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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耿的春天

时间:2023/11/9 作者: 清明 热度: 16434
季宇新

  1

  老耿不老,今年刚40岁,按时下分类属于80后,可不知为啥别人都叫他老耿。在学校里这样叫,到了单位还是这样叫。和他年龄相仿的,包括某些70后,在单位都被叫作小某,只有他是例外。他也搞不清为啥,兴许是长得老相。的确,老耿长得黑,皮肤粗糙,脸上皱纹多,特别是额上的抬头纹,像刀刻似的。如果戴上草帽,活脱脱就是个地道的农民。

  我和老耿认识是在五湖农大。当时我在生物系,老耿在林学系。农大有一个京剧票友会,由一些爱好京剧的师生组成,业余时间经常开展活动,我和老耿都是该会的成员。老耿是个戏迷,参加这个会理所当然,而我参加却是因为朱丽。

  朱丽是我五湖一中的同学,同级不同班。想当年,她可是一中的校花,不仅长得漂亮,学习成绩也好。有人说她长得像演员舒淇,当然只是有点像而已。其实像不像舒淇倒在其次,关键是她看上去的确顺眼。男生们提起她来都不免心旌摇荡。有些不怀好意的,还故意糟蹋她,说她将来不知要便宜了哪个乌龟王八蛋。至于我,当然不会入她的法眼。高中三年,她连句话都没和我说过,估计也从没注意过我。

  但凡事都有定数,该来的总要来,不该来的求也求不来。我在中学成绩非常一般,主要是数理化拖了后腿。高三分科时,我想改文科,可父母不同意,理由一:文科哪有前途?毕业后连工作也不好找;理由二:在他们看来,成绩不好的才上文科(我们院里成绩好的学生无一例外都报了理科)。如果我上文科,他们就觉得颜面无光,接受不了,于是在他们的逼迫下,我只好赶鸭子上架,被绑上了理科战车。

  高考的结果可想而知,我差点连二本线都没达到——如果二本线再高一分的话。我父母急得四处找人,最后找到了农大的招生办主任,他答应帮忙。当时该院最好的系是生物系,我父母希望我能进这个系,这当然有点得寸进尺(因为生物系在全校录取分数最高,我的成绩明显差得太远)。不过,那个主任表示全力以赴。后来,他果然说到做到。我父母千恩万谢,后来请他吃饭时,他安慰我父母说,其实,学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专业。有了好专业,将来可以考研嘛,找工作也好办,前途依然光明。他的话又燃起了我爸妈的希望,一再给我打气,让我振作起来。

  可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好长时间打不起精神。高考后一直闷在家中,不出门,更不见同学,连电话也不愿接。后来听说朱丽和我录取在一所学校,而且是一个系,我心理顿时平衡了不少,心情也好了起来。因为朱丽的成绩不知比我好多少,每次摸底考试成绩排名总在第一序列。天晓得她怎么也考砸了。事后听说她虽比我高出几十分,但也未达重点线,而且倒霉的是,她的第一、第二志愿都未录取上,最后是服从分配才弄到了农大,而且和我在一个班。比比朱丽,我真是赚大发了,还有啥想不开的?“人各有命啊,”后来我与朱丽结婚时对她说,“你晓得当年同学们都咋说你吗?”

  “咋说?”

  “他们说你这样漂亮的妹子,将来还不知便宜了哪个乌龟王八蛋。”我一脸得意地说,“可他们谁也没猜到,这个人居然会是我!”

  朱丽一听,又气又恨:“难道你是乌龟王八蛋?”

  “那又怎样?”我说,“他们想当还当不上哩。”

  这话扯远了,还是言归正传,说说京剧票友会。在我入学的第二年,省京剧院来校演出。这是有关部门组织的戏剧进校園活动的一部分。演出时间前后一周,来了不少名角,其中还有两个梅花奖得主。学校很重视,进行了有效的动员和组织。那段时间,校园里贴满了欢迎标语,广播里也不断宣传,一时间声势造得很大。学生们热情高涨,每晚大礼堂里都人满为患(估计大多是凑热闹的)。媒体报道称“反响热烈”。有专家接受采访时更是高度评价,认为古老的艺术魅力不减,戏曲的未来在青少年,这有利于传统艺术的传承发展,大有必要。可我对此并无兴趣,怎奈朱丽兴致很高,每晚都要拉我一起去看戏,我只好奉陪。要知道当时我们的关系已有了初步进展,为了取悦于她,别说看戏,就是上战场我也不带含糊的。

  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一看倒让我渐渐喜欢上了京剧。那次演出的剧目有传统戏,也有现代戏。演出间隙,还举办了一些京剧讲座。慢慢地,我看出了一些门道,兴趣陡增。到后来,每次看戏不是朱丽来找我,而是我去找她。最后加入京剧票友会也是我把她硬拉进去的,但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热情并不高。相反,我倒成了京剧迷。

  就这样,我与老耿熟悉了起来。

  2

  老耿名叫耿强,有道是人如其名,老耿的个性又耿又强。用他老婆的话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话说得有些难听,不过老耿有时确实很“轴”,让人难以理解。

  据说小时候邻居家的一只鸡跑入他家院子,晚上邻居来找鸡时,老耿妈把鸡送还人家。本来这事做得挺好,可老耿却和他妈吵了起来。原来那是一只母鸡,在他家院里逗留期间下了一个蛋,老耿认为他妈光还鸡不还蛋是不对的。“这有啥呢?”老耿妈搪塞道,“不就一个蛋吗?也不值什么钱。再说了,咱也没亏待它,不是还喂了它好几把米吗?”可老耿不依不饶,非说这是不义之财,是贪小便宜,硬要把鸡蛋还回去不可,搞得他妈好没面子。

  老耿家在五湖北边一个县城。他爸是中学教师,他妈是县京剧团的台柱子,唱青衣的。我曾和老耿去过他家,见过他妈,当时她正和一群大妈在跳广场舞。老耿唤她回家开门,只见他妈满脸是汗地走过来,身材臃肿,衣服松松垮垮的,活脱脱一个街道胖大妈,看不出半点当年台柱子的影子。不过,从老耿家陈列的剧照看,他妈当年的风采可不一般,不论是扮王宝钏(《三击鼓》)、李艳妃(《二进宫》)还是罗敷女(《桑园会》),都俊俏秀丽,仪态万方。只是时过境迁,风光不再,用网络语言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刀刀无情不见血——生活就是如此残酷。

  不过,受他妈的影响,老耿从小就泡在剧团里,受到戏曲的熏陶,唱、念、做、打,以及手、眼、身、法、步,比划起来都有模有样。剧团团长是个唱老生的,说这小子是块料,有心培养他。他妈也表示赞同,让老耿拜团长为师,还打算送他报考戏校。但老耿爸坚决反对,说唱戏的没文化,也没前途,咱可不能耽误了孩子。他妈一听他爸说唱戏的没文化就很生气,认为这是贬低艺术,而艺术本身就是文化。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最后一贯强势的老耿妈却做了妥协。因为戏曲行业越来越不景气,特别是市场改革打碎了剧团的铁饭碗,县剧团常常连工资都发不出来,这是不争的事实。

  就这样,老耿考上了大学,不过对京剧的痴迷并未改变。农大戏剧氛围浓郁,有不少戏迷,其中包括一些校领导和名教授。不知从哪年开始,学院便成立了票友会。历届校长都很支持,还经常拨给经费,以供开展活动。学院里的各种业余团体不少,但能够享受这种待遇的并不多。

  我和朱丽参加票友会后,第一次去就碰上了老耿。他听说我们是报名参加票友会的便很热情,忙不迭地拿表让我们填,一边介绍票友会的情况,一边自我介绍说他是林学系某某届的,姓啥名谁。他的友好给我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但我起先没有把他太当回事,因为他那黑不溜秋的模样实在不起眼,而且在他身上也看不出有多少艺术细胞,我认为他在会中充其量也就是跑腿打杂的。这种人在各种团体中都有,而且不可或缺。谁知有一天,我和朱丽去参加票友会活动,老远便听见屋里有人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这是《空城计》中孔明的经典唱段,一般喜爱京剧的都耳熟能详——那声音苍劲有力,略带嘶哑。听上去很好听,也很有味道。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周派的唱法,曾经风行一时。

  票友会的活动地点在老图书馆的一个阅览室内。新图书馆建成后,老图书馆改作它用,这间阅览室便给了票友会。那天是周六,正是票友会活动时间,因为系里学习,我和朱丽来晚了。进去一看,屋里满是人,站在中间唱的居然是老耿,给他伴奏的竟是老校长卢少鸣——他是农大恢复重建时的第一任校长。坐在他身边的有高先生、温先生,都是名教授,而且是票友会的元老级人物,已经八十多岁,一般活动轻易不露面。这是啥情况啊?我心里正纳罕,朱丽捣捣我说:“看,瀚老也来了。”我顺她的目光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瘦高个老头,戴着眼镜,站在老耿旁边,右手拿着扇子轻轻地往左手上打节拍,满头飘逸的白发随着旋律有节奏地摇晃着。果然是他!

