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建设,是我少年时的玩伴。更确切地说,是我少年玩伴的影子。
2022年,疯狂的疫情限制了人们的脚步。当我终于得以回到故乡,已是初秋时节——耄耋的母亲见到我,眼神照例在我身上游走了一番,就盯着我的脸看,呓语地说一些我脸颊上有肉了,或者脸色不是很好之类的老生常谈后,她说:“利,死了。”我惊诧的同时,鼻子一酸,眼眶也陡地一热。
但眼泪并没有掉下来,我想,它可能累了,已然没了滑落的力气。
我不知道是宿命作怪,还是命运邪恶,尽管利挨他爸的打骂如家常便饭,拳脚也在他身上留下淤青,或者血淋淋的印痕,但他却没活成他爸想要的样子。十七八岁后,他就忙着进监狱,出监狱,再进监狱……我离开故乡多年后,我和利在故乡的胡同相遇。我十分惊喜地与他打招呼,可他嗓子眼儿仿佛含着一口痰,呜咽着跑掉了。母亲告诉我,他刚从监狱出来。
那以后,我们再无交集。
由于忙碌,也或许是其他原因,童年的玩伴早已风干成一棵哗哗作响的蒿草。偶尔,母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家长里短,而我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听。但利的死,还是让我十分难过,为他生命的遭遇,和他活着的艰难。我不知道,利在死亡前是否回顾了过往?回顾时是苦笑,还是狞笑?他不会混沌地活,也糊涂地死吧?即便是出自本能,也要在某一时刻清醒一下,我说的不只是生理上的,还有精神层面的灵魂彻悟。哪怕是怨恨一通,抱怨一下,痛骂几声,对生而为人的今生也是一个安慰。否则,来生如何再托生为人?
我这个旁观者,都为利愤愤不平。
利家是大家庭,除了奶奶,还有三姑和五叔。三姑有轻微的智障,龇着的龅牙也兜不住口水,她不停地淌哈喇子。奶奶骂她三傻子。寡居的奶奶干净利落,一口洁白的假牙十分整齐。奶奶绝对是一位不让须眉的主儿,从她疾声的谈吐,和她厉色的表情就能看出端倪。我常常隔着窗台听她讲远古的故事……几年后,我又认识他家从监狱出来的四叔。四叔见多识广,还教我认识了“犇羴鱻”三个字。他说:“犇羴鱻”是北京非常有名的酒馆,他常去那里喝酒。
我咂着嘴想,四叔可真了不起,能到北京的酒馆喝酒。
他爸的身体不大好,我经常看见他一把一把地喝碱面。不知道是疾病本身所致,还是长期喝碱面的原因。他爸身材瘦小,脸色蜡黄,偶尔笑一下,也是一副苦兮兮的惨状。我叫利妈婶儿,而对那位一脸苦相的叔,有距离感。那时候,小五叔在家待业。整天和他妈还有他三姐待在家里。小五叔长得细皮嫩肉,无论是说话,还是干活小手指都跷起来。女气很足的小五叔,不但会做饭,还会做裤子,织毛衣。
有一天,成家在外的儿女们都回来了。听说三姑订婚了,找个农民,好像还是村长。
我趴在他家的土窗台上,看他们怎么把三姑嫁出去。
“都二十八了,再挑就臭到家了。不管怎么也得给她找个男人,要不,白活一回人。”我混沌了,找了男人就不白活了?他家的女儿们都随着母亲坐在南炕上,儿子们坐在北炕的炕沿上抽烟。三姑双腿挺直地坐在炕稍儿,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脚尖儿。她可能知道哥姐回来,是为她找婆家的事儿,苍白的脸颊升起两片桃红。我呆呆地看着三姑,她脸颊上的桃红,让我想起老家旧屋前那棵桃树开的花儿。没一会儿,三姑就专注地抠炕沿缝儿,别人说的话她似听不听,哈喇子滴到炕席上,她终于抠出一粒瓜子。三姑抬头看了她妈一眼,还秃噜一下把要流出来的哈喇子抽回去。她把瓜子捏住,用大拇指和食指来回地捻搓着,她又再次红头涨脸地看着坐在炕头喋喋不休的母亲,又紧张地看了一眼坐在北炕炕沿上的哥,和坐在南炕炕沿上的姐,她也瞄我一眼,然后双手夹在两腿间,又迅速装着揉鼻子,把瓜子仁儿放进嘴里……三姑一连串的举动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咽了好几口唾沫,想起母亲说的话:“三姑不傻。”
