”开春替这三个贵州人高兴。
“谢谢!谢谢!”朱厚山边出门边向两位领导感激地点头。
四
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啊?厚山!你不知道你有老婆有家口?你不知道你有一双儿女?你这个侉子,究竟死到了哪里?想到“死”字,秋叶不由得想抽一顿自己的嘴巴,呸呸呸,贱嘴!她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厚山已经走了一百多天,你还要咒他这个字?他回了老家?他去了朋友处?他找到了挣大钱的门路?他想给我和两个孩子一个大大的惊喜?他故意要吓唬吓唬我?厚山,你快回来吧,你别跟我捉迷藏了,我知道你看似厚道的外表下藏着颗很狡黠的心呢!谁希罕你给我挣大钱?谁嫌过你是个窑黑子?谁嫌你挣钱少过?谁让你离家这么长时间了,连声招呼都不打?你顾不上回来哪怕托人捎个信呢!你,究竟在哪儿?
秋叶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呼唤着自己的男人。唤着唤着,大脑中就不时地飘过岁月的风尘……
“哎,下来,快下来!坡上的酸榴榴不好吃,想吃沟里有比这甜的!”秋叶直起腰,向朱厚山喊。
朱厚山悬在半坡上,被眼前姹紫嫣红的酸榴榴馋得直“啊呀”,尝完这棵尝那棵,兴奋得不知所措。他对秋叶的喊叫置若罔闻。
“甜,我叫你甜!”秋叶弯腰捡起一块泥坷垃,向不听话的朱厚山砸去。
朱厚山躲闪着:“甜,真甜!这坡上的酸榴榴这么甜,为啥要下沟去?”
这时候,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勤劳、质朴、带着纯真乡土气息的女子,这个眼睛明亮、双腮微红、长着一口糯米般白牙的女子,日后会成为他的妻子,会为他生儿育女,会成为他生命中的牵挂和永远的疼。
朱厚山想撅下一枝,晚上带回矿上再好好品尝,却始终不得要领,仿佛捅了马蜂窝一样,被沙棘刺扎得“妈呀妈呀”地一阵大叫。他慌忙一甩扎疼了的手,不成想又甩到了另一棵带刺的沙棘上,逗得割莜麦的几个人开心地哈哈大笑。秋叶直拍手,边笑边喊:“犟侉子,犟侉子,没听说我们山西的刘胡兰是咋死的吗?”
“咋死的?铡刀铡死的呗!”
“错!告诉你吧,她是犟死的!”
开春看着自己的妹妹和朱厚山逗嘴,也哈哈大笑,边笑边捡起朱厚山丢下的镰刀,“嗖”的一下扔到了朱厚山的脚前,吓得朱厚山一屁股又蹲坐在了沙棘上,屁股上又挨了一顿扎。
秋叶妈笑着说:“小伙子,想吃酸榴榴,得拿镰刀钩!”边说边割了一把莜麦,给朱厚山作示范。
犟侉子终于领会了意思,高高地举起镰刀向一棵最高大粗壮的沙棘树砍去,却一下子钩在了自己的小腿上,顿时血流如注。
众人听得朱厚山“哎哟”了一声,以为这家伙又在出相呢。开春听出声音不对,见朱厚山慢慢蹲下身子捂住腿,知道这后生砍了自己的腿,忙跑上去救人。果然,朱厚山的脚下已经流了一摊鲜血。
万侉子留下了走投无路的三个贵州人。他们三个人第二天就被安排下了井,每人发给了一辆手推小平车,进回采装满煤后,拉二百多米远,倒到漏煤眼,再返回工作面装煤。每拉一趟,漏煤眼跟前都有一个四川人给记数,多拉多得,按劳付酬。只要打眼工能打下足够的煤让他们装,一个班就能挣二百来块。这在他们家乡,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天文数字,一天二百,一个月就是六千。照这样干下去,不出三年,他们就能在这里挣到一大笔钱。
朱厚山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只要能挣大钱,他是不会惜护自己的力气的。力气是用不完的,上井吃一顿饱饭,睡一大觉,又会生出使不完的力气。他一个班也不舍得误,有时候出了井,胡乱吃上几口饭,又会和下一个班的人抢着拉煤。四川人能吃苦是出了名的,大胡子班来了三个贵州人,比他们更不惜苦地拉煤,人们见了就喊他们“黔之驴”。
朱厚山第一次开支后,就高兴地给家里的老娘寄回大半,除了留下必须的生活费外,他另外准备了一百块钱,想请他的“恩人”开春下饭店撮一顿。他心里清楚,要不是大会计说话,万侉子是不会留下他们三个贵州人的。他和两个老乡一说,都有这种想法,说咱要请就请大会计去镇上的大饭店排排场场吃一顿,花多少三个人均摊。不知是大会计不屑与他们坐在一块儿吃饭还是觉得自己并没替他们办了什么大事,反正,开春是死活不跟他们去镇子上的饭店吃饭。朱厚山不死心,瞅见开春又出街外转悠的空当儿,硬是把他请到了村口的胖嫂饭店。
这次是他单独请开春,又是好不容易请到饭店的,他吩咐胖嫂有啥拿手菜尽管上,这请的可不是一般的人。胖嫂见是开春,“嘻”了一声,说侉子真能瞎咋唬,我还以为请来了县长呢。因为她和开春比较熟,说话也就不拿心了。不过,炒菜时,她还是叮嘱自己当厨师的男人尽点儿心,让专门给炖一只家鸡。
边吃饭喝酒边拉话,开春知道朱厚山的家境非常困难,二十六岁了还没找下媳妇,出外混了好多年也没攒下多少钱,寄回老家的钱除了给老娘看病,还得供妹妹念书……
开春起身上厕所时,顺便把账給结了,等朱厚山结账时,知道开春已经付了钱,像头犟驴样气得直跺脚,不依不饶地让胖嫂给开春退钱,自己再把钱递上去。胖嫂拿着两份钱,左右为难,不知收谁的好,被朱厚山一把夺下,强行装进开春的口袋里。开春苦笑着摇摇头骂道:“真是头犟驴!”
朱厚山觉得开春人挺好,知道自己家境不好,就主动付了账,虽说钱不多,但钱是试金石,一试就知人心的深浅和薄厚。自己一个出门人能多结交几个这样的朋友,也许会有些帮助吧。他下了班没事时,就洗涮得干干净净去开春宿舍串门。他知道开春爱干净,自己又黑又脏地去会给人家丢脸。
果然,开春看见穿得干干净净的朱厚山来串门,心里挺高兴,偶尔也相跟着去胖嫂饭店喝上点儿小酒。耍钱远,喝酒近,喝着喝着,两个人的关系就更加贴近了。
闲聊时,朱厚山知道开春媳妇在城里上班,房子也在城里。开春老家还有母亲、妹妹和大哥一家子,种着七八十亩地。秋天时,开春和矿长同学打了声招呼道,得回去帮家里割十来天莜麦。朱厚山听见了,问,种了多少得割十来天?开春说,二十多亩呢。朱厚山说,我误上一两天和你回去收割吧!开春说,别价,你误一天多少钱?再说啦,你们贵州人又不种这种庄稼。朱厚山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哼哼?门缝儿里瞧人。说完,犟倔倔地走了。
早晨,开春到村口的煤路上等车,见胖嫂饭店门前站了五六个后生,里头有朱厚山,有他的两个老乡,还有他结交的两个四川朋友,一个是石侉子的侄儿万全,另一个叫龙世安。开春好奇地问:“你们站在这儿干啥?”朱厚山答:“大伙儿跟你回村割莜麦去呀!”