  瀚老名叫苏瀚,是著名诗人,他的诗受到许多人的追捧。瀚老是老革命,在部队时就从事文艺工作。他是老牌票友,戏曲造诣相当高,对古典剧目耳熟能详,不仅能唱、能写、能讲,而且出过剧本集(有老戏,也有新戏),在大学开过传统戏曲欣赏课程。有几次义演,他还唱过《打渔杀家》《失街亭》等剧目,而且与他配戏的都是省内外著名的京剧腕儿。据说他是唱老生的,表演有马连良的神韵。难怪他的到来受到如此重视,农大票友会的重要人物几乎倾巢出动。

  我对瀚老十分崇拜。进入农大后,我对所学的专业毫无兴趣,相反倒是迷上了文学,一有时间就抱着文学书刊看。后来写了几首诗,居然在地市级报刊上发表了,我大受鼓舞。鲁迅先生不就是由学医改行从文的吗?况且医学与生物也差不太远。这给了我很大的信心。我父母一直鼓励我考研,希望打个翻身仗。我表面应承,实际上压根儿没做这打算,心想熬过这四年,混个学历(这很重要),然后走自己的路。

  老耿这时唱完了,引起一片掌声。接下去过门又起,瀚老接着唱道:

  有本督在马上观动静,

  诸葛亮在城楼饮酒抚琴,

  左右琴童人两个……

  这是一段西皮原板,系《空城计》中司马懿的唱段。瀚老的声音低沉,韵味十足,果然是老票友,不是浪得虛名。我心里正想着,瀚老已唱到“打扫街道都是老弱残兵,我本当领人马杀进城!”周围的人齐声呼应:“杀!杀!杀!”接着是一片掌声、喝彩声和笑声。演唱告一段落,接下去瀚老进行了讲座,其间他对老耿的演唱进行评点,大加赞赏。这一来,我对老耿刮目相看了。这家伙不简单啊,我心里想,能与瀚老配戏已属不易,何况还能得到瀚老的褒奖,更是莫大的荣耀。

  打这儿起,我对老耿佩服起来,虚心求教。老耿倒也没什么架子,一来二往我们的关系便慢慢近了。在他的影响下,我对京剧越来越感兴趣,很快成了票友会的骨干。大学四年里,我们经常在一起活动。老耿虽然耿直,但极好相处。我这人也比较憨厚,没什么心计,与老耿一见如故。老耿基本功较好,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童子功,但我也有自己的强项,因为看的书比较多,谈起戏来总能说出个子丑寅卯,这又是老耿所不及的。用老耿的话说,我的理论比他强。因此,他也对我高看一眼,尽管在演唱上他是我名副其实的老师。

  老耿比我高一届,是我的师兄,他为人豪爽,每次票友或朋友聚会,他都抢着买单。而有些人一到这时候不是装傻,就是上卫生间,除了我之外。每次我与老耿抢着买单时,总要拉扯半天,而多数是他占先。那时我们都没什么钱,老耿家境也不富裕,但每次他都不甘落后。有一次,我们聊天,老耿说:“做人要甘于吃亏,小事上最见为人。”他还说,你老弟可交,我早看出来了。我心里高兴,嘴上却反驳他说,管仲最小气,却是大才。老耿说也许吧,但这种人我肯定和他搞不来。接着便昂起头,念了一句白:“可恨哪!可恨!”又唱道:“陈豨不该反边界,空有韬略大将才……”我用手在桌上打着节拍,轻声和道。唱完后,两人相视大笑。

  3

  老耿毕业后,分配到五湖市农业局。这个结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因为能留在五湖已属不易,何况还是政府机关?当然,这事多亏了农业局的沈副局长。该副局长是老耿爸的学生,在县里工作时,分管过文教,与老耿妈也很熟。在他的帮助下,老耿顺利地进了农业局,安排在经管科(全称农村经济体制与经营管理科),这是农业局比较重要的科室,老耿很满意。事后老耿妈对他说,经管科很难进的,这得感谢沈副局长。事实也是如此。局里人也都知道老耿是沈副局长弄来的,一般也把他看作沈副局长的人。不久,农业局局长调走,沈副局长扶正成了一把手,大家都认为老耿前途无量。哪知老耿却干起了傻事。有一次单位集资分房,这是房改后最后一次分房,僧多粥少,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公布名单,沈局长和另外一个副局长都榜上有名。那个副局长刚从县里调来,属无房户,符合分房条件,倒也无话可说。但沈局长不同,他在林业局工作时曾分过一个小套房,只是面积不够。于是大家意见很大,就写联名信告到市纪委。老耿也在信上签了名。

  这事伤透了沈局长的心。原先每年过年,沈局长回乡都要去拜望老耿爸妈,打这以后再也不去了。开始,老耿爸妈还有些纳闷,后来得知老耿干的好事,气得差点没吐血。我和朱丽得知这件事后也认为老耿不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你把沈局长拉下来,自己也得不到任何好处。而且按分房条件怎么排也排不到老耿,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吗?我这样一说,老耿可能也觉得这事做得欠妥,但嘴上并不认账,说沈局长确实不符合规定,而且他即使不签名也改变不了结果。这倒是事实(因为联名信,沈局长后来主动退出了),问题是别人这样做没问题,老耿这样做从情理上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事后,老耿老婆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是白眼狼、猪脑子。“你是不是喝错药了?”她说,“竟干出这种糊涂事!好好的关系弄僵了,以后还咋混?”更让她生气的是,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也不和她吱一声,否则她还可以劝劝他。“他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老耿老婆拔出萝卜带出泥,把老耿不尊重她的历史罪状七扯八拉地全都数落了出来,桩桩件件,越说越气,并且上纲上线,抹着眼泪,声称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和朱丽好一阵子劝解,她才算平息下来,但仍后悔不迭。“真是脑子进水了,没见过这号的。”老耿老婆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叹气。

  老耿的老婆叫陆萍,也是农大的,比老耿低一届,与我们同届,是园林系的。陆萍她爸是市政府的小车司机,她妈是文化馆的舞蹈老师。陆萍从小跟她妈学舞蹈,练过形体,虽然长得不漂亮(主要是脸偏大,眼泡有点肿,这点随她爸了),但身板直挺挺的,细腰翘臀,走起路来有模有样,特别是从身后看还挺吸睛的。陆萍也是票友会的。她本来看不上老耿,嫌他长得老气横秋,后来相处久了,觉得人还不错,特别是共同的爱好使他们趣味相投,就渐渐走到了一起。陆萍妈开始还有些不同意,认为老耿是县城的,家境也一般,配不上陆萍。后来,老耿毕业分到了农业局,她妈才勉强同意。

  老耿得罪了沈局长,这事传到陆萍妈耳里。她也埋怨起老耿,当然是当着陆萍的面,甚至为他担心,害怕沈局长打击报复。一度她还和陆萍爸商量,能不能给老耿换个单位。可这事哪那么容易?虽然陆萍爸在市政府开车,认识的人不少,办点小事没问题,但像人事调动这样的事他还是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不久,沈局长调走了,新来了一个郑局长。郑局长是学中文的,过去在文化局工作,对农业一窍不通。不知上边咋想的,竟派他来了农业局。郑局长中等身材,面色和善,瘦削的脸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举止儒雅,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他上任之后,便挨个办公室转了一圈,与每个人亲切握手,一再声称自己是外行,今后要仰仗各位,向大家多学习。众人也都说领导谦虚,今后请多多指教之类。只有老耿不冷不热,事后咕哝道:“知道是外行还来干球嘛,这不是耽误事吗?”其实,局里不少人都有这种想法,但都搁在心里,谁也不说出来。当时老耿也不过是顺嘴一说,却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于是大家都爱引用老耿这句话,以浇心中块垒,当然前边总要加句“老耿说”云云。

