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家是三间平房,宽敞的院子,小院里有块方方正正的薄地。有两棵郁郁葱葱的沙果树,每年都硕果累累。一迈进屋就是左右两口大锅的厨房,两个对门客厅兼卧室,过去的那种火炕。我们姊妹、兄弟三人都出生在这里,我们的孩子也是在这里长大。有感情!
父亲是煤矿的退休工人。母亲是“五七工”,四十六岁那年闲适在家,照顾我们姊妹兄弟的孩子们。
那会儿,我家离单位远,每天晚上下班就到母亲那儿吃晚饭,走时母亲把第二天的早饭用饭盒装好给我们带上;母亲一直照顾孙辈上了小学,可她的“工作”还在延续。父母亲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开荒种地。我们做子女的都反对。一有机会,我总爱在他二老的耳根子絮叨,说些老人年龄大了该颐养天年,种种花种种草散散遛遛弯儿的话,他俩不愿听。特烦我这套说词,说自己还能动弹呢就得自力更生。我们是“管”不了啦,只能听任父母“折腾”。
有次,凌晨天没亮,父母就起来,把白天储备在水坑里的水用脸盆舀出来浇地,母亲不慎摔了一跤。本来她年轻时腰就不好,这下摔老实了,在家躺了几天,也没跟我们说这事儿。后来母亲能起炕了我们才知晓这事。周末大家都回去,免不了又是一顿埋怨——受那累干啥!把种子、化肥刨去剩多少呢。当然,粮食丰收时,我们回家时总是拿些新鲜的小米和玉米。秋天收割时节,我们得空回去帮助收。想雇几个人,这提议遭到父母强烈反对,一句话:不愿干都别回来,有钱没处花了?想想顶着毒太阳,弯腰撅腚的在地里干活的滋味不好受。终于,我们姐弟都长舒口气,以后每年那几天的劳顿再也不复返啦!父母年龄大了干不动喽。那会儿,父母已是古稀的老人了!
我们庆幸,这回该消停啦!也未必。有次早晨刚到班上就接到父亲电话(一般情况他是不打电话的),听口气挺急的,父亲耳背,说话嗓门大,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他到附近的火车站去捡煤,让火车站保卫科给抓住了。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父母家附近农村的壮劳力,男男女女的都“捡煤”,别人都上车装煤,扛起来就走,他岁数大,在车下捡,结果人家保卫科抓典型,来了个“偷袭”,别人都跑了,只有他被“逮”住了,这下好了,人家看他这岁数,吓唬他,要么拘留要么罚款,他一着急,把我们姊妹兄弟几个的工作单位都“供”出来了,啥法儿哟?我们去领人呗!这个“臊”得慌。
回到家里老实了。我们姊妹几个开了“批判会”:多不安全啊,来了车辆碰着呢?再说家里不缺煤烧,关键是:这事让我们做小辈的脸往哪儿搁?母亲偎在炕上不吱声,父亲蔫了。说:闲得慌。我们又循序善诱做工作,告诉以后可别捡煤了,父亲哼哼哈哈。
我们走时撂下狠话:要是再捡煤,让人逮着,我们几个谁也不管了。
现在,每每说起那时的事,父亲就嘿嘿笑。
父母亲年轻时脾气都不好,一个针尖一个麦芒,为了生计没白天没黑夜地劳作,生活的困苦让他们就这样吵吵嚷嚷一辈子。
还记得母亲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姥姥、姥爷做鞋,白天在砖场上班没时间,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用自己搓的麻绳一针针地纳鞋底,凌乱的头发耷拉下来,母亲用戴着顶针儿布满老茧的手往后抿。看到母亲的辛劳,白天被母亲用鸡毛掸子抽过的愤懑就烟消云散啦!
