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老老实实地承认,我的写作老师是卡夫卡。写下这句话,意在表明我对以其为代表的这一伟大文学传统的尊崇和追随。然而,细细品味,我不安地发现这句话透露出的却是无知和狂妄。于是我将它修改为:我的写作老师是卡夫卡,但我不是他的学生。我只能暗地里把自己当作他的弟子,这样我的写作似乎有了源头和无数次失败的理由。齐奥朗说:“一个雪莱、一个波德莱尔、一个里尔克,却是在我们身体最深刻的地方起作用,我们会像吸纳一种恶习一样,把我们吸纳进我们自己。”卡夫卡正属于这样一类作家,他不是简单地改变我们的审美、我们的观念,他改变的是我们的血液和身体。我也正是如此这般将卡夫卡吸纳进我的身体,虽然也许只有万分之一,但却像一块镭,放出巨大的能量,足以使我大胆地拿起笔写下自己的文字。
卡夫卡曾说过:“文学力图使事物显得令人愉快,讨人喜欢,而诗人则被迫要把事物高举起来进入事实、纯洁和永恒的领域。”作为一位把小说当做诗来写的作家,卡夫卡从不妥协,他总是以直接面对绝对之物的精神姿态来对待写作,他的作品带给我们的是内在的破碎,精神的震惊,无畏的探索,这也是我学习写作所追求的目标。在《歌唱与其他》这篇小说中,我想要表达的是对自我的追寻与自我的迷失是同步展开的,一个为另一个提供了契机,而爱情是其中根本性的力量,更广大的力量,它甚至超越这两者。不,也许我概括得并不准确,也许我在提起网的时候而把鱼儿全都给漏光了,它们正在读者的手中活蹦乱跳。即使如此,这无疑也是美好的,也是我的荣光。因为将一篇有着特定生理结构、特殊体温的小说,抽象为一句话,这根本就是一种虚妄。
随着历史总体性的结束和神性的远去,现代人面临着日常生活的一地鸡毛和精神性空虚的双重夹击,文学作为一种创造,它的任务不仅仅在于将一种生活范型或人格样式带到大家面前,更重要的是作者的写作行为本身所透露出的那种自由本真的气息。当我写作这篇小说时,我像对待一个年幼的生命一样,力图减少对它的限定和预设,任其自由生长。当我拿起笔,我几乎只有一个最终的目的地,而中间要怎么走、经过哪些车站,我几乎完全没有预想。写作过程中,思绪如流水泻地,自由奔流,新的想法、新的意念不断闪现,从一条水系上长出了新的支流、新的水泽,从而哺育出一片广阔幽深的地域。这就像国画上的一棵树,从树身上长出了枝桠,枝桠上又分出新的枝桠,不断向着纸面上的空白延伸。这些小小的枝桠如同感觉的触突,将即时新鲜的直觉、突然的顿悟与历史之感、心灵之叹结合在一起。在这样一种向着未知不断生长、不断嗅探、触摸的过程当中,主体的自由精神如动脉之中的氧气,它既是被运输之物,又使生命机体顺畅呼吸,显得神采奕奕。俄国作家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说:“词使受挤迫的心灵自由。”这正是我从写作中所感受到的最美妙之处,而写作本身带给我的这美妙礼物,我很乐意将它转赠给其他人,使它增殖,在所有有幸相遇的心灵上串联起一个共同的精神性空间。
在我生活的城市,有着众多纵横交错、曲折蜿蜒的小巷子。它们从一条主干道上长出来,就无限地生发开去,几乎没有尽头。当人们顺着它走进去,一条巷子的结束,是另一条巷子的开始。你越往前走,就会打开无限多的未知,无限多样的风景,你不知道与你迎面相遇的是一段精致的园林花窗,还是一处爬满墙头的锦绣蔷薇,又或者是一座沉默的老桥,正等着你把脚踩在它身上,用新鲜的震动把它唤醒。我常常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些小巷子中,随行随止,自由散漫,我所希望的是读者也会像这样来穿越这一篇小说。
在我看来,文学与世界的关系应该是一种审美、修辞的关系,而不是认识、审视的关系。如此一来,世界和现实可以继续葆有它的丰富与坚硬,而文学也不失它的超越与自由,它们相互平行,相互映照,如同天空与河流的对视。我愿呼唤读者与小说中的人物一起生活,不是去认识,而是去体验。无可置疑的是当下的生活已经越来越内在化了,人们一边在表露自己,一边却又藏得更深。在这种情况下,用一块平面镜已经无法反映出它的真实面貌,必须用一根内窥镜,深入到机体的内部,查看器官的蠕动、血液的流向、隐秘的生长,才能探知些许真相。我执拗地将小说的故事性降低到了最低限度,力图将人们对表象的注意力转移到对人物内心的变动和纠缠上来。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叙述、记录也许是远远不够的,它们仍然是表象性的,不能突破现实的包装膜,所以我引入了隐喻与象征,突转与惊异,混沌与危险,利用这些文学杠杆性的手段,牢牢守住一个精神的支点,如隔山打牛一般,勇敢地、无情地实现更深的进入,将现代工业时代包装膜封存下的心灵现实呈现出来。
我写下了一个小小的现代精神图像的寓言,它无疑是幼稚的,但也許是新鲜的,它还在生长,只有当它走到读者那里时,它的生长才告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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