  结果,这事七传八传便传进了郑局长的耳朵里。有一次,老耿去局长办公室送文件,郑局长说:“你就是耿强同志吧?”老耿说是啊,心里挺别扭的。因为不是正式场合,很少有人在名字之后加同志的。“我听说你蛮有个性的,”郑局长是南方人,说话软绵绵的,他笑眯眯地看着老耿说,“有个性好啊,我就喜欢有个性的。”老耿听了这话感到莫名其妙,也不知他是啥意思。

  回到家里,他把这事与陆萍一说,陆萍便警觉起来,觉得新局长话中有话。她悄悄地一打听,得知了事情的原委,气得五内俱焚,回来后又与老耿大吵起来。“你是个死人啊?”她跳着脚喊道,“过去的教训咋不接受?外行就外行,干你屁事啊?现在外行多着哩!五亩地就出你个能豆子,就你能看出来?你当别人都傻啊!”她又急又气,饭也不烧了,把锅灶敲得乒乓乱响。事后她对我和朱丽说,你们见过这种缺心眼吗?咋一点心眼儿也不长?好不容易沈局长调走了,新局长来了正好改善关系,他又这么瞎搞,这不是找死吗?他岳母得知这事,也跑来叽叽歪歪,认为领导得罪不起,人家小指头动动就有你好看的,你的前程可都捏在人家手里,难道你甘心一辈子就当个跑腿的小职员不成?老耿被吵得头昏脑涨,只好认 ???,表示以后一定注意。

  可是好景不长,没多久,老耿又惹事了。有一次,郑局长带着经管科的几个人下去调研。五湖周边的几个县都是山区,不适合机械作业,农业耕作和运输仍以骡马为主。在调研结束时,照例要开座谈会,听取汇报,然后领导做重要讲话,这是固定的程式。事前,经管科的黄科长给郑局长准备了一个稿子。但郑局长是学文科的,喜欢发挥,他的口才确实也好,古诗随口拈来,名言警句不绝于耳。听过他报告的人都说郑局长文化功底深厚,读过不少书。这也是事实,可问题是郑局长尽管博古通今,但知识毕竟有局限。视察一个畜牧站时,站长领着他们一行参观,向他们介绍了骡子配种情况,谈到驴骡个头小,不如马骡更经济实惠,因此他们把配种的重心主要放在马骡上。

  骡子是当地最受欢迎的役畜,因为它兼具驴与马的优点,既有驴的负重能力和耐力,又有马的灵活性和奔跑能力,而且个头大,力量也强。这个大家都知道,郑局长也清楚。至于驴骡与马骡的区别,稍微专业一点,黄科长便解释说,驴骡是公马与母驴交配产下的骡子,而马骡是公驴与母马交配产下的后代。郑局长脑子很快,而且概括能力也强。他说干什么说这么绕?说白了,不就是以母的为算吗?驴生的叫驴骡,马生的叫马骡。“对了,”黄科长说,“局长说得太对了,而且简洁明了。”郑局长受到夸奖,微微一笑,接着又说:“我看驴骡也好,马骡也好,让骡子直接生不是更好?”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全愣了。黄科长反应快,马上圆场道:“郑局长和你们开玩笑哩。”哪知郑局长并不领情,更正道:“我可没开玩笑。”但他满脸和善的笑容,在场的人都以为他在说反话,愣了片刻也都笑了。事后,站长还悄悄地对黄科长说:“你们郑局长真幽默!”

  本来这事到此为止也就过去了,哪知在调研座谈会上,谈到创新发展时,郑局长丢开稿子即兴发挥,又谈起了这件事。他说骡子育种问题,不要因循守旧,要敢于创新,既然有驴骡、马骡,为什么不能有骡骡?让骡子直接生产效果岂不更好?他的话音刚一落地,全场一片哗然,接着便是一阵哄笑。起先他还很得意,以为他的话引起共鸣,后来才知道出大糗了。因為骡子是杂交畜生,公骡和大部分母骡均无生殖能力,科学解释是染色体不成对,生殖细胞无法正常分裂。

  这事很快传开了,人们茶余饭后都当作笑话来讲。有人还给郑局长起了个外号,叫骡骡局长。这事本来与老耿关系不大,虽然那次他跟郑局长一起下去调研,这事发生时他也在场,可郑局长闹笑话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知道的人也不是他一个,按理说怪不到老耿头上。偏偏老耿多嘴,当时说了一句:“丢人真丢到姥姥家了!”这下好了,老耿的话随着这个笑话被广泛传播,以至于这个笑话不是老耿传播的也成了老耿传播的。有一次,他和我谈起这事也感到好不冤枉,说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因为那句话确实是他说的,而且是当着好几个人的面,他无法否认。

  这事发生后,他入党被推迟了,升职也没了希望。陆萍对他彻底失望了,夫妻关系一度紧张。后来多亏我和朱丽调解,才渐有缓和。

  那段时间,老耿也有些消沉。由于得罪了局长,人们开始疏远他,科里的许多事也把他撇在一边。黄科长原先对他不错,但这时为了撇清自己也故意与他拉开距离。据说,那次调研后黄科长一度也很紧张,担心地位不保,还专门去郑局长那里解释,声称自己从没传谣,而且对这种歪风深恶痛绝。有人说,老耿那句话就是他向郑局长汇报的,但他自己坚决否认。

  老耿被閑置后,无所事事,便把精力放到票友会上。五湖票友会的会长是瀚老,他的创作任务很重,当时正在写一部长诗,加上年事已高,便提议由老耿担任秘书长,负责具体工作。老耿履任后,把票友会搞得有声有色,隔三差五开展活动,排练剧目,举办学习班,开设讲座,影响越搞越大,市里一些重大活动都必邀请票友会表演,媒体不断宣传,电视台也来录像。瀚老非常满意,经常夸老耿是个人才。我把这话转告给陆萍,要在以往陆萍肯定会很高兴,但现在她听了却说:“旁门左道,这能当饭吃啊!”老耿听了也不计较,一笑了之。不久,我听说老耿被调到机关服务中心,该中心主要任务是搞三产,这意味着他完全被边缘化了。老耿表面上满不在乎,对我说这样好,更清闲了。那天,票友会正好有活动,晚上餐叙时自然要轮流唱一番。老耿唱了一段《打渔杀家》,唱到“清晨起开柴扉乌鸦叫过,飞过来叫过去却是为何”时——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原因,我总感到老耿的语调中别有一番滋味。

  4

  我毕业后没几年便调入省城。起先我在一家中学任教,那段时间,我的写作有了长足的进步,连续在国家重点刊物上发表作品,还出了一部长篇。在瀚老的力荐下,我被调入了省文联搞专业创作。又过了几年,朱丽也调入省城,在农委下边的一个研究所工作,家也搬到了省城,与老耿的联系便少了。

  有一天晚上,朱丽忽然接到陆萍的电话,在电话中陆萍一边哭一边说,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我在边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挺着急的。直到朱丽放下电话,我才得知局里决定让老耿下去扶贫,时间是三年。本来这不算什么事,扶贫是大事,各单位都要派人下去,而且派下去的人往往是重点培养对象。可老耿情况不同,他在单位一直不受待见,派他下去便有压制排挤之嫌,起码在陆萍看来是如此。

  更麻烦的是,老耿的家庭负担较重。他和陆萍婚后,陆萍一直未孕。检查结果说是老耿的精子活力不够,于是便四处求医问药。几年后,治疗取得了一些效果,可陆萍怀上了又几次流产,于是又是四处求医保胎。这样七折腾八折腾,到了35岁,陆萍才产下一子。谁知倒霉的事接踵而至,陆萍产后大出血,经过抢救,母子总算保住了,但儿子却是先天智障,陆萍也得了产后风:关节酸痛,身上到处疼痛、麻木,到后来发展到关节肿胀、变形,发作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本来形体是陆萍最大的骄傲资本,现在腰弯了,腿也直不起来,犯病时就连走路都费劲。更要命的是,这种病使人极易暴躁,动辄发火,难以控制。陆萍脾气本来就不好,现在更是易怒,发作起来常常歇斯底里。

  我和朱丽得知情况后立即赶往五湖进行劝解。陆萍一见我们便哭天抢地,说她上辈子不知作了啥孽,跟了这个丧门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真是倒了血霉!“我早想眼一闭就过去了,”她说,“可我走了,大毛咋办?”大毛就是她那个傻儿子,此时已两岁多了,正咧着小嘴巴,瞅着陆萍傻呵呵地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心里一酸,朱丽早把孩子搂在怀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我把这事告诉了瀚老,瀚老很生气,当天下午便拉我一起去了农业局,指名道姓要找郑希平(即郑局长)。瀚老是五湖名人,省政府参事,就连市委书记和市长都对他十分敬重,礼遇有加,郑局长岂敢怠慢?他把我们请进办公室,得知情况后,也认为老耿这个情况下去不合适,是他们工作欠妥。说着便抓起电话把分管副局长叫了过来。分管副局长就是当年的黄科长。他一路小跑地来到办公室,郑局长问:“老耿家里的情况你了解吗?”黄副局长支支吾吾地不做正面回答。郑局长脸上平静,但语气已经很不高兴了。“扶贫工作固然重要,”他说,“但职工的实际困难也要考虑嘛。”