母亲干活是个快手,几天的工夫就纳好一双千层底的单鞋。做好邮走时,姥姥的三寸金莲和姥爷的大脚板鞋里塞满白面或是大米(那时还是计划经济时代,粮食都凭票供应的)。母亲做这些时总免不了抹眼泪。父亲看到免不了一顿嘈嘈,过年过节的还得往爷爷家汇款,家里我们三个孩子都在上学,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不容易。那时我特愿意在我那位小学同学家待着,愿意看到她父母商商量量、和和气气地说话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那会儿你家棒子面饼子我家玉米子饽饽,都差不多。父母也是上过几天学的人,在他们那个年龄段也算是文化人,可日子却过得坑坑洼洼,感觉火药味十足,其实都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闹的。
我们虽说是工人家庭,但住在农村的地盘,这墙那院的邻居基本都是半工半农,大家都似一个模子出来的,不吵不嚷就不会说话似的。现在我女儿有时跟我说话挺“冲”的时候,我就教育她,女儿说是我影响的她。也对,家庭对子女的耳濡目染是潜移默化的,话有点儿扯远了。父母的好脾气是从越来越老的时候开始的。
不知从何时起,父母亲说话也和风细雨了,有时,想法还惊人的一致。每次回家看到母亲越来越佝偻的腰,就显孝心给母亲买一个四爪抓地的拐杖,可这拐杖买“坏”啦!父母异口同声质问我:这不是“妨”人嘛,想着让人瘫是怎地?我顿时无语。弟弟私下跟我说,嫌不吉利呢!拐杖最后放在我弟家才算了事。
父亲体质还可以。由于身体的原因,母亲目前必须借助拐杖(我原来买的拐杖这回用上了)。母亲的腰错过了手术的最佳时机(在能做手术的时候没做怕有风险造成瘫痪,一直理疗,母亲有时是执拗的)。自此,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并且又添了高血压、心脏病、脑血栓。
一年中,母亲得住两三次医院,每次患病住院,我们姊妹兄弟轮流陪护。
父亲白天到医院陪着,晚上就让我们“撵”回家了!其实他在医院与不在都一样输液。每天早晨来医院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母亲:今天感觉怎么样啊?母亲由于身体状况,不愿说太多话,可我们发现,只要父亲在跟前,母亲的话就多些,心情也开朗些。
几年里,父亲每天的工作就是照顾母亲,俩人一致的口径:自己还能动弹,不到儿女家添乱。我们也没有办法,只有每周轮流回去探望,帮助做些洗洗涮涮的活计。
毕竟父亲也是快八十岁的老人了,就在前几天,在院外往屋里拿煤,把腰扭了动弹不得,一开始我们打家里座机没人接,打父亲手机才接通,说在当院闲着呢,他自始自终没说扭腰的事,后来我们回家才发现,把老爷子接到市医院进行了全面的检查,他念叨可不能入院治疗,家里老伴儿没人照顾。医生看我们几个子女呼呼啦啦地围住父亲,便和蔼地批评父亲:老哥,都这岁数了,自己干活得掂量着点儿,孩子们回去再弄煤呗,你倒好心不麻烦儿女,你这一病儿女们都来了,反而让大家更麻烦,以后体力活儿不干,悠着点儿!父亲频频点头。那一刻,我们几个做子女的谁都不吱声,低下头,我心里针扎似的,特别不是滋味!
每次探望父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前脚到家后脚就接到父亲的电话:到家了吗?嗨,这老爷子,还把半百的闺女当小孩呢。
有次半夜在睡梦中竟哭醒了——梦到母亲很不好!心里安慰自己,梦都是相反的。但还是半宿的辗转反侧,早晨赶紧打了个电话,心才放下。
来来往往的光阴里,上班,回家,周末看父母成了固定的模式,可每次回家的几天里,心里总有一种抹不去的惆怅,有一种说不明道不出的忧伤。不知为啥。也许是为每次拿回去的吃食父母嫌贵浪费的说词?也许是为父母身上的内衣不让洗的固执?亦或是害怕夜间从梦中被电话铃声惊醒、担心父母的身体健康的心悸?而内心,我感受到更多的是做儿女的不能给辛劳一辈子的父母一个安逸的好生活而感到愧疚!
我的老爸老妈!你们健康快乐了就是我们做儿女的定心石。
高素杰:女,1960年代生人。1987年开始创作,在省市级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多篇。短篇小说《她,他们……》《小红袄》《不敢浪漫》分别荣获第二、第三、第四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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