开春妈一看儿子领回这么多帮忙人,忙催促小女儿秋叶去和村里不收割的人家借镰刀。
一上午时间,就被七八个生龙活虎的后生放倒一多半莜麦;开春的母亲、大哥、小妹妹跟在后面捆个子,依然赶不上前头人的速度。中午吃饭时,众人估计天黑时就能收割完。半下午,众人坐下歇缓时,朱厚山爬到坡上要吃酸榴榴,却把自己的腿给砍伤了。
五
独自站在胖嫂饭店门前,秋叶时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孤独、无助,这种感觉像乌黑的煤山一样横亘在她的四周。
她不住地在心里呼唤着——厚山,厚山,自从你来了、自从你砍伤自个儿的腿住到我家养伤的那天起,我睡在隔壁,都能听到你夜里睡梦中的疼痛的呻吟声。而你一旦醒来,就始终强忍着,为给我们添了负担而内疚地笑着。你的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笑话?每当我不开心时,你都会把我逗乐。我喜欢听你好听的南方话,滴溜溜,滴溜溜,像春天从南方飞过来的燕子;我喜欢你白生生的牙齿,像镶上了一层白釉……
日子一天天滑过去了,你的腿伤一天天好了起来,拄着拐杖能下地行走了,能出街外溜达了,能到人们劳作的场面上帮忙碾莜麦了。你对啥都好奇,你对所有的村人都和善地微笑着,拉着家常。我却有了种莫名的隐忧和担心,一不见你拐着腿在我眼前走动,心里就有种失落的牵挂。盼着你的腿伤快好,却又怕你好了突然就不辞而别了。夜里,我患上了失眠症,常自问,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你呀,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你是贵州人,离山西,离我们的云水县也够四五千里,我不止一次地看过二哥买的那张中国地图,但我对你的家庭情况一无所知,更何况你怎可能一辈子待在这个小煤窑呢?
朱厚山走失十天后,母亲就住到了秋叶家,说是家,其实秋叶还没有自己的家,和朱厚山成亲后,就跟着他来到柳树沟村租了两间房,权当自己临时的住所。朱厚山内疚地搓着手说:“我会拼命挣钱的,我一定会让你住到城里的楼房里去的,我一定要让你一辈子享福的,我一辈子不会亏待你的。”秋叶说:“谁让你拼命挣钱了?我只求咱们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就心满意足了。”秋叶知道这是朱厚山发自肺腑的声音。
有了女儿乔乔后,他们艰苦了几年,再后来,有了儿子立立后,他们手里的钱已够在城里买套楼房了。但朱厚山说:“再等一二年吧,要买就买一套大平米的,最好是带两层跨式的那种,将来儿子娶了媳妇也能住得下。”
母亲每天安顿完一个上学孩子的饭食,一个吃奶孩子的睡眠,余下的时间就是安慰女儿,开导女儿。
起先,女儿要出去寻找女婿,母亲不让。后来,见女儿每天恍恍惚惚、萎靡不振的模样,怕把女儿憋出病来,就步履蹒跚地跟在女儿身后,仿佛怕女儿也走丢了似的。后来见女儿每天最远也就走到村口的胖嫂饭店门前,也就放心了,叮嘱女儿几句早点儿回来奶孩子的话就独自回去了。母亲中年丧夫,当然知道女儿的伤痛,懂得那病不是用言语能化解的,也不是用良药能治好的。只是摇头,只是叹气,只是睡觉不能踏踏实实。当母亲的,只能替女儿把两个孩子看好,把饭菜做得可口一点。她想破脑子也想不出这个厚道老实的女婿究竟能干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秋叶的两个哥哥都出去打探朱厚山的行踪去了,谁也没有带回过一个确切的消息,可各种小道消息却多得像飞扬的煤尘,说什么话的人都有。姐夫在朱厚山的好朋友四川人龙世安的陪伴下,还去了一趟贵州朱厚山的老家。
朱厚山的老家有个寡妇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和厚山的哥哥在一起住。老人有病,什么活儿也不能干。一个妹妹正在读大学,假期从来不回家,在城里打工挣下一学期的学费。村人们穷得还像是解放前的样子。到了那地方,就像瞎子进了坟地——尽是山。姐夫回来后,咕咚咕咚喝了半瓢水后汇报道。
“真的没回去?”母亲不信任地望着女婿。
“没,真的没回去,您们不信问世安!”女婿指了指和他一起去贵州的四川人。
“保证莫(没)回去,百分百莫(没)回去!”龙世安作证说。
晚上吃饭时,女婿向秋叶母女描述道:“他母亲,他哥哥,我们都见了,都是老好人。我们在他家住了一晚上,他哥还领我去了和朱厚山一块儿相跟出来过的那个后生家,那后生挣了钱,盖起一幢小白楼,鹤立鸡群的,日子看起来过得挺舒坦。他也不相信厚山会失踪,领我们跑了三四天,凡是和厚山有点儿瓜葛的人全问遍了,都说没见厚山回来过。那地方,太穷了,太偏僻了,路也难走,种地都是人背肩挑,根本沒有啥副业收入。厚山那么个机明人,怎肯抛下女人和孩子再回那种地方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感觉,厚山连咱云水县都没出,不定在哪个旮旯儿里窝着呢!慢慢找吧,肯定能找到!”
秋叶现在时时觉得有一种入骨入髓的疼痛,觉得时光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每晚她都失眠,思虑像一个脱离了自己生命躯壳的魂灵在黑夜里浮游。
六
春节过了。
日夜的煎熬,日夜的企盼,奇迹始终没有出现。
朱厚山依然没有回来。
春天又到了,每天有风刮过。春天的风是细细碎碎的,像秋叶破碎的心。
庄户人家又该忙忙碌碌地播种了。母亲安顿一番女儿和两个外孙,回村又忙自己的去了。
秋叶做好饭,像以前厚山下井快回来一样,把饭扣在锅里,热在笼里。灶里始终有炭火微燃着,饭散发着或淡或浓的香气。
女儿乔乔七岁了,在柳树沟村小学上一年级,儿子立立三岁,常哭喊着要爸爸,要爸爸。乔乔上学回来后,常常像个小大人般沉默寡言,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写作业,许多时候她都是静静的,像在思考什么。有时候,又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妈,同学们说我爸根本不可能回来了,你说我爸能不能回来?”秋叶替两个孩子擦擦眼泪说:“别听同学们瞎说,你爸出外地包窑去了,过大年肯定回来了。”她又把下一个大年锁定为男人回来的最迟时间,安慰自己,也安慰两个孩子。说完这话,有了这个目标,她觉得时间总会慢慢地走来的,总会给她一个结果的。
她的日子过得没有章法,没有秩序,没有喜乐。娘儿三个吃饭时,碗总是摆上四个,筷子也是四双,可那一个吃饭的人儿呢,不在眼前。秋叶的心一次次泡在泪的苦海里,逐渐地眼泪全流进了肚子里。
街外的树头绿了,草也发芽了。暖烘烘的太阳照着,大地冒着热气。村后的小煤窑又正常地出开了煤,场上的铁溜子白天黑夜地哗啦啦响着,风机也一如既往地呜呜吼叫着。外地来的打工者像以往一样,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背着简单的行李,从村西的大路上走过。各个煤窑的人一茬又一茬地不断更新着,村里边出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秋叶又开始往大路上跑,她每天或抱或领着小儿子,站在胖嫂饭店的门前向西边眺望。过往的司机们全知道了这个女人的丈夫失踪了。车开过胖嫂饭店的门口时,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车速,将档换到低位,生怕惊醒梦中人似的,轻轻地、缓缓地,尽量辗轧路边的硬地,避免黑雾荡起来,连空车返回时也是这样。如果有一辆车荡着漫天尘雾,轰隆隆地开进村后的小煤窑时,那肯定是陌生的外地车辆。
司机们有时会摇下玻璃,探出千篇一律的黑脸,关切地打声招呼,问一声:“嫂子还在等厚山啊?”秋叶黯然地点点头。碰到熟惯的司机,叮嘱一句:“你给留意问询着点儿哇!”“那是自然,一有音讯,我就告诉你!”司机们承诺着。
秋叶的母亲是不赞同女儿这门婚事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包括姐夫在内,都是不赞同妹妹这门婚事的。二哥开春虽然和朱厚山比较处得来,也仅仅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做朋友可以,做亲戚,尤其是做他的小妹夫,他是连想都没有想过的。在他眼里,小妹是没有一点儿瑕疵的白玉,是一朵越开越艳的牡丹。小妹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书也只读完初中,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好前程。当然,这前程最重要的前提是找家好人家,找个好女婿。要找,最起码也得找殷实的人家、有些家底的,或村里有煤窑的。况且,妹妹才二十岁,再等二三年出嫁也不晚。
谁料想,偏偏朱厚山就闯入了秋叶的生活,偏偏就让这个外地人偷走了秋叶的心,众人都出乎意料地难以接受。秋叶已经偷偷地跟朱厚山进了两三趟城,母亲才有所察觉,才赶快加以制止。但是,已经迟了。女儿和人家已经如胶似漆了,已经生死不离了,已经非朱厚山不嫁了。“咳!”母亲只能深深地叹息一声,把儿子和女儿女婿全招集来了。
众人听了,一下子全都义愤填膺,全部挽起袖子恨不得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地人一顿。可朱厚山不在眼前,众人只得冷静下来,说服小妹和这个朱厚山断绝来往。
秋叶说:“小朱是个不错的后生,能吃苦,厚道,有耐心,人精神。”大家众口一词地说:“他是个外地人,没根没底的,你知道他的背景吗?你知道他的家庭情况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最终还不得跟着人家回贵州吗?”众人剖析着、阻拦着、贬斥着……
“你们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们的,我肯定不会跟小朱去贵州的。我们自己有双手,自己能挣钱过上好日子的。咱这儿这么多煤窑,还怕小朱没地方受?况且,咱村有的是撂荒的土地,再不行,我们当庄户人!”秋叶的态度绝决。
结了婚以后的朱厚山一如既往地拼命挣钱,他在用行动表示,秋叶跟了他没错,他要让秋叶吃得好穿得好活得舒心!