  “是,是。”黄副局长连忙应承道。

  “我的意见是,马上换人。”

  “这个,”黄副局长解释说,“名单已经报上去了,也公布过了,这时候换人有点不便。”

  “不便也得换!”郑局长语调仍旧不紧不慢,但口气已是不容置疑,“好了,马上去办吧,办好了向我汇报。”

  黄副局长走后,他又向我们一再表示工作没做好,并说他不知道耿强同志家里如此困难。事后据了解,郑局长倒也没说谎,这事他事先确实不了解,都是黄副局长一手操办的。

  从农业局回去后第二天,我便赶回了省城,因为接到宣传部电话,有个创作会议要我参加。朱丽在五湖又住了几天,主要是陪陪陆萍。她俩的关系一直不错,朱丽她妈当年在群艺馆工作时就与陆萍妈是好姐妹,多年来两家像亲戚一样走动,算得上是世交。几天后,朱丽从省城回来了,我问老耿的情况咋样了,朱丽说老耿下去了。我一听十分惊讶,难道郑局长在耍滑头,明一套暗一套?“这倒没有,”朱丽说,“是老耿自己要下去的。”这是咋回事啊?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朱丽说,老耿得知我们去找郑局长后,感到这种做法不符合组织程序,十分不妥。特别是瀚老和我都不是农业局的人,这有点假外部势力干涉内政的意思,于是便去局里解释,而且坚持要下去。

  这时,黄副局长已经按郑局长的要求把人换了,当然不能同意,因为现在问题的性质已经变了,不再是老耿要不要下去,而是郑局长的指示要不要执行。最后,老耿只好去找郑局长,表明态度,声称家中的困难可以克服。他说谁家没有困难?他有,别人也有。如果他不去,别人就得去,而这个人是代他去的,这让他心里不安。“他咋这样想?”我感到有点不可思议,“这个老耿还真他妈的耿,想问题咋和别人都不一样呢?”

  “谁说不是呢?”朱丽道。

  “那家里咋办?”我是说陆萍她能同意吗?

  “不同意也没法子,”朱丽说,“陆萍脾气暴,但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脾气发过了也就算了。这十来年每次吵架都是如此。”据朱丽说,老耿找到郑局长后,郑局长开始也不同意,认为老耿家确有困难,换人是应该的,别人也能理解。可老耿坚持不接受,他说如果先前没有我怎么都行,现在定下来了再换人这话不好说。郑局长对他说,这事是我们工作不细致造成的,我们会向大家进行解释。然而老耿认死理,说啥也不同意。最后郑局长说:“我看这样吧,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由你夫人定。她要同意,你就下去。”

  第二天,郑局长带了慰问品亲自来到老耿家,当面征求陆萍的意见。陆萍看到局长亲自登门大为感动,心想领导如此重视,她还有什么话可说?当时陆萍妈也在场,她们一致表示支持老耿下去,决无二话。至于家中困难,她们自己设法克服。郑局长也很感动,当即从身上掏出五百元钱(只带了这么多)说:“这些慰问品是局里的,这点钱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你们给孩子买点东西吃。”老耿和陆萍当然死活不肯要,你拉我扯地搞了好半天,后来还是黄副局长接过去,乘人不注意,悄悄塞到茶盘底下,把这事解决了。

  5

  农业局的扶贫点在松县石井乡小杨岭村。这个村位于大山之中,自古就是穷山恶水——山是秃山,村是穷村,地少且贫,交通不便。全村69户人家,大多属于贫困户。农业局派下来的扶贫工作队共三人,队长谭斌,兼任驻村第一书记。谭斌是一名营职转业干部,今年刚分配到局里,炮兵出身,说话高门大嗓,为人豪爽,但做事稳重,粗中有细。还有一名是去年刚考进来的大学生,名叫楚明,一米八五的个头,喜欢打篮球,今年刚27岁。三人中老耿到局里的时间最长,资历最老,加上他的故事谭斌和楚明早有所闻,因此对他十分敬佩,凡事都尊重他的意见。

  他们到村后,立即开展调研,走访村民,了解情况。接着又开了几次会,研究问题。当务之急,首先要解决两件事:一是对全村贫困户进行摸底建档,这是上边的要求;二是修路。交通不便是经济发展的一大障碍,要想富先修路,这个问题不解决其他都无从发展。说干就干,扶贫工作立即开展。村委会主任杨发奎对于修路十分支持,但在建档上却与工作队发生了矛盾。主要原因是他的两个侄子不符合建档条件,却被列入了贫困户,享受扶贫资金,这一点村民们很有意见,当面不敢说,背后小声嘀咕。工作队接到反映后,经过核实觉得情况属实,决定把他们拉下来。杨发奎一听便急了,连忙找工作队说情。谭斌耐心地给他讲解政策,老耿在一边早不耐烦了,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杨主任啊,你就别为难我们了,你不怕犯错误,咱们还怕呢!”这话一出口便把杨发奎噎了个半死,但他并不死心,知道老耿难讲话,便找谭斌单独叙话。在谈话中,他退了一步,提出能不能晚一年再取消,这样他面上好看,而且把他们列入明年脱贫数字,还可算作工作队的成绩,岂不都好?谭斌回来一说,老耿便骂道:“屁大点官,也学会这套了!究竟是他面子重要,还是民心重要?你去告诉他,趁早死心,不追究他已是网开一面,我们不会同流合污。不仅如此,他们过去冒领的钱也得吐出来,一个子都不能少!”楚明表示赞成,但谭斌不想把事情做绝,便劝老耿说,过去的就算了,这事与咱无关,即便查出来也好推脱。“不行,”老耿说,“这哪成?共产党最讲认真。”顺便说一句,老耿入党的事拖了两年,后来还是顺利地加入了。

  这一来,杨发奎不高兴了。他说:“你们究竟是来帮我们的,还是整我们的?”老耿说当然是帮你们,否则还跟你废啥话?直接把材料送纪委得了。杨发奎听了这话,便捏住鼻子不吭声了。

  短短几个月,工作队迅速打开局面,修路计划也进展顺利。他们向上申请,又是打报告,又是多方筹措资金。农业局也全力支持。距小杨岭村十多公里外有一家石河林场,该林场原系国营,后承包给个人,当初成立林场时就修有公路,如果把路从这里修过来,可以节约不少资金,尽管地形复杂,但技术上不难解决。经过有关方面勘探,很快立项开工。开工那一天,郑局长和黄副局长都赶来参加仪式。之后,他们还去村里看望大家,听取了汇报,对工作队的成绩予以充分肯定。谈到下一步帮扶计划时,郑局长指出建档、修路这些工作虽然有难度,但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如何确立方展方向,为乡村发展建立造血功能。所谓受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在汇报时,老耿谈了自己的想法,并就因地制宜、优化产业等问题提出了一些思路,认为当地山多,适合种树,从经济价值讲,果树生长快,经济效益高,是很好的脱贫致富选择。郑局长表示认可,他说,耿强同志是学农业的,是这方面的专家,相信他有能力做好这件事。郑局长还要谭斌和楚明多向老耿学习,听取老耿的意见,并表示有困难可以找老黄,也可以找他,局里全力支持。

  郑局长的话让工作队的同志大为振奋。此后,工作队做了具体分工:谭斌负责修路,楚明分管建档和群众工作,老耿则主攻今后发展规划。三人虽有分工,但分工不分家,重要事情一起商量。

  老耿下去半年后,有一次我去松县采风,順道去了小杨岭。老耿见了我十分高兴。当时他制定的发展规划已有眉目,抓住我便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从如何调研摸底,到如何外出取经,如何深入论证,不厌其烦,一一道来。他告诉我,经过详细考察论证,结合当地的土壤、气候等综合条件,他已找到最适合当地栽种的果木——橙树。他的这个看法得到了农大林研所童所长的认可。童所长是林学权威、农大老校长卢少鸣的研究生,也是老耿的老师。为了这事,老耿多次往返农大,向他请教,还专门把他请到小杨岭来进行实地考察。他的认可使老耿信心大增。