“就这么定了,农民就农民。挺憨厚的人,不管怎么说还是村长。”奶奶一骗腿下了炕。
“嫁妆比俺们娶媳妇花得还多,找个农民不说,还找一个那么大岁数的男人,值得吗?”三姑黑脸哥哥咕哝的话令我再次陷入到一片混沌中,大咋了?花钱谁不要大的。七天“回门”时,我看到了陪同三姑一起回娘家的村长,他黑红的方脸庞上,长了浓密的落腮胡子。村长拽过炕头烟笸箩卷两支烟,一支衔在自己嘴里,一支给三姑点上。村长可真能耐,七天就教会三姑抽烟了。我在心里感叹。
又过了一年,三姑生了个儿子。我母亲说:“啥人啥命,傻人有傻福啊。”
……
那时候,我正是前街后院疯玩的年龄。再后来,我就不怎么去他家窗台前听奶奶讲故事了。她们家的气氛令人窒息,而利妈也经常来我家,和母亲嘁嘁喳喳地嘀咕,一边说还一边抹眼泪。我还发现,叔和婶儿也天天怄气,即使他俩在胡同迎面碰上,也气哼哼地扭过头不说话。第一次看见他爸打利,是在一个雪后的下午。我想不明白,他爸那么瘦小,还整天病歪歪的,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他一脚就把利踢飞出去,利先是像一个球骨碌出去,停下来时,他就变成了真正的雪球。这次挨打,因为利贪玩,没按时煮苞米 子。那时候的孩子,都要煮饭和带弟弟妹妹。利从地上爬起来,拐着腿跑回家。利身材又瘦又小,双腿还略微有些O型,像极了他爸。第二次,因为利没带好弟弟。他弟弟胎带来的疝气,不能哭。第三次,第四次……利挨打,像吃饭一样稀松平常。但他爸的打,却带着咬牙切齿的仇恨,还带着满腔的怒火。他妈为利,发疯地和他爸打架。于是,他爸用手顶着肚子,一边打嗝,一边到锅台上抓一把碱面,塞进嘴里。
利只要看見他爸的身影,撒腿就跑,快得像一只兔子。他也越来越贼眉鼠眼,玩“战斗”,或者抽冰尜时,他的眼神就像一只溜出洞偷食吃的老鼠。同伴也受了他的感染,帮他看着他爸。“你爸来了。”利如一阵风蹿到后院,或者溜回家。当然,他回家不是为了躲避。而是拿起斧头劈柈子,拿起铁撮子撮煤,再不,就拎着水桶到井沿压水……左邻右舍都说他爸像土匪,大有打死利不偿命的架势。
有一天,奶奶突然走了,据说去了二儿子家。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后来,听说她老死在二儿子家了。
我一直没想明白,他爸的怒气,究竟是为一家人不停的龃龉,还因为他妈的离去。是对老婆强烈的愤恨,抑或是不满,而把怨气撒到利身上,还是心烦,打儿子单纯的是为发泄怒气。可这些疑问就如清晨幽蓝色的雾霭,很快就消散于风中了。
在打骂声中,利长大了。长大的利可能是忘了曾经皮肉的苦,抑或是用另一种方式与他爸抗争,反正,他开始了偷盗。第一次判十一年。在监狱服刑期间,他爸妈没看过他。十一年后,利出来了。到处打工,很快就和一个女孩相好,俩人既没举办仪式,也没办理合法的手续却生了女儿。不久,利再次因为偷盗进了监狱,又是七年。再出来,另一个女人为他生了儿子……对于利家后来的事儿,母亲也许说了,可我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自动屏蔽,也或许是岁月磨损了记忆,反正没有太多的印象。
利的死亡,让我如一棵枯草的记忆,在冬日里还阳,绽放出一丛新绿。我感叹一丛新绿的起死回生,也唏嘘少年玩伴的宿命。是的,宿命与命运无法同日而语,他们有时候同行,有时候分道扬镳,说到底,他们各自有各自的轨道。抑或,宿命和命运也在做着各自的挣扎。
童年和少年的生活情境,虽然没能禁锢行走时的思绪,但曾经的生活却如一朵没来得及绽放的花,见到阳光就灿烂起来。
小说家天生就是一个“怪物”?
作家总是在现实与虚构间穿行,是不是“偷”的行为?小说家常常把生活中经验拿出来引诱读者,是不是“盗”的把戏,我说不好,也说不透。但我笃定地说,千万别让小说家知道命运的“私情”,因为这种“私情”能引诱小说家的不顾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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