他们把家安到了柳树沟村,租了一处院子暂时安顿下来。朱厚山每天下班,手从来不空着,要么背一块炭回来,要么背一截木圪墩回来。木圪墩是井下支柱子时锯下来准备扔掉的那么一小截。
有了女儿乔乔后,朱厚山被万侉子提拔为跟班队长。苦轻了,挣的钱却更多了。他知道,这里头一多半是冲着他大舅哥开春的面子。
女儿过生日时,朱厚山请了许多人到饭店喝酒。有他的两个老乡,有他的四川朋友龙世安、万全,有他本班的工人们。万侉子和他的大舅哥开春也来了,还带来了场上和井下许多管各种杂事的小头头。酒至半酣时,开春的同学、柳树沟的大矿长也来了。朱厚山非常高興,挨桌敬酒,他觉得这些窑黑子朋友都非常讲义气。平时,喊爹骂娘的谁也不服谁,可到了正经场合,这些人都挺人模狗样的,都变得文明礼貌起来,客气起来。晚上,睡在炕上,两口子依然回想着白天的热闹场面,看有哪些疏漏了的地方。朱厚山向秋叶感慨着,满足地叹息着,两个人相拥着,沉入甜蜜的梦乡。
秋叶决定认一认婆家门。她把乔乔送回村,托母亲给照管,她和朱厚山,还有另一个贵州老乡,经过汽车、火车,还有小四轮等交通工具,又步行爬了几座山头,才回到朱厚山的乡下小山村。
这是一个什么家呀,烟熏火燎的墙壁,几件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家具,地上还有可疑的动物粪便。母亲和哥嫂住在三间低矮的茅草屋内,母亲已经是白发苍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嫂子又矮又丑,一条腿还跛着,上要伺候老母,下要拉扯三个像泥猴一样脏的孩子。哥哥驼着背,早晨天一发亮,就上山务弄庄稼去了,中午抽空翻过好几道山去镇上给他们割肉吃。
夜晚,秋叶在屋里憋闷得难受,睡不着觉,一个人出来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望着远处深黛色的山峰出神。朱厚山出来,悄悄地替她披了一件衣服,挨着她坐下,数着天上的星星给她讲这儿的风俗习惯,讲他童年和青年时的艰辛。他告诉秋叶,父亲是做小本买卖的,常常挑着一副货郎担子走村串寨地卖些小小的日用品。在他十六岁那一年,父亲突然离奇地失踪了,直到现在,依然杳无音信。像一滴水珠蒸发了一般。母亲一直找了多年,也打问不起半点儿音讯。多少年了,母亲一直等啊等,望啊望,从黑发人等到了白发人,也没把父亲等回来。长大了后的他边出外打工边找父亲,一路走来,就走到了山西。听着朱厚山的讲述,秋叶柔软的心一阵阵地抽搐,不由得更加靠近丈夫……
往回返时,朱厚山的老乡说啥也不走了。他说:“你们走吧,咱们这儿确实是穷、是苦,可我认了,就是穷死饿死也再不下那个黑窟窿了。”
七
每天夜里,睡在炕上的秋叶总也安定不下心神。每当街上有脚步声,她都觉得是朱厚山的脚步,她的心不由得一阵激动的狂跳,是厚山回来了。可脚步声又踢踢踏踏地远去了,愈来愈远,愈来愈远,隐约听得远处有门的“吱呀”开合声,周围又是死一般的静。也不能说静,煤窑的夜是很少静过的,村后有风机的吼声,还有铁溜子的哗啦声,还有煤场上工人们隐约的喊叫声。
院门外“咚”的一声,闷闷的,门外传来朱厚山的朋友龙世安的轻咳声、喘气声,他隔着门缝小心地叮嘱秋叶:“天明起来莫忘了把炭搬回院里啊!”然后,一阵踢踏的脚步声远去了。
龙世安是朱厚山在柳树沟矿接触最多的一个四川朋友,俩人无论从相貌、性格、个头,还是为人处事上,都像是一对孪生兄弟。龙世安在外形长相上比朱厚山更显得有男人气,但他的眼神中总有一种游移的东西在闪烁,仿佛他的心中有股不自信或自卑在压抑着。自从好朋友失踪后,他常来安慰秋叶或来打问消息。不过,他对秋叶总是彬彬有礼,从不说一句过头的玩笑话,他总是待不上十分钟,就推托有事回到矿上。以前朱厚山背炭背圪墩的营生,现在基本上由他接了过来,他甚至连水都没有喝过一口,放下东西就走,怕别人说秋叶的闲话。
秋叶依然失眠着,她的思绪像暗夜里游动着的一只萤火虫,照着自己的灵魂,东南西北的地神游着。过去,她的生活是多么的平静。一个女人,一个普通的女人,能够拥有一份平静,就等于拥有了一份幸福。她知道,自己从此后再难平静了。
难道这是宿命吗?厚山的父亲无声无息地走丢了,厚山也无声无息地走丢了,父子俩的结局怎么会如此相似呢?她不住地回忆着那天早晨厚山临走时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可她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那天厚山走时的每一个细节。她太贪睡了,自从跟厚山来到柳树沟,自从生了两个孩子,她竟然想不起究竟是从哪天起,自己总是迷糊着,总有睡不醒的觉。厚山上班走了,她睡着。厚山下班回来了,她继续陪着睡。厚山笑话说:“你看,多苗条的一个姑娘,现在变成了大肚子猪八戒。”秋叶嗔怪说:“人家原来是很苗条,都怨你把人家变了形。是你贪,永远吃不饱的样子。”“那咋能怨着我了?”“就怨你!就怨你!”“好好好!怨我,怨我,是我把你变胖了,行了吧!”