  橙子营养成分高,经济价值高,而且广受市场欢迎,根本不愁销路。之后,老耿外出考察,前后跑了两个月,走了许多脐橙产地。在四川、江西等地看到的一种血橙,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血橙是橙子的一个变种,由欧洲引进,品种有塔罗科血橙、西西里血橙等。因果肉呈血红色,故名血橙。血橙皮薄肉厚,果大无核,脆嫩多汁,香味浓郁,而且富含维生素C和多种营养,堪称水果中的上品。在市场走访时,老耿还发现这个品种的橙子春节前后上市,此时其他橙子正在下市,该橙错峰登场,独步天下,加上颜色红润,十分喜庆,极受消费者的喜爱。在深圳、北京和省城的市场考察时,商场和超市的销售人员都说这种橙子供不应求,有多少要多少,就怕搞不到。

  老耿大喜过望,回来后与谭斌、楚明一商量,大家都说好。于是让老耿做规划,准备申请资金和贷款。我去的时候,老耿刚做好了规划,他兴致勃勃地拿出来让我看,还说你这个大秀才帮我把把关,润润色。他嘴上这样说,实则早已成竹在胸,与其说是请我修改,不如说是向我显摆。我问他打算搞多大规模。他伸出三个指头朝我晃了晃,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说:“先搞个三百亩吧,至少的。”我说这可不少。他说那当然,要么不搞,要搞就搞出点样儿来。

  我说:“你有把握吗?”

  “那还用说。”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忽然——运气,抬脸,一声念白高亢有力——“得!开船啦!”尔后嘴里哒哒地念着鼓点,做起摇桨状,接着左脚独立,右腿向前抬跨,做了个英武的亮相。这是《打渔杀家》里的老英雄萧恩出场的招式。我看得出来,老耿非常振奋,仿佛美好的憧憬正在向现实走来,使他陶醉其间。

  当天晚上,我们喝了一顿大酒。老耿亲自下厨,搞了好几个菜。谭斌、楚明也帮着张罗。席间老耿三句话不离血橙,大谈特谈他的美好愿景。他还介绍说,血橙不仅好吃,而且营养丰富,能够促进血液循环,改善贫血,还能促进皮肤细胞再生,好处多了去了。我说八字还不见一撇哩,你老兄先别忙着打广告。老耿哈哈大笑,说我老耿办事你还不放心吗?谭斌和小楚都说,老耿这回下了不少劲,做足了功课。他们向局里汇报后,郑局长和黄局长都支持,还说要派专家来指导。老耿插话道:“啥专家?我老耿就是专家!还用他们派吗?”说着,满脸得意之色。

  那顿饭,我们喝了两斤五湖烧刀子,都有了几分醉意。饭后,老耿意犹未尽,又取出二胡,自拉自唱,吸引了不少村民围观。其中《借东风》中诸葛亮的一段唱词被他唱得九曲回肠。这段唱词变化本来就多,先是“二黄导板”转“回龙”,再接“原板”,最后是“散板”收尾。唱到“谈笑间东风起,百万雄师,烟火飞腾,红透长江”时,老耿豪情万丈,声情并茂,一副指点江山,胸有丘壑的架势,大家齐声叫好。事后我对他说:“你老兄行啊,这段唱得真见功力啊!”老耿又是哈哈大笑,说:“你才知道啊!”

  6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半年过去,很快到了春节。我和朱丽回五湖过年,却没见着老耿。在去陆萍家拜年时,陆萍说老耿正忙着种血橙哩,吃完年夜饭就走了。“我看他比总理还忙。”接着抱怨起来,说他瞎忙一气,能忙出啥名堂?我们劝她说,老耿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干事就这德性,不干则已,一干就特别顶真。“可不是,”陆萍道,“这头犟驴我真是受够了!摊上这个货不知折了我多少寿。”不过,说着说着她又欣慰起来,告诉我们春节前郑局长专程来家里慰问,当她面把老耿表扬了一通,还说扶贫回来后要给他重新安排工作。说到这里,陆萍松了一口气,为了上次老耿得罪郑局长的事,她一直揪着心。“我真担心郑局长给他小鞋穿,”她说,“没想到郑局长这人还真不错,一点不记仇。”说着,脸上浮起了笑容。

  在陆萍家,我拨通了老耿的电话。他正在山上安排挖垄,打算乘春梢萌芽前把树苗栽种下去。我打趣他道,你快成焦裕禄了!他说那可不敢当,树苗过几天就到,这事耽搁不得。老耿的这批树苗是由江西购进的,品种为塔罗科血橙,原产地为意大利,在江西、重庆等地种植都很成功,而那里的条件与五湖极为相近。他做了大量的比较,最后才选择了这个品种。他还对我说,塔罗科血橙挂果时间长,可至4月底结束,此时市面上已无其他橙子,只有塔罗科血橙唯我独尊,价格也随之翻番。“你就等着瞧吧。”他说。

  老耿这话是有所指的。几个月前,当工作队决定种橙时,村主任杨发奎带头反对,他说当地从未种过果树,以前有人种过苹果、桃子都未成功,何况这种外国果树?听都没听说过。他还鼓动一些村民不配合。杨发奎做过多年村主任,在当地颇有势力。老耿耐心做说服工作,说他做过科学论证,有充分把握。可杨发奎根本听不进去,工作怎么也做不通。其实,杨发奎反对种橙只是表面,真正原因是对老耿有气,故意刁难。因此任你说破嘴,全是白搭。谭斌虽是驻村第一书记,也不好强行实施。最后,工作队的同志挨家动员,采取自愿的方式,好歹征集了100多亩山地。老耿开始还有些不甘心,但谭斌和小楚都认为先打开局面再说,万事开头难嘛。以后果子种好了,老百姓尝到了甜头,你还怕他们不干啊?到时只怕想拦也拦不住!老耿觉得有理,决定先干起来再说。

  清明节过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这天我从外地回来,一进家门,朱丽就对我说,老耿又不安分了。我说咋啦,朱丽说他到县里放炮,把县领导都得罪了。我问究竟咋回事,朱丽便说,新来的县长急于出政绩,要求各村拆旧房盖新房。新房统一格式,一律为两层小楼,白墙灰瓦。他还要求把新房集中建于道路两旁,以便参观。这明摆着是搞形式主义,大家都很有意见。老耿气不过,便跑去县里提意见,搞得领导很下不来台。后来有人说老耿大闹县政府。其实,他只是提出要见县长,办公室的人拦着不让见,他便发了一通火。于是便被渲染成了大闹县政府。“你说这是何必呢?”朱丽对我说,陆萍打电话和她说这事,气得不得了,说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关你屁事啊!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一个外来户,干好自己的事不就得了,何必惹是生非?朱丽让我劝劝老耿,这也是陆萍的意思。

  于是,我便给老耿打电话。刚提及这事,他便气不打一处来,余怒未消地数落起这种错误做法,指责县里这帮家伙光搞花拳绣腿,搞面子工程,这是投机取巧,沽名钓誉,名为扶贫实为往自己脸上贴金,如此种种说了一大通。我劝他说这和你有啥关系,你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驻村干部吗?“咋没关系?”老耿反驳道,“关系大了去了。他们把修路的钱削减了,还有修排水沟的钱也挪用了,这能说和我没关系吗?看着他们瞎糟蹋扶贫款,你不心痛啊?小小的驻村干部咋了?路见不平有人铲,他们这样乱来,就是不行!”我说不行又能咋样?你管得了吗?“管不了也得管!”老耿说,“哪能任由他们胡来?还没王法了哩!他们要是再胡搞,我就去市里、省里告他们!”

  “好了,好了,”我说,“你就省省吧,別太较真了。人家盖房子,改善老百姓居住条件,也不是坏事嘛。”

  “这是两回事,”老耿不接受这个说法,“他们动机不纯,光搞花架子。我跟你说吧,上边拨款铺设地下管道,这是为了排放污水,真正为老百姓着想,可那个领导硬是不同意。”

  “为啥?”

  “他说把钱埋地下,岂不白瞎了?你让上级检查看什么?你听听,这还叫人话吗?心里哪还有一点人民?最气人的是,他把这钱挪去刷墙,建广场。你说这事干得损不损?”说到这里,老耿又气又恨,连声骂道。

  “还有,”他接着又说,“还有那个杨发奎,你还记得吧?我和你说过的,就是专门和我捣乱的村主任。他的两个亲戚到现在还在拿贫困救济款。我找到县里,他们却敷衍我,明里一套,背里一套,成何体统?像这样下去,扶贫咋能搞好?别人能忍,我可不能忍。我老耿眼里揉不得沙子!”

  我无言以对。应该说老耿说得都对,按理我也应该支持他,可松县的人事关系比较复杂,我下去采访时也听说过一些。老耿没必要搅和进去,否则关系搞僵了,工作还咋开展?于是便劝他不要多事,更要注意方式方法。

  说了一阵,老耿的态度慢慢缓和下来。之后,我又给谭斌打电话,让他也劝劝老耿。谭斌说我和小楚都劝了,可他不听,我们也拿他没办法。还说县里已派人去局里告状了,至于啥情况还不清楚,只是听局里人这样说。

  得知这一情况,我和朱丽都为老耿担心起来。我连忙给五湖的朋友打电话,让他们了解情况。不久,传来消息,说是县里派了一个什么主任去了农业局,指责老耿无理取闹,并说县里扶贫工作有全盘考虑,老耿则站在个人角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使县里的工作受到了干扰,县领导的威信也受到影响,这样不利于工作。他们还建议把老耿调开,但郑局长却没有同意,指示黄副局长协调此事。于是黄副局长专门去县里调解,同时要求工作队尊重地方,搞好团结,尤其不要掺和地方事务。如有问题可向局里反映,再由局里通过一定的程序送交有关部门,避免直接发生冲突。老耿也接受了这个意见,事情已经平息下去。

  听了这话,我便放心了,并让朱丽打电话转告陆萍。陆萍说:“天王老子,真是谢天谢地!只要他不惹事,我就烧高香了!”

  然而,世事难料,老耿不惹事了,麻烦却找到他头上来了。

  7

  转眼到了7月,进入了梅雨季节。一连二十多天,天天下雨,天都下烂了。天气预报称,今年的梅雨季节时间特别长,雨量也格外大,有的地方还暴雨成灾。随着汛期的到来,各地都传来险情,防洪抗灾也进入了关键时期。这时,我接到任务撰写一篇反映我省军民抗洪救灾的报告文学,拟第二天出发,忽然接到老耿电话,问我是否认识律师。我说啥事,他说他被骗了。我吓了一跳,说谁骗你了?老耿顾不上回答,说这事一两句话说不清,他正在去省城的路上,详情面谈。

  当天晚上,老耿赶到我家。与他一起来的还有谭斌。外边下着大雨,他们浑身都淋湿了。朱丽赶紧拿毛巾给他们擦拭,又泡了茶端上来。几个月没见了,老耿显得疲惫、憔悴,谭斌也情绪低落。他们坐定后,老耿一开口便骂了起来,说这帮王八蛋龟孙子真把老子坑惨了,老子饶不了他们。我连忙问起事情原委,方知是橙苗出了问题。

  春节后,橙苗如期运到,并顺利栽下。小杨岭附近的山上过去种果树总是长不好,主要因为土地肥力不够,科学管理不到位。老耿根据这些情况,有的放矢,一是针对土壤条件,采取科学配方,合理搭配有机肥和无机肥,以增强土壤肥力;二是从种植开始便实行严格的科学管理。血橙需要充足水分,同时又害怕水涝。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老耿提前修了蓄水池和排水沟。凡是能想到的问题都想到了。在管理上,老耿也付出了极大的心血。树苗初期长势良好,5月里,我和老耿通电话时问及果树,他还说都很好,怎么突然就出了问题?

  据老耿说,他发现问题是在5月下旬,先是树苗生长渐缓。当时正值春季,是树苗生长最快的时期,这种情况引起了老耿的注意。他把当地的技术员请来,他们认为可能是施肥不够,抑或是水分不足所致,应适当增加施肥和浇水。老耿采纳了他们的意见,但情况并未好转,反倒进一步加重了。到了6月初,树苗出现了枯萎现象。开始是局部的,后逐步扩大。当地技术员也找不到原因所在。老耿开始还怀疑是不是施肥不当,或浇水过量,但技术员均予以否定,因为从树苗的状况来看并非如此。

  老耿急了,连夜去母校搬救兵。农大的专家来了,他们一来便找到了原因,是树苗出了问题。“假苗!”童所长说,口气十分肯定。

  “这咋可能!”老耿说,买苗是他亲自去的,前后跑了好几趟。那是一家规模不小的脐橙种植基地,怎么可能作假?“这我就说不清了,”童所长说,“我只能说这个苗确实有问题。当然,准确地说,应该是坏苗。”为了证明他的判断,他还把树苗带回去进行了化验。

  几天后,结果出来了,完全证实了童所长的判断。这一下,老耿气得跳了起来。他立马打电话给基地的销售经理,可对方手机先是忙音,再打,里边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是空号。”老耿急忙从抽屉里翻找,找出一张名片,上边有基地办公室的电话。这一次,电话很快拨通了。对方是一个男子,说他们早就不干了。

  老耿心里一惊,第一反应便是:糟了!这里边肯定有问题!他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半天说不出话来。谭斌和小楚都围上来问情况,然后又商量了一阵,决定暂不向局里汇报,先去江西跑一趟。

  第二天,老耿便动身了。谭斌不放心,派小楚跟着一起去,特别叮嘱不论遇到啥事千万要冷静。一路上老耿都在盘算如何与对方交涉。他本以为这事并不复杂,很容易讲清楚,交涉的重点主要是如何赔偿和补救,关于赔偿的额度他也想好了几种方案。可到了那边之后,他才發现他想得太简单了。对方看了他们带来的样苗后,首先否认这是他们家的货。“这咋可能?”老耿拿出发票和转款凭据,“这难道有假?”接待他们的是一个中年女同志,圆脸,矮胖,像是一个负责人。她承认发票和转款凭据都是真的,但又解释说,虽然发票不假,转款凭据也不假,但橙苗却不是他们的。他们批出的都是好苗,有出货单为证。说着还领老耿他们到苗圃对两者进行比较,细看之下,果然有很大的不同。老耿说这是咋回事?我可是从你们徐经理手上买的。对方说这就不清楚了,至于那位徐小林经理,她强调说他只是代销,并非基地员工。所谓代销,就是从他们那儿拿树苗再转卖出去,从中赚取差价和提成。“反正我们批出的是好苗。”那个女同志说,言下之意,剩下的事就与他们无关了。

  “这叫啥话?”老耿接受不了了,“我买苗是冲着你们公司来的,发票是你们给开的,钱也是转给你们的,你们想不认账吗?”

  那个女同志耐心地解释说,徐小林作为代销,他的行为属于个人行为,与基地无关。至于代开发票、代收款这种情况在行业里很常见。那个女同志态度一直尚好,但始终在推卸责任。于是双方开始扯皮,一个说东西是他们卖的,他们就得负責;一个说不是他们家的货,他们负责不了。说着说着,双方渐渐都有了火气,言语也冲撞起来。老耿火急火燎,早已失去了冷静,大声嚷道:“别他妈的跟我扯犊子!我管你啥的代销不代销,姓徐的跑了,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只管找你们负责!这事讲下大天来也是这个理!”争吵声引来了不少人围观,其中有旅游参观的,也有来谈生意的,纷纷打听出了啥事。老耿说:“他们狗日的卖假苗,还不认账!”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这时一个男子走了进来,他剃着平头,约莫三十来岁,身上肌肉鼓鼓的,把一件蓝色T恤撑得紧绷绷的。“你想干吗?”他气势汹汹地说,“想闹事吗?”

  老耿说:“谁闹事了?是你们不讲理!”