秋叶生下儿子立立后,朱厚山的营生又有了新的变动。这时候,他们所在的柳树沟小煤窑十一号煤层基本上采空了。原来的窑主看见没有啥大的油水了,将这座空壳子煤窑卖给了万侉子和另一个四川包工队头子齐建利,开春也随矿长同学到了别处。
两个新窑主边采十一号煤层的柱脚边商量着投资打延伸井,开采十四号煤层。如果像周围别的小煤窑那样顺利的话,用不了一年,新井口就会延伸下去,一直探到十四号煤层五米厚的煤田了,那可真是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一旦顺利出煤,将会有取之不尽的滚滚财源流进二位新窑主的口袋里。
朱厚山和龙世安承包了延伸井打岩巷工程。当然,中间有过一番争斗。齐建利在别的矿当包工头时,也有自己的一班人马,他想让自己的人承包。万侉子早已把朱厚山当作了自己人,经过六七年在一起的摸爬滚打,包括他的侄儿都背地里瞒着他捞钱,唯有朱厚山有啥事都是直来直去,从没在背后拆过他的台,无论放到哪里都让他非常放心。因此,只有把这延伸井的重头戏交给朱厚山,他才能够睡上几个安稳觉。齐建利虽然实力比自己雄厚,但这是我老万的根据地,你强龙还能压倒我这个地头蛇?等我一旦有了实力,你齐建利还不得出局?这才刚刚合作,我怎能让你的人夺了我的大权?
朱厚山怎知两位新窑主的暗中较量呢?他在不知不觉中,充当了一枚两位窑主较劲的棋子,一盘下酒吃的豆芽菜。他两头都不能得罪,因为人家齐建利注入了三分之二的打岩巷资金,他领的这伙受苦人,还得从人家手里领工资领材料费呢!
虽然受苦少了,但秋叶从男人的变化中,看出了他的不开心、他的愁闷。厚山渐渐地喜欢上了喝酒,常常稀里糊涂地被工人们送回家中。
延伸井巷打打停停,艰难地一米一米地向地层深处延伸。前面打,后面还得用沙子和水泥发券,材料常常供不上,而淋头水又把人们浇得浑身透湿。朱厚山忙碌着,三天两头地顾不上回家。
终于有一天,两个新窑主闹崩了,工程半途而废,把朱厚山一下子搁成了空架子。他们家天天有受苦人登门要工资。朱厚山自己五个月的工资还没处要呢,到哪里去付工人的工資?过八月十五时,工人们站了一院子。秋叶买回好多土豆白菜大米白面,又借了大锅大笼,给工人们蒸馒头和大米饭吃。
齐建利干脆离开了柳树沟,到十几里外的窑湾又承包了井下出煤,还顺手牵羊地拉走了老万的一部分队伍。
朱厚山经常跑十几里路到窑湾找齐建利要账,扫兴回的时候多,高兴回的时候少。他一回家,如果向秋叶咧开满嘴的白牙齿笑了,秋叶就知道他又多多少少有点儿收获,可钱还没焐热,就被登门要工资的工人们全部拿走了。
快过年时,朱厚山和齐建利干了一架,鼻青脸肿地回来了,秋叶心疼得直掉泪。朱厚山却内疚地对她说:“本想让你们娘儿仨过上几天舒心日子,都怨我没本事,上了姓齐的当!”秋叶安慰地:“要不上就别要了,咱这么年轻,挣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我不图你给我挣个啥,只要人平平安安就行!”朱厚山朝善解人意的妻子感激地点点头,眼里含着泪花。
在家坐了一个月,朱厚山难受得要命。村后的小煤窑现在是死一般的寂静了,风机和子都不响了,矿上只有三两个看门看煤场的,老万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朱厚山天天去煤场转一圈儿,再下到他们打得半途而废的延伸井巷子看一看;回来后,愁眉不展地不知该站还是该坐,笑着逗弄儿子也是一副苦笑。
有一天很晚了,秋叶等不回来朱厚山,自己搂着儿子睡着了,朱厚山好像喝了酒,很兴奋,开门的动作也比平时大,他对睡眼蒙眬的妻子说:“咱又有办法了,我明天一早要去云中看一座煤窑,兴许能包下来呢!”秋叶迷迷糊糊地问:“和谁去?”朱厚山答得非常含糊,说:“和四川朋友!”
早晨,秋叶还没醒来,朱厚山就穿起衣服走了,过了两天,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说整整在旅馆等了两天,云中朋友临时有事,出了远门,没看成。
又过了十多天,朱厚山早晨又早早地起身去看煤窑了。临出门时,他给女儿把早饭准备在了电热炉里,在儿子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替妻子掖了掖被角,然后拉熄灯,悄手悄脚地走了。
这些模糊而又清晰的印象,是秋叶睡不着时,一点儿一点儿地慢慢地从记忆深处抠出来的,也是丈夫朱厚山离开她身边时的最后一点儿印象。
她常自问,厚山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呢?她想不起來他有什么缺点,拼命地想,却只有他的笑脸和好处。她也想不起来她对厚山有过什么非分的要求,他们两口子几乎就没有拌过嘴,偶尔她发发脾气,也是厚山忍让着她、迁就着她,唯恐她受了委屈。他唯一的不好处就是性子太犟,认准的理儿别人一般是劝不住的;但也不认死理。秋叶知道他的这个特点,因此,在大事面前,从来就不插言,不拗丈夫的意见,因为朱厚山一般是不会错的,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难道他真的被人害了?朱厚山这一走,就没了音信,三个月,半年,一年……这时候,一张凶狠的脸浮上来了,她只见过一面,印象却非常深,她曾对厚山说,这个人长得不善良。这张脸上的一双眼睛像老鼠眼一样放着贼光,说话滴溜溜的像只讨厌的麻雀,两撇小八字黑胡须像电视里的小日本;个子不高,肚子却挺得像个孕妇。这是张见了女人就不怀好意的脸。秋叶一下子就讨厌上了这张脸,而厚山就是和这个讨厌的人打交道,这种面貌的人欠钱不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过年时,秋叶许诺女儿的话还是没有兑现。母亲叮嘱秋叶,要么买点儿纸线给烧烧吧。秋叶诧异地盯着母亲,说:“厚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您这不是咒他死吗?”母亲惭愧地不作声了。秋叶很是后悔,自己心中难受,也不能这样顶撞母亲啊。父亲下世早,几乎就是母亲独自把她拉扯大的,这是天大的功劳啊!如今,她还得拉扯两个外孙,还得替自己分担忧愁,跟上自己不但没有享到福,还额外地增加了身心上的负担。母亲的头上几时多了许多白发,自己竟然没有察觉。母亲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老的,自己却浑然不知。前几年她只顾了幸福,这两年她又只顾了悲痛。
虽然女人是弱者,但天下的母亲总是弱者里的强者。自从她嫁给朱厚山以后,母亲再没有在她的面前说过女婿的一句是非。尤其是女婿走失后,她更没有提过女儿当初的不听话,这都是女儿命里的劫数,人力怎可能改变呢?哥哥姐姐们同样如此,他们同情可怜妹妹的遭际,他们也从没再提起过他们当初的劝告。事实上妹妹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他们对这个妹夫的种种表现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如今,妹妹已经够让他们怜惜了,亲人们谁还愿意再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呢?他们只能安慰和劝解,为寻找妹夫全都尽了力。他们劝说妹妹搬回村里,众人也好搭照。秋叶固执地要等厚山回来,她说:“要是厚山回来找不见我和孩子怎么办?”哥姐们为妹妹的天真和痴迷苦笑,点破道:“厚山身上长着腿呢,他回来不会问人?不会回村找你们去?”