  “出去!”那人喝道。

  “凭啥呢?”老耿说,“今天不把这事讲明白,我哪儿也不去!”那人火了,上前要扯老耿,两人推搡起来。小楚担心事情闹大,赶紧上前劝开他们。那个中年女人这时也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一边制止那男子,一边把老耿拉到外边,说你这样闹又有何用,我不是都和你说了吗?这苗真不是我们家的。

  两人说着说着,又扯起皮来。这么无休止地扯来扯去,毫无结果。老耿觉得自己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肚里的火气直往上蹿。“你们还讲理不讲理?”他大声嚷嚷道,“我要见你们老板!”可对方说老板不在家,在外地,有话可由他们转告。这明摆着是推脱。这时,那个平头男子又唤来几个男人,小楚担心吃亏,连忙把老耿拉走了。回到旅店,他们给谭斌打电话,谭斌让他们先回来,既然他们不讲理,咱就告他们!于是老耿他们连夜往回赶,决定走法律程序。

  听说这个情况后,我连忙四处打电话找人,最后辗转找到了省城一所大学的法学院院长吴毅,他是著名的民法和经济法专家。第二天上午,我们赶到吴院长办公室。吴院长了解案情后,又听说事涉扶贫,二话未说,便接受下来。而且他还简单地分析了一下案情,认为这个案子事实清楚,他有充分的把握。

  我们听了都很高兴,老耿更是千谢万谢。当天下午,我便奔赴抗洪前线。几天后,我正在大龙河采访时,忽然接到谭斌的电话,说是出事了,老耿让县检察院带走了。我吃了一惊:“为啥呢?”谭斌说,检察院接到举报信,说老耿勾结他人侵吞购苗款。“这不是胡扯淡吗?”我说。“可不是!”谭斌道。我问是谁干的,谭斌说不清楚。我便明白是咋回事了。“这是打击报复啊!”我说。“有可能。”谭斌表示赞同。我埋怨道,我早告诉过他事情复杂,他就是不听。谭斌说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我问他打算咋办,谭斌说他和小楚正在回五湖的路上,准备向局里汇报。我说好,你别急,我打电话给瀚老,请他出面向市领导反映,我相信老耿是清白的。

  放下电话,我便给瀚老打电话,瀚老一听感到难以置信,说居然有这种事?老耿受骗的事,他前段时间已经听说。就在前几天,老耿还去找过瀚老,打算先向一个企业家借款。这个企业家也是票友会的,姓姜,与瀚老关系熟稔。老耿的意思是,想等秋季再进一批橙苗,进行补种,以弥补损失,等官司打赢了再还款。姜老板是做房地产生意的,瀚老与他一说,他问多少钱,老耿说连购苗费、肥料费和人工费等估计要15万。他说没问题。老耿说要不要先立个合同,姜老板说用不着。估计这点小钱也不在他眼里。

  就在老耿拿到款,准备东山再起时,部分村民先闹了起来。他们听说橙苗出了问题,便要求赔偿损失。还纷纷传说老耿的橙林完蛋了,他正准备抽身跑路哩。一些村民便来到工作队讨说法。谭斌感到又好气又好笑,解释说橙苗出了问题,正在解决之中,决不会让村民利益受到损失。况且种橙是工作队的决定,不是老耿个人的事,你们要相信党,相信组织,不要听信谣传。老耿也当众拍胸脯保证,请大家放心,我老耿是共产党员,决不会言而无信。只要橙子一天不种出来,我就一天不走人。

  经过好一番劝说,风波总算平息了下去。哪知就在这当口,检察院上门把老耿带走了。那天下午,一辆吉普车开进村里,一直开到村委会门前。两个身穿制服的人进屋后,不一会儿便把正在开会的老耿带上了吉普车。这一来,村里轰动了,刚刚稳定的人心又浮动起来。谭斌眼看情况不妙,急忙拉上小楚往局里赶,并在车上给我打了电话。

  我把这些情况原原本本都和瀚老说了,一再强调这是有人诬告陷害,老耿是冤枉的,他不可能侵吞购苗款。我还告诉瀚老,每次外出考察费用都是老耿自掏腰包,他咋可能干那黑心事?瀚老也很气愤,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容他们胡来?

  8

  第二天老耿从检察院回来了。这么快放人,有人分析,可能是瀚老找了人,起了作用;也有人说是市农业局把人保出来的;还有人说,检察院找老耿只是了解情况,没有发现问题只好放人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几方面因素共同起了作用,也未可知。

  据谭斌说,在这件事上郑局长表现得很给力。他们去局里汇报时,黄副局长起先很生气,说你们咋到现在才汇报?谭斌解释说他们想自己先解决,没想到问题闹大了。黄副局长更不高兴了。你们太自以为是了!还有那个耿强,简直是个刺儿头,到哪都不安分!这下好了,进了检察院,我看他还炸毛不炸毛!谭斌说老耿脾气不好,但他绝对是清白的,我们敢保证。“你保证有啥用?”黄副局长说,“这事得由检察机关说了算。”谭斌说:“那我们也不能不管不问。”

  “咋问?”

  “我们写了一个情况说明,想请局里送给检察院。”

  “胡闹!”黄副局长说,“这是干扰办案,你懂不懂?”

  谭斌看到黄副局长不同意,便又提出:“局里不方便,那我们以工作队的名义送。”

  “不行!”

  “那可咋办?”谭斌说,“老耿是为工作,咱总不能见死不救!”

  “救什么?你救得了吗?”

  临走时,黄副局长又一再警告说不准胡来。谭斌十分不满,心里骂道这帮当官的,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真让人心寒!他走出局机关,给小楚打电话,小楚也十分愤慨。“什么玩意?”他说,“卖命的时候想到咱了,出了事就当缩头乌龟。他们怕,咱不怕。咱以个人名义送,老耿是咱的患难兄弟,在这节骨眼上咱可不能装孬种!”谭斌说好,我马上赶回去,咱们再商量。说话间,他已来到公共汽车站。刚收了线,手机又响起来,是一个熟悉的号码,像是局办公室的。谭斌一接果然是,打电话的是办公室梁主任。他说:“谭斌吗,你在哪里?”谭斌说在车站。梁主任说你赶紧回来,郑局长找你。谭斌问啥事,梁主任说还能有啥事。

  谭斌一听便明白了,心想肯定是黄副局长向郑局长汇报了老耿的事,看来免不了又要挨上一顿批。他马上转身,来到郑局长的办公室,看到黄副局长和梁主任都在。郑局长说:“谭斌啊,你说说情况。”谭斌便把事情又讲了一遍,郑局长认真听着,又把谭斌写的情况说明仔细看完,然后说:“这是你们工作队的意见?”

  “是。”

  郑局长沉吟了一下说:“耿强同志身上有不少缺点,也有不少优点。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耿直。这次下去扶贫,他克服了家中的困难,为了脱贫付出了许多心血,外出考察都自掏腰包,这样的同志我们应该保护,不能让他受冤枉。有句话说得好,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郑局长说话慢条斯理,不紧不慢,但显然经过深思熟虑。说到这里,他瞅了一眼黄副局长,又说:“如果耿强同志有问题,我们坚决支持检察院办案,但如果我们了解情况,不加以说明,这也是对党、对同志不负责任。”他当即决定以局党组名义给市检察院和县检察院写报告,并要黄副局长亲自办理。黄副局长连连点头,表示马上执行。

  这个结果让谭斌大感意外。事后,听梁主任说,他走后黄副局长去向郑局长汇报,郑局长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马上叫回谭斌,还狠狠批评了黄副局长。这件事后来传开后,不仅老耿十分感动,局里人也交口称赞,都说人不能看表面,过去还真错看了郑局长。事实上,郑局长来了一段时间,大家才渐渐发现,他这人挺有水平,而且有胸怀,能包容。

  老耿出来后,我和他通过一次电话。老耿说检察院倒没把他怎样,对他态度还不错。“咱问心无愧,怕个老屌?”老耿说,“我对他们说你们查嘛,咋查都行,只要查到问题就枪毙我!”接着又骂,这帮乌龟王八蛋,奸佞小人,专门在背后使绊,搞阴谋,不得好死。“不过我现在也没闲心跟他们斗气。再有几个月,又到了栽种季节,我得赶紧把橙苗种下去。春季这一茬耽搁了,秋季不能再误了。”

  从电话中看,老耿的情绪很好,似乎没受到什么影响,我也松了一口气。又过了一个月,我的报告文学写完了,这天正在杂志社商谈修改之事,手机响了,是谭斌打来的。他说老耿情绪坏透了,你能否来一趟。我说又出了啥事,谭斌说这下麻烦大了。我以为是检察院又来找老耿了,可谭斌说不是。我说难道是官司打输了?谭斌说也不是。

  “那究竟为啥?”

  “还是橙苗的事。”

  “橙苗又咋了?不会又受骗了吧?”

  “这倒没有,”谭斌说,“要是受骗还好办,现在比受骗麻烦大多了!”