秋叶思考了几天,想想娘儿三个总住在这里,终归不是长远之计,况且也没有生活来源。终于咬咬牙,恋恋不舍地退了租房,搬回了村里。
八
两个孩子有母亲照料着,秋叶放心了。
她用手提包装了点儿简单的换洗衣服,进了城。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都有自己的目标,而她的路又在何处?似乎永远在途中,永远无尽头,风吹散了头发,雨淋湿了衣服,眼泪长流,但路还得自己走。
秋叶茫然无措地站在街上,不知何去何从。她想起厚山是去云中包窑时失踪的,决定先上云中城边打工边寻找。
确定了目标,她便毫不迟疑地立即坐车来到云中城里。在街上转了一圈儿,她见一家大饭店门口贴着张招工启事,进去一问,厨房还缺个洗盘子洗碗的,管吃管住,一个月五百块。
干了一个月,又干了十多天,她觉出了不对,自己这样整天躲在厨房里洗盘子洗碗,连个吃饭的人都看不见,怎能找见厚山呢?况且,即便厚山吃饭,也不会来这种排场又费钱的饭店呀。于是,她辞了工,只领出一个月的工资。又到一家小饭店打工,这回倒是能出出进进了,也能看到来吃饭的顾客了,但小饭店更忙,每天夜里十点多钟了还不能休息。她忙得连上街闲转的空儿都没有,咋能找人?于是,她又一次辞去了工作。
站在街上的公用电话亭前,她下意识地拨了一串电话号码,通了,才想起是龙世安的手机号。龙世安正好没下井,接起电话一听是秋叶无助的声音,问清了她所在的地方,忙说,你就在百货楼门口等着,我一会儿就到了。龙世安立刻借了辆车,飞一样地赶来见秋叶。
秋叶告诉龙世安,自己已经出来两个多月了,想找点儿营生干,顺便打问厚山的音信,可一直没找下合适的,看他能不能帮上点儿忙。龙世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秋叶,说你就把我当成厚山吧,当成你的弟弟吧,别出去找营生了。你一个女人家的,家里丢着两个孩子,也不放心。我单身一个,这几年也攒了不少钱,还怕养活不起你们娘儿仨?就算你先借我的,等厚山回来再还我。
“那咋行?你挣的也是血汗钱,况且你还要攒钱娶媳妇呢,我不会花你的钱的!”秋叶坚决推辞。
龙世安无奈地叹息一声,说:“厚山娶了你真是他前辈子积了德。你说这人也真是,放着好好的光景不过,自己就这样跑了,真不够意思!”
俩人聊了一阵,龙世安见秋叶一定要找点儿营生干,知道一时半会儿也说服不了,就打电话问他在这个县城盖楼房的老乡,看有没有女人能干的活儿?老乡说,有呀,肯吃苦就行!龙世安回头和秋叶说了,秋叶立即就要去施工队。
果然,苦也不太重,就是大夏天的要在毒日头底下干活儿,用钳子把铁丝绑到钢筋上,编成网状的框架,楼房墙上使用,一天最少能挣二十五元。有几个女人已经在干这项工作了,边嘻嘻哈哈地聊天边手脚麻利地舞动着钳子。秋叶站下看了一会儿,觉着自己能胜任这项工作,就和龙世安说,自己决定留下来干了。龙世安无奈地看着倔强的秋叶,只好反复叮嘱了一番他的老乡,一定要照顾好秋叶的食宿,又回头不放心地叮嘱了一番秋叶,这才心事重重地返回矿上。
从夏天到秋天,秋叶就跟着这班施工队编框架。看看一幢十几层高的大楼一天天地伸向半空,就要竣工了,她觉得一切像在梦幻中一样,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常常在忙碌了一天后,利用晚上的时间在街上和各个地方转悠。每天傍晚,她数着马路上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过去,从这条街到那条街,看着晚饭后悠闲散步的人们双双对对,有的领着孩子,有的搀着老人,说说笑笑地从她身边走过去,她都会久久地盯着人家的背影。
有一次,她看见一个人的背影像厚山,就加快脚步地追,一直超过那人,猛回头,一看,根本不是。又有一天早晨,她真切地發现了一个晨跑的中年人,无论衣服、发型、身高都是厚山无疑,她紧张得心里怦怦地一股劲地跳,蹑手蹑脚地一直跟踪下去,一直跟到一处平房前,那人推开大门进去了。秋叶很是后悔,恨自己没勇气上前相认。她干脆不去工地了,就站在门外不远处的马路边等。八点多钟,那人终于出来了,迎面向着她走来。她闭起了眼,听着熟悉的脚步声走近,陶醉在即将来临的幸福之中,惊喜地等着等着……猛然一睁眼睛,“嗨”了一声,那人前后左右看看,确认这女人就是在喊自己,可他不认识她呀。他问:“你有事吗?”秋叶捂住自己狂跳的心,细一端详,相貌就是有点儿像,可确实不是厚山。她惊慌地回答:“没,没啥事!”那人边走边回头,嘴里嘟囔着:“神经病!”秋叶依然端详着那个人的背影,嘴里念叨:“像,真像!”
有了这次的相似,秋叶更有了信心,夜很深了,她还在往街巷的深处踅摸,有几次竟然被一些下流的男人当作了“野鸡”,上前动手动脚,非要拉她走不可,她气愤地甩开男人的胳膊,慌慌张张地跑回住处。从此,再也不敢去没有路灯的巷子里了。
秋叶专门拜访了城里两个最有名气的“神仙”。男神仙说:“绝对回不来了!”女神仙说:“心诚则灵。”然后闭起双目,陷在自己设置的幻境里面。秋叶忙掏出五十元钱放在“神仙”的茶盘内。女神仙猛一拍腿说:“我看见你男人了,他正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拉煤呢,最迟半年就回来了!”
可半年早就过去了,秋叶还是没找到朱厚山。她就又往公安局跑,云中的公安一问她是云水县人,说你得回云水公安局报案。
正好,工程接近了尾声。秋叶结算了工钱,回家看了看老母亲和两个孩子,就又往云水公安局跑。跑了好多趟,值班的警察们全都认识了她,见她又来了,厌烦地说:“你别打问了,有信儿我们会通知你的。”她不死心地一遍一遍地向警察们提供了朱厚山所交往的所有朋友的情况。她特别提到了包工头齐建利和朱厚山的经济纠纷。警察说:“那不能算数,法律注重证据,就凭你一个人说,我们连细查人家的权力都没有。”
秋叶不是没有想过朱厚山遇害的可能,别人也曾无数次地提醒过她,但朱厚山在煤窑的一切交往和活动,她一般是不去过问的。她想,凭朱厚山的老实厚道,宽厚待人,是不可能惹下仇人的。和齐工头是个例外,因为齐工头赖人们的工钱在先,朱厚山闹事在后,但也不至于到了伤人害命的恶劣地步。
朱厚山失踪的时间越长,秋叶越要往他遇害的方面考虑。要是真的被人害了,她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得到公安局的帮助。但这种不见人尸的案件,公安局是不会过问的。人家也在考虑,出动警力,在大海中捞一根不知是否存在的针,肯定是得不偿失、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因此,寻求公家的帮助,这条路看来也难以行得通。
好在亲人们时时关照着秋叶,朱厚山的朋友龙世安也在时时关照着她。龙世安一直不曾结婚,一直默默地关照着秋叶母子三人。他常开着车来探望秋叶,来时常给两个孩子买这买那。孩子们时常不见他们的龙叔叔就会念叨。甚至,连秋叶的母亲也对这个后生有了好感,看出这个后生对女儿的一番心意。就凭女儿现在这条件,带着两个包袱,手里又没攒下钱,找个没结过婚的正经男人确实非常困难。龙世安虽然也是外地人,但和朱厚山一样厚道,最起码不讨厌两个孩子,很喜欢秋叶。
母亲一念叨,秋叶也有了这个意思,只是觉着这样做既对不起失踪了三年的男人,也委屈了人家龙世安。因此,一再犹豫着,思考着。
龙世安已经托人问过秋叶一次了,秋叶推托说还得等等。这一等又是好几个月过去了,她们母子的生活一日紧似一日了。
龙世安第二次托了秋叶的二哥开春给问婚,开春一口答应下来。
开春回来劝了妹妹一阵,又替她分析了一番形势,最后下结论说:“你后半辈子能找到这样的男人也该知足了。”秋叶终于点头答应了。不过,她托二哥给龙世安带话,必须答应她三个条件,才能嫁给他。二哥点点头说:“你说吧!”
“第一,我和龙世安不办结婚证,就顶朋柴革伙地过,万一哪天厚山回来了,他得走人;第二,龙世安待两个孩子必须像亲生亲养的一般,不准打骂孩子;第三,龙世安必须离开齐建利的煤窑,另找别的营生。”秋叶叮嘱二哥一定把这三个条件带给龙世安,否则,她是不会考虑这件事的。
第二天,二哥就把龙世安带了回来。龙世安向秋叶一再保证,这三个条件他都无条件地答应,不过,他也有一个条件,秋叶必须得答应。二哥紧张地问:“你说,是啥条件?”
龙世安回答说:“我唯一的条件就是在城里给秋叶买一套楼房,让她搬进城里住,不准她再出去打工!孩子们也大了,需要进城里的学校接受教育,也好让秋叶换个新的环境,忘掉以前!”
二哥欣慰地露出了笑容,他对妹妹说:“这次我没看走眼吧!你看人家世安替你考虑得多周到。”
秋叶含着泪花,点了点头。
龙世安说到做到,没过几天,就把楼房买好了,房主的名字是秋叶。
九
秋叶终于摆脱了朱厚山失踪带给她的心里阴影,安心地又做起了家庭主妇。
龙世安基本上每个星期都回来两三次。每次回来,他都拉着秋叶出去购物。两个孩子和龙世安的感情也非常好,龙世安没有食言,视两个孩子如己出,给这个家庭和孩子们花钱从不吝啬。他常把秋叶领到名牌服装店内,让秋叶试穿,他看着好看,就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来,非逼着秋叶穿上。秋叶等龙世安一走,便把他买回来的衣服洗净烫好,原封不动地挂回衣橱,照常穿着以前厚山给她买的衣服出门。
她潜意识深处觉得,总有一天,厚山会笑嘻嘻地站在她的面前,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因为在梦里,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因此,她从来就没给朱厚山烧过纸钱,她不相信厚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做了阴曹冤魂。但是,她常常会把厚山的模样忘记,不得不拿出俩人的结婚照回味一番,揣摩一番。见到世安,她又会把两个人的模样混淆起来。两个人的个子都不太高,都是那么老实厚道,而又都带着一点儿南方人的狡黠和精明,都是那么好脾气地对她忍让着,从没大声骂过她。无论她做错什么,都会宽容地笑笑,最多只有一句:“看看,做事不操心!”
常常,龙世安回来了,站到秋叶的面前了,她依然神情恍惚着,误以为朱厚山站在了她的面前。刚要张口叫,想想这是世安,忙改口称呼。她常怀疑自己在睡梦中喊叫厚山的名字,为此,她问过龙世安好多遍,她有没有在睡着的时候喊过或做过什么。龙世安总是摇摇头说:“你睡着的时候静静的,像一只小猫咪,又像一个小婴儿,连呼噜都是很轻微的!”说得非常肯定,不由秋叶不信。她这才放心了,再不怀疑自己的错觉了。龙世安也问过秋叶好多遍:“假如厚山真的有一天回来了,你说我该去哪儿呢?”秋叶一阵沉默,幽幽地说:“你们两个一样的好,我实在想不出一个好的办法。”然后,俩人都沉默了,搂在一起,悄悄地进入各自的梦乡。
这么几年下来,秋叶的生活终于又趋于风平浪静。她已对厚山的回来不抱一丝幻想了。
女儿乔乔已经十九岁了,也早已从失去亲爸爸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有了龙叔叔给予的父爱,她也觉着非常知足,常会撒娇地挽起龙叔叔的胳膊逛街购物。这一年,她以六百二十分的成绩考取了位于重庆的西南政法大学,报的是法律经贸专业。也许,在她从小形成的潜意识中,经济纠纷是导致父亲失踪的最直接因素,她要举起法律的武器,为她今后人生路上遇到的类似父亲的事件,讨一个公道。
龙世安非常高兴,一直把乔乔护送进校园,又领她逛了重庆市的各个景点、各条主要街道。临走时,又叮嘱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怕花钱,叔叔能挣回大钱,能供得起你读书。
儿子立立已经十五岁了,在城里的一所私立中学上初中,成绩总在全校的前三名,看来考上名牌大学也不成问题。
这么多年来,龙世安一直遵守着当初和秋叶的约定,再没去齐建利的窑上干过活儿。他总是找不着一个稳妥的落脚点,几乎每年都要换一个新的工作环境。他常暗自惊讶女人的直觉,认定了好赖人再不会改变看法。
齐建利已经由包工头转换为窑主了,实现了鲤鱼跳龙门的梦想。云水县凡是和煤沾点儿边的人,谁不知齐侉子,那就等于不晓得中国有个四川省。这人现在光煤窑就有四五座,焦化厂也有两三座,还有一座洗煤厂。有了钱,也会享受,养的情妇不计其数,听说海南省都有他的别墅。
老万早已被齐建利挤兑出局,灰溜溜地回了四川老家。已经打通的柳树沟矿十四号煤层现在由齐建利买断采矿权,日产量上千吨。每天,进出矿上的盘煤车络绎不绝。
这么多年来,齐建利一直在邀请龙世安去他的矿上给管点儿事,说绝不会亏待他的。但龙世安一直找出各种理由拒绝,他一直遵守着秋叶的约法三章。
龙世安和秋叶在一起生活到第六个年头时,大部分小煤窑因为事故频发,被上级勒令停产整顿。齐建利的几个小煤窑因为年产量高,上面又有人给撑腰,一直在断断续续地生产着。龙世安走了好几个老地方,都停了产。他愁肠百结地满世界转悠,却找不到一个卖苦力的地方。女儿乔乔常打电话向他要生活费。他找到二哥开春家,商量着该到哪里去找点儿营生。二哥这几年也不太得意,知道挣钱越来越难,就建议他说:“不妨再去找找齐建利。”龙世安苦着脸说:“可是,我早已答应了秋叶的,不去齐建利那里找营生。”开春说:“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我妹子一直认定是齐建利害了朱厚山。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事也成了无头案,你不说,我不说,只要能挣了钱,伺候谁不一样?”