  我说到底咋了,你能不能快点说,真急死人了。谭斌这才说出了原委。老耿决定秋季重栽橙苗,已与重庆的一家果木基地谈妥了。这一次,老耿接受了教训,要求直销,由基地直接运送橙苗,款先付一半,验收合格后再付全款,合同由吴院长亲自把关,务必做到万无一失。在新苗运到之前,老耿打算把旧苗铲除。这时他发现橙树的叶片上出现块块斑点,这些斑点呈圆形疤痕状,指甲盖大小,周围木栓化隆起,构成黄绿色晕圈,圈内凹陷,颜色为灰白色和灰褐色,模样似细纹——这是明显的病斑。几乎每株树上都有,有时一个叶片上有两三个之多。“溃疡病?”老耿心里一惊。他的疑惑很快得到了技术员的确认。“天呐!这不是要人命吗?”老耿差点叫了起来。

  溃疡病被称作果树杀手,极为可怕。老耿是学林学的,知道这种病的厉害。事后回想起来,一个月前,叶子背面就出现了一些黄色或暗黄色的斑点,如针头般大小,这已是早期症状,但并未引起注意,后来老耿陷入假苗纠纷,被弄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没曾想才二十多天,这些病斑便仿佛一夜之间暴发,席卷而来。他连忙把样本送往农大化验,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是技术员看错了,但结果非常无情。更绝望的是,童所长认为,这是一种原生性溃疡,也就是说是从橙苗中带来的,后天防治基本无效。

  老耿几乎崩溃了。他娘的,这批假苗真把他害惨了!最要命的是,这个结果使他东山再起的希望破灭了。因为行业内都知道,一块地如果发生溃疡,三年之内不可能再种同类果树。这就意味着老耿的重振计划成了一步死棋。

  “能不能重找一块地?”我在电话里说,“比如用置换的方式,用这块山地换其他山地,进行改种。”

  “估計难啊,”谭斌说,“村民们都失去信心了。”

  “那可咋办?”

  谭斌说,眼下工作队压力也很大,局里的意见想让老耿回去,另派人来,这也是为了缓解矛盾,保护他。可老耿坚决不干,他说他不能当逃兵。如今事情僵在那里,他的情绪坏透了!

  我非常理解老耿的心情,这个打击太大了。他又是个死心眼的人,我真怕他承受不了。当天晚上,我改完稿连夜驾车赶往松县。到达小杨岭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天上下着小雨,四周蛙鸣阵阵,天气湿热,传来阵阵的狗吠声。我把车停在村委会前的空地上,打开手机上的手电,摸黑进了村。由于来过多次,也算熟门熟路。转过几个巷道,前边就是工作队的住处了,忽闻一阵唱腔传来:

  老娘亲请上受儿拜,

  千拜万拜也是折不过儿的罪来……

  这是老耿的声音。我不禁停住了脚步,只听那声音凄切悲壮,如秋风凄楚,又如寒风凛冽。这是《四郎探母》中的唱段,杨四郎被俘后久困敌营,有家难回,见到老母后,想起杨家将或死或伤,自己落到这步田地,其悲伤、忏悔和思念之情痛彻心扉。唱腔开始是“西皮散板”,而后转“二六”,最后是“快板”,节奏越来越快,声调也愈加激越,唱到最后一句“愿老娘福寿康宁永……”竟唱不下去了,声音中夹杂着似有若无的哽咽。我心中一阵怅然,呆立片刻,才敲门进屋。屋里的桌上摆着两碟简单的小菜,谭斌和小楚正在陪着老耿借酒浇愁。见我来了,谭斌和小楚连忙把我拉到桌旁。老耿有些意外。

  “你老弟咋来了?”

  “想你了,来看看。”

  老耿苦笑了一下,看了看谭斌和小楚:“他们都告诉你了?”

  我点点头,走过去,在桌边坐下来。“好了,”我拍拍他的胳膊,故作轻松状道,“别想那么多了,你老兄问心无愧,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老耿说:“我倒没啥,就是对不起乡亲们。”停了停又说:“你说我咋那么倒霉?啥事都叫我摊上了。”我劝他说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意,该做的咱都做了,也没啥好自责的。我还告诉他,刚得到消息,徐小林被抓住了。他伙同不法分子进行诈骗,骗了不少人,这个案子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老耿听了,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唉,”他叹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说完,端起桌上的茶杯,将大半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抹抹嘴巴又说:“我跟你们说,我是不会回去的,谁劝也没用。我说过不种出橙子决不走人,我不能说话不算数。”我们都劝他这事不急,以后慢慢再商量。

  那晚,老耿喝了不少酒,我们怎么拦都拦不住。最后他喝高了,我和小楚把他架到床上,他嘴里还在一个劲地咕哝:“我是不会走的……决不会……我咋能说话不算数……”一边咕哝着,一边倒在床上不动弹了。

  9

  我在小杨岭住了几天便回省城了。此后我听说老耿谢绝了局领导的好意,坚持不回去。他还亲自找了郑局长,郑局长看他态度坚决,便说如果你想好了,我们尊重你的意见,并说服老耿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脱贫之路多的是,咱们可以另想办法。但老耿却认死理,非种橙不可,对别的不感兴趣,局里也拿他没办法。

  不过,要想重新开始却困难重重,特别是找不到栽种地。自从老耿栽了跟头,村民都心有余悸,加上这事本来就有阻力,更是难上加难。工作队做了许多工作都无济于事,忙了一阵毫无头绪,令老耿的心情十分苦闷。那段时间,他常给我打电话诉苦,抱怨地方复杂,村民思想太落后。“你说我苦口婆心为了啥?”他说,“咋就没人理解呢?”有一天深夜,他打来电话,情绪颇为沮丧,说这事没指望了,他真灰心了。“我他妈的图个啥啊?”他说,“算球了,老子不干了。”

  其实不干了也好,我心里想,这件事难度不小,既然看不到希望,何必执着下去?我谈了自己的想法,老耿半晌无语,接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此后好一段时间,老耿的电话渐渐少了。秋去冬来,元旦过后很快又到了春节。我和朱丽照例回五湖过年,去看老耿时,哪知他又不在家。陆萍说他又忙他的橙园去了。这事我曾听瀚老说过,老耿正与姜总(那个房地产老板)张罗合作开橙园哩。我当时正忙着写一部长篇,也没细问,难道这事弄成了?“谁知道呢?”陆萍说,“他成天瞎忙活,家也不顾,年也不过了,我们娘俩真是前世欠了他的。”说着又埋怨起来。

  我抽身来到阳台上,拨通了老耿的电话,问他在哪呢?他说正在石河林场,准备栽橙苗哩。石河林场离小杨岭十多公里路,去年10月,承包该林场的老板资金链断裂,有意转让。老耿得知消息,便去找姜总,因为姜总早有打算向绿色产业发展,他与老耿闲聊时曾说起这事。两人一拍即合,姜总决定搞一个生态旅游度假村,拿出其中的500亩地搞橙园。老耿提出拿出100亩地作为山地置换,让小杨岭村的村民以山地折算入股。至于原先的那块山地因发现病灾三年内不宜再种橙树,老耿打算先改种苹果,同样可以获取收益,这样一举两得,村民们都大为满意。“这也是老天有眼啊,”老耿说,“天不灭曹啊!合该我老耿绝处逢生。”他在电话里显得十分兴奋,一口气说了将近半个小时。我当然为他高兴,一边向他祝贺,一边劝他悠着点,有空多回家看看陆萍和孩子。老耿说我会的,我欠她娘俩的,以后再慢慢地补偿吧。

  春分过后,天气渐渐转暖。有一天老耿突然来电话,让我去石河参加开园仪式。他在电话里说,你可一定要来,瀚老要来,卢校长也来,还有某某、某某某,他说了一大堆熟人的名字,其中有不少票友会的。“对了,”最后他又提醒说,“别忘了喊上朱丽,陆萍也来。”他声音沙哑,略显疲惫,但精神极为亢奋。

  几天后,我带着朱丽如约而至。果然见到了不少熟人。开园仪式于上午10时举行,出席仪式的除了公司员工、当地村民数百人外,农大老校长卢少鸣、著名诗人苏瀚、农科所童所长、市农业局郑局长、黄副局长以及县里有关方面领导也应邀出席。仪式简短而热烈。老耿发表了讲话,他表示在哪跌倒就要在哪爬起来,我老耿说话算数,只要一天不种出橙子就一天不离开。他的话引起阵阵掌声。

  当天晚上,为了庆祝开园,票友会演了一出《群英会》。卢少鸣、瀚老和姜总都亲自登场,一个扮周瑜,一个扮鲁肃,还有一个扮蒋干,老耿则扮诸葛孔明。当唱到“谈笑间东风起,百万雄师,烟火飞腾,红透长江”时,老耿的声音穿云裂帛,气盖山河,引来阵阵掌声。陆萍抱着孩子坐在台下也叫起好來,朱丽笑着说:“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放心啥?”陆萍一撇嘴笑道,“我都快给他怄死了!”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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