龙世安只好觍着脸找到齐建利,说:“好歹咱们共过多年的事,你咋说也得照顾我挣几天大钱。”齐建利说:“这样吧,你对柳树沟是熟门熟路,正好我那里正在重办着几个证件,我就把矿长证填上你的名字,你去了只给我盯紧井下安全那一块就行了,每年只要不出大事故,就给你抽十分之一的股份。”
龙世安不由抽了口凉气——看似光环笼罩的大矿长,实则是一道紧箍咒,一只蹲监狱的替罪羊。假如矿上出了大事故,那第一责任人是他龙世安,而不是人家齐建利。可要是不出大事故呢?除了每月的矿长高工资外,年终他还能拿到十分之一的股东分红,那可是上百万的诱惑啊!权衡再三,龙世安咬咬牙点头应承下来。他清楚自己用钱处太多,挣不了大钱,就难以周旋。再者,他和齐建利都在拿捏着对方,有无数人想攀上这个危险的职位都轮不到。想挣大钱就会有风险,人常说,富贵险中求,即便蹲监狱也有人拱破头想干,凭他的管理经验,应该不会出什么恶性事故。
秋叶见龙世安又找到了营生,听说还是矿上最高的工资,还专门给他配备了一辆小车,回家又方便又自由,非常高兴,感觉吃饭睡觉终于踏实了,心情也从压抑的愁绪中逐渐走出来。
十
转眼,秋叶又和龙世安在一起生活了八个年头。
又是一个风雨萧萧的秋天。这一年,各个小煤窑事故频繁,常有小煤窑出事的消息传来,弄得县里的头头们很是头疼。关井停产,直接影响着全县的财政收入;勉强生产,又有许多无法无天的窑主们和包工队乱采滥挖,全不顾安全为天的大事,只图把钞票快快地揣进自己的腰包。
这一天,龙世安在早班的班前会上反复叮嘱打眼工注意探测工作面周围的采空区,然后,去食堂喝了碗稀粥,吃了个馒头。刚放下饭碗,夜班的安檢工进来报告说:“四○一工作面和附近的几个煤窑打通了好几个口子,还能听到邻近煤窑的放炮声呢。”
龙世安一听急了,忙打电话向齐建利汇报了此事。在市里的麻将桌前熬了一夜的齐建利刚刚和上面的几个安检局的人战完,刚刚把一百万元输出去,虽然感觉很困,但心情不错。他回答说:“没啥大不了的,先让早班出煤,我上午就回去了。”
齐建利回到宾馆,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喊来服务员按摩了一阵,又到餐厅吃了早餐,然后给司机打电话,让把他的宝马车开过来。
快中午的时候,齐建利回到柳树沟矿,他简单地问了问井下的情况,便说要亲自下去查看查看。矿上的一个技术员、一个安检员,还有龙世安,陪着齐建利下了井。刚走进四○一工作面的口子处,已经感觉到了扑脸的热气。工作面几十名工人全部脱光了上衣,光着膀子往矿车里装煤,人人热汗淋漓。几个人在安检工的引领下,向采空区的古塘走去,果然有好几处贯通处。几盏矿灯一齐向里照去,里边烟雾腾腾,一片昏蒙,什么也看不清,仿佛地狱的入口处,进去就别想出来。
齐建利回头问几个人咋处理,安检工焦急地说:“看来问题挺严重,得赶快停产,先把工人们撤上井再说!”
齐建利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说:“说得倒轻巧,停一天产有多大的损失,你难道不知道吗?”
“可是,这万一……”龙世安不由也着急起来,插言道。
“没什么万一,我是让你们拿出办法来,既不影响生产,又能解决隐患!”齐建利不耐烦地打断众人的建议,一下子露出了贪得无厌的本性,恨声怒气地责骂身后的几个人,仿佛这几个家伙一直都在白吃他的闲饭,关键时刻还要给他使绊子。
“要想不停产,我看只有两个办法……”技术员沉吟道。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吞吞吐吐让人难受!”齐建利骂道。
“一是赶快组织人往下运送石头和水泥,哪儿打通堵哪儿;二是尽快往下运一台风机,往里压缩有害气体。”技术员见齐建利发了愁,知道再说停产,等于火上浇油,非被炒了鱿鱼不可,只好想出这个权宜之计。
“那好,你和龙矿长赶快出井,一个人准备石头水泥,一个人进城买台风机!我和安检工再到各个口子看看情况!”齐建利一边发号施令,一边气宇轩昂地转过工作面巡视自己的领地,充分显示了一种在险境中临危不惧的大将风度,令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喽啰自愧弗如。
听完齐窑主的调度,技术员急急地离开四○一工作面,他恨不得一步跨出井口,赶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他知道此事不是儿戏,打通的古塘不断地有瓦斯冒出来,在里边多待一分钟,就会多一分危险。
龙世安倒没有感到危险已迫在眉睫。多少年了,他都是在类似这样的危险环境中过来的,犹如走钢丝一般,双脚踩在细细的钢丝上,心悬在半空中,但只要稳住心神,就能走到对岸,多数小煤窑的状况大同小异,看到情况实在不妙,只能忍痛将采了半拉子的煤田扔掉,再重新选巷,重新采一个工作面。窑主清楚,与其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保护一个工作面,不如将煤田扔掉,反正井下到处是资源,浪费掉一块也无所谓。但四○一工作面是个例外,顶板好,底板平,煤层又厚,况且又是新开采不久,不光齐建利舍不得扔掉,就是龙世安或任何一个人当矿长,也不愿轻易放弃。
出了井,技术员组织人员搬运石头水泥去了,龙世安找了辆“130”车进城买风机、电缆。
龙世安知道矿上的事着急,忙得连午饭也没顾上吃,选购好风机和电缆就往矿上赶。路上,他的车被好多辆警车和救护车超过去了,快到煤窑的岔路口时,所有进出煤窑的车都被警车拦下了,不让再往前走一步。一路上心中疑疑惑惑,到此时,他明白一定是矿上出了大事。他焦急地跳下车,连奔带跑地向井口冲去。远远地,只见井口浓烟滚滚,一条隔离带已经把场上的人隔开在三十米之外。听到消息的柳树沟村人和许多家属都在翘首望着黑洞洞的井口和冒死下井救人的救护队员们,有几个丈夫还在井下的女人们绝望地号啕大哭着。
原来,在龙世安离开矿上一个多小时后,四○一工作面发生了瓦斯爆炸事故,窑主齐建利和十几名工人生死不明,估计已经全部被炸死在井下。
侥幸逃生上来的几十名工人也是在别的盘区和巷道里干活,未被瓦斯爆炸波及到的地方。另外还有一部分是在大巷里开绞车和跑钩的工人。
龙世安傻呆呆地被传讯到办公室,办案人员简单地问讯了几句,确定了他的身份后,立即将他双手铐住,押上了警车。
十一
半年后,秋叶收到龙世安托朋友带给她的一封信。信封很破,信纸很厚,她拿在手里,仿佛捧着两个男人的心。直觉告诉她,龙世安会告诉她一些事情的真相,会带给她或绝望或希望或二者兼而有的消息。
她把信掂量了一下,轻轻地放下,又捧起来,像捧着一个烫手的山药,忙不迭地压到被子下面。
她穿好衣服,又穿好鞋,开了门向外走,在街上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儿,发觉人们看她的眼神都有点儿异样,她检查了一遍身上穿的衣服,都很正常,扣子也没有扣错眼。觉得脚有点儿不舒服,一低头,原来脚上穿了一只男拖鞋一只女拖鞋。她赶快逃回来,站在衣柜的镜子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看见镜子里的女人脸上平静如水,头发也不零乱。她慢慢地在床上坐下,从被子下抽出信,撕开封口……
秋叶你好:
叫一声妻儿,又觉得自己不配,只好叫你名字了。
今天,法院的判决终于下来了,我被判了八年徒刑。我这是罪有应得!你大概早就猜出了,我违背了对你的承诺,又跑到齐建利的窑上打工,才出了这样的大事。不过,这样也好,我终于可以解下背在自己背上十一年的沉重包袱了。
秋叶,有些话,我真不敢向你启齿,但事已至此,我也就豁出去了,我现在再也不想向你隐瞒什么了,再也不愿欺骗善良的你和我自己的良心了。
十一年了,好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天天压迫在我的胸口。我知道,我不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会背负一辈子的罪孽,我不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你会一辈子心有所牵,不能安定。
我对不起你,但这几个字的分量实在是太轻了,比起朱厚山的生命,比起你一生的幸福,我簡直猪狗不如。我为了区区的一点儿利益,竟然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把自己一步步逼到了死胡同。
那年,我和厚山承包了延伸井打岩巷的营生,本来挺挣钱的工程,干到半路,因为我的两个包工头老乡闹翻了,齐建利一怒之下撤走资金,欠了我们俩人八十万元的承包费。如果这笔钱能要回来,除了受苦人三十万元的工资,我们俩人每人至少能挣25万元。
我们俩人天天去齐建利的窑上要账,可他就是赖着不给,还多次威胁我们。后来,齐建利悄悄地找到我,强行塞给我五万块好处费,让我不要跟着朱厚山起哄,他主要是想杀鸡给猴看,扳倒老万。所以,只能先拿朱厚山开刀。我不敢不要这些钱,不敢得罪齐建利,因为他的手下有好几个杀人犯。
后来,我就很少跟厚山去要账了。他独自一人常常跑来跑去,多数时候是逮不到齐建利人影的,那年快过年时,他终于在办公室堵住了齐建利,让他马上拿出钱来,不然就一刀捅死他。两个人立即滚在一起,厮打起来,果然,他从怀中掏了把杀猪刀,抵住齐建利,吓得齐建利缩成一团,一个劲地告饶。看看抵挡不过,齐建利苦着脸拉开抽屉,把所有的钱倒出来让厚山拿,这些钱连整带零大概也就两三万吧。齐建利像个狗熊样,不住地解释说,他的资金实在短缺,等他的窑出煤后一定会全数补上。又说,你先回去过年,过完年再给你想办法。
厚山见齐建利说得可怜,又见他确实也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就收起刀子,自己数了两万块钱,剩下的给齐建利留下了。临出门时,叮嘱齐建利一定要说话算数。齐建利唯唯诺诺地直说好听话。
我知道,厚山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根本不会对齐建利动真格的。他和我多次说过,他就想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就想和你白头到老厮守一辈子。有时候,我真嫉妒他对你的好,真眼气他的幸福。
过了年,齐建利找到我问,你想不想自己也承包几条巷道,挣几天大钱?我说想,咋不想,谁不想发财?他一转话头又对我说,承包巷道算个啥!眼下我的一个朋友介绍,让我去云中看座窑,条件不错,可我这摊子就够忙的了,实在抽不出时间去管理,你叫上朱厚山和我的这个朋友会一会面,让他领你们去看窑。你俩都是老窑黑子了,眼光肯定比我强。你们给下井看看,要是觉得能行,就给我包下来,我负责投资,你二人负责管理,三一三十一的股份,矿方负责人就由你来担任。
我一听有这么好的事,为啥不干呢?忙约了厚山上了趟云中,可第一趟就没见到齐建利的朋友,我们在城内的旅馆白等了两天。
隔了十多天,齐建利找到我,说这回差不多了,你再去约了朱厚山去看窑,这次保证能见到人。
可临上车时,齐建利把我喊住了,说临时有点儿紧急事让你去市里跑一趟,我再派两个懂行的人和朱厚山相跟着去吧,反正,有好处也少不了你的。
我去市里给齐建利办了三天的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回来后才知道,厚山就在这一次看窑中失踪了。
我心里非常清楚,这肯定和齐建利有关,肯定是他雇人在半道上或井下害了厚山的命,我这是间接地当了杀人犯,我成了帮凶,我被齐建利彻彻底底地利用了。
果然,齐建利一边派人威胁我,一边强行又给了我五万块钱,说只要你管住自己的嘴,以后齐老板会关照你的。
从此,我便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见到你苦苦盼着厚山回来的凄楚样,见到两个孩子失去父亲的孤苦样,我这心就像放在冰水里冻,放在火上烤一样难受。是我把厚山大哥的性命断送了啊!可我不敢揭发,不敢报案,不敢对任何人透露半点儿口风,更不能告诉你真相。那样的话,不但抓不走齐建利,替厚山报不了仇,反而会害掉我和你们娘儿仨的性命。
我只能悄悄地关注着你,只能用我力所能及的力量帮助你。我不求赎回我今生的罪恶,只想让你稍微减轻点儿痛苦。在相处的过程中,我更发现了你的善良,你的刚强,你的好品行。我懂得了为什么厚山那样爱你,那样对你呵护备至,那样为你死而无憾。我虽然喜欢你、同情你、可怜你,但不敢对你产生一点儿非分之想。
其实,我在四川绵阳老家有妻子,还有一个女儿,和立立同岁,今年也是十五岁,也非常可爱。可妻子在几年前已经病死了,因为得了急性阑尾炎,我不在身边,没人往医院送,本不该死的病,就这样死了,我也对不起她啊!女兒现在跟着她爷爷奶奶过,这些年,我一直在寄钱给她们,只是不多,好在住在农村,也不太费钱。
这些年来,看见你生活一步步陷入困境,看见你至死也要等回厚山的执着劲儿,我的心也一次次地碎裂,一次次地在油锅里煎熬。从你决意要打工那天起,我便决定了,我要舍弃掉自己的一切,用我的有生之年偿还欠你和两个孩子的债务,我要比厚山更加地惜护你,让你过几天开心的日子,把你从苦海里拯救出来。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我和厚山一样,真的非常喜欢你、爱你。
天不藏奸,恶有恶报。当我寻找机会报复齐建利而一直找不到时,老天替你我、还有被他曾经伤害过的许多人惩罚了这个恶人,他终于得到了报应,让瓦斯炸死了。这些天,我常想,这真是天意,齐建利从不下井的一个人,那天竟然鬼使神差地非要下井,还要领上十几个陪葬的。我本来该死在井下的一个人,竟然脱离了这场灾难,进入了另一所生不如死的炼狱,这不是神要我向你坦白吗?神要我向你说明事情的真相吗?
秋叶啊,恶人齐建利终于死了,厚山大哥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千万别把自己憋坏了,你可以给厚山哥烧点儿纸钱了。
希望你不要把真实情况告诉两个孩子。他们一方面都在读书,不要让他们分心,不要影响他们的前程;另一方面,就让他们的心中留存点儿念想和善良的快乐吧。不要让仇恨充塞进他们的大脑,占据他们健康的身心,不要让他们纯洁的灵魂受到恶俗的玷污。任何时候,都要让他们走正道,做正事,远离奸险小人,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在乔乔的床垫子下放了一张存单,里边就是齐建利给我的那十万块钱,我一分都没动过,你就拿它当两个孩子的学费吧,密码是乔乔的生日。
我被判了八年徒刑,是我罪有应得,其实,我早就把自己判了无期徒刑。写完这些,搁在我心里多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其实,我早就想好了,一等放下了心中的石头,我就去和厚山作伴。
秋叶,请你代我和厚山好好地活着。你看,我非常依恋阳光,就请你替我养一盆君子兰吧,放在咱家的阳台上,只要每天有阳光照射着,我就心满意足了。
秋叶,你安心地再访察一个吧,我再也不会去干扰你平静的生活了。不要哭,勇敢起来吧,但愿你后半生幸福平安!
龙世安狱中绝笔
秋叶读完信,闭目回忆了一番信中的内容。她慢慢地爬上双人床,躺下,又闭目回忆了一番信中的内容。她很是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哭,既不悲伤也不愤恨。
夜色逐渐笼罩了室内的一切,黑色一点儿一点儿地像布幔一样遮挡下来,直到思维也全部沉进黑色中。
秋叶做了个梦,又像女儿又不是女儿,一个忧郁的女孩子,扎着两只羊角辫,怯生生地却又非常清晰地喊了她一声“妈妈”,她好像知道,这就是龙世安留在四川老家的女儿。于是,她张开双臂迎了过去。
李日宏:本名李日红,笔名塞北雪,1966年出生,山西省左云县人。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文学月报》《阳光》《山西作家》等刊物,已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追踪太阳》。系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左云县作家协会主席,左云县长城学会副会长,左云县三